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明武天下》 作者:梁可凡1 内容简介: 穿到历史的转折点,宋诚觉得压力山大,英宗被俘,精锐如羔羊般被屠杀,如何力挽狂澜于不倒?...... 第1章 身临其境 “这里是土木堡?兄弟,你没开玩笑吧?” 发现自己身着铠甲,一身古人装扮,还以为穿越到某片场,成为明星,暗自得意的宋诚听说现在是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这一片营帐林立的地方是土木堡,差点没晕过去。 宋诚黑发绾在头顶,露出一张极俊俏的脸,精致的五官,瞪得大大的眼睛,鼻梁挺直,唇形薄而没有血色。之所以没有血色,完全是吓的。稍微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王振这个死太监在土木堡葬送了明朝二十万精英。现在他竟然穿越成如待宰羔羊般的明军?谁得知真相,会不怕? 阳光白晃晃晒在帐门外,宋诚却倍感寒冷,心中急急转着念头:“怎么办?” 如何才能从战场中脱身?现在逃跑是不行的,会被当成逃兵斩首,何况他这具身体还是勋贵之后,祖父是前些天战死在阳和的西宁侯宋瑛,祖母是明成祖朱棣的女儿咸宁公主,父亲宋杰很快袭爵成为新的西宁侯。 这样显赫的门庭,若是逃跑,万一逃得掉,回到京城,也无法在家族立足。 他前世是一名退伍军人,在部队当过狙击手,参加过演习。军人的荣誉感也不容许他临阵逃脱当逃兵。 不能逃,只好战了。 拿定主意,宋诚望向身边一脸关切的袍泽:“我们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战场上刀枪无眼,你我得并肩战斗才是。” 袍泽名顾淳,是镇远侯顾兴祖的孙子,高高大大的个子,一对浓眉斜插入鬓,整个人显得英气勃勃。 宋诚保留这具身体的记忆,清楚顾淳武艺高强,箭术出众,从他在这个陌生世界睁开眼睛,便一直守护在他身边。这个人,自然是可以信任的。 顾淳见宋诚眼珠子总算会转了,松了口气,道:“那是自然。我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那我们分头把袍泽们聚起来,若仗打起来,我们一起行动。”宋诚道。 大家同为袍泽,本就应该一起杀敌,没有号令何必聚人?顾淳不解,见宋诚已出营帐,和外面的袍泽说了同样的话,只好按照他的吩咐行动。 二十万大军在死太监王振的号令下,沿居庸关、怀来、向大同挺进,刚到大同,气还没喘均匀,死太监王振便下令班师回朝。好吧,仗没打一场就回去,虽然丢脸一点,但到底保住小命,疲惫不堪的文武大臣和军士们遵令出了大同。 可是死太监王振偏偏要花样作死,先是让皇帝和大军去自己的家乡蔚县,想在乡亲们面前显摆一番,大军前行五十里,又担心踩踏他的庄稼,遂下令全军折向东,重回大同,沿来时的路,从居庸关回京。 一路上,天降大雨,道路泥泞,军士们怨气冲天。艰难跋涉了七天,来到宣府,眼看可以安全进入居庸关,全军上下都松了口气。 也先就在此时发起攻击,成国公朱勇带领五万骑兵阻击,在鹞儿岭中伏,全军覆没。 大军继续东行,八月十三赶到土木堡,若能立即进军事重镇怀来,所有人都安全了。但是王振却以有一千多辆车没有到达为由,下令全军在土木堡扎营。 土木堡地势高,掘井二丈,无水。扎营后,人马无水可饮,渴不可耐。 十四日夜,也先曾试探性攻击,不敢深入。 被死太监王振来回折腾的大军士气低迷。 宋诚劝躺在土墙边的军士一起战斗,那军士无理都不理他。接连找了几人,都是如此。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或躺或坐一脸疲惫的军士,有鼾声,也有人低低咒骂。 “老兄,我们已被也先大军包围,得打起精神齐心协力杀出去才对啊。”宋诚不死心,劝一个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冷漠地看他一眼,手在裸露的肚皮摩挲两下,道:“如果你能把那个老王八宰了,老子就听你的。” 全军上下对死太监王振的怒气早就直冲云霄,什么王公公之类的敬称,那是没有了,代之以老王八称之。 宋诚也想杀了王振,这个祸害早杀早干净,问题是,这人近在帝侧,身边侍卫重重,没法杀。 “放心,总会杀了他的,想杀他的人太多,要快才行。如果老兄肯跟我们一起杀敌,杀他的机会会多很多。”宋诚道。 军士别过脸,大手继续摩挲肚皮。 络腮胡子身体强壮,应该久经战阵,宋诚正想再劝,传令官传王振军令,大军南移就水。 络腮胡子一跃而起,来不及顶盔掼甲,便要奔出去。宋诚一把拉住,道:“须防敌军奔袭。” 络腮胡子定定看宋诚一眼,道:“有理。” 宋诚松手,把一直拎在手里的盔甲戴好,道:“穿戴好,准备厮杀吧。”战场上越是怕死,死得越快,怕也没用,不如奋力拼杀。 宋诚和络腮胡子一起去寻找顾淳,四散向南奔跑寻找水源的同袍不停从他们身边跑过,宋诚怎么拉也没能拉住他们,只好随他们去。问起络腮胡子的姓名,络腮胡子道:“樊忠是也。” 接到南移的军令,顾淳也往回寻找宋诚,两人在乱军中遇到。宋诚道:“带好火铳,准备战斗。” 顾淳道:“听说敌军撤走了。” “不可能。” 宋诚和顾淳说话,一个没注意,被急匆匆奔跑而过的军士撞了一下。无数的军士如一盘散沙,越过他们,向南奔去,很多人头上没有盔甲,身上的铠甲敞开,露出里衣,想必刚才在躺卧。 这样不行,遇上也先大军必死无疑。宋诚大吼:“都给我站住。” 他一声大吼,震得军士们耳膜嗡嗡响,四五人停步茫然看他,更多的人却毫不迟疑地向前奔去。连续多日行军,扎营后连一滴水也没得喝,搁谁不渴?南边有水,大家都急着去喝水。 “把盔甲穿戴好,准备迎敌。”宋诚招呼停下的四五人,道:“敌人很快就来了。” 那四五人将信将疑,不过见宋诚一脸严肃,还是动手整理盔甲。 远远的,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声连续响起,恰似地狱门开。 也先挥屠刀了!宋诚心头一紧,吼道:“敌军来侵,都别跑了,赶紧列队,准备迎敌!” 第2章 敌侵 宋诚聚了五六十人,惯使长枪的护在两侧,长枪里侧是弓箭手,最中间是使火铳的神机营军士。 明朝的火铳肩负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此次英宗朱祁镇御驾亲征,三大营所有精锐奉旨护卫皇帝,随同出征,来到土木堡,其中就有神机营。 宋诚就是神机营的一员。 作为曾经的狙击手,对这种相对原始的枪支,还是很容易上手的。他身处神机营营地,聚起来的大部份是神机营的军士,总共有四十余人。这些人在宋诚的带领下,大步向惨叫声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迎去。 一路走,宋诚一路招呼四散奔逃的军士加入他们。在人人六神无主慌乱逃命的当口,这样一支队伍如一块磁石,吸引军士们来投。 惨叫声夹杂狞笑声马蹄声近在咫尺。眼前犹如修罗地狱,无数明军如待宰羔羊,有茫然乱跑,不知瓦剌铁蹄追到者,有绝望坐倒脱下甲胄,没有抵抗,引颈就戮者。 泥土已被鲜血染红,不断有头颅飞起,软软倒下的身躯被马蹄踩成肉泥。 宋诚脸色骤变,大喝一声:“布阵。” 这支百余人的队伍就地停下,使长枪的军士将为袍泽护卫,抵挡瓦剌铁蹄的马刀;弓箭手列阵长枪后,弯弓搭箭,随时准备射击,但不时转头望向身后的宋诚,眼神十分慌乱。眼前的场面让他们惊惧,如果没有宋诚,他们早就再次奔逃了。 这些为枪手护卫的军士交给顾淳。顾淳浓眉竖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前面,一旦瓦剌军从这个方向来,立即下令放箭。 宋诚手持火铳,带领神机营的军士一字排开,道:“敌军就在前面,给我往死里打。”率先打出第一枪。 一名壮实的瓦剌军士高高扬起的马刀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小孩身子粗细的臂膀挥动马刀,白光一闪,眼看就要劈中马前一名明军,耳听“砰”的一声响,瓦剌军士额头爆起一串血花,粗壮的身子载落马下。 紧随此人身后的同伴收不住马缰,胯下骏马的蹄子狠狠踩在此人后背,此人却连哼都没哼一声,竟是死得透了。 “兄弟!”此人的同伴一声悲呼,圈转马头,想过去瞧瞧,又是“砰”的一声响,他后脑飞起一串血花,身体同样软软栽落马下。 盔甲也会被弹丸穿透,何况瓦剌军身披皮甲,头部没有任何防护? 枪无虚发,是狙击手最基本的要求。 宋诚两枪放倒两个瓦剌军,神机营军士士气大振,人人举枪瞄准马上的敌人,弓箭手和使长枪的军士也镇定下来,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为神机营的袍泽护卫。 “砰!” “砰砰!” “砰砰砰!” …… 越来越多的神机营军士开始射击。明军慌乱中来不及整军列阵,更没有上马,只是撒开脚丫子狂奔,瓦剌军骑在马上,马前尽是奔逃的明军,马速极慢,是天然的活靶子,只要开枪,大多能命中。 一串爆竹般的脆响过后,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瓦剌军栽落马下,四散奔逃的明军愕然停步,回头看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敌人,再顺着刚才的枪声望去,发现挺立如山的一群人,都在装火药。 战场瞬间寂静,只余无主战马的铁蹄踏在地上,发出踏踏声。 宋诚喊话:“兄弟们快过来。” “跑啊!”被瓦剌军追杀的明军不约而同撒开脚丫子朝宋诚所在处飞奔。他们可看出来了,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阿淳,分别安排。”宋诚回头喊一声,接着下令:“射击。” 顾淳应声而出,带人接引同僚回归。 这时,神机营军士们的弹药也装好了,新一轮射击开始。 眼看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们不断中枪落马,有的更是连中很多枪,被打成了筛子,有的被打中手臂肩头,马刀拿不住,吼叫连连……百夫长乌兰琪琪格大怒,拍马冲了过来。 乌兰琪琪格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汉子,骁勇善战,积军功升为百夫长。看他腰间别的一大串头颅,可见刚才杀了不少明军。 宋诚眼神冰冷,瞄准这个五大三粗的敌人,就在他张嘴大叫大嚷时,一颗弹丸飞进他嘴里,穿脑而过,结束他血腥的屠杀。 乌兰琪琪格肩阔身宽,是天生的盾牌,又冲在最前,为同伴挡住很多弹丸,回过神来的瓦剌军纷纷把马刀横放马鞍上,摘下大弓,搭弓搭箭。 火铳的射程比弓箭远得多,瓦剌军善弓箭,很多人拉三石弓,可再强劲的弓也没有火铳的射程远。 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缟素,说的就是现在这个场面了,箭矢在宋诚和明军十丈处如落叶般掉在地上。 再次装好弹药的火铳又开始射击了,又有很多瓦剌军中弹落马。 如是几次,中弹受伤或是把身子藏到马肚子下逃过一劫的瓦剌军,趁明军装弹药,暂停射击时,纷纷圈转马头逃了。 “追。”宋诚抢过无主之马,这些马都是刚才中弹身亡的瓦剌军留下的,翻身上马,拍马追去。他附带有原来宋诚的记忆,骑马对这具身体来说早就成为本能,倒没从马上摔下来。 樊忠等人有样学样,收起火铳,抢了无主之马,翻身上马。 顾淳已把救下来的明军收编完毕,有些人光顾逃跑,连武器都丢了,不过战场上到处是马刀,那是中弹毙命的瓦剌军留下的,随意捡用就是。 这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已有两百多人,没有那么多马匹可以骑乘,抢不到战马的便徒步跟随。 宋诚带领这支队伍折而向南,那里惨呼声最多。 转过一片破碎的帐篷,只见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年男子脸色惨白疾步走来,后面一个穷凶极恶的瓦剌军挥起马刀紧追不舍。 老年男子见宋诚带人拍马赶来,急呼:“救我,必有重赏。” 这人看着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宋诚心想这人是谁,旁边樊忠霹雳一般暴喝:“王振,老子正想宰你,你就送上门来。” 这人是王振?宋诚看他一眼,见他虽然形容狼狈,但久居上位的气度不减,再和脑中的记忆相印证,确信是王振无疑。 第3章 杀敌才是王道(一) 王振劝学生朱祁镇御驾亲征,意气风发带领二十万大军出京,一路发号施令,出尽风头,正自春风得意,没想到也先这么凶残,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进攻。 可恨三大营只顾逃命,没人护他逃走,害得他被瓦剌军士追杀。 万幸的是,总算有人赶来了,只要这人救他一命,他一定为他加官进爵。王振希翼的目光落在宋诚脸上,可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樊忠霹雳般一声大喝,吓得他一哆嗦。 “西宁侯家的小子,只要你救下咱家,咱家奏明皇上,封你为侯。”王振赶紧封官许愿。 宋诚勒马,瞄准,射击,随着“砰”的一声响,追到王振身后的瓦剌军士额头爆出一串血花,身子软软栽落马下。 王振高兴极了,手舞足蹈,连声道:“好好好,咱家一定奏明皇上封你为平北侯。” 宋诚对目眦欲裂、咬牙切齿的樊忠道:“去吧。” 二十万大军先是来回折腾,接着如待宰羔羊般被五万敌军追杀,自己也会死在这里,落到这般境地,全是王振这个死太监一手造成的。樊忠早就对王振恨之入骨,一心想在死前杀了他,为自己和袍泽报仇,无奈近不了这个死太监身边。 宋诚劝樊忠组团杀敌,樊忠提出的条件是杀王振,只要能杀了王振,他就是舍了这条命又有何憾?现在王振就在眼前,他哪里还忍得住?得到宋诚首肯,马上拍马过去。 王振以为这个粗犷军士是宋诚的护卫,得宋诚命令,过来救自己,只要有宋诚护卫,性命当即无忧。他快步迎了上去,道:“咱家也会封你官职。” 一句话没说完,樊忠挥动一只大锤,居高临下,对王振花白的头颅砸了下去。 一片阴影挡住了阳光,王振抬头,见一只大锤带着风声抡下来,吓得魂都没了,大叫:“西宁侯家的小子,救我,快救我,我定有重谢,定奏明皇上,封你为国公。” 本朝只有太祖和成祖父子俩封赏过国公的爵位,得以封赏的功臣,不是随太祖浴血百战,便是在靖难之役中随成祖九死一生。 如今,王振却把国公的爵位随意赠送,只为活命。 见他向宋诚呼救,樊忠的大锤在空中硬生生停住,回头去看宋诚。 宋诚朗声道:“敌军凶恶,小子也无能为力,王公公放心,小子一定会多杀敌军,为王公公报仇。” 王振有些茫然,眼前这人,分明是跟你一起的,哪里是敌军了? 樊忠长相粗犷,人却机灵,二话不说,大锤砸下。 王振笑容还在脸上,头盖骨已破碎,脑浆四溅。 樊忠的兵器是一对大锤,一直没有离身。此时连续挥锤把王振砸成肉泥后,忍不住哈哈大笑,积在胸中大半个月的闷气一朝尽出,只觉畅快无比。 “多谢宋公子。”樊忠郑重道谢。 他一对硕大铁锤沾满王振的脑浆血肉,血水不断往下淌,让人悚然。 这支队伍,宋诚的身份地位最高,是当之无愧的官后代,高祖父宋晟是明成祖诏封的西宁侯,祖母咸宁公主,父亲宋杰是西宁侯世子,如果没有意外,以后他也会成为西宁侯。 现在皇帝最信任的先生、权倾朝野的掌印太监王振被锤杀于当场,这件事总得有人站出来背锅,而宋诚就是最好的背锅人选了。樊忠杀王振,也是宋诚下令的。他不负责谁负责?因而樊忠向他道谢。 因为樊忠知道,以皇帝对王振的宠爱程度,只有宋诚这样显赫的公子哥儿才能承受得起,只是估计在阳和被阵斩的西宁侯宋瑛得白死了,功过相抵嘛。 宋诚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上半截身子成为肉沫,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王振一眼,道:“这下你能安心杀敌了?” “是,标下以后唯宋公子是命。”樊忠真心实意道。 宋诚左右看看,道:“你们呢?” 众军士齐声道:“标下等唯宋公子是命,但有所命,没有不从。” 他们也愤恨王振,只是慑于王振的权势,不敢动手而已。亲眼见到王振被锤杀,除了震惊,还有说不尽的欣喜畅快。很多人笑容满面。 整齐划一,昂扬高吭的声音让宋诚满意,道:“王公公为敌军所杀,着实让人痛心。我们这就找敌军厮杀,救出更多的同袍,避免王公公的惨事发生。” 樊忠暗骂自己傻,瞧瞧人家,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弟子,到底与众不同。 “找敌军厮杀,救出同袍!”军士们一扫先前的颓势,声音直冲云霄。 士气回来事情就好办了。宋诚手里的火铳向前一指,道:“杀敌!” “杀敌!” 又是直冲云霄的齐声大吼,吼声地动山摇,惊得不远的瓦剌军高高举起的马刀没有劈下来,十几个被追杀的明军得免一死。其中一人高呼:“兄弟们,有援军。我们赶紧过去。”说完拨足朝宋诚所在方向飞奔。 有六七人惶然无措,下意识跟着他跑,余下七八人却哀叹:“哪里有援军?别痴心妄想了。”停下脚步,只待瓦剌军赶来,一刀砍掉大好头颅。 这六七人转过弯,见来了一支队伍,人数虽不多,但人人精神饱满,当先一个少年,俊脸没有一丝表情,双眼冷冰,见到他们,道:“快过来,一起杀敌。” 先前高呼那人道:“兄弟救命,敌军追来了。” 宋诚一夹马腹,让过几人,圈转马头,正色道:“你们是军士,何用人救?捡起武器,一起杀他娘的,敢犯我大明边境,管教他有来无回。” “一起杀他娘的!” “敢犯我大明边境,管教他有来无回!” 突然爆发的齐声大吼把六七人吓了一跳。 顾淳不待宋诚吩咐,扬声招呼:“兄弟们过来,说说你们会些什么?” 现在说在谁帐下服役没有意义,重要的是你惯使什么兵器,好安排厮杀的位置,说到底,杀敌才重要,敌人足足五万人,杀死一个算一个,多杀,杀得瓦剌军血流成河才是王道。 宋诚没再理会这六七人,而是一马当先转过这片土墙,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倒满明军的尸体,一个瓦剌军挥动马刀,砍下一个明军头颅,头颅高高飞起,他把马刀横在马鞍上,双手接住,别在腰间,再次举起马刀。 宋诚二话不说,马上举火铳射击,一枪打在这个瓦剌军额头。狙击手习惯一枪爆头,重活一回,他依然如此。 先前没有逃的七八人已有六人被杀,只余两人坐倒在地,闭目待死,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响,睁开眼睛见瓦剌军栽落马下,惊喜不已,接着“砰砰砰”声不绝于耳,眨眼间那些如索命无常般的瓦剌军便被解决了。 能活命谁愿意死?这是天上掉下的救星啊。两个军士从地上一跃而起,却来不及感谢救命之恩,而是急切地道:“兄弟,英国公就在前面,快快去救。” “英国公张辅?” 宋诚得到肯定回答,问明方向,带领神机营军士加快马速,折向西北角。一路上,遇到瓦剌军,照杀不误。 第4章 杀敌才是王道(二) 英国公张辅身经百战,更是先帝驾崩前留下的五位顾命大臣之一。王振弄权,让这位五朝元臣心灰意冷,在传出皇帝御驾亲征时,不肯多说一个字。 一路上,王振来回折腾更让他失望透顶,本打算回京后请辞,奏折都写好了,没想到他竟回不了京,即将命丧土木堡。 张辅悲哀地发现,几十个护卫死得差不多了,而自己的生命也快走到尽头。 他被敌军一个百人队包围,奋战至今,身上多处受伤。己方站在地上,敌军骑在马上,步兵哪堪与骑兵一战?要不是护卫都是万中挑一的悍卒,哪能坚持至今? 马刀带着呼呼风声再次劈下,张辅绝望地闭上眼睛:“别了,皇上,老臣再也不能侍奉您左右了。” “当”的一声,火花四溅。 张辅倏地睁开眼睛,只见贴身护卫小狗子拼尽全力高举手里的长枪,硬扛了这一刀,然而整个人再也站立不住,要不是抽回长枪支撑身体,早就跌倒了。 马上的瓦剌军是一名百夫长,遇上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本以为轻易杀了,抢尽此人的财物,没想到折损十多人,还杀不了他。百夫长决定解决老头最后一个护卫,再杀老头,马刀再次劈下,砍在小狗子肩头,血流如注。 “小狗子!”张辅悲愤莫名,眼珠子都红了。 小狗子本已受伤不轻,此时再也支撑不住,一跤扑倒在地。 百夫长狞笑一声,又一次挥起马刀,要取小狗子的性命。滴血的马刀堪堪砍在小狗子脖子上,就听“砰砰”声不断,把老头围得密不透风的同伴在“砰砰”声中惨叫着摔落马下。 空地上一群瓦剌军围成一个圈,圈里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具明军尸体,血水把泥土地染成深红色,站着的两人,一个如霜般的长须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一个身子摇摇欲坠。 宋诚二话不说,举枪瞄准爆头。现在已不用他出声,他的枪声便是命令,枪声响起,身后的神机营军士会跟随射击。 一轮射击,倒下四五十人,这是神机营军士没有分配好敌人,随间射击造成的。敌人太多,不用怎么瞄准,也能命中,有些人只顾数量,不顾质量,赶着放枪,然后装药,造成有些瓦剌军被打成筛子,连声惨叫,栽落马下,呻吟不止。这就需要手持长刀的明军补刀了,等解决掉这个百人队,就该顾淳率领的人上场。 宋诚命中的瓦剌军一声爆头,死得无声无息,百夫长听到的惨叫声,便是身体跟破麻袋似的,不倒往外冒血的倒霉蛋发出的。 场面混乱,不断有人惨叫落马,那些死得无声无息的,百夫长还没注意。 百夫长目眦欲裂,快速收刀转身,就见身后的同伴肩头鲜血跟不要钱似的嘟嘟往外冒,小牛似的身子“砰”的一声栽落马下,一只脚套在马蹬上,被马拖着走。 “嗬——”百夫长嘶声大叫,心如被一只手紧紧攥成一团,这可是他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安搭,他为百夫长,安搭为十夫长,此次立下大功,回去他会升千夫长,安搭会升百夫长。 现在安搭不知死活,教他如何不怒?他丢下小狗子,拍马朝宋诚的队伍迎去,誓要把突然冒出来的这伙明军斩杀于马下。 他的马头刚越过安掿的马,左侧的同伴左侧飘起一串血花,连哼都没哼一声,栽落马下。他怒目圆瞪,一个呼吸之间,身边接连有人头颅飘起血花,栽落马下。 没办法,宋诚一抬眸,便见这人高举马刀砍向小狗子,不向他射击向谁射击?可百夫长在内圈,不解决外围的瓦剌军,无法对他一枪爆头。反正这些瓦剌军早打晚打都是要打的,就不计较谁先谁后了。 三五个呼吸之间,宋诚已扫清外围,瞄准了他,“砰”的一声响,他额头飘起一串血花,壮硕的身子慢慢栽落马下,去黄泉找他的安掿了。 张辅震惊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几乎杀光他和护卫们的瓦剌军一个不剩,地上只余一地尸体和烦躁不安的马匹。 他是在做梦么?张辅使劲揉眼睛,然后就见那个俊俏得不像话的少年拍马走到他面前,翻身下马,收起火铳,道:“可是英国公当面?” “你是?”张辅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的少年眼熟,可是失血过多,加上大悲之后大喜,头脑有些混乱,一时想不起少年是谁。 宋诚道:“我是宋诚,特来救英国公脱险。您这伤……” 张辅伤得可真不轻,头盔早打没了,头皮被削了一块,剩下半边白发披散下来,上边全是血,铠甲血迹斑斑不说,雪白的胡子上全是点点鲜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瓦剌军的。 “宋诚?宋诚!”张辅眼睛瞪得滚圆,道:“你是西宁侯家的小子?不是听说令祖阵亡,急火攻心,晕迷不醒吗?你怎么……” 你怎么这么生灵活虎的,还跨马持火铳带人过来救我?张辅真心不解,在他想来,瓦剌军进攻,已方无论文武大臣还是军士都各自逃命,像宋诚这样昏迷不醒的人,不被瓦剌军砍死,也得被马踩死,怎么不仅没死,反而聚起一队人马,赶来救他?而且每发一枪,便有一名瓦剌军落马? 什么让他转变如此之快?太不可思议了! 宋诚自是不会说自己倒霉催的,莫名其妙穿越到五百多年后一个同样名为宋诚的人身上,转头喊顾淳:“英国公受伤不轻,快过来为英国公包扎,再看看可有活的同袍,一并救治。”说话时,特意指了小狗子一下。 现在顾淳俨然后勤部长,补刀的活归他,救人的活也归他。 顾淳手下大多是步兵,宋诚这边结束战斗,他刚跟上来,先下马向张辅抱拳,道:“国公爷先止止血。” 张辅虎目含泪,弯腰抱起小狗子,道:“先救他。” 小狗子失血过多,神志已陷入昏迷。 宋诚吩咐顾淳:“先止血,中衣撕成条,先把血止住再说。”又朝张辅道:“国公爷,小子先去杀敌。” 张辅道:“速速护驾。” 第5章 杀敌才是王道(三) 到处是四散奔逃的明军,和纵马追杀的瓦剌军,场面实在是乱得不能再乱了,这个时候,上哪找皇帝? 可张辅没容宋诚细问,大喝一声:“快去!” 这当口救人要紧,不管是不是皇帝,只要是明军,都得救。宋诚答应一声,上马带人疾驰而去。 张辅在后面大喝:“回来,快回来。” 又怎么了?宋诚勒马回头。 “皇上龙帐在正北。”张辅一指北方,道:“千万不能走错。” 他以为宋诚急于救驾,才走错方向,皇帝龙帐自然是在正北的,身为勋贵之后,从小接受系统的儒家教育,不可能不懂这个。 宋诚急于救人是真,却不知道皇帝大帐在哪里,这个时候,多救一人是一人,不能在这里耽搁。 能在龙帐附近立营帐的都是勋贵大臣,这些人出征,携带的财物不少。王振下令移营就水,勋贵大臣们来不及收拾,瓦剌军便进攻了,杀到这一片的军士惊喜地发现,遍地财物,怎么捡都捡不完。 瓦剌军士不会种田,也不会纺纱,更不会打铁,除了牛羊,一无所有。想要财物,只能依靠明朝,首选抢劫,抢劫成本太高只好贸易,此次也先分兵四路进攻明朝边境,便是贸易纠纷引起的。 有了散落满地的财物,瓦剌军士哪有心情杀人?早就一窝蜂抢夺财物了。 宋诚带人一路往北,一路枪杀瓦剌军,救明军,来到一座华丽的大帐前,眼前的一幕让他冷冰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只见几十个瓦剌军争先恐后抱着各种财物跑出来,放在自己马背上,又折身往营帐跑。 樊忠气呼呼道:“一定是王振的营帐。” 除了王振,谁的营帐能这般华丽,帐中能堆积如此之多的财物?虽然王振已死,但想起他如此折腾坑杀二十万大军,樊忠还是恨不得再杀他一次。 现在讨论是谁的营帐已经没有意义,宋诚装火药、瞄准、射击,一套动作一气呵成,随着“砰”的一声枪响,打响了射击的命令,一阵“砰砰”声过去,惨叫声不绝,血液四处飙射,染红了色彩艳丽的丝绸,也染红了精美的瓷器,以及熏香用的香炉。 距这处营帐不到一箭之地的龙帐中,一个雍容华贵的青年静静坐在桌边,对外面的惨呼声马蹄声恍若不闻,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身子早就抖得不成样子,脚边一滩黄白之物。 青年便是皇帝朱祁镇了,他自小信任王先生,听从王先生御驾亲征,把二十万大军的指挥权交给王先生,可临了临了,二十万精锐变成待宰羔羊,紧急关头,王先生丢下他,自己逃命去了。 要是一般人,被最信任的人坑到这地步,肯定不惜一切代价先弄死这个祸害再说,可朱祁镇并没有这样做,只是静静坐在帐中,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或许会驾崩于此,可就算是死,也要保持大明皇帝的尊严。因而,他平静地等待瓦剌军地到来。 他没有等多久,一个叫阿凡达的瓦剌军进来了,一眼相中朱祁镇身上的龙袍,用马刀威逼他脱下龙袍。朱祁镇却连看都没他一眼。 阿凡达大怒,抡起马刀,就要杀死朱祁镇,他的哥哥巴特尔进来了,赶紧喝止他,道:“这个人有些不同,不如带他去见太师。” 瓦剌太师也先万万想不到,明军果然中计移师,如今如被他一面倒地屠杀,自己就要成就不世之功,恢复大元荣光指日可待。 他站在高处,遥望明军一片狼藉的营帐,哈哈大笑,只觉人生辉煌,莫过于此。 得知朱祁镇的身份,他觉得自己发大了,这可是大明皇帝,有这个人质在手,要金银珠宝也好,要生活必需品也好,大明哪敢不从?从今后他只要出声,就有源源不断的财物送到手上。 随同朱祁镇一同被俘的,还有身边那个吓尿了的太监喜宁。 宋诚处理完争抢财物的瓦剌军,走没几丈,又遇到另一小股瓦剌军,不多,只有三四十人,为抢两车丝绸对峙,不用说,他举火铳射击,有四五个机灵的躲到车后射箭,要不是樊忠眼明手快,挥长刀打落激射而至的羽箭,怕是宋诚就得另找地方重新穿越了。 就算这样,也有两个神机营军士猝不及防之下中箭受伤。 车后的瓦剌军只要稍微抬头,便是一枪爆头致命,不一会儿,宋诚解决了这四五人,可也耽搁了不少时间,待得赶到龙帐,已是人去帐空。 宋诚对这位轻信王振的皇帝半点好感也无,如果不是张辅相托,他肯定不会赶来相救,在他看来,皇帝的命和士兵的命一样重要,那些随御驾出征的士兵死得更加冤枉,能多救一人是一人。 因而,他并不为来晚了而懊悔。不过,他还是下令军士寻找。 神机营的军士在龙帐周围找了两圈,确实没有皇帝的影子,宋诚便下令上马,折向东,走一条路回张辅处。 这一路自然有很多瓦剌军追杀明军,不过同样在火铳的射击下一败涂地。不会射击的军士跟在后面补刀。神机营军士并没有像宋诚那样一枪爆头的高超本领,大多是打中瓦剌军的身上或胯下战马,虽说以现在的医术,中枪者必死无疑,但宋诚还是觉得,不如割下敌军的脖袋来得保险。 敌军首级可以记军功,不仅不用死,还能立功,军士们再乐意不过了。这些军士从面临死亡的绝望到得救,到割下敌军首级,不到一个时辰便从地狱到天堂,适应慢的觉得像做梦,适应快的已是切首级如切菜,反正瓦剌军不死也只剩一口气,反抗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雪亮的马刀砍下来,这马刀还极有可能是他们自己的。 也先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时,突报战场上出现一支抵抗的明军,虽然人数很少,不到千人,可手持火铳,着实厉害,已经杀了他们不少人。 人人四散奔逃的当口,还有人敢带兵抵挡?也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再问一遍,得到相同的回答。 “那是谁?”他问朱祁镇。 第6章 是谁 从君临天下的皇帝沦落为俘虏,心里没有落差是假的,可是身为俘虏,也不能坠了皇帝的尊严。朱祁镇很清楚,此时的他,除了这点尊严,已经一无所有了,既然驾崩是分分钟的事,又何必在死前卑躬屈膝?被带到也先帐中,面对此生最险恶的处境,他一直淡定自若。 也先甫得知网到这么大一条鱼,激动得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咋一看,帐中两人,端坐如山那个,倒更像此间主人,不知所云那个,更像俘虏。 得到禀报后,也先下意识问朱祁镇:“那是谁?” 在明军人人奔逃,如待宰羔羊般任已方军士屠杀的情况下,竟然有人不仅没有逃,反而组织明军反抗,这人太了不起了,瓦剌部落最推崇英雄,对这个敢于反抗的人,也先还是有些欣赏的。 朱祁镇很意外,很惊喜。被带到也先帐中的路上,见到自己的臣子军士被一面倒屠杀,到处是尸体,鲜血染红泥土,他心如刀割却无可奈何,如今听说有人反抗,也想知道是谁,脱身后好重重封赏。 他难掩喜悦之情,语气却淡漠,道:“朕不知。” 俘虏大明皇帝是前无所有的功绩,也先跟做梦似的,脑袋昏乎乎的,也没细想,让人看紧朱祁镇,自己提刀出帐上马,带三千亲军直奔正北而来。 整齐划一的马蹄踏在地上,轰隆隆如千军万马奔腾,远远的,那些六神无主四处奔逃的明军,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杀气,早吓得腿都软了,哪里逃得开,如蝼蚁般被碾压而过,踏成肉泥。 也先所过之处,血水潺潺如小溪。 “报,敌军折向东。”探马来报。 轰隆隆的马踏声折而向东,追赶宋诚去了。 宋诚又杀了两三百瓦剌军,救了四五百明军,现在队伍已有一千余人,赶到张辅养伤的地方,那儿重新支起营帐,顾淳安排两百得救的明军护住营帐。 明军四处逃窜,瓦剌军四处追杀,到处乱糟糟没有章法,这一片的瓦剌军虽被宋诚杀光,不久又有人来,宋诚临走前让顾淳救张辅,顾淳自然要为张辅的安危负责,安排的两百军士已杀了几十个晃过来的瓦剌军。 宋诚见帐边的瓦剌军尸体没有头颅,胸前肚腹或是四肢各处有刀枪伤口,便知这些人是后来赶到的。乱军之中,只有两百军士护卫远远不够,幸好敌军大队人马没有赶来。 宋诚在来的路上已划了手臂护甲两道口子,涂了鲜血,进帐先问张辅的病情:“国公爷怎样了?” 张辅的伤口已包扎好,也只是包扎而已。他躺在地上,神情萎靡,脸色苍白,双眼无神,看到只有宋诚一人进来,皇帝不见踪影,心如刀绞,只觉万念俱灰,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顾淳怀抱大刀坐在张辅身边,见宋诚进来,就像见到亲人,眼眶都湿了。跟随宋诚杀瓦剌军的时间虽短,却让他大感畅快,特别是长刀切下瓦剌军头颅时,浑身热血腾腾,恨不得有更多的敌军头颅可以收割。可是离开了宋诚,只能我为鱼肉,人为砧板,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刚才帐外厮杀,让他心惊胆战,随时准备抱起张辅逃命。 他没瞧见张辅吐血,宋诚却瞧见了,加快脚步过去查看,没办法啊,战乱一起,人人只顾逃命,军医跑得不知去向,张辅伤这样重,也不知能捱多久。 顾淳迎上去道:“国公爷好很多了。”包扎了,可不是好很多? 宋诚不信:“吐血了。” “没有啊……”顾淳说着转身,刚好瞧见张辅又吐一口血,不由惊呼:“国公爷,您怎么了?”见鬼了,刚才还好端端的啊。 张辅伤口大小几十道,顾淳手头没有止血药,只好一层层麻布缠上去,直到把张辅包成粽子。麻布紧紧裹住了伤口,血也就慢慢止住了。 宋诚道:“可伤到脏腑?”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一个伤口就能让人感染而死,何况身上几十道伤口,何况张辅年近七十?若是伤到脏腑,活命的机会更加渺小。 顾淳迷茫:“没有吧?” 他倒是看过,胸腹有铠甲保护,伤得不重,只是皮外伤。 宋诚叹气:“要是寻到军医就好了。”虽然这个时代的军医不见得靠谱,可总比没有强。 “谁说不是呢。”顾淳跟着叹气,让他给张辅包扎止血,可难为死他了。 两人正感慨,张辅开口了:“皇上呢?” 宋诚一下子明白了,敢情吐血是因为朱祁镇。他一副惭愧的样子:“小子去迟一步,没有找到皇上,只余一座空帐,让人在附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并没有发现皇上的龙体,想来皇人性命无虞。”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皇帝一年后会安全回到京城的,您老就放心吧。当然,这话宋诚是不会说的。 张辅脸色更加苍白,双眼死死盯在宋诚脸上,似要把他看穿。 宋诚平静和他对视。 良久,张辅才哑声道:“没有找到龙体?” 没有找到尸体有很多种可能,有可能被人救了,有可能被瓦剌军杀死后连尸体都带走,也有可能被俘,到底哪一样,只有天知道了。 不知瓦剌高级将领的大帐算不算安全的地方。宋诚安慰他:“是。没有找到龙体,皇上吉人天相,一定在某处安全之所。” 张辅喃喃道:“皇上若是吉人天相,岂会为王振所惑?” 他显然觉得朱祁镇活下去的可能性不高。 宋诚道:“王公公小子倒是遇到了,只是离得远,救援不及,为瓦剌军所杀。”伸手臂给张辅看:“小子为了救他,情急之下,为瓦剌军所伤,幸好没有大碍。” 手臂护甲处,两道干涸的血迹。 张辅虎目圆睁,厉声怒吼:“你救他做什么?阉人就该千刀万剐!” 宋诚傻眼,你早说不救他,我不就省这一番做作嘛,脸上却是委屈极了:“没救成,他为敌军所杀。” “哈哈哈……”张辅嘶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听到王振死了,竟然精神好了很多。 第7章 也先怒了 到处是驰骋来去追着明军屠杀的敌人,张辅留在这里会没命的,他现在这个样子,又无法骑马,好在补刀队回来了。 翰林侍讲许清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马刀带着呼呼风声劈向脖子,他想逃,可平时没有锻炼,骤变发生后情急之下没命奔逃,早就脱力,实在跑不动了。 可是如爆竹般的“砰砰”声响成一片,惨叫声也响成一片,而他却依旧好端端地站着。他睁开眼睛,只见追他的敌人倒在脚边,额头一个小洞,血还在往外冒,眼神已经涣散,战马受惊四处乱窜,倒是来了一群手持火铳的军士,打头一个俊朗少年,每打出一枪,便有一个敌人倒下,只眨眼功夫,便倒下三个。 他得救了,有人来问他,会什么,他说会写字,那人便捡了一把马刀给他,把他护在一群人中间。 俊朗少年带人走了,有人开始割下敌人的头颅,见他站着发呆,便让他照做。从差点被人砍下头颅到砍下敌人的头颅,他适应得很快,不到一柱香,便割下两个脑袋。 顾淳留下照顾张辅,补刀队无人带领,他自发站出来,接替顾淳的工作,每当宋诚救了人,他便上去问人家会什么,然后做出合适的安排。 现在,对这份新工作,他已得心应手。 宋诚出帐寻找可以做担架抬走张辅的物事,一眼见到两车装满丝绸的马车,丝绸上面堆满敌军的头颅,叠了好几层,最少得有一两百颗,不由愕然。 许清华常在帝侧,最会察言观色,见宋诚脸色有异,上前作揖,道:“下官侍讲许清华,见过宋公子。” 宋诚指着一辆马车道:“这是做什么?” 这个时候再多的丝绸也不值一条命,带这些东西岂不累贅? 许杰道:“斩获的首级实在太多,大伙儿腰间都别满了,实在没地方放,只好放在车上。”可能担心宋诚责怪连丝绸都带来,又解释道:“下官寻思,若是有人受伤,这些丝绸可以包扎伤口。” 宋诚深深看了许清华一眼,吩咐撤下半车丝绸,把两车首级堆在一起,腾出一辆马车安置张辅,车上垫一层厚厚的丝绸,张辅躺在上面,能够减少颠簸。 自从听到王振的死讯,张辅精神竟好了很多。他把宋诚叫到跟前,道:“派斥候去探,一定要找到皇上。” 他关心的只有皇帝,只要找到皇帝,以宋诚的能力,定能护得皇帝周全。 宋诚刚要派人,只见如同天崩地裂般传来轰隆隆的声响。这儿是战场,瓦剌军纵马追赶,马蹄声就没断过,可这声势……不仅张辅、顾淳脸色大变,那些以为已经安全的军士也脸色大变。 宋诚下令:“神机营列队。” 集结起来的神机营军士近二百人,全部在宋诚的指挥下列好了队,挡在张辅和补刀队身前。 烟尘滚滚直冲云霄,遮蔽了天空,如黑云压顶,无数身着皮甲的瓦剌军如一柄巨大的尖刀快速奔涌而来,为首一个满面杀气的大汉,就是这柄尖刀的刀尖。每一个看到这群敌人的明军都觉得呼吸困难,很多人认为,自己还是会战死在这儿,不能活着回京。 明军们紧张得手心出汗,可是没有人退一步,这些两个时辰前在瓦剌铁骑下四散奔逃的军士,如今像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列队迎阵,哪怕敌人再凶狠,他们也无所畏惧。 敌人越来越近,为首的大汉乌黑浓密的短髯清晰可见。 前面列队的明军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这些人手持火铳,可又如何?这些人没有马,人数总共只有千余,千余汉人步兵,如何是自己三千精锐可比?也先笑了。 也先的亲军乃是从所有骑兵中优中选优组成,每一个骑兵都是部落的勇士,只要他们挥刀,眼前的汉人依然如羔羊般被一面倒地屠杀。 近了,更近了。神机营的军士们稳稳地瞄准,眼睛眨也没眨,后面补刀队手心都是汗,却紧紧握住刀柄,杀了这么多敌人,现在死,也值了,够本了。 也先的马鞭在空中挥了三圈,这是准备战斗的信号,每一个骑兵看到这个信号,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腹,胯下骏马加速朝前面的敌人奔去。 “砰!” 在宋诚扣动板机的瞬间,也先觉得浑身寒毛直竖,本能地把壮实的身子贴在马背上,然后头顶风声响,紧随在他身后的亲兵吭都没吭一声便落马,随即被后面同伴的骏马踏成肉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耳边响起密集的“砰砰”声,然后冲在前面的人觉得身子如遭雷击,身体某处剧痛,血水成串飙出来,再也握不住缰绳,身子栽落马下,然后在惨叫中被踏成肉泥。 身后成片的惨叫声响起,也先侧身回头一看,紧跟自己身后的亲兵尽皆落马,只余一些无主战马。 这时,他们又奔近了些。 宋诚再次举枪,敌人气势汹汹,若不能在短兵相接前打得他们惊惧溃逃,已方必败无疑。明军的战力,是没办法和这些骑兵一战的,这些骑兵有战马冲击加成,气势和体力又明显比已方有优势,若让他们驰到近前举起屠刀,已方危矣。 军士们杀了半日敌人,已不是被瓦剌军追得没命奔逃时可比,一轮射击过后,每一个神机营军士都士气高涨,瓦剌军又如何,还不是只要老子瞄准射击,便无一例外栽落马下,死于非命?是以敌人虽多,他们并不慌乱。 又一轮射击,弹丸在也先头顶嗖嗖地飞,也先只觉头皮发麻,连头都不敢抬,待“砰砰”声暂停,又有一百多个亲军落马,被后面赶上来的同伴踏成肉泥,血肉深深地踏进泥土里,无主战马嘶鸣着,像在为自己的主人哀鸣。 也先怒了,再这样下去,自己三千精锐岂不是损伤惨重?被瘦弱的汉人欺压到这地步,他怎么忍?他凶狠地盯着前面列队的明军,如果眼神能像弹丸一样杀人,他早把这些该死的汉人屠杀干净了。 第8章 也先逃了 两轮射击,虽然伤了不少人,敌军也更近了。 后面的张辅让顾淳扶他坐起来,靠在顾淳身上,看着烟尘越来越近,呛得他无法呼吸,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低声吩咐道:“敌人势大,事不可为,你和宋诚赶快逃命去吧,若是找到皇上,须想尽办法救驾,老夫老了,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顾淳紧紧扶着他,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虽然看不见厮杀的情况,可浓烟铺天盖地,直冲云霄,可见此次来的不是小股敌人,而是某支精锐部队,自己这些从战场上收拢的军士如何是敌手? 他满心悲凉,听张辅交待后事,喉咙竟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头“砰砰”声又起,这是第三轮射击了。 又一百多个瓦剌军中弹落马,更多的无主战马夹杂在队伍中,嘶鸣着,朝前冲。 也先怒不可遏,这是一面倒的屠杀啊,幸好离这该死的明军更近了,只要让他驰到这些汉人跟前,他一定把这些汉人碎尸万段。 眼看同伴不断落马,瓦剌军人人胆寒,聪明的学着也先的样子把身体贴在马背上,得以幸免,迟钝的却在乱飞的弹丸中轻易中弹,只要身上任何一处中弹,便会栽落马下,被踏成肉泥。 很多人萌生惧意,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下一轮就轮到自己了呢,有些人不知不觉放缓马速,希望有人为自己抵挡这有如来自地狱的火铳。 这些人在也先带领下多次侵犯大同、宣府,很多时候大同、宣府的守军并不出战,只是在城头用大炮或火铳“欢迎”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吃够了大炮和火铳的苦头,对火铳早就畏惧,只是城头守军居高临下发射,趴在马背上也无济于事,脑袋不灵光的竟不晓得变通。 敌人越来越近,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得明军的耳摸嗡嗡响,敌人太多,中弹落马的不少,逼近的更多,很多人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里,只要让敌人近身,定然幸免于难,可又如何?难道亡命奔逃就能幸免吗?他们不是没有逃过,如果没有宋诚率人相救,大好头颅早被砍下,何能活到现在? 第四轮射击。 这次,宋诚瞄准的是也先的屁股。也先的脑袋紧贴马颈,只有肥硕的屁股高高凸起。这个人是敌军首领,只有干掉这人,才能让这支军队溃散。 也先怒目圆睁,吼声如雷,左手握紧缰绳,右手握紧马刀,只待奔到近前,便如砍瓜切菜般把这些该死的汉人杀个干净,踏成肉泥,为亲兵们报仇。突然,屁股上剧痛,好象肉被炸开了,血不要钱似的往外淌。他浑身一颤,却没有栽落马下,只是用力夹紧马腹,战马以为他要加速,便飞快往前奔去。 弹丸又在头顶飞,那些该死的明军就在前面,他能看清他们手里火铳黑洞洞的口子,却不敢直起身。 宋诚很意外。连续四次射击,他都瞄准前头这个大汉,却都被他避开,第一次他趴在马背上,第二、三次,他带着战马避开,第四次倒是中弹,却没有落马,这人骑术了得,对危险更是敏感,可这又如何呢?老子不能把你射落马,干脆干掉你的马好了。 宋诚飞快装火药,再次举枪,这次瞄准的是也先那头神骏的战马。 也先也算有经验了,弹丸在头顶飞一会儿,然后暂停,接着再飞,可是这次你们想装火药却来不及了,老子会在你们装火药的时候把你们剁成肉泥。也先不顾屁股的疼痛,一夹马腹,想冲溃明军,再行屠杀。 近了,他距这些该死的汉人只有三个马身了。 “你们没有机会了,等死吧。”他大吼。 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然后,这匹跟随他十余年的骏马好象失去所有力道,软软朝地上栽去。他吃了一惊,然后瞧见马血喷出老远。 中了,弹丸从马的左耳穿过去,贯穿马脑,从右耳飞射出来。宋诚唇角勾了勾,继续装火药。接到发射的号令,神机营的军士们加快速度装药速度,最前面的敌人已中弹,后面有很多无主战马,军士们纷纷瞄准敌军后队。 就在战马堪堪倒地时,也先如有神助般跳跃而起,稳稳落在一匹无主战马的马背上,屁股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只好赶紧趴下。 刚才真是好险,他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若不需装火药,只要射死战马的人再补一枪,他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对方既然想到射马,枪法又如此精准,他若再往前冲,老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他一向做事果决,再不犹豫,当即带着亲军从明军左侧冲了过去,排在队尾的明军火铳刚刚发射完毕,来不及装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战马距自己不到三尺,如飞地去了。 先前直面也先的明军军士已放下火铳,抄起腰间的刀,却见敌人如洪流,从面前奔涌而去。 轰隆隆,也先身后的无主战马紧跟着他,一概奔向左侧。在又一轮射击中幸免于难的瓦剌军士刚刚庆幸自己没死,就见太师没有冲入敌军,而是貌似从左侧逃了。 太师如此英勇的人,怎会逃呢?他们不解,却下意识的紧紧跟随在后,也向左侧奔驰而去。 准备肉搏的军士突然发现敌人没了,扬起的烟尘呛得他们不停咳嗽。烟尘滚滚直冲云霄,越来越远。 张辅拧在一起的白眉舒展开,问身边的顾淳:“他们不厮杀了?” 不可能啊,明摆着已方不堪一击,以瓦剌军的凶残,怎会放过把他们杀死的良机? 顾淳跟做梦似的,喃喃道:“不知道啊。” 宋诚再次装火药,瞄准,射击。 还在发愣的神机营军士接到射击的信号,下意识地举火铳、瞄准、射击。 这下,瓦剌军的后军遭殃了,一轮“砰砰”声过去,最后一百多人纷纷中弹落马,被自己的战马踏得在地上哀嚎不已。 军士们不敢置信:“赢了?” 宋诚清朗的声音在浓烟中响起:“许清华,带人补刀。” 第9章 汉奸 许清华一直站在张辅马车边,对这位五朝老臣,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他除了钦佩之外,也有讨好之意。 瓦剌军铺天盖地而来,他倒不怎么惧怕,死则死而,大丈夫为君死节,死得其所。 瓦剌军遁走,他自然高兴,可听到宋诚叫他,脸颊还是抽了抽,他是文官,是清贵的翰林侍讲,什么时候成刽子手了?早知道会这样,刚才就不上前和宋诚见礼通名了,好吧,算他自找的。 敌我人数相差太悬殊,追之犹为不智,宋诚没有下令追击,而是收起火铳,下令暂时休息,然后过来看张辅。 张辅本来黯淡无神的眼睛此时锐利非常,道:“没想到神机营在你手中如此英勇。” 神机营是三大营之一,手里有火铳,盛名在外,可别人不知道,张辅身经百战,久历战阵,如何不知神机营的习性?那是能战则勇猛,不能战则撤。刚才敌军以压倒性的优势冲来,加上半天一面倒的被屠杀,他们应该逃了才正常。 可不仅没有一人退后一步,反而把十倍于已的敌军打跑了。骑兵被步兵打跑了!这是奇迹哪。神机营此次随圣驾出征共有三万多人,若能把这些人聚起来,何惧敌军? 战场瞬息万变,在这里耽误一刻,不知会有多少人死于瓦剌马刀之下,现在不是讨论神机营战力的事,而是应该赶紧救人。宋诚道:“国公爷,小子在前,您在后,我们走吧。” 张辅却道:“神机营聚起来多少人?” “不足两百。” 救了一千余人,其中以五军营和三千营为多,还有一些步兵,以及一些文官。人马连续多日行军,早就疲惫不堪,加上两天没有水喝,接到王振移师就水的命令,纵是精锐也没了章法,瓦剌军趁机进攻,才致人人只顾逃命。 宋诚虽然身在神机营的营帐,救的袍泽反而最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张辅眼光老到,道:“竖起老夫的军旗。” 竖起军旗,即是告知敌我双方,张辅在这里,敌人看到会更加凶狠地扑过来,这倒没什么,反正宋诚四处出动,寻找瓦剌军厮杀。连十倍于已的骑兵都在火铳的火力下败逃,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明军呢,在这犹如黑暗地狱的战场上看到张辅的军旗,便如看到一缕曙光,这面军旗等于给军士们指明方向:英国公在这里,只要逃到这里,就得救了。 明军往这里奔,聚起来的军士就越来越多,战斗力也越来越强,更加能跟瓦剌军对抗。宋诚几乎是一下子想通此节,不由感激道:“多谢国公爷。” 张辅摇头道:“老夫还没有多谢你救命之恩呢。老夫有个不情之请,把老夫的护卫一起带走吧,他自小由老夫抚养长大,无异于老夫养子,老夫实不忍见他……” 说话间,老眼湿润了。没有小狗子舍命护主,他撑不到宋诚赶来。 宋诚仔细看了地型,道:“国公爷,我们不如在这里驻扎,待军士们来归。” 离这儿不远有一堵土墙,地势开阔,扎营还是不错的。大旗竖起来,不宜四处移动,倒不如在这里收拢军士。 张辅伤得不轻,眼光却还在,刚才只是没想到这一茬,宋诚一提及,他稍稍思索,便同意了。 军旗在小狗子身上,而小狗子已咽下最后一口气,宋诚叫两个军士把他埋了,让他入土为安。 一面军旗竖起来了,一个大大的“张”字迎风飘扬。 宋诚清点人数,安排防务,再三叮嘱务必保护张辅安全。张辅微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其实却在观察宋诚行事,看他安排得井井有条,暗暗点头。 这一轮射击足足杀了五百多人,宋诚不得不再次丢下丝绸,腾出地方堆放首级。 也先狼狈万分回到王帐,一清点人数,差点没气吐血,足足损失五百多人哪,都是万中选一的勇士,就这么没了。 经此一番打击,俘虏明朝皇帝的喜悦淡了,他想杀人。他啷呛呛拔出腰间佩刀,掀帘进帐,要把朱祁镇宰了。 朱祁镇坐在帐中,连姿势都没变过,脸色平静,似乎一点不关心已方唯一抵挡敌军的队伍会不会被也行屠戮,实则心如油煎,只盼他们能逃脱也先的魔掌,至于战胜,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听到脚步声,看到也先满面怒容的脸,和手里闪着寒芒的刀,朱祁镇眼都没眨一下,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也先这样子,摆明是吃亏了。 “那人是谁?”也先厉声道。气死他了,刚进射程范围内,不知哪个王八蛋就开枪了,然后弹丸嗖嗖嗖地往他头顶飞,他要不是自小征战,对危险出自本能,怕是第一枪就要了他的老命。 朱祁镇没出声,只是平静地看他。 也先的刀架在朱祁镇脖子上,恶狠狠地道:“说,不说砍了你。” 冰冷的刀锋贴在肌肤上,只要这人手腕稍稍用力,自己便身首异处了。朱祁镇深知也先不是恐吓威胁,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可又如何呢?身为皇帝,御驾亲征,却败得这么惨,二十万精锐,近百文武大臣,尽皆丧命于此,他就是死了,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也先见朱祁镇不答,目露凶光,扬起架在朱祁镇脖子上的刀,就要砍下,这时,一直垂头丧气站在朱祁镇身后的小太监喜宁却道:“太师且慢,奴婢有一计献于太师,此计可助太师夺大明江山。” 也先的佩刀停在半空,瞪眼看他。 朱祁镇的眼眸同样瞪得大大的,喜宁进宫好几年了,一直侍候他的起居。此人乖巧听话,手脚勤快,因而此次得以随朱祁镇出宫。 瓦剌军进攻,朱祁镇身边的太监跑得精光,只有喜宁没跑,朱祁镇还是有几分欣慰的,觉得这个奴才忠心,没想到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却一鸣惊人,什么叫“有一计可夺大明江山?”你一个奴才,有什么能耐?不对,你怎么能做汉奸呢? 喜宁被也先这么一瞪,心胆俱寒,腿一软,跪下道:“奴才有一计献于太师,只要太师听从,大明江山定归太师所有,只求太师不杀奴才。” 不管你接不接受我的计策,先答应不杀我再说。 第10章 献计 也先做梦都想恢复祖上荣光,如今有人愿意献计,助他夺取大明花花江山,顿时让他心灵怒放,赶紧道:“快说。” 喜宁很害怕,双腿如筛子般抖个不停,可还是坚持道:“太师不杀奴才,奴才才敢献计。” 一切都为了活命,只要能活命,他有什么不敢做的? 朱祁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他,像不认识他似的。他一双眼睛却乞求似的看着也先,只要也先肯饶他一命,他便为也先出谋划策,把万里河山双手拱送。 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阉人,什么时候杀都可以,重要的是夺取大明江山,恢复祖上荣光。也先想都没想,立即答应:“饶你不死,说!” 喜宁喜极而泣,跪下磕了三个头:“谢太师不杀之恩。” 也先催促:“快说。” 朱祁镇悲凉地看着这一幕,却无能为力,现在的他,连杀了这个自小服侍他的阉人都办不到,只能眼睁睁看他卖国。 喜宁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谄媚地道:“恭喜太师,贺喜太师,俘虏大明皇帝,乃是天予太师入主中原的良机,只要放出皇帝在太师手中的风声,谁敢轻举妄动?火铳再厉害又如何,谁敢往皇帝身上招呼?若是……” 也先只想自己俘虏大明皇帝,功绩堪与先祖相当,恢复大元指日可待,却没想到朱祁镇有这么大的价值。他大喜过望之下,没耐心听喜宁接下来说什么,大声道:“来人,传令下去,就说大明皇帝在本太师手上,明军若敢反抗,本太师非杀了大明皇帝不可。” 为了讨好也先,喜宁还有很多计策没说呢,人人奔逃的当口,他不是忠于朱祁镇才没逃,而是吓坏了,两条腿绵软无力,一步都迈不动,逃不了啊。没想到阴差阳错的,竟让他有了“立功”的机会。 也先不想听,他马上闭嘴。 宋诚把近二百神机营军士分成十队,每队约二十人,传令道:“你们接应来投的袍泽,若遇到超过二百人的敌人,马上藏匿,若敌人在二百人以下,一个不留。” 军士们轰然答应。现在他们对消灭十倍于已的敌人很有信心,三四千来犯强敌在自己的火铳下落荒而逃,还有什么可怕的? 樊忠带了一队,加上他一共十九人,朝宋诚抱拳道:“下官虽万死,也要把人救回来。” 意思是,不管敌人有多少,他不逃不藏,定要死战到底。 相处时间虽短,宋诚多少了解他的性子,知道劝也无用,只点了点头。 樊忠大吼一声:“兄弟们,救人去。”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诚带了十七人,十队中,他的人数最少。他叮嘱顾淳:“切记,若敌人势大,务必第一时间派人向我们求援。” 顾淳持刀跨马,傲然道:“我手里有七八百人,何惧之有?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除了神机营,所有救下来的军士都留下来保护张辅,这些人加在一起有八百余人,除了如许清华这样的文官外,还有文武大臣的奴仆随从,这些人不能战斗,能战斗的有七百多人,全归顾淳带领。 宋诚见他得噖,不再说什么,走了。 十个小队分别奔向不同方向,只为接应同袍。 张辅的大旗竖立起来后,如指路明灯,但凡看到的明军都会没命往大旗的方向飞奔,只是很多人在奔过来的路上为瓦剌军所杀,但就算这样,还是给如一盘散沙般的明军以希望,英国公不仅没死,还站出来抵挡敌军,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 陈春旺是三千营的老兵,当兵日久,却因不会溜须拍马,只是一个小旗。此次随御驾出征,每天睁开眼睛便赶路,就没有歇脚的时候,他和全营将官一样,牢骚满腹,别人埋怨时总要看看上官有没有在,他却是全无顾忌,一路走,一路骂,于是,到土木堡扎营时,他的小旗官被撸了,成为一个大头兵。 剧变徒生时,他两天没喝水,又不停歇地骂人,早就渴得不行,接到移师就水的命令,属于跑得最快的一拨人。然后亲眼看到瓦剌铁蹄如来自地狱的魔鬼,收割人命如割韭菜,情急之下,他趴在死难同袍堆中,装死。 这一片尸体堆积如山,一时倒也没人发现他,待这里寂静无声,他才推开身上的尸体,钻了出来,得逃,赶紧逃回京城去。 他抬头辨明方向时,浑身一颤,揉了揉眼睛再看,夕阳西斜,万缕阳光洒在一面腊腊作响的大旗上,上面一个硕大的“张”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陈春旺嚎叫一声:“英国公!”拨腿就朝大旗所在方向飞奔。逃回京城的想法烟消云散,只想快点到英国公那儿,和英国公一起,把这些可恶的鞑子赶回草原,敢袭击边境,老子宰了你们。 跑到一半,斜刺里冲出十几人,后面两匹马,马上敌人狞笑着追赶。陈春旺暗暗叫苦,可千万不能被这两个该死的鞑子追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没命飞奔。 宋诚带领神机营军士刚刚解决一小股瓦剌军,这一股只有二三十人,却追得百余个向大旗聚拢的明军面如土色。 得救后,明军们七嘴八舌道:“我们一共三百多人,要来投英国公,没想遇到这些蛮人,很多人为蛮人所杀。” 三百多人,却被二三十人追杀,你们也好意思说?宋诚指了指大旗的方向,道:“英国公在那里,去吧。” “多谢。” 这些人乱纷纷地道谢,飞快越过宋诚,朝大旗方向跑去。只要到大旗所在的地方,就得救了,人人精神振奋,路得更加快。 宋诚摇了摇头,继续带人迎上去,走不到十几丈,又见一群蓬头垢面的明军跑来,当先一人胡子脏兮兮粘在一起,喘着粗气道:“快跑,鞑子来了。” 他一开口说话,一口气泄了,后面三四人越过他。 不用他说,宋诚已听到马蹄声,再说,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于是大声道:“无须害怕,我等奉英国公之命来接应你们。” 英国公派人接应?陈春旺感动得老泪纵横,若是得救,一定给英国公立长生牌位。 第11章 你们皇帝被俘了 宋诚又救了两拨人,准备继续寻找袍泽,斥侯来了,道:“在龙帐附近没有找到皇上,也没有查到皇上的踪迹。” 真不怪斥候打探不出,到处是纵横来去,杀人如切菜的瓦剌军,他担心羊入虎口,死于非命,只敢在龙帐附近查看,查看的时候全副精神放在有没有敌军追来上头,至于皇帝,这个时候,能找到更好,没找到也没什么,乱军之中,找个人真心不容易嘛。 宋诚问:“别的地方找过吗?”。张辅一副没找到皇帝,他不活了的样子,宋诚不得不上点心。他对忠臣还是很尊重的。 斥候吱唔了一下,道:“小的再探就是。” 敌人太凶残了,人人奔逃的当口,跑得慢就被杀了,谁敢四处闲逛?斥侯打定主意,不如找个安全地方躲半个时辰,待天黑再出来,就说没找到就是。 他脸上的犹豫退缩尽落入宋诚眼中,宋诚哪猜不透他的小心思,派出去的斥候是不久前救下来的,这些人都曾被瓦剌军追杀,生死只差一线,心里阴影面积无穷大,让他们单独出去,确实有点为难他们。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怎能畏难而退? 宋诚脸一沉,正要发作,许清华骑马如飞奔来,远远看见宋诚,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宋公子,不好了……” 现在这个情况,还能更遭吗?宋诚道:“什么不好了?” 许清华胯下的马奔得太急,勒不住,他就这么跳下来,然后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又飞快爬起来,一腐一拐地朝宋诚走来,道:“不好了,皇上被俘了,英国公晕过去了。” 皇帝被俘是亡国之兆啊,张辅接到消息,口喷鲜血,晕了过去,许清华也满心悲怆,恨不得挥剑结果自己,以报君恩。 这个结果,宋诚早就料到了,并不如何意外。他自小接受的是现代教育,让他眼睁睁看着明军被屠杀而不救,却赶去救朱祁镇,他做不到。在龙帐没有找到朱祁镇,又见帐中没有血迹,唯一的可能,便是朱祁镇被俘了。 历史并没有因为他的穿越而改变。 “消息从何而来?”宋诚问。这个很重要,派出去的斥候就在这里,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许清华眼中泪水滚滚而下,道:“瓦剌太师派使臣来报,皇上在他那里,让我们立即放下火铳,如若不然,立即砍下皇上的头颅。宋公子,君辱臣死,皇上沦为俘虏,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我等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宋诚道:“先回去再说。许大人,你的腿不碍事吧?” 先前直呼许清华的大名,过后才想起他是翰林,这次自然改口了。 许清华满腔悲愤之下,倒没注意这个,道:“皇上被俘,我等不能苟活于世,何惧一条腿。” 宋诚下马过去,对准他的伤腿处一捏,没把生死当回事的许清华惨嚎一声,站立不住,一屁股跌倒在地。 “腿断了。”宋诚叫两个神机营军士:“扶许大人上马。” 许清华一点没把自己的境况没放在心上,只是喃喃道:“这可如何是何?” 宋诚回到扎营处,张辅还没醒,顾淳焦急地道:“英国公接到消息就晕过去了,阿诚,怎么办啊?” 张辅脸色灰败,出气多入气少。这个七十余岁的老人,本就多处受伤,再接噩耗,身体再也吃不消了。 宋诚道:“别急,事情越棘手,我们越不能乱。瓦剌派来送信的使臣在哪里?” 一个汉子声若洪钟地道:“巴特尔奉太师之命,前来告知大明皇帝陛下的消息,速速放下武器投降,如若不然,一定杀了大明皇帝。” 巴特尔觉得自己兄弟俩发达了,擒获大明皇帝,这是何等的功劳,待抢完回去,说不定能有一个千夫长当当,分到的财物也一定比别人多。也先要派人过来威胁张辅,他便自告奋勇了,也亏得张辅竖起大旗,要不然还不知找推呢。 宋诚勾了勾唇角,嘲讽道:“放下武器投降,然后洗干净脖子让你们砍?” 巴特尔完全沉浸在立下大功的喜悦中,显然没听懂宋诚的意思,咧开大嘴呵呵笑了两声,道:“太师说了,大明皇帝在我们手里,你们得听我们的。” 太师说,拿住大明皇帝,等于拿住明军的命脉,提的条件这些人不敢不应,自己又抢到一桩大功劳,回去怕是不止封千夫长了。巴特尔浑身轻飘飘的,仿佛看到无数的草原牛羊朝自己招手。 宋诚道:“谁能证明你们手里的就一定是皇上?” “呃……”巴特尔语塞,貌似那个斯斯文文的青年没说自己是皇帝啊,他舌头打结,然后脖子一梗,道:“太师说的。对,就是太师说的。” 太师说的,肯定没错,就这么着了。 “哈哈哈。”宋诚放声大笑。张辅悠悠醒转,眼睛还没睁开,便听到宋诚的笑声,接着想到皇帝被俘,心中一痛,觉得宋诚的笑声刺耳之极,恨不得替为国捐躯的西宁侯宋瑛教训这个不忠的孙子一顿。 顾淳本就惶恐不已,听到宋诚的笑声,一脸迷茫,笑什么呢? 巴特尔长相粗犷,心机却深,警惕地道:“你是谁?我奉太师之命而来,只和英国公说话。” 宋诚敛笑,剑眉一扬,眼眸冰冷,道:“国书何在?若无国书,说不定反而是脱脱不花大汗在我们手里呢。” 你说我们皇帝在你手里,就在你手里?我还说你们的大汗脱脱不花在我们手里呢,糊弄人,谁不会啊。 巴特尔没想到宋诚会来这一招,也先跟他说,大明这边,一听皇帝被俘,肯定六神无主,他们说什么是什么,谁敢说皇帝是假的?嫌命长吗? 张辅本来心如死灰,听到这句话,心神一松,是啊,文武百官随驾者百余人,你怎么肯定俘虏到的是皇帝? 他做怒目金刚状,厉声道:“使臣可有国书?若无国书,却在此胡言乱语,乱我军心,真真岂有此理。来啊,给我乱棒打出去。” 巴特尔傻眼了,事情好象不是他想像的那样啊。 第12章 士气 皇帝被俘是奇耻大辱,顾淳、许清华以及众多军士都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听张辅这么说,纷纷道:“正是,定是你这鞑子胡言乱语,乱我军心。”军士们不由分说,抡起手里的刀枪,恶狠狠朝巴特尔冲过去。 绵羊般的明军突然变成恶狼。巴特尔吓得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老远,没办法,跑慢了命就没了。 张辅犹不解恨,叫宋诚:“追上去,毙了。”敢诅咒皇帝,死一百次都算少的。 宋诚却知,巴特尔很有可能真是也先派来的使臣,任谁俘获敌军皇帝,都会牛气哄哄,要国书?没有。要皇帝,有一个。 也先从瓦剌太师变身绑匪,要求人质家属放下武器,只是第一步,随后而来的便是要粮食金银,甚至要求开市互贸,朱祁镇在他手里,跟提款机也没什么分别了。这话现在不能对张辅说,要不然张辅急怒攻心,再吐血,就麻烦了。 宋诚道:“国公爷,皇上吉人天相,自是不会落于敌手。退一万步讲,就算皇上在敌军手中,敌军有求于大明,也不敢对皇上不敬。你放宽心,我们先收拢军士,重整旗鼓,和敌军再战,只要打得他们服气,自然乖乖送回皇上。” 既婉转劝张辅,朱祁镇极有可能真的被俘,又给张辅以信心,迟早会把皇帝救回来。 张辅如何听不出宋诚话中之意?想揍宋诚,身子刚动,伤口迸裂了,血染红了包扎的麻布。 “国公爷乃是我军的灵魂,国公爷唯有养好伤,才能鼓舞士气,我等在国公爷的领导下,才能把敌军杀得屁滚尿流。”宋诚赶紧道。 你可得好好活着,只有你活着,才有足够强的号召力。 宋诚语出至诚,说的却是事实。张辅身经百战,在军中有极高的威望,大旗竖起不过半个时辰,奔来好几千明军,这号召力,可不是宋诚一个西宁侯长孙能比。若是张辅不经气,吐血而亡,明军更如一盘散沙了。 张辅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很快冷静下来,道:“你是说,此人确是瓦剌太师派来的使臣?” 战场上乱纷纷,这人又没有国书,你怎么这样肯定呢? 宋诚点头,道:“若非使臣,怎会说出让我们放下武器投降的话?国公爷乱棒赶走此人,也算扬我国威。若皇上真在敌军手中,此人还会再来,我们再等等就是。” 绑匪绑架人质,为的是财物,目的没有达到,怎肯善罢干休?肯定会再联系人质家属。 张辅见宋诚一脸淡定,说的话又入情入理,跟他印象中那个只会带一群贵公子横行京城的纨绔子全然不同,不由感叹:“经此一事,你倒是长大了。西宁侯有孙如此,泉下有知,也无憾矣。” “……”宋诚无语,怎么就扯到西宁侯身上了? 张辅沉默一息,决定做最坏的打算,道:“你尚且如此,老夫也不能自乱阵脚,让你笑话。”连一个浮夸小子都不如,传扬出去,老脸没地儿搁啊。 宋诚一脸黑线,抿了抿唇,决定不再理会这老头儿。顾淳却凑上来,惶惶然道:“若是皇上当真……怎么办?” 宋诚言简意骇:“打,打到也先交出皇上为止。” “吓!!!”顾淳倒吸冷气,道:“阿诚,你不是说梦话吧?瓦剌太师太可怕了,我们人数优他十倍,却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如今这个局面,谈何打他?他不打我们就算不错了。” 王振原先得到的情报,是也先率骑兵二万来犯,王振才敢怂恿朱祁镇御驾亲征。他以为行军打仗跟街头斗殴并无区别,自己带二十万大军,一人吐一口口水,淹也把也先二万人淹死了。 大军到了大同,王振见到差点死在阳和的监军太监郭敬,才知也先很凶残,手下的骑兵不止二万,而是五万。阳和一战,主帅西宁侯宋瑛被阵斩,全军覆没,郭敬躲在草丛中才侥幸逃得一命。在大同见到王振这位上司,为逃避责任,自然要添油加醋把瓦剌军说得很厉害。 王振害怕了,立即下令班师,却没有声张敌军实有五万。人一过万,无边无际,何况战斗一开始明军被一面倒地屠杀,到处是奔逃的同袍和追杀的敌军,顾淳哪里分辨得清敌军到底有多少人?还以为二万敌军,却追得已方二十万精锐没命奔逃,敌军这么凶残可怕,光想想,就心有余悸啊。 能不死已是万幸,还敢想打得也先乖乖交出皇帝?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顾淳这样说并没有错,原先的历史,这次随御驾出征的文武大臣以及二十万精锐,能活着回去的,很少很少。 现在,宋诚穿越了,情况已有所不同,他将竭尽全力,把同袍们带回去。 “事在人为,怎能轻言是做梦?”宋诚说话间,扬了扬插在腰间的火铳,其意自明。 火铳有多厉害,顾淳再清楚不过,他望向宋诚的目光,顿时坚定了不少。 宋诚安抚好张辅,捡了四支长枪,分别往空地上一插,道:“从左往右,神机营、三千营、五万营,都不是的站最右,都给我站好了。” 奔逃而来的军士们以为得救,刚刚松了口气,听巴特尔这么一说,又不淡定了,皇帝被俘,大明这是要完啊。听到宋诚的吩咐,很多人没精打采到指定的地方站了,人人惶恐不安,跟末日来临似的。 顾淳担心地道:“阿诚,这些人能用吗?”看着就不靠谱,更不要说打得也先服气了。 宋诚道:“看我的。” 待军士们站好,宋诚先朝天放了一枪,嗡嗡的议论声也就停了,人人吃惊地看他。 宋诚正气凛然道:“我们是大明的军士,我们负有保疆卫土之职,我们要活着回去,所以,我们得把敌军杀个落花流水。” 不少军士嘀咕:“能活着回去就不错了,还想把敌人杀个落花流水,怎么可能嘛!” 第13章 军心 说话的少年是谁,很多人不知道,他们看到英国公张辅的大旗,看到活命的希望,为此不顾瓦剌军的追杀,飞奔而来,没想到临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却要他们去送死。 被王振一个多月来回折腾堆积在心中的怨气,土木堡成为人间地狱的恐惧,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很多人愤慨不已。 许十三和两个同乡一起进五军营,一起出征,一起骂王振,一起逃命,可就在刚刚,在看到张辅的大旗,一起逃来这里的路上,两个同乡先后被瓦剌军杀死,如果他不是跑得快,遇到神机营的十人小分队,此时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对瓦剌军的恐惧,深深的铬印在他的骨子里,他浑身发抖,失声嘶叫:“我要回家!” 他再也不要呆在这里,一刻也不要,他要回家,只要回到家,就能活命了。 和有他同样想法的军士不在少数,甚至一些被救下来的文官也跟着叫嚷:“我要回家!” “砰!” 又是一声枪响,人群静默一息,许十三失心疯似的叫道:“我要回家!让我回家!”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啊。 “砰砰砰!” 喷着火花的火铳朝天响了三声。 不知谁捂住许十三的嘴,静默的军士们惊恐地看着少年那张冰冷的俊脸,火铳的枪口指向哪里,哪里的人就往后缩。 宋诚面无表情道:“想回家可以,杀尽敌军,我们就能回家了。” 沉默,良久的沉默。 能杀尽敌军,我们还跑个屁啊,就是干不过才跑,不跑没活路啊。 宋诚冰冷的眼神扫视如鹌鹑一样缩着脑袋的军士们,道:“你们是三大营,是皇上亲军,是大明精锐,却在对敌之际只顾逃命,全然忘了昔日的荣光,忘了自己应负的责任,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对得起皇上对你们的厚望,对得起国家对你们的奉养,对得起家中翘首盼望的父母妻儿吗?” 父母妻儿四字,触及很多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许十三眼眶更是红了,他出征前,老婆快临盆了,若是回不去,连孩子一面也见不到哇。 宋诚拨高声音:“敌军不过二万人,我们有火铳(这很重要),何愁不能胜?你们忘了是谁救你们的吗?若是人人不顾同袍死活,只想回家,你们还能站在这里吗?谁救你们?” 二万人撒开了,很多。明军急于逃命,不可能去数敌军的人数,为了激励士气,宋诚将错就错,并没有披露瓦剌有五万骑兵的真相。最后一句,更是如当头棒喝。 有人道:“是神机营的同袍救了我。” “我也是神机营的同袍救的。” “我也是。” …… 越来越多一样的声音,他们互相说着,眼眶湿润了,在人人没命奔逃的当口,神机营的同袍不仅没有只顾自己逃命,还迎难而上,救了他们,实是恩同再造。 许清华拖着断腿,站在宋诚身边,道:“神机营的诸位奉宋公子之命去救你们。” 没办法,以前的宋诚是京城勋贵子弟之首,在达官显贵中臭名昭著,大失祖父宋瑛的脸面,宋瑛一气之下,把宋诚送去神机营“锻炼”,为防他“兴风作浪”,特地交待神机营提督顾兴祖,让他当一个小兵。 顾兴祖也为孙儿顾淳不成器头痛不已,干脆把顾淳一并送进来。神机营随驾出征,这对难兄难弟也一并跟随大军出发。 宋诚在军中没有官职,许清华识相地称他为宋公子,大家一听,这人不是大头兵,而是有身份来历的,又听说是宋诚派人去救自己,顿时把宋诚当再生父母。 乱糟糟说了一会儿,宋诚道:“何谓袍泽?袍泽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难道你们只顾自己,不管袍泽死活吗?你们是这样的人吗?” 宋诚一开口,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待他说完,人人低下头,一脸愧色。如果先前救他们的神机营同袍也和他们一样,只想赶紧逃回京城,又有谁来救他们?他们早就尸骨无存了,又怎能站在这里? 只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见不到老婆和未出世的孩子了,多亏神机营的同袍哪。许十三胸口热血上涌,越众而出,朝宋诚抱拳:“多谢宋公子相救,标下愿追随宋公子,救出众同袍。” 有人带头,便有几十人站出来,纷纷朝宋诚抱拳,道:“标下愿追随宋公子。” “标下愿追随宋公子救人。” “标下也愿意。” “同去。” “同去,救同袍,驱逐鞑子。” 零星的声音渐渐汇聚成洪流,震得众人耳膜嗡嗡响:“同去,驱逐鞑子!” 张辅在帐中听外面震耳欲聋的呼声,老怀大慰:“宋家小子还是很有一手的嘛。”看一眼旁边的顾淳,道:“跟他学着点。” 顾淳想吐血,他也想上阵杀敌捞军功好吧。 帐外,宋诚看看差不多了,双手下压,朗声道:“如今天色已晚,且先埋锅造饭,休息一晚,明早再战,定要把鞑子驱出国土,逐回草原。” “遵命。” 三大营本就纪律严明,一旦恐惧之心尽去,士气回来,顿时有了明军精锐的模样,队列整齐不说,声音也整齐划一。 对这样的改变,宋诚很满意,不过此时已经夕阳下山,天色将黑未黑,这个时代的人少肉食,蔬菜水果等富含维生素的东西更不用指望,夜盲症严重,晚上作战几乎等于送死,再说,从上午逃命到现在,也饿得很了,先吃饱饭再说。 半个时辰总共收拢军士五千多人,其中神机营军士有一千五百人,三千营和五军营军士共四千余人,还有十多个文官,以及百余个随驾大臣的随从。 既然要在这里过夜,宋诚少不得安排一下,先派人取水,同时拨两百名神机营军士护送。离这里三四里有河,上午王振下令移师就水,大军争先恐后奔着这条河去,才让也先有可乘之机。 瓦剌军夜盲症更重,夜袭的可能性不大,但宋诚还是有备无患:“遭遇敌军放枪就是,无须缠斗。” 第14章 不见提督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战场渐渐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一面白色大旗迎风飘扬,旗杆下一堆篝火,照亮旗面上一个大大的“张”字。 宋诚安排好警戒,去看过张辅,再逐一探视受伤的军士,水也取来了,伙夫开始埋锅造饭。 “把附近同袍的尸骸埋了吧。”宋诚招呼在一旁歇息的军士,这些人刚刚死里逃生,还有些萎靡。 很多人慢慢走过来,人群中,许清华大着胆子问:“宋公子,敌军会不会夜袭?”大家使出吃奶的力气,才从骑兵的追杀中逃得性命,早就没有一丝力气了,又饥肠辘辘,这会儿出去,要是遇上敌军,岂不是送死? “对啊。”很多人附和,不是他们信不过宋诚,只是看到一线活下去的希望,不愿就这么丧命。 宋诚道:“敌军不敢夜袭。外围有神机营警戒,他们纵然来了,也不敢靠近。同袍为国捐躯,怎能让他们暴尸荒野?先把警戒线内的同袍掩埋,待驱逐鞑子,再遇难的让袍泽们入土为安。” 泥土地被鲜血染红,到处是尸骸碎肉,惨不忍睹,若不清理,今晚得睡在同袍尸骨上了。宋诚自问神经粗大条,可还是无法安眠。 有神机营同袍警戒,想必安全,明军们开始收拢同袍尸骸,只是很多人被马踩踏成肉沫,只能连泥土一块收拢了。不少人一边收拢一边掉泪,半是因为同袍死状极惨,半是后怕,若没有看到英国公的大旗,飞奔来投,又遇宋诚率神机营相救,自己必然也死得这么惨。 战场上有的是马,伙夫宰杀了,切大块放入锅煮,待马肉煮熟,扎营的地方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军士们狼吞虎咽,许清华等文官吃相好不了多少,一样从鬼门关逃回来,一样狼狈,相比军士,他们对未来更加迷茫。 张辅勉强吃了一点马肉,喝了一壶水,道:“还须防敌军夜袭。” “是,已经布置好了,还堆了篝火,方便同袍来投。” 古人普遍有夜盲症,天一黑路都看不清,还战啥?所以夜战夜袭很少,少到偶尔有一次,便足以成为传奇,为后人津津乐道。但是防备却是不可少的,警戒一层层铺开,只要有人或马靠近,立即报进来。 张辅很满意,少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和慎密,若是能带领残军熬过今夜,他打算把军队交给少年带,自个儿安心养伤。少年说得没错,他活着,才能让更多人看到活的希望。 从张辅营帐出来,宋诚和顾淳坐在火堆旁吃马肉。顾淳拿起一只马腿啃了几口,突然道:“不吃了。” “怎么了?” 天黑后,顾淳便开始不对劲。难道他夜盲症严重到这么大一堆火还看不清东西的地步?宋诚担心地看他,现在没办法弄蔬菜水果,维生素更别想,只好以后想办法帮他治了。 顾淳把马腿扔给一个士卒,语气沉重地道:“阿诚,家祖到现在还没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令祖?”宋诚大脑有点当机,怔了怔才道:“提督?” 镇远侯顾兴祖身为神机营提督,却一直不见踪影,难怪顾淳担心,若他尚在,在张辅的大旗竖起来后,应该来投才对。 总不好说节哀顺变吧?宋诚安慰道:“令祖吉人自有天相,或者追赶敌军未回也未可知。” 顾淳把头埋在手心半晌,再抬头,火光下,只见他一双眼睛红得可怕,似乎刚才哭过,只是抹干泪水了。 “阿诚,无论如何我都要把祖父找到,你帮不帮我?” 宋诚醒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顾淳,从这具身体保留下来的记忆得知,两人是发小,是兄弟,一直结伴横行京城,白天又并肩杀敌,可以说,顾淳是他在这个世界最亲近的人。现在顾淳要他帮着找人,他怎能拒绝?可是,一旦被瓦剌军追上,唯一的结果就是先被杀,然后被马踩踏,成为肉泥,再难辩认。 宋诚道:“怎么找?” 别的不说,就在刚刚,几千名士卒清扫这一片的战场,收拢的肉泥堆成了小山,遇难者面目难辨,最后只好一块掩埋。 顾淳怔怔看着宋诚,眼泪无声顺着脸颊滑下,淌过下巴,一滴滴落在胸前的铠甲上。 “可有什么物品能够辩认身份?” “往常在家,祖父腰间一直佩带一块古玉,披甲怕是没有带。不过,祖父曾说过,此玉能辟邪,或者此次带在身上也未可知。” “传令下去,若有人捡到古玉,上缴必有重赏。” 战场上搜到什么东西,自然揣在怀里,谁也不会傻到交给长官。瓦剌不就是以抢劫为目的才屡次侵犯大明的么? 命令传下去,便有五六人过来,油腻腻的手上摊着各式各样或大或小的玉,纷纷道:“顾公子可要?” 玉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不如赏银军功来得实在,只要顾淳看中,随便赏他们点什么,比拿着玉强多了。 顾淳逐一仔细辨认,每辩认一块玉,脸色便苍白一分,最后黯然摇头:“不是。” 宋诚劝道:“令祖是提督,身边有护卫,你不用太担心。” “英国公何曾没有护卫?”张辅身边的护卫全死光了,他伤重垂死,幸亏宋诚相救,要不然也成为肉泥了。顾淳觉得祖父定然死得不能再死了,想起以前顽皮,惹祖父生气,更加伤心,把脸埋在手心,双肩抽蓄,无声哭泣。 二十万精锐被人家五万骑兵追杀,身为三大营之一的提督没有组织神机营抵抗,反而在混乱中下落不明,宋诚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一堆堆篝火映红乌沉沉的夜空,张辅的大旗如指路明灯,让幸存的明军看到希望,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朝这里赶。 瓦剌军和明军长相五官差别极大,不用什么信物,一眼就能辨认。轮值的许清华干脆到最外围,不用警哨来报,看清来人长相,直接放进来。 伙夫端上马肉沸水,让这些人吃喝,先前来的士卒吃饱喝足,缓过了气,便换下轮值警戒的同袍。宋诚早就安排好了,每个时辰轮换一次,许清华等文官也是如此。 第15章 毒计 几枝燃烧的松柴照得大帐亮如白昼。 也先绕着朱祁镇转了半天,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似乎要数清他乌黑如墨的头发有多少根。 朱祁镇端坐如仪,目不斜视,直接当他透明。 “你真是大明皇帝?”也先一张四方脸快凑到朱祁镇鼻尖。他觉得自己上当了,英国公张辅不可能放任皇帝落在他手里不管,眼前的男人肯定是冒牌货。 朱祁镇没有理他,依然淡定自若,端坐如仪,哪怕也先目露凶光,一脸杀气。 “啷呛呛”,也先拨出腰间佩刀,就要把朱祁镇杀了。站在帐角的喜宁赶紧喊:“太师请慢。”他还想踩旧主上位呢,要是杀了,他怎么成为也先的心腹? 也先的刀停在半空,扭头看他。 “太师,皇帝不假,只是没有他身上的物事,英国公肯定不认。”喜宁说着,一双小眼睛在朱祁镇腰间瞟了一下,他侍候朱祁镇多年,他身上有什么东西,那是相当熟悉。 “明人就是麻烦。”也先抱怨,二话不说,过去扯下朱祁镇腰间的禁步,扔给站在帐门口的巴特尔:“拿给他们看,要是他们不认,杀了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满脸杀气让喜宁哆嗦了一下。 朱祁镇平静地看他,死亡的阴影是如此地近,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也先握紧刀柄,几次想砍了朱祁镇,又觉得万一这人真是皇帝,作用可就大了。 他凶气腾腾,脸上的肌肉颤个不停,佩刀抽出半截,随时会把朱祁镇砍成两段,着实让喜宁心惊胆战,倒不是喜宁对主人忠心耿耿,而是担心朱祁镇被劈,他没有用武之地,会被杀。 对死的恐惧,和想成为也先心腹的想法,让喜宁飞速转动脑筋。 “太师,大明皇帝出行,带有宫女若干,这些女子俱都姿色过人,不知可曾擒获?”喜宁谄媚地道。 女子在瓦剌部落是生殖工具,并不如何受重视,有没有俘虏宫女,也先不知道。他一时没明白喜宁的意思,狠狠瞪了喜宁一眼,怒道:“干什么?” 这一眼吓得喜宁腿一软,坐倒在地,硬着头皮道:“大明皇帝带出宫的女子俱都姿容出众,深得大明皇帝宠爱。太师若幸这些女子,何惧大明皇帝不投降?” 朱祁镇虽然被俘,却一直淡定自若,一句软话也没说,更不要说投降了。 让大明皇帝投降?也先骁勇善战不假,要说像明廷这样的尔虞我诈却是没有见识过,宫中的争斗不比前朝少,喜宁能到朱祁镇身边,那也是用了心计,踩着同伴的尸体上位的。 论勾心斗争,他的斗争经验可比也先多太多了。 宫女理论上是皇帝的女人,喜宁这是要给朱祁镇戴一超大号绿帽啊。再一个,这些宫女跟随朱祁镇出宫,一路侍候他的饮食起居,不是朱祁镇宠幸过的女人,也是他信任的心腹人,既然是宫女,应该以心腹人居多,朱祁镇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他怎忍心心腹人惨遭鞑子蹂躏? 这正是喜宁毒辣的地方,看准朱祁镇的软胁,以此逼迫朱祁镇就范。 也先身为瓦剌实际的领导者,怎会缺女人?当然不会。但是,大明皇帝的女人,那就不一样了。他想都没想,立即叫让巴特尔去问,俘虏来的女人在哪里。 杀男人,留女人,是瓦剌的老传统了,部落之间开战,都是这么干的。 瓦剌军士铁蹄冲进土木堡,见明军就杀,明军人人只顾自己逃命,什么上官主子都顾不上,战场变成一场一面倒的屠杀时,朱祁镇身边侍候的太监除了喜宁实在吓得厉害,腿抖得像筛子,一步也挪不动之外,其余的都跑了。 宫女们哪里见过这么凶残场面?本来为了能随皇帝出京城见见世面,也是经过一番明争暗斗的,没想到异变陡生,到处是马蹄声惨叫声,血腥味让她们呕个不停,人人吓得屎尿齐流,哪里跑得动? 瓦剌军发现女人,高高举起的屠刀倒是放下了,只是当战利品,呼朋唤友,全都带走。 夜幕降临,双方暂时罢战,这些宫女无一例外,惨遭敌军的毒手,有誓死不从的,不是自杀,便是为瓦剌军所杀,有一个叫秀卿的宫女不仅不从,还骂声不绝,几个瓦剌军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群人把秀卿轮了一遍又遍,直到秀卿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这些喜宁不清楚,可他心思龌蹉,又了解大明这边的情况,只要是男人,都不肯戴绿帽。幸好朱祁镇没有带妃子出征,要不然妃子肯定首当其冲,死得惨不堪言了。 为了逼迫朱祁镇投降,喜宁决定用这计策,皇帝也是男人,自尊心更强。 女人能让这个雍容华贵的青年服软?也先不怎么相信。在他的思维中,女人只是生殖工具,也可以算财产的一部分,为这样的物事,青年会投降? 也先怀疑。 一直没有出声的朱祁镇淡定开口:“英国公不承认我是皇帝。” 只要不是皇帝,宫女被辱,就跟他没关系吧?也先明白这点,瞪了喜宁一眼,道:“那你是谁?”这人气质出众,举止从容,衣着华贵,就算不是皇帝,也出身名门,只是不是大明皇帝的话,价值就差多了。 也先有些失望。 朱祁镇紧闭双唇,给他来个问而不答。 喜宁叫了起来:“皇上,你隐匿身份,也是无用,只要英国公看到你的禁步,一定会答应太师的条件。” 英国公张辅忠心耿耿,怎会坐视皇帝被俘不管?只要禁步送过去,这人是不是皇帝,自然水落石出。朱祁镇是皇帝,喜宁比谁都清楚。 朱祁镇冷冷瞟了他一眼。 这一眼却更让喜宁厌恶,一个被俘的皇帝,有什么资格这样看他?他眼珠子转了转,道:“太师,大明的臣子绝不会坐视皇帝的宫女被辱,不管这人是不是皇帝,只要太师幸了大明皇帝的宫女,这人都会服软。” 这话不可谓不恶毒,也亏得他是汉人,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他是自小服侍朱祁镇的奴婢,深得朱祁镇信任,才会被带出京,为何在紧要关头不仅不助主子,反而要置主子于死地呢? 第16章 恩人 新来的明军神色疲惫,士气低迷,还沉浸在白天被追杀的恐惧中,有人想起不幸被杀的同袍,不时抹一把泪。 宋诚停在一个咬一口马肉,抹一下泪的小兵面前,小兵脸颊乌黑,眼睛周围一道白一道黑。 “哭什么?” 宋诚的声音很温和。巡了半圈,这样抹泪的人真心不少,有些还是将领,只是大家都是男人,不好意思哭出声罢了,空地上笼罩着悲伤的气氛。 小兵抬头见是一个身着铠甲的少年,不敢怠慢,赶紧站起来。军士只着护甲,能着铠甲的一般是将军,像宋诚这种勋贵子弟,要上战场,铠甲自然是必备之物。宋诚的爷爷宋瑛,本身就是领军的大将,他是将门这后,一套铠甲算得了什么? “回将军,小的兄弟为敌军所杀。”小兵说着又抹了一下眼睛。 宋诚很意外,道:“你们兄弟俩同上战场?” “是。”小兵再次抹眼睛,呜咽道:“我兄弟只跑慢几步,只是几步啊。” 当时他们心如死灰,料定必死无疑,只是下意识朝前跑,根本没有别的想法,然后兄弟就被杀了,他想上前和敌人拼命,转身却看到不远处,一杆白色的大旗在灰蒙蒙的天空中耀眼夺目。旗上的字看不清,他也不识,看旗的颜色,知道这是英国公的大旗。英国公在抵挡敌人!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拨脚朝大旗飞奔。 敌人拍马追来,可天很快就黑了,他借夜色掩护,装死尸,待马蹄声消失,才朝大旗的方向摸来。天黑得厉害,大旗却沐浴在光亮中,像指路明灯一样,他很快就找到这里。 到了安全地方,庆幸自己得救的同时,想起兄弟,这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没有血性啊。宋诚感概了一下,道:“想不想为你兄弟报仇?” “想。可是……打不过。”小兵实诚。 “人人这样想,人人都只顾自己逃命,才会被敌人逐个击破,你兄弟才会被杀死。你还要这样做吗?”宋诚问,眼睛凌厉扫了全无形象散坐在空地上狼吞虎咽的军士,最后停在一个同样身着铠甲,应该是将军的男人身上,厉声道:“你们还要继续逃吗?想逃到什么时候?逃得了吗?” 含着一嘴肉的停止咀嚼,正在咬肉的嘴里还含着肉,正在喝水的脖子还仰着,所有人的眼睛都望了过来,怔怔地看着宋诚。 那个将军停下咀嚼的动作,迎着宋诚凌厉的眼睛,慢慢走了过来,在宋诚面前三尺处停下,脸呈四十五度角望天,道:“本官武德将军邹德远,你是谁?现任何职?” 这官腔摆的威风凛凛。空地上这些人狼狈不堪,有些人不要说铠甲,连护甲都不知丢到哪里去,只着中衣。不用说,他的官职最大。 武德将军是五品武官,放在随驾出征的文臣武将中卑微得很,但现在队伍被打散,眼前除了宋诚,就他身着铠甲,虽然遇上两拨瓦剌军,他奋力抵抗,铠甲破了好几处,也受了一点小伤,但他已经打听过宋诚的背景。这并不难打听到,伙头军是宋诚带人救下的,对宋诚崇拜得不行,他刚起了个头,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一个没有官职的毛头小子,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这是找死呢,还是找死? 宋诚生硬地抱拳行了一礼,道:“西宁侯府宋诚。英国公令宋某救人,邹将军有何高见?”在军中,宋诚还没有官职,人家是五品的武德将军,他行参见上官之礼。 宋诚出身西宁侯府,而且敢这样通名报姓,肯定是嫡系,若邹德远圆滑些,应该还礼,哪怕不为别的,就为前段时间西宁侯宋瑛在阳和为国捐躯,起码的尊敬也是要有的。 可是邹德远皱了皱眉,一脸的嫌弃样:“原来是勋贵之后。” 他出生入死数十次,才积功升到武德将军,可是这些勋贵之后靠祖上余荫,成天走马章台,混吃等死,最是讨厌。 宋诚手早就放下,不咸不淡道:“宋某奉英国公之命救人,才凑巧救下邹将军,要不然邹将军这会儿怕是去阎王殿当将军了吧?” 这是嘲讽他吗?绝对是嘲讽。邹德远大怒,道:“你一个靠祖上余荫的勋贵子弟也敢跟本将军如此说话!” “这就是邹将军对救命恩人态度么?将军英勇,为何不在白天率部下迎敌,而是此时狼狈赶来?”宋诚唇角勾了勾,语气平淡,像在说今晚天气不错,可空地上听到这话的人着实不少,人人望向邹德远的目光充满鄙视。 一支号称精锐的军队,在遇到敌人时各自逃命,说出去实在丢脸,可上官没有组织指挥,上下有志一同,只顾逃命,意义又自不同。眼前这人,可是正五品武官,官职比在场很多人高很多,很多人自然而然地就想,若是敌人进攻时,上官不是只顾自己逃命,而是组织我们抵抗,我们也不会去鬼门关转一圈,同袍更不会因此而死在敌人铁蹄之下。 小兵更是眼睛红红充满仇恨地瞪着邹德远,要不是这些狗官只顾自己逃命,兄弟怎会被杀? 邹德远感觉到小兵仇恨的目光,不过一个小兵,他不放在心上,只是恼怒宋诚嘲讽,怒道:“若不是英国公庇护,你何能得以保全?” 如果你不是勋贵子弟,怎么能跟在英国公身边?若不跟在英国公身边,也像我们一般无二,有什么好得意的? 小旗陈春旺刚好换班回来,听到邹德远的话,接口道:“将军错了,英国公为宋公子所救,若没有宋公子,我等都活不成。” 这些宋诚在战场上从瓦剌军手中救下来的人,对宋诚感激得不行,视宋诚为再生父母。有人向宋诚发难,哪管这人是五品还是四品,是将军还是千总校尉,脚步错动间,就把邹德远围在中间。 一双双愤怒仇视的眼睛让邹德远心寒,失声道:“你们想做什么?以下犯上吗?老子军法处置你们。” 话音未落,陈春旺喝:“打!” 一群人如狼似虎扑上去,拳脚交加,很快邹德远就被打倒在地,就这,陈春旺和那个小兵还不解恨,抬脚猛踹。 第17章 确认身份 一群人群殴邹德远,宋诚只是冷冷地看着,没有劝阻,也没有上去帮手,直到邹德远对踏在身上的大脚没有反应,眼看活不成了,宋诚才出声:“够了。” 陈春桥等人听到恩人的声音,踩在邹德远身上的脚先后收回来,小兵回头看宋诚没注意他,又飞快踹了一下。 他的小动作哪里躲得过宋诚的眼睛,多大仇啊,还非得多踹一脚。 宋诚上去探邹德远的鼻息,还有气,只是晕过去了。他道:“拿水来,淋下去。” 一听不要殴打改用水淋,小兵飞快朝左侧跑去,伙夫在那儿煮马肉呢,军士取来的水就放在那里。 这小子哭天抹地的,观察力倒不错,宋诚还来不及夸他,就见他如飞提一桶水跑过来,一个脸颊同样乌漆麻黑的伙夫边喊边追,开玩笑,这些水可是军士冒生命危险取来的,你想偷,是瓦剌的奸细吧? 小兵哪去管他,跑得急,泼了不少水在地上,到宋诚这里只剩半桶了,把桶往宋诚面前一放,道:“现在泼吗?” “泼吧。”宋诚点头。就见这小子哗啦一声,在伙夫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把半桶水倒在邹德远头上。 邹德远悠悠醒转,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圈满是污泥的腿,接着一张俊朗的脸出现在头顶,那张脸眉开眼笑地道:“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特么的你唆使人毒打老子,还问老子感受如何?邹德远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但他不敢这么说,而是怒瞪宋诚,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早把宋诚杀死了。 宋诚退后两步,道:“是男人别躺地上装死,赶紧的,起来吃饭,吃完率一队人去换下提水的同袍。” 天黑以后,提水的行动就没停过,几千人要喝要吃,战马也要喝水,哪里少得了?可也不能让一队人提一夜水啊,每个时辰换班一次,这是宋诚早就定下的。 邹德远大怒,一骨碌爬起来,满头满脸的水也不抹,大声道:“你让本将军去提水?” “不提水你哪来的水喝?刚刚为救你就用掉一桶水,你以为这水能从河里直接飞过来啊?赶紧的,带一百个军士去。” 战场上一片狼籍,各种物事四处散落,盛水的东西并不难找。 “老子是正五品武德将军,你是什么人,敢指使老子?”邹德远很识相,吼出这一声后,凝神戒备,随时准备逃开,以免再遭这些疯子毒手。 宋诚道:“哦,正五品武德将军很了不起啊,我很怕啊。既然你这么了不起,那和也先正面抵抗的事就交给你一个人好了,我们现在就撤。” 陈春桥等人都哄笑道:“就会在自己人面前耍威风,敌军来袭,怎么不见你带人抵挡?” 邹德远差点一口老血吐一地,他哪里没有抵挡了,明明是且战且退,看看他身上的伤势就知道了,这些人啊,太不是东西了。 哄笑声中,军士来报:“瓦剌使者又来了。” 这次,巴特尔送来朱祁镇的禁步,张辅看到禁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宋诚又是掐人中,又是用冷水敷,忙活半天,才把他弄醒。 “皇上,真在敌军手中。”张辅老泪纵横,语不成句。 皇帝被俘,实是奇耻大辱,现在怎么办?张辅深恨自己身受重伤,不能横刀跨马,把皇帝救出来。 宋诚见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道:“国公爷,救出皇上的事交给我吧。” “你?”张辅转头看他,突然发怒:“你小子还好意思说,让你去救皇上,你没救回来,他……他落在也先手里了。” 他气糊涂了,要不是行动不便,现在真想先揍这小子一顿再说。 宋诚道:“瓦剌使者还在外面,我现在就去打他一顿给你出气。”说完转身就走。 张辅大惊:“两国交恶,不斩来使。你怎能坏了规矩?” 二十万人被人家五万人包了饺子,还谈规矩?宋诚腹诽,只当没听见他的话,飞快出帐。 巴特尔见了空地上明军的委顿样,自豪感油然而生,顿时有高明军一等的感觉,站在帐外趾高气扬,正想待张辅确认禁步的真伪后,落张辅的面子,顺便敲敲竹杠,弄点私货。他这正想得挺美呢,眼前黑影一闪,脸上巨痛,扑倒在地。 然后,靴子不断落在他身上,砰砰有声,很痛,特别痛,他甚至以为,他会死在这里。 宋诚来来回回踹了十几脚,直到顾淳出来,无奈道:“英国公让你住手。”再打下去,使者没打死,先把张辅气死了。 宋诚停手,拎起巴特尔的衣襟,把他拎起来,道:“说,皇上在哪里?” 巴特尔大喜:“他真是大明皇帝?” 太好了,这次发达了,只要有这个人在手,粮食会有的,衣服会有的,铁器也会有的。巴特尔兴奋得浑身发抖,顾不上一个使者该有风度,挣扎开宋诚的手,转身就走。 顾淳目瞪口呆:“他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确定人质的身份呗。你去陪英国公吧。”宋诚丢下一句,继续去巡视了,刚转过弯,就被顾淳追回来了:“英国公有请。” 在没有确定眼前的俘虏确实是大明皇帝之前,也先烦躁不已,哪有心情做那事?他在帐中走来走去,晃得朱祁镇头晕,于是劝他:“稍安勿躁。” 也先没理,继续绕圈圈。 朱祁镇再劝:“坐下等消息。” 意思是,你在这里绕到死也没用,不如心平气和坐下等巴特尔回来。 也先果断不理他,继续绕他的,好在小半个时辰后巴特尔鼻青脸肿回来了,道:“认了,确实是大明皇帝无疑。” “真的?”也先旋风般转身,看朱祁镇像看一堆堆积如山的粮食,双眼放光,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来回晃,道:“你果然是大明皇帝?” 身份被识破,朱祁镇强忍肩头巨痛,很有皇帝威严地道:“如此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喜宁适时跳出来:“你竟敢对太师如此说话!” 第18章 太可怕了 下半夜摸来的明军渐少,换班还在继续,宋诚见张辅情绪稳定,才去睡。这一天实在累坏了,头一沾枕,立即进入深度睡眠。 顾淳很累,却睡不着,闭上眼睛,白天的惨状就像走马灯似的在脑中晃来晃去,到现在祖父依然不见踪影,想必死得不能再死了。他眼角有泪水滑下。 天边露出鱼肚白,然后,一轮红日跳出云层,洒下万道金光。 不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很多明军从睡梦中惊醒,宋诚也不例外。没有人解甲而眠,宋诚一声令下,除了伤员,全部列队。 宋诚站在队前训话:“你们都是帝国的精锐,又经过激烈的厮杀,从敌军铁蹄下活下来,可谓精锐中的精锐。现在,给我打起精神,救出皇上,把敌军赶回草原。有没有信心?” “有!” 响应的是昨天跟随宋诚在战场上救人的神机营和由许清华接手的补刀队。这些人昨天先是被宋诚所救,然后和宋诚并肩作战,像英雄一样把同袍一个个从敌军铁蹄下救出来,得救的喜悦还没消退,成为英雄的自豪又让他们信心满满。 这种体验,以前从来没有过。谁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英雄,救出一个又一个被敌人追杀的同袍呢?这种感觉太好了。 他们对宋诚崇拜得不行,深信只要跟随这人,就能把瓦剌军打跑,因为再凶残的瓦剌军在宋诚手下,都是没有还手之力,都是一枪毙命。这仗,打得爽啊。 而面露惊恐之色,心有余悸,一心想逃回京城,只是不敢先说出来的,却是昨晚天黑后摸来寻求庇护的军士。敌军太可怕了,他们不知多少次看见瓦剌军飞马驰来,马刀一挥,同袍大好的头颅就跟白菜一样飞起,喷着血的身体倒地后,凶残的瓦剌军圈转马头,就给踩得稀烂如泥。 太可怕了! 昨晚他们睡梦中一直被瓦剌军追杀,不知多少次被踩成肉泥。 一边士气高昂,巴不得立即把瓦剌军杀个落花流水;一边士气低迷,不少人身体颤抖。宋诚转向士气低迷那边,道:“有谁想回京的,出列。” 低下的脑袋霍地抬起,军士们互相看了看,然后,有一个人向前跨了一大步,声若洪钟地道:“本将军一定要回去。” 正是武德将军邹德远。昨晚带领一百军士提一个时辰水,他骂了一个时辰,换班后实在累坏了,倒下就睡。刚才宋诚列队,他就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愤,现在站出来,道:“敌军不可战胜,你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还是赶紧逃命吧。” 宋诚举起火铳,都没怎么瞄准,“砰”的一声响,黑洞洞的火铳冒出轻烟,邹德远额头一个枪口潺潺流出鲜血,扑倒在地。 宋诚道:“想当逃兵,这就是榜样。” 邹德远死不瞑目,他想回京,继续当他的武德将军,错了吗? 想逃回京城的军士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们似乎看到黑白无常来到他们身边,就差把他们套走了。 许清华出列,走到宋诚身边,往后站了站,突出宋诚的主将地位,然后道:“诸位,宋公子说得没错,你等本是精锐,只是王公公指挥不当,群龙无首,才致大败。如今天佑大明,英国公命宋公子为前锋,我们在宋公子带领下,一定旗开得胜,定然能救出皇上,驱逐鞑子。” 这些人惊恐中,直到许清华说第二次,才捕捉到一个不得了的信息:皇帝被俘了。连皇帝都被俘,他们还能做什么?敌军太可怕了,赶紧各自逃命去吧。 而斗志昂扬那边,却是磨拳擦拳,人人只想快点跟敌军交锋,再次体会一把把瓦剌军射落马下的快感,补刀队更是兴奋得难以自己,太好了,又能收割首级了,这都是军功哪。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鄙夷道:“我们是三大营,皇上的亲军,如今皇上为敌所俘,已是我等的耻辱,你等不思救回皇上,只顾自己逃命,有何面目回京?人人只顾逃命,跟昨天何异?” 士气低迷那边人人转头寻找说话的人是谁,发现是第二队队首一个络腮胡子,这人一脸鄙视之色,就差朝他们竖中指了。 他这一片的明军纷纷附和:“就是,不思救出皇上,就算逃回京城,有脸说自己是三大营吗?请宋公子现在就把丢三大营脸面的家伙毙了。” 刚才宋诚一枪毙掉邹德远,着实让他们高兴,陈春桥等人更是差点欢呼。 士气低迷这边,人人低下头。是啊,他们是皇上亲军,也一向以皇上亲军自豪,现在却只顾自己逃命,昨天人人如此也就算了,现在好意思不去救吗?不去救,还是会死啊,区别只是死在宋诚火铳下,还是死在瓦剌军刀下。 这些军士一下子纠结上了。 过了一息,有人躲在队伍中低声道:“打不过。” 是的,不是他们不打,而是敌人实在太强大,他们打不过啊。 宋诚道:“打不打得过是技术问题,想不想打是态度问题。你们想不想打?不想打的出列。” 没人出列。 不少人泪流满面,出列会立即被你打死啊大哥,你太狠了,这是逼着我们跟你一块儿救人哪。 他们在京中时,一向以成为三大营的一员而骄傲,也没少用这个身份为自己谋便利。可要说对皇帝忠诚,嗯,多少还是有些的,但绝对没有忠诚到为皇帝赴死的地步。 有些人全然忘了正是宋诚组织残兵救人,他们才得救,这会儿心里全是怨恨,只是惧怕宋诚手里的火铳,不敢不从。 宋诚火铳黑洞洞的枪口划过士气低迷那一片,不知有多少人吓得屎尿齐流,一时间这一片臭气熏天。 又是刚才那个粗犷的声音嘲笑道:“软蛋!” “哈哈哈。”斗志昂扬这一片笑声一片。 宋诚也笑了,一指笑声一片的队列,道:“樊忠,你来带他们。” 两次出声嘲笑的络腮胡子樊忠大步出列,向宋诚抱拳,道:“标下领命。” 宋诚对士气低迷的军士们下令:“先分队,神机营由我率领,补刀队由顾淳率领,不得有误。” 第19章 言出如山 很多人被瓦剌军吓掉了魂,原来属哪个营,竟觉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于是站个队,竟混乱得不像话。 这样的部队,怎么和敌军作战?宋诚眉头皱成“川”字型,朝天放了一枪,“砰”的一声响,跑来跑去的军士竟有一半抱脑袋蹲下,其中更有一名百夫长。 宋诚大怒,厉声道:“十息找不到自己营帐的,立斩不饶。一。”开始数数 瓦剌军很可怕,可只要他们逃得快,还有一丝生机。这位宋公子看着俊俏,却比瓦剌军更可怕,要杀他们,不过一句话的事,连动手都不用。 吓破了胆的军士只想在宋诚划出来的营帐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次倒是很快就站好,正松口气呢,就听有人喊:“你是谁,你怎么站到我们神机营这里?” 是的,这些只想逃回京城的军士也有神机营,而且大多都习惯使然,火铳还带在身上。刚才喊这一嗓子的,是一个千夫长,指着躲在身后一个老兵油子,肯定这人不是神机营的。 老兵油子反驳:“你咋知道我不是?我就是。” 神机营由宋诚亲自率领。他在军中混了半辈子,哪会不懂跟在主将身边活命的机会大?以前不是没机会吗,现在可算捞到一个了。反正队伍被打散,一营几万人,谁认识谁?老兵油子并不慌张。 很多人望过来,这里一下子成为焦点。 宋诚走过去。 千夫长道:“宋公子,这人不是神机营的,我认识他,他是五军营的。” 这理由朴素得过分。老兵油子差点没晕过去,失声大叫:“你认错人了。”特么的,你哪里认识我了,这是污蔑!污蔑! 千夫长道:“老抠,你忘了,半年前我们在帽儿胡同打过一架,你踹了我两脚。” 打过架! 众人绝倒,为这名叫老抠的五军营军士默哀。宋诚在数数,十息内没有找到自己的营帐,那是会被砍头的,大家都是袍泽,都沦落到这地步了,你这时候揭穿他,不是要他的命吗? 老抠仔细辩认,总算认出千夫长,悲愤地道:“为一两银子记恨到现在,至于吗?” 半年前两人为什么打架?赌桌上引起的呗。现在这货居然借那位有如阎罗般的宋公子之手,要报这仇,老抠这个恨哪,咬牙切齿扑上去掐千夫长的脖子。 “住手。”宋诚面如寒霜,道:“宋某说过,十息内没有找到自己的营帐,立斩帐前,你当宋某跟你开玩笑吗?” 老抠吓得心胆俱裂,顾不得和千夫长掐,赶紧趴地上磕头,道:“宋公子饶命,宋公子饶命。” 嘴里喊着饶命,其实心里很不以为然,不过是奉英国公之命整军而已,还真能杀了他? 宋诚冷冷道:“拖出去,斩了。” 老抠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抬头,道:“什么?” 他只是想到神机营躲一躲,怎么就要斩了他?他没听错吧?直到被两个军士拖出去,他还在茫然中,完全理解不能啊,怎么就真的斩了?不是他求个情,送上银子就揭过吗?哦,现在他没银子,可以回京再送啊。 老抠带着种种不解,死不瞑目,首级送上来时,一双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空地上寂静无声,唯有风拂动大旗发出轻微的猎猎声。所有人都傻眼了,真的杀啊,就这么砍了,首级就在这里,这位宋公子真的太可怕了…… 千夫长整个人傻掉了,他只是看到老抠,认出这人,也想起这人跟自己有过私怨,没多想就叫了出来,真的没想要他的命啊,怎么就这样死了? 宋诚凌厉的眼睛扫过一张张惊惧没有血色的脸,厉声道:“宋某再说一次,找不到营帐者,立斩帐前。五。” 他接着往下数。 空地上脚步声响,又有人跑动。 “四。” 所有人站好。 “三。” 没有人动。 “二。” 依然没有人动。 “一。” 所有人松了口气,汇聚在一起,竟形成一股气流,总算报完数了,总算站好了,总算不会死了。 宋诚绕着神机营踱了一圈,又分别绕五马营、三千营踱一圈,他走到哪,哪的军士都挺直了腰,眼望前方。 “嗯,不错。”宋诚很满意。 除了三大营,另一支队伍就比较复杂了,文官、侍从都划到这儿。这些人见宋诚背着双手踱过来,也学三大营的样子,挺直了腰,眼望前方。 不知不觉的,空地上低迷的气氛不见了,一支军容不太齐整,但精气神不错的队伍出现了。 “现在埋锅造饭,吃完饭出战。”宋诚下令。 伙夫早就煮好马肉,没办法,现在这个样子,也只有马肉了。 不过,马肉也是肉,有肉吃就不错了,军士们大口吞咽。 宋诚拿起一块马腿肉准备往嘴里送,顾淳凑上来,朝宋诚竖大拇指:“好样的,我没想到你真的杀了。” 宋诚斜眼看他。顾淳嘿嘿干笑两声,道:“不愧是我们老大。” 在京城勋贵圈,勋二代们最服宋诚,这货坏着呢,除了杀人放火强抢民女,就没他不敢干的事,为难文官们更是家常便饭,要不然大家怎会遵他为大哥?现在倒好,玩一出言出如山,把这么一个老兵油子给咔嚓了,回京后,说出去,兄弟们又要五体投地。 他就服宋诚。顾淳眉飞色舞。 宋诚撕下一半马肉塞他嘴里:“赶紧吃,吃完开打。” “哦哦。”顾淳想起昨天跟随宋诚把小股瓦剌军全灭的情景,又咧嘴笑了,道:“阿诚做事,我们都服气。呵呵,没想到你枪法这么好。” 枪枪爆头,他做不来,最多也就像同袍一样,枪枪不落空罢了,这还是他有射箭的底子呢,敌人骑在马上,高速移动,真要射中,哪有那么容易? 老子是狙击手好吧。宋诚腹诽一句,用马肉塞满自己的嘴。 两人吃完,一块儿进帐看张辅。张辅精神还好,伤势也没恶化,这就不容易了。他看宋诚一息,道:“一定要把皇上救回来。” 也先兵强军壮,要不是宋诚冒出来,五万骑兵几乎完好,现在也只折损一千多人。救回皇帝的任务很艰巨,可宋诚毫不犹豫答应了:“好。 第20章 狮子大开口 原来的历史,也先追杀明军两天一夜,二十万明军精锐全军覆没,五十多名大臣被杀,骡马二十多万头,衣甲器械辎重全部被也先夺去。 现在,宋诚从六百多年后穿越而来,为求自救,一边救人,一边组织抵抗,打得相遇的瓦剌军逃走不能,也先率亲卫一打照面便败北而去,对宋诚这支只有千余人的小队心生忌惮,不敢乘夜追杀,双方形成对峙之势。 可宋诚聚起的残军只有两万多人,相比五万气势如虹,军容完整的瓦剌军,实力差距不是一般大。 这一点,宋诚不是不知道。可是皇帝不能不救。哪怕他来自现代,皇帝至上的观念很淡薄,也清楚“皇帝”这个身份代表着什么。 既然确定朱祁镇就在也先营中,那只能把他救回来。 已经过了一夜,没有摸来的明军,基本可以确定阵亡了,二十万精锐,只存二万多,说十不存一也不为过。随驾出征的大臣,如驸马井源、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侍郎丁铭、王永和,以及大学士曹鼎、张益,现在没有在第四队列,可见凶多吉少。 文官大多壮烈并不奇怪,逃跑需要运气、体力、看准方向,文官们天天案牍劳神,出门坐车坐轿,算是死宅,瓦剌军马刀面前人人平等,没有因为你是状元(曹鼎)、两榜进士而免杀,他们怎么逃得了? 按理说,武将们活下来的机率应该高些,可三大营提督全然不见踪影,除了耀武扬威的武德将军之外,就没见一个有品级的将军,而这位武德将军邹德远,还被宋诚拿来杀鸡儆猴了。 张辅伤势沉重,帐中没有军医,伤情没有恶化已经是万幸,让他带军,不现实。 这支军队,就这样交到宋诚手里,救皇帝的重任,也落在宋诚肩上。 宋诚整军完毕,开始布防。前世,他是狙击手,也是军事爱好者,研究过不少战争,研究过无数地图。土木堡是防御形的堡垒,先前明军还在这里挖了壕沟,这时也被宋诚利用上了。 正忙呢,巴特尔又来了,这次,是来要求赎金的。 也先确定手里的人质是大明皇帝后,高兴得一夜睡不着,实在不是他堂堂太师,一统蒙古的英雄为五斗米折腰,而是瓦剌穷哇,每到冬天,白灾一来,不知有多少人冻死。现在朱祁镇在手,粮食要多少有多少,他真心高兴坏了。 一大早,他把瓦剌高层叫来商议,大家发挥想像力,商量了大半天,总算定下价码。这不,巴特尔作为特使,巴巴地来了。 巴特尔还没到明军驻地,就被拿下了,他叫嚷着:“我是使者,奉太师之命而来。” 昨晚遇到一个明军,上来就拳打脚踢,打得他鼻青脸肿,抱头鼠窜,今天再来,他多少有心里阴影,可别又有人跳出来打他。 昨晚禁步拿进帐,张辅瞄一眼就晕过去了,巴特尔没机会见正主。在俘获朱祁镇之前,他只是一个百夫长,实在不清楚做为使者,应该怎么做,宋诚一顿老拳,把他的自信打没了,担心也先骂他没用,回去也没敢向也先告状。也先高兴过头,哪有注意他鼻青脸肿? 一件外交事件就这么波澜不惊的过去了。 现在他还没走近,就被当成奸细拿下,不紧张才有鬼了。他叫声未停,眼睛就被蒙住,他吓得魂都没了,声嘶力竭地喊:“饶命!饶命!” 不是说明朝是礼仪之邦吗?怎么他遇到的全不是那么回事?第一次被当成骗子赶出去,第二被暴打一顿,第三次干脆要被咔嚓。他得多倒霉才摊上这种事?巴特尔想死的心都有了。 宋诚正在布置防御工事呢,哪能让敌军哨探?哨兵一层层铺下去,一下子铺了七八层,不要说巴特尔这么大一个人,就是一只兔子都进不去。 巴特尔被推着走,以为必死无疑,明军一定把他带到阴暗角落,一刀了结,正欲哭无泪,蒙眼的黑布被取下,那个打他黑拳的少年将军坐在他面前。 “说吧,什么事?”宋诚的大帐就在张辅旁边。做为这支军队的实际指挥者,他自然是有自己的大帐的。 巴特尔恍惚了一下,这么说,不是要杀他? “我奉太师之命,见你们英国公。”目前已知明军这边,官衔爵位最高的就是英国公张辅了,这事只能找能拍板的人谈,别的人做不了主。 宋诚勾了勾唇角,道:“英国公没空见你,有什么事说吧,不说立即滚,老子没空理你。” 这倒是实话,忙着布置防御工事呢,哪有空和巴特尔废话。 巴特尔误会了,实在是对宋诚有心里阴影,这人不像明人,倒像他们瓦剌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万一自己开口晚了,又得挨打,还是赶紧说明来意吧。 “要三百万担粮食,二十万两银子,一百万车铁,一百万车盐?”宋诚奇怪地看他:“你以为皇上是提款机吗?” “提款机是什么?”巴特尔不明白。 宋诚面无表情道:“兹事体大,某无法做主,待某奏明朝廷,再回复你们。” 这就是答复了,巴特尔又被蒙上眼睛推出来,黑布拿下,哨兵放他走的时候,他有些不敢相信,这就离开了?那个凶恶的少年将军这次没打他也没杀他? 张辅听说也先开出的条件,沉默良久,道:“磨墨,老夫奏明太后,由太后和朝中诸公作主吧。” 这件事太重大了,宋诚不敢答应,张辅同样不敢答应,不过飞报朝廷,一来一去时间可不少,说不定朝廷的诏书没来,皇帝已救出来了呢。 张辅满怀希望地道:“阿诚,一定要救出皇上。” 也先没有撕票,让他看到救出朱祁镇的希望,要是朱祁镇落入也先手中,也先一刀咔嚓了,那就什么都完了。能进入中枢的朝臣哪个没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和鞑子这些野蛮人谈判,那是胜券在握哪。 而奏折一来一回,又为救出皇帝留下足够的时间。张辅突然觉得,局面好象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差。他很欣慰宋诚懂事,回复使者的话很得体。 “你这孩子不错。”他难得地夸了一句。 第21章 天塌了 也先没指望条件列出来,明军这边就把他要的东西奉上,张辅是英国公不假,却当不了明廷的家。奏报朝廷的话听起来十分靠谱,皇帝在他手里,他相信明廷不敢讨价还价。 也先还是太天真了,他擅长的是战争,权谋机变不是他的强项。宋诚的拖延之计,在他看来,是明军答应他的条件,不过需要走一走程序。 既然明军愿意交赎金,那就先不忙打了。他把朱祁镇交给弟弟伯颜贴木儿看管,然后坐等明军这边的消息。 朱祁镇身边唯一的小太监喜宁已经投降也先,堂堂皇帝,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他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自理能力为零。伯颜贴木儿把朱祁镇带回去,先给他安排一座帐篷,然后随意指了一个被俘的锦衣卫侍候他。 朱祁镇算是暂时安顿下来。赎金的事他知道,但对事情接下来的走向,他无能为力,死亡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他。 被拨来侍候他的锦衣卫校尉袁彬伏地失声痛哭。 他扶他起来,看着这个年龄比他大一倍的男人,叹了口气。 袁彬时年四十九。听到皇帝的叹气,心痛得难以自己,瓦剌军重重围困,凭他一已之力,实难帮助皇帝脱困。可他并没有退缩,而是坚定地道:“臣万死也要护皇上安全。” 你不懂,并不是你死了,就能护我安全。朱祁镇几不可闻地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袁彬的肩头。 也先安心等消息,宋诚却在积极备战,一面布下重重哨探,埋伏神机营枪手于壕沟,一面加紧修筑工事,架设大炮。 是的,大炮。 神机营此次随驾出征,携带大炮八百门。这些大炮,在原来的轨迹中,因为笨重,被也先丢弃,现在也先没有行动,宋诚却用上了,架设在土木堡的炮台上。 土木堡是一座防御型的堡垒,有架设大炮的炮台,不过不多,只能放十台,宋诚指挥军士们加紧修筑的工事之一,就是根据地型,尽可能多地增加炮台。 宋诚来自现代,可没有跟也先的骑兵在战场上硬拼的想法,不管你来多少人,我都用炮轰,把你轰用渣就行。 修罗场一样的战场诡异地安静下来,刺鼻的血腥味渐渐被风吹散。 怀来距土木堡只有二十五里,土木堡发生活生生的惨剧时,怀来守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没有办法支援,还得一边八百里加急奏报京城,一边安抚军士,要不然只怕守城军士会吓得弃城而逃,那一片修罗场上的屠杀,让他们惊惶失措,大小便失禁,个别胆小的吓得蹲在城垛下只是哭。 一天后,也就是也先静等消息,宋诚忙着修筑工事时,京城的人们觉得天塌了。二十万精锐,三大营全军覆没,也先可能分钟钟挥军南下,京城不堪一击。 太后和皇后哭成一团,大臣们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惊慌恐惧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四处蔓延。 明朝这是要完啊。 不要说官员之间四处走动说得最多就是这句话,就连普通百姓在路上遇到,都会说上两句,无数人已经做好逃出京城的准备,实在是鞑子太凶残了,一旦城破,必定烧杀掠夺,无恶不作。 京城就要成为像土木堡一样的修罗场了。 一片慌乱中,留守的吏部尚书王直直指问题要点:“皇上尚健在否?” 大家慌成一团,人人只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安全,哪有空去考虑皇帝是活是死?这个问题一提出来,中枢大佬们面面相觑。皇帝死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知道哪。成祖等了二十一年,才等到建文的消息,难道他们也要等这么久?只怕不用多久,也先的骑兵就攻进帝都,大明灭亡了。 王直觉得头快炸了,怀来守将奏折上说,也先生生把二十万人屠杀干净,擦干净屠刀,就快朝京城来了。现在皇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好办哪。死了,马上重立新君,活着再想办法,这么半天吊着,接下来的工作没法开展哪。 太后和皇后当然希望朱祁镇活着,但是大臣们是不是这样想,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内阁六部开了一天会,眼看夜色沉沉,还是没有个结果。这事也不能怪大臣们,不知道皇帝死活,他们纵然有一千条一万条计谋也不敢乱开口。 把皇帝当死人处理,不管皇帝,马上调集军队,和也先死抗到底,万一皇帝还活着,而且回来了,怪你不顾他的安危,再来个秋后算帐,抄家灭族是分钟钟的事。可当皇帝活着,投鼠忌器,也是不行的。也先的骑兵同样分钟钟会长驱直入,杀到帝都城下。 大臣们头发都愁白了。王直不知扯掉多少根胡子。 土木堡之役第三天,八月十七,居庸关守将,都指挥同知杨俊的奏折到了,同样奏报这件惨事。 居庸关离土木堡比怀来远,但这么一场大屠杀,哨探远远就看到,吓得魂都没了,下意识狂挥马鞭赶回去报讯,见到杨俊,好半天才把话说清楚。 之后杨俊再派几拨探子远远哨探,都得到明军在被一面倒屠杀地报告。 这时,战场上,宋诚已救了几百人开始有组织地战斗,把遇到的小股瓦剌军尽数杀了,但在二三十万人的战场上,宋诚这支几百人的队伍实在如沧海一粟,完全淹没在浪花中。 那边血肉横飞,惨状横生,一不小时就会倒在瓦剌军的马刀前,尸首还会被踩成肉泥,探子又不是傻子,没吓尿已是胆气过人,哪敢凑上去?远远看一会儿,赶紧打马回去报告是正经。 所以,杨俊并不知道明军中还有宋诚这样的猛人,在这样的修罗场中,不仅没有被杀,没有像别人一样逃命,反而敢迎上去,和瓦剌军战斗,甚至全歼小股瓦剌军。 这样的奇迹,他不知道,当然不会写在奏折上。 传看完奏折,以吏部尚书王直为首的大臣们再受重击,人人面如死灰,半天没有出声,房中弥漫着悲怆的气氛,有几位老臣已悄悄用袖抹眼角。 太惨了! 就在老臣们快哭出声来时,英国公张辅的奏折到了。 第22章 怎么还没死 “英国公!” 王直难得地失态了,如饿虎扑食般扑上去,从小太监手里抢过八百里加急的奏折,飞一般扯开,一目十行看完,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惊喜莫名,然后激动,最后气愤。 同僚们看着他精彩的脸部表情发怔,王大人这是焦虑太过,神经错乱了吗? “廷益,你快看看。”他把奏折递给于谦。 皇帝御驾亲征,六部的尚书和侍郎分别一人留守京城,一人随驾出征。兵部经过商议,尚书邝埜伴驾出征,至今生死不明,估计凶头吉少,侍郎于谦留守京城,皇帝兵败土木堡的消息传来,比起乱成一团的同僚来说,他算是比较冷静的一个,还算镇定。 他接过奏折,倒是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完,众同僚没从他脸上看到什么变化,更加奇怪了,两人的反差也太大了。 于谦道:“诸位,皇上被俘,瓦剌太师索要粮食盐铁。” “皇上还活着?!” “英国公也活着?!” 大臣们低声议论着,把奏折看了。张辅活着是肯定的了,奏折就是他写的,朱祁镇活着也不假,绑匪也先已经开出赎金了。可是,西宁侯家的小子是怎么回事?真的救了两万多人,准备和也先大干一场?张辅在说梦话吧? 在场这些大臣大多认识宋诚,可要说印象多么好,那就不见得了,更多的是告诫家里的子侄,别跟这小子混一块,别跟这小子学坏。 现在倒好,这小子居然玩出花来了。也先是什么人?那是几乎全歼明军二十万精锐的统帅,你一个毛头小子居然要跟他对峙,这是嫌命长吗? 大臣们不约而同出声指责,有的甚至觉得,很有必要跟西宁侯世子,也就是宋诚的爹宋杰说一声,让他派个人去土木堡把这小子拎回来,别再添乱了。 刚才的沉闷压抑心如死灰全然不见了,大臣们好象刚才死了爹那种感觉全然不存在似的,房中气氛热烈,人人争着发言。 于谦坐在角落,没有出声,脸上依然如常。 王直是老实人,听同僚们说得实在太激烈了些,道:“诸公,诸公,西宁侯家的小子且先不提,皇上落在瓦剌太师手里,如何是何,还请诸公商量一个章程出来。”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现在皇帝被俘,要怎么把他捞出来?至于宋诚,不过是一个顽皮孩子,实在无足轻重。 土木堡的营地上,被认为太过顽皮,需要长辈好好教导的宋诚,这会儿正让人赶紧烧沸水,晾凉,为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中年男子擦洗身上的血迹。 中年男子晕迷过去,但宋诚还是站在担架边不停叮嘱擦拭的军士:“轻些。” 这位身材槐梧,相貌堂堂的男子是驸马井源,尚的是朱祁镇的姑姑嘉兴大长公主。 井源是少有的没有逃跑,而是和瓦剌军战斗的明军将领,最后因为瓦剌军实在太多,受伤过重,晕迷过去,侍卫拼死抢他出包围圈,瓦剌军要追杀,斜刺里转出宋诚带领的神机营。 神机营根本不会和敌人肉搏,只要进入射程范围,宋诚打出第一枪,神机营的军士听令射击,敌人自然全线溃败。 井源因此得救,只是他已人事不知,侍卫护着他躲在一堵土墙后,又布置一番,让瓦剌军以为几人是尸体。战场上这样的明军尸体很多,瓦剌军杀人杀到手软,也不可能一个个纵马再踩一遍。 他们三人就这样活下来。 张辅的大旗竖了十多个时辰,侍卫以为这是也先诱敌之计,没敢过来。到这天傍晚,看看井源实在撑不下去了,战场又安静得可怕,敌军也没有再出动的迹象,两个侍卫一合计,干脆冒险送他走吧,先离开这地方再说。 他们还没有离开战场,就遇到探子,被带过来了。 井源是宋诚的亲戚,从辈份上论,宋诚应该叫他表姨父,而他身上的伤势,绝对不像逃命过程中遇到瓦剌军,这样一个在兵败如山倒的时候还能站出来战斗的人,让宋诚很敬佩,不管于公于私,宋诚都会尽力救他。 只是,没有军医,没有大夫,要救活他,真的很难。宋诚能做的,只能让人快马加鞭去怀来买酒、找大夫,然后尽可能为他擦拭伤口,以防感染,至于能不能撑过来,只能靠他自己了。 宋诚没有想到,他已经让历史出现一点小小的偏差,起码在原来的历史中,此时的井源,已经死得不死再死了。 除了井源,还有不少不知躲在哪里,见战场上风平浪静,纷纷冒头,准备逃回京城的,也被一并带回来了。 宋诚一问身份,其中居然有一个是内阁大学士张益。老头子机灵,身体又倍儿棒,得知瓦剌军进攻,马上找地方猫起来,两天没吃的,一口水都没有,又饿又渴,到现在实在受不了,又见战场上没有瓦剌军奔驰来去的马蹄声,才从藏身之地出来。 宋诚竖大拇指:“张大人了不起。” 张益喝水喝太急,不停咳嗽,咳得老脸通红,吃饱喝足后,才奇怪地道:“你小子怎么还没死?” 这话说的,一点不讲究。宋诚笑:“您老还没死,我怎么能死?” 印象中,他这具身体和张益有过过节,张益的孙子曾被他打得满地找牙,至于什么原因,他却一时想不起。 张益被带来的路上已经得知,张辅、井源伤重,现在这儿是宋诚说了算。他现在算是在宋诚的地盘,自然不会和宋诚做不必要的口舌之争,徒然让自己难堪。 除了这些重量级的人物,还有些小兵,林林总总一共几百人,让宋诚很不解的是,这些人到底藏在哪里? 不过,昨天那种情况,也不好指责他们贪生怕死。宋诚吩咐人带他们去吃饭,然后全赶去筑工事。 两万多人,神机营只占七八千,其余的是三千营和五军营,以及少量文官、侍从,这些人奉命做工事,挖壕沟,效率倒还不错,只用一天便完工。 宋诚站在营帐前,遥望不远处也先的营帐,道:“明天五更埋锅造饭,吃完为死难同袍报仇。” “是!” 第23章 太师,敢战否(求收藏!)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惨白的光洒在被泥土染红的土地上。 营帐里,宋诚换下铠甲,换上锦衣,招呼两个站在帐外的军士:“走吧。” 两个军士一个是小旗陈春桥,一个是猛踹邹德远的小兵谷子,当时谷子偷踹一脚给宋诚留下深刻印象,白天又细心为井源擦拭伤口,现在宋诚要去也先营帐,就把他叫上了。 是的,去也先营帐。 这么疯狂的举动说好听点叫深入虎穴,说难听点叫送死。顾淳坚决不同意,劝半天了,可宋诚是人劝就听的主吗?这不,已经准备好要出营帐了。 顾淳急得不行,兄弟要去送死,自己拦不住,只好一起去了。他眉一拧,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我也去。” 去也先营帐有多凶险,宋诚心里哪能没数?他估计有五成把握能回来,只有五成的把握,也就是说,还有五成机率是去送死了。顾淳是他这具身体的兄弟,也是他在这个时代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也先进攻后,两人并肩杀敌,是可以把后背交给他的兄弟。 他怎么能让兄弟陪他涉险? “你和我一起去,英国公、驸马爷怎么办?交给别人,我放心吗?”宋诚道:“还不赶紧去照料他们?” 井源失血过多晕迷未醒,张辅让人抬到他帐里,一并照顾,现在两个重伤号的床并排。 顾淳难得地倔了一次:“要留下,一并留下。你是我老大,你到哪,我跟到哪。” 宋诚无奈看他。 顾淳寸步不让。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顾淳突然抢过谷子肩上的包袱背在自己背上,大踏步走出营帐。宋诚无奈道:“你总得换一下衣服吧?” 等顾淳换上锦衣,一行四人朝也先的营帐走去,月光洒在四人脸上,惨白惨白的。风吹进脖子,凉嗖嗖的,顾淳缩了缩脖子,道:“鞑子不会把我们宰了吧?” 谷子和陈春桥都望向走在前面的宋诚。 得知要去也先营帐,他们心里也嘀咕。如果说以前明军对瓦剌军只有轻视,经过前天的一面倒屠杀,现在他们一提瓦剌军便心惊肉跳,也先在他们眼中,跟杀人魔王无异。 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不说避得远远的,还往上凑,算怎么回事? 不过他们的命是宋诚救下的,宋诚要他们做什么,他们照做就是,绝不会皱一皱眉,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宋诚就是。 可,能活,还是想活哪。 两人这正纠结,走在最前的宋诚道:“不会。” 语气平淡得像说今晚天气不错,谷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一片经过瓦剌军五万骑兵来回奔驰一天后,坑坑洼洼的,小坑到处都是。 顾淳不再说话。他是打定主意,好兄弟,要死死一块的,想那么多干什么?没必要。 四人踏进瓦剌军的哨探范围就被拦下了,一个一脸稚气的半大孩子粗声粗气道:“你们是谁?” 宋诚傲然道:“某,大明宋诚是也,特来觐见吾皇。” 是的,宋诚今天是来探监的。 “宋诚?是谁?”也先茫然了。 他的情报工作做得不错,可从来没听说明廷有一个叫宋诚的大臣,宋瑛倒听说过,不过这人已经在阳职被他派出的一路大军斩于阵前。宋瑛是一个死人,他也就没再多想。 茫然归茫然,人还是得见的。 宋诚抱了抱拳,算是见礼,道:“不知皇上现在何处?” 也先还礼,完了,一直盯着宋诚看。 先前阵上两人匆匆交锋,宋诚头戴盔甲,身穿铠甲,列于阵中。也先并不知道就是眼前的少年打得他和三千亲卫落荒而逃,反而暗暗感慨:“明人长得俊秀,就是文弱了些。” 跟他膀大腰圆的比起来,宋诚的腰还没有他大腿粗,可不是文弱。 “不知英国公可有写奏折送去京城?”也先首先关心他的赎金有没有着落。 宋诚道:“已经送去了。太师要的数额颇大,朝廷需要多方筹措,费时不少,还请太师耐心等待。” 这话原也没错,现在交通不便,运输同样不便,你狮子大开口一次要这么多东西,总得给我们时间准备吧?就像现代,绑匪要赎金,也会给人质家属准备现金的时间。 也先满意了,点头道:“说得也是。” 宋诚再次提要求:“皇上匆忙之中到贵帐作客,没有带换洗衣服,英国公不放心,特使宋某送来。” 顾淳配合地抡起大包袱晃了晃。 送东西来啊。也先笑道:“大明皇帝在我这里,我待为上宾,特命我二弟陪伴他左右。” 敢不好好对待吗?这可是长期饭票,还是没有上限,想填多少填多少的空额支票。 宋诚道:“麻烦太师让人带路,我好把东西送过去。” 一副不愿意和也先多谈的样子,也先心里有些不爽,可想到以后不用担心白灾,不用担心粮食问题,朱祁镇在手,粮食大大的有,铁器大大的有,盐也大大的有,嗯,丝绸也会有的,只要他开口,明廷哪敢不送来? 这么一想,他心情就好得很了,当下眉开眼笑看着顾淳脚边那个大包袱不说话。 宋诚当着他的面把包袱打开,果然是衣服。宋诚指一件貂皮披风道:“夜里寒冷,特地送来给皇上御寒。” 也先有些失望:“听说大明多美食,怎么不多送些吃的来?” 毛皮我这里有啊,就是没做得这么精美。也先的强盗心里宋诚哪会不懂,笑眯眯道:“王公公中了太师的诡计,以致我方大败,残军还没收拢,哪有什么美食?” 八月十四,也先进攻,但没能占到便宜,于是派使者求和,说两家罢兵。王振这个死太监相信了,下令全军移师就水,才会给也先挥屠刀的机会。 也先对自己的军事能力相当自信,被人家当面说使诈,很不服气:“不使诈我军也赢。” 宋诚笑眯眯的:“如今我军只余七八千残军,太师敢一战否?” 你不是说你不使诈也打赢吗?行啊,来吧,我们只有七八千从你铁蹄下活下来的残军,你却有五万骑兵,敢不敢再战? 第24章 也先的骄傲 也先现年四十二岁,成为瓦剌太师后东征西讨,先后攻破哈密、兀良哈,征服女真,一统蒙古,版图直抵朝、鲜装半岛。瓦剌在他的领导下,前所未有的强势。 此次,以区区五万人,一面倒地屠杀明军二十万精锐,如果不是宋诚阴差阳错出现在这里,二十万明军精锐几乎没人得以生还,宋诚带领神机营,用火铳犀利阻击,也只救回二万余人。 前有一统蒙古的战绩,今又击溃大明这个庞然大物,恢复祖上荣光指日可待,现在被一个文弱少年挑衅,问他敢不敢战,他如何能忍?他手里的五万骑兵军容强盛,对方只有苟延残喘的七八千人,他不敢战?这是笑话吧。 “哈哈哈哈哈哈!”也先放声大笑,笑声远远传出去,不少军士在睡梦中被他豪迈的笑声惊醒。 顾淳勉强镇定,陈春桥和谷子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这两人从被那个半大孩子拦下,两条腿就一直像踏在棉花上,软趴趴的,这可是深入敌营啊,人家要杀他们,他们连逃的地方都没有。 听到也先豪迈的笑声,陈春桥和谷子差点给跪了,特么的,太可怕了。 宋诚依然笑眯眯的,道:“怎么,太师不敢吗?” 我会不敢?也先真想吼一声:“这谁家淘气孩子,赶紧拎回家管教,别出来闯祸。” 陈春桥吓傻了,宋公子,你别这么挑衅行吗?你就不怕惹怒这位杀人魔王,立马把你砍了?你不怕死,我们怕啊。 谷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真的傻,应声道:“对啊,你不敢吗?” “嗯?”也先怔住,一个小兵也敢挑衅他,什么情况? 顾淳不管什么情况,都跟宋诚站一块儿,被谷子争了先,回头瞪了他一眼,昂然道:“怎么,太师不敢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也先又是一阵狂笑,笑得顾淳莫名其妙,怎么小兵这么说他没反应,自己这么说他反应这样强烈? 宋诚依然笑眯眯看他。 也先笑声突歇,豪迈地道:“战就战!” 少年把七八千条人命送给他,他不介意一手消灭,然后把明军的物资掠劫一空。前天虽然抢了很多东西,但他不介意再多抢一些,越多越好。 宋诚有些难为情,踌躇道:“太师帐中尽皆骑兵,我军却多是步兵,两军对阵,我军必输无疑。不如,我立营帐,太师率军冲锋,如何?唉,上次太师率军没能冲动我军的营帐,怕是不会答应了。” 顾淳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和宋诚从小玩到大,知道这货没个正型,没想到这次这货转了性,这是挖好坑让也先跳啊,还装得这么像,你能不能再狠点? 也先虎目圆睁,少年又是挑衅又是揭伤疤,让他很不爽,要不是看在赎金的份上,他早翻脸了。好吧,看在粮食盐铁的份上,他忍了。 “你只有七八千残军,也敢立营帐。”他眼望帐顶,很不屑地道。 宋诚道:“是啊,只有七八千残军。”未尽之意却是谁都听出来了:我只有七八千残军,你敢率军来冲营吗?敢吗?不敢吧! 妈巴羔子,老子不仅率军冲营,还把你们杀光。也先火大。 “这是英国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若我冲了你的营帐,会不会伤了你我的和气?”也先声音很大,手紧紧按在刀柄上,要不是强自克制,早就一刀把宋诚砍成两段了,这小子实在太可恶了。为了粮食,忍吧。 你杀光我们二十万精锐,现在居然提起“和气”二字?宋诚、顾淳、陈春桥、谷子齐齐鄙视,要不是在对方帐中,顾淳纨绔习气发作,早就跳起来和也先单挑了。 宋诚道:“我们可以立字据,损失自负,这样就不伤和气了。无论输赢,大明定然迎回皇上,厚赏太师,只要太师肯罢兵,还有封赏。” 我不过是少年心性,看不过你用诡计把已方杀成这样,所以想暗中和你一较输赢,跟国策无关。宋诚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也先很满意。杀光七八千残军不过是举手之劳,重要的是能拿到粮食,一步步恢复祖上荣光。 也先跟父亲脱欢一样,念念不忘先祖成吉思汗的丰功伟绩,对大元被逼退出中原,退回草原更是耿耿于怀。父子两代都以恢复祖上荣光,再次入主中原,把花花江山揽入怀中为目标。脱欢含恨英年早逝,也先子承父志,比他父亲做得更好。 击杀二十万明军,俘虏大明皇帝,意味着什么,也先再清楚不过。他终将成为另一个成吉思汗,成为入主中原那个人。 这也是他不能忍受宋诚挑衅的原因,哪怕双方兵力悬殊,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巴不得快点杀光这些残存的明军,然后挥军南下,一路上,因为皇帝在他手中,明廷不得不为他提供粮食兵器,一想到这美景,他就巴不得快点挥动屠刀。 “那就明天如何?”他迫不及待地道。 宋诚道:“好。那我们立字据?别到时太师攻不进营帐生气。” 少年人哪,你以为我跟你过家家,攻破你的营帐就会收军?呵呵,你还是洗干净脖子等我把你的首级割下来吧。 “不用立字据。”也先当然不会告诉生怕他反悔的少年,他不识字,豪迈地挥手:“成吉思汗的子孙,说话从来算数。” 宋诚一副不服气的少年模样,道:“明人说话更加算数。” 也先又是一阵豪迈的大笑,死到临头还嘴硬,少年人还是太嫩了。 宋诚道:“天色不早,我还是去觐见皇上吧,免得晚了,皇上安歇。” 没错,少年是来给大明皇帝送衣服的,现在确实不早了。也先叫巴特尔:“带他们去吧。” 巴特尔立下大功,已经成为他的亲卫,早就认出是那个打得他鼻青脸肿的少年将军,前头带路时,不时回头看,生怕宋诚又给他来那么一下。 “赶紧带路,不然打你。”宋诚说话了。 巴特尔泪流满面,还是被认出来了吗? 第25章 信用问题(求收藏!) 朱祁镇小小的营帐漆黑一片,谷子上前掀开帐帘,里面空无一人。 这里是瓦剌军的中心,外面层层营帐紧紧包围,不要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兔子也出不去。 朱祁镇能去哪里? 巴特尔惊慌失措撒腿就跑,跑没两步被宋诚抓住,恶狠狠道:“说,皇上在哪?” 宋诚有理由怀疑绑匪也先没有拿赎金先撕票,哪能放巴特尔走? 巴特尔害怕啊,指着被风拂动,晃来晃去的帐帘,哭丧着脸道:“在这里。” 天地良心,伯颜贴木儿确实拨这座营帐给大明皇帝,人还是他带来的,现在怎么不见了?他得赶紧禀报太师,别让人跑了。 “在这里”三个字刚出口,嘴唇就挨了一拳,然后腰挨两脚,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顾淳见宋诚动手,二话不说抬腿就踹,靴子狠狠踢在巴特尔脑袋,巴特尔惨叫一声,赶紧抱头缩成一团。 陈春桥和谷子目瞪口呆,这是在敌营啊,两位爷想干嘛? 宋诚阻止顾淳下黑脚,扯巴特尔的后领把他拎起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道:“说,你们把皇上怎样了?” 跳进猫儿海也洗涮不清了哇。巴特尔哭了,他知道少年将军不讲理,没想这么不讲理。 “大明皇帝的营帐在这里……” “还撒谎。”又是一巴掌,“啪”的一声很清脆。 巴特尔真的哭了,能不能让他把话说完啊,他想说营帐在这里,人不知去哪了,赶紧禀报太师,派人去找。 顾淳有样学样,一巴掌拍在巴特尔头顶,也是“啪”的一声响,道:“会不会皇上已经驾崩了,鞑子还想敲诈勒索?” “有可能。” 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也先可不是一味蛮干的莽夫,又贪得无厌,撕票要赎金这事,他完全干得出来。 顾淳出主意:“先把这个鞑子打死,再问也先要人。” “你们皇帝还活着,别打我。”巴特尔失声大叫:“不信你们问袁彬,晚上他来取鹿肉,我见过他。” 袁彬是谁,顾淳当然不管,他在京城一向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的主,现在虽然身处敌营,但貌似老大先动手,他只是跟风,天塌下来也有老大顶着不是。说话间,他已从宋诚手里扯过巴特尔丢在地上,眨眼功夫踢了两脚。 陈春桥和谷子下巴掉地上了,顾公子太凶残。 巴特尔一点没有草原英雄的气概,夸张地惨叫。 宋诚没有上前帮手,怎么找到朱祁镇才重要,哪怕死了,也得见到尸体。他回想刚才也先问赎金下落的表情,不像作伪,这事还得找他,打巴特尔解决不了问题。 “别打了。” “别打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顾淳诧异,停手抬头,就见月光下,两人自不远处并肩而来。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前,两人就这样踏着自己的影子走来。 宋诚也听到另一个声音,飞快转身,道:“什么人?” 他面向来人,月光照在他脸上,长长的剑眉,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坚毅的下巴,俊美的脸,无一不与瓦剌人大相庭径。 左首那人轻“哦”一声,道:“你是谁?” 声音很好听,语气温和,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官话,和也先生硬的汉话不同。宋诚心中一动,整了整衣领袖口,道:“某,大明已故西宁侯瑛嫡孙,宋诚是也。” “原来是宋卿。”左首那人高兴地道:“宋卿是来探朕的吗?” 朕! 顾淳呆了呆,巴特尔趁此空隙跑远了,明人太可怕了,打仗不行,群殴倒是很拿手啊,下次得离这些人远点儿。 已经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陈春桥和谷子心中的震惊。 众人神情呆滞这么一小会儿,来人已走到跟前,和宋诚相距只有三尺,月光下看得清楚,左首那人面容俊朗,气质雍容华贵,举止优雅,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右首那人得有三十多岁了,一看就是瓦剌人无异。 宋诚行礼:“臣宋诚参见皇上。阿淳,快过来见驾。” 宋诚是勋贵子弟,并不是平民百姓,有资格称臣。 顾淳反应敏捷,也行礼道:“臣镇远侯兴祖嫡孙顾淳参见皇上。” “平身。” 来人正是朱祁镇。右首的瓦剌人却是负责看管他的伯颜贴木儿。 朱祁镇处变不惊,举止优雅,气质雍容,一番攀谈让伯颜贴木儿大有好感。晚饭过后,他派人邀朱祁镇去他营帐叙话,还是朱祁镇见天色不早,告辞回帐。他颇有兴犹未尽之感,主动送朱祁镇过来。 人家君臣相见,自然有很多话说,伯颜贴木儿识相告辞。朱祁镇叫宋诚和顾淳进帐说话,陈春桥和谷子在帐外把风。 “爱卿可有计策救朕脱困?”刚进帐,朱祁镇就迫不及待地道。 这正是宋诚今晚探监的另一原因,要救人,不能硬来,只能用计,用什么计策,却是得见到朱祁镇后再说。 “皇上稍安勿躁,臣还会再来,到时定然救皇上脱困。” 宋诚压低声音如此这般一说,朱祁镇龙颜大悦,连声道:“如此甚好。” 晚几天而已,只要这几天没出什么意外,终究能回去。朱祁镇放心了,说起宋瑛,道:“卿祖是忠臣哪,待朕回京,一定追封。卿父是世子吗?也一并袭爵吧。” 七月十七,朱祁镇御驾亲征,同一天,远在阳和的宋瑛和也先派出的一路大军交战,被斩于阵前,监军太监郭敬躲在草丛中得以逃过一命。 大军被王振一路折腾,八月初一到大同,这时朱祁镇才知,宋瑛已为国捐躯。同时,郭敬这个死太监添油加醋把瓦剌军说得如同地狱中的恶魔,死太监王振害怕了,立即下令班师。 这种情况下,只能回京再追封宋瑛了。没想到,王振花样作死,最后二十万大军在土木堡被也先一面倒屠杀,朱祁镇自己也成为俘虏,追封的事,只能等朱祁镇脱困回京了。 宋诚谢恩,再三保证一定救朱祁镇回去。 朱祁镇送到帐外,依依不舍目送宋诚四人远去,直到四人的身影看不见,还痴痴站在帐外,直到袁彬道:“天寒露重,皇上回帐吧。” 第26章 跑得了吗 一片乌云遮住月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明军的营帐却灯火通明,肉香飘出老远。 宋诚下令,保证军士有足够的肉食,本来供应二十万军队的粮食,现在只供应二万余人,那是相当充足,至于肉,除了受伤的马,还有骡,管够。 军士大口地吃,直吃得肚子滚圆。 七八千神机营军士分成两队,宋诚、樊忠分别带领一队,余下的五军营和三千营拨出一万人,同样分为两队,由许清华和顾淳带领,内阁大学士张益带领那些从战场上幸运活下来的侍卫仆从,随时为神机营补充物资。 各就各位。 天边的云像镀了一层金边,越来越亮,终于,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在瓦剌军和明军必经之路有一堵半人多高的土墙,经过这堵土墙,再前进一箭之地,便到明军的营帐。 宋诚命人加长这堵土墙,又在另一面筑了一堵土墙,三千神机营分别埋伏在两堵土墙后面。 这些军士约有一半是昨天跟随宋诚一路救人,亲身体会在宋诚的带领下,瓦剌军如何无法抵挡,这些人目光坚定,身姿笔直站在土墙后,随时准备着,只待宋诚一声令下,马上举枪射击。 但同时,也有一半是竖起张辅大旗后摸来的,这些人亲眼目睹袍泽为瓦剌军所杀,自己又差点死在瓦剌军刀下,早吓得魂都没了,这两晚一直做噩梦,现在让他们和瓦剌军作战,他们哪有这个胆子? 可是上官有命,又不敢不从。质疑宋诚不是上官,没权力指挥这支军队?武德将军邹德远就是这么死在他们面前的,死不瞑目。 太阳渐渐升高,有些人把火铳丢在墙边,自己也往土墙上靠,只盼瓦剌军不来才好。也有些人左右观望,想趁宋诚没注意跑回营帐。 百夫长赵小碗见宋诚转到左边的土墙,马上招呼两个亲信:“赶紧跑。” 两个亲信犹豫:“万一被宋公子发现……” 宋公子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着实让人心惊。他们只见过一次,已是永生难忘,也不知宋公子是怎么做到的。 赵小碗道:“不会被发现的。” 两堵土墙像两条大坝拦在路中间,宋诚又没有透视眼,怎么可能从土墙那边看透这边?只要没人喊出来,他们就能跑回营地,他已经跟一个负责后勤的仆人说好了,这人会说他们是邝埜邝尚书的仆从。为了躲到后勤,他可是许诺回到京城,给这人买一座两进的院子。 亲信甲道:“怎么不会,他们会喊。” “他们”是指一起在这堵土墙埋伏的同袍。只要有人叫破,宋诚闻讯赶来,他们就活不成了。宋诚心狠着呢,连武德将军都当众毙了。 亲信乙道:“进不了辕门怎么办?” 辕门前竖起驻马柱,以防瓦剌军的战马冲锋,这些驻马柱入土六尺,一定能够阻拦瓦剌军的战马,就是不知瓦剌军有什么办法对付了。 现在辕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出入。 赵小碗见这俩货前怕狼后怕虎,急了,道:“你们到底去不去?不去老子可走了。” “去。”能不去吗?不去就是背叛上官啊,这罪他俩可吃不起。 同一时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商议的人很多,也不一定就是商议跑回营,有些人商量怎么在瓦剌军来的时候保命,如果瓦剌军有来的话。战场上一个人的力量薄弱,如果拉上几人互相照应,活命的机率大些。 赵小碗三人商量好,猫着腰往营帐的方向走,同袍人人侧目的同时,不少人打算有样学样。 两人走没十丈,一声断喝:“你们要去哪?” 神机营比较特殊,那是射击的,列队的时候,站成两排,前头一排发射完毕蹲下装弹丸,后排立即发射,如此反复。也就是说,一人一个位置,有如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三人离队而去,十分醒目。 赵小碗回头一看,说话的是小旗陈春桥。 现在队伍被打散,建制十分混乱,像宋诚这种没有官职的大头兵反而成为这支军队的实际指挥者,小旗官比百夫长大,那又怎样?赵小碗回头望了一眼,跑得更快。 “站住。”陈春桥觉得不对劲,赶紧喝止。 赵小碗哪去听他的,干脆撒开了脚丫子狂奔,两个亲信本来站住了,见他这个样子,也跟着跑。一时间,三人如离弦之箭朝辕门冲去。 陈春桥端起火铳,道:“我数三息,若不停,马上开枪。” 赵小碗嗤之以鼻,你一个小旗,想学人家宋公子,要不要脸?他不仅没停,反而跑得更快。 陈春桥果真从一数到三,三字刚出口,马上端起火铳。 跑在后面的亲信乙屁股中枪,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弹丸爆开后钢珠钻进肉里,以现在的医疗水平,那是没办法治的,根本上只要中弹,只有等死一途。 赵小碗听到惨叫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骂一句:“特么的,你还真开枪啊。”使出吃奶的力气继续跑,只要跑进辕门,就安全了。 陈春桥连放两枪,都没打中,眼看两人如飞而去,道:“快禀报宋公子。” 宋诚听到枪声,已经过来,一看两人超出射击距离,随意指两个人:“拿下。” 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是谷子,道:“要斩首吗?” 那些原本准备跟赵小碗一块儿跑的军士对谷子怒目而视,有人小声嘀咕:“太不顾同袍之义了。” 谷子反唇相讥道:“临阵脱逃,留着做什么?” 把那人说得哑口无言。 宋诚勾了勾唇角,道:“说得没错,拿下斩了,首级吊在旗杆上示众一天。” “……” 军士庆幸,好在赵小碗这样的死士跳出来测试宋公子的底线,万一没有这货,自己一不小心也想跑,现在死的岂不是自己?真是好险哪。 谷子奉命带人追上去,在辕门处拿下赵小碗和亲信甲,当场斩了,亲信乙也没能逃脱噩运,三颗首级挂在高高的旗杆上。 那些惧怕瓦剌军,存了保命心思的人再也不敢动歪心思了。瓦剌军来没来不知道,宋公子的刀已经磨好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马蹄声如雷,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第27章 不够杀 天光大亮,阳光洒在帐前的空地上,也先不急着聚军,先去看那个成就他一生巅峰的青年。 朱祁镇心情不错,见也先进来,难得地看他一眼,微笑,算是打招呼。 “今天你的残兵将不再存在了。” 如果这是也先打招呼的方式,未免太过残酷,可朱祁镇只是抿了抿唇角,脸上笑容依旧。 也先还想说什么,可看朱祁镇的样子,貌似很难再被打击,再说人家不搭理他,他自言自语也很无趣不是。 也先出帐,点五千骑兵,由三弟兼心腹博罗茂洛海带领,朝明军营帐奔驰而来。 二十万精锐都只有一面倒被屠杀的份,杀七八千残军被还不是小菜一碟?要不是觉得明军营地上有可以抢的东西,他都懒得对这七八千残军动手。 虽然前天抢了很多东西,但是远远不够啊,例如粮仓,二十万人吃的粮食,因为明军突然有火铳阻击,他没有抢。 供应二十万军队的粮食一定很多,足够瓦剌部落撑过这个冬天。也先交给博罗茂洛海的任务,就是杀光七八千明军,本部五千人能带多少带多少,剩下的,再由他另外派人运回来。 博罗茂洛海大为振奋,对本部五千勇士一通喊话,人人哇哇大叫,去运粮食谁不高兴?至于杀明军,这是在运粮食之前顺便的举手之劳,不足一提。 五千瓦剌军奋勇人人争先,有的甚至一人双骑,卷起漫天烟尘,直冲云霄。这么短一小段路,实在不用换乘马匹,一人双骑是为了运载粮食啊,多一匹马,可以多运好几袋粮食的。太师可说了,能拿多少拿多少,剩下的,由别人拿。 博罗茂洛海感激啊,大哥太靠谱了,对兄弟好得没话说。 这么短的一段距离,骏马风驰电掣,眨眼就到了。博罗茂洛海光顾高兴,眼放金光直视前方明军辕门,哪去注意这一带怎么多了一堵土墙?土墙又不是粮食,不能当饭吃。 五千人争先恐后进入两面土墙中间那条泥土路,突然“砰”的一声响。博罗茂洛海想,明军太客气了,咋还放鞭炮欢迎他们呢?然后,他觉得胸腹剧痛,一跤载落马下,被身后无数战马踏为肉泥。 瓦剌军还在风驰电掣,争先恐后直扑明军辕门,那里有粮食,多拿点粮食,父母妻儿就多一份把握能捱过这个冬天。 可是随着第一声枪声响起,密集的枪声再也没有停过。 瓦剌军在这条可供四骑并乘的土路上飞驰,摩肩接踵,脑袋与脑袋重叠,身体与身体互挡,这样的密度,神机营不用瞄准,直接射击就完全命中。 那些看到张辅大旗摸来以求保命的明军,吃惊地发现,前天如同从地狱冲出来的恶魔此时再无还手之力,自己随便放一枪,都有可能射中一个敌人,也或者不是自己射的,而是同袍射中,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土路上,敌军如同下饺子似的,一个个扑通扑通掉落马下,万马奔腾中,只要落马,自然会被踏成肉泥。 不到十息,这条土黄色的泥土路已被鲜血染红,和前天不同的是,这次染红土地的,是瓦剌军的血。 没错,是敌军的血! 陈春桥飞快射击,飞快装弹丸,眼眶湿润,模糊了视线,却顾不上擦一下。 谷子狠狠地射击,眼泪淌得越多,打得越狠,嘴里喃喃道:“兄弟,我为你报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这么一会儿,他射击十次,估计最少杀十个了,赚够本啦。 明军这边,没信心的打出信心,有信心的增加信心,大家出手越来越快,这么一点敌人,手快有,手慢无啊。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五千瓦剌军全军覆没,没有一人能跑到辕门处。架设在辕门左右土墙上的大炮,以及埋伏在这里的明军眼睁睁看着一箭之地的同袍建功,偏偏敌人没一个跑到这里,自己只有干瞪眼的份。 樊忠急得直跳脚,大声爆粗口。他旁边的军士劝道:“少说两句吧,让宋公子听到不好。” 宋公子那么俊秀的一个少年,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要命的是,他不光杀瓦剌人,自己人不听话,也照砍不误,武德将军不就是榜样吗?人家还没问候宋公子府上的女性,只是说了句大实话,命就没了,你这么不指名地胡骂一气,能活到午时吗? “不行,我得去放几枪,杀几个人出出气。”樊忠提了火铳就要冲出去。 劝他的明军道:“还杀什么啊,人都死光了。” 可不是死光了,枪声都停了。 樊忠见顾淳带领的补刀队从壕沟里冲出来,不是去补刀,而是在打扫战场,只好道:“晦气,我还一枪没放呢。” 这一次的战斗非常快就结束了,快到所有人猝不及防,神枪营的军士没想到,这么快仗就打完了,自己只要站着放枪,能放几枪放几枪就行,担心会死在敌人的屠刀下?笑话,敌人没有还手就成肉泥了,刀在哪?没看到啊。 宋诚收队,回营。 一心想逃回京城的军士振奋不已,幸好没逃回去,哦,幸好逃不回去,要不然,上哪捞这天大的功劳? 走到辕门口,望着旗杆上三颗在阳光下暴晒的首级,不少人庆幸不已,幸好这三个蠢货探雷,自己貌似也想躲进营帐来着,现在三个蠢货白死不说,家里没有抚恤,哪像自己,不仅还活着,还立下大功。 宋诚到辕门口,樊忠再也忍不住,跳出来埋怨:“宋公子不仗义啊,怎么能全杀光了呢?多少得给我留两个啊。” 宋诚笑:“这次人有点少,下次保准让你杀个够。” “一定啊。下次我当先锋。”樊忠跟在宋诚身边磨叽。只需要埋伏好放枪就行,这样的先锋太好当了。 站着不动打枪,和前天骑在马上打枪有很大不同,容易多了。樊忠也想尝试。 这一次大获全胜,明军士气大振,人人都知,被一面倒屠杀的黑暗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他们想为死得窝囊的同袍兄弟报仇。是的,报仇! 第28章 士气(求收藏!) 明军营帐一扫两日来的低迷,人人振奋,参与埋伏战的军士更是神采飞扬,回到营帐便细心擦拭手里的火铳,查看用掉多少弹丸。 “我打了七枪。”有人叫起来,一脸不可思议。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打七枪呢,真了不起。 这位正骄傲呢,旁边有人说了:“我打八枪,比你还多一枪。” “八枪算什么,我打了十枪。”谷子扬起脸,满满的全是骄傲:“你们怎么搞的,才打这么几枪。” 瓦剌骑兵蹄声如雷,扬起的烟尘直冲云霄,明军又有被屠杀的阴影,埋伏的神机营在如此气势下还能举枪,已经很不容易,宋诚打出第一枪时,不知有多少人手抖得不成样子。 要有勇气举火铳射击,战斗时间又很短,只有半柱香,要装弹丸,要瞄准发射,还得两队轮换,得等前面的人蹲下,后面的人才能射击,这么多因素加在一起,能打五枪就算不错了,像谷子这种,倒是异数。 那些打七八枪的被谷子呛了,一脸不爽,围上去嚷:“真有十枪?我们瞧瞧。” 每人发十五颗弹丸。 谷子大大咧咧把装弹丸的袋子往地上一倒,从里面滚出五颗圆溜溜的弹丸。他大声道:“看见没有,只剩五颗。” 场面静了一息,随即有人叫起来:“你不会扔掉几颗吧?” “肯定了。” “一定的。” 同袍们纷纷叫起来,叫得最凶的是那些只打三四枪的,也有一些纯粹是跟着起哄,不愿意看谷子这么得瑟。 谷子嗤之以鼻,道:“你们真是少见多怪,十枪算什么,宋公子打了二十几枪呢。” 众人齐齐鄙视之:“你能跟宋公子比吗?” 第一枪是宋诚打的,他不用轮换,装好弹丸直接射击。好吧,就算这样,二十几枪也太吓人了,可是宋诚那是什么人?那是勋贵之后啊,他们这些寒门子弟能比么? 谷子做惭愧状:“不能。但是我会努力,宋公子说,只要平时努力练习,总有一天能像他一样,打得又快又准。” “你特么的还真这么想啊?敢向宋公子学习?”千夫长说着抬腿就踹,谷子果断躲开。 同袍们哄笑道:“你先撒泡尿照照吧,还向宋公子学习,你学习得了吗?” 起哄声,打闹声,笑声,远远传来。 张辅赤、裸着上身,露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两个军士用布蘸酒为他擦拭,伤口遇到烈酒,炙痛异常,他却没有皱一下眉,听到外面的笑声,反而咧开嘴无声地笑。 宋诚掀帘进来。 “你们先下去。”张辅吩咐两个军士。 两个军士停手看宋诚。 宋诚笑对张辅道:“国公爷有话就说,让他们退下,谁给你擦拭?”说着,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不要紧,先下去吧。” 去怀来买酒的百夫长买了烈酒,派两个军士送来,自己奉宋诚之命,在怀来寻找大夫,还没有回来。 宋诚早吩咐下了,酒一送来,拨来照顾张辅、井源的军士马上为两人擦拭伤口消毒,这会儿井源的伤口已经擦拭好了,正在擦拭张辅的。 张辅听说大捷,半柱香时间全歼五千瓦剌军,目瞪口呆,真是不敢相信啊,没有损伤一人,全歼五千敌军?! 守在帐外的军士绘声绘色把神机营“砰砰砰”一通扫射,瓦剌军“砰砰砰”掉落马下,奔驰的战马“哒哒哒”把主人踏成肉泥的经过说了一遍又一遍。 “国公爷,您是没看到啊,营帐外那条路足足有一尺深的血水,一尺深的肉泥,好吓人。”军士用手比划着。 营帐外是空地,哪来的路?军士自然要把宋公子砌两堵墙,空地变成路的事说了。 “快带我去看看。”张辅躺不住了,如此大快人心的事,不亲眼目睹怎么行? 军士哪敢啊,宋公子可是言出如山的人,吩咐两人照顾两位位高权重的重伤号,他们要是敢把重伤号带出去,会不会像武德将军一样的下场? “国公爷还是先擦拭吧?” 两人只好这样搪塞,好在还没擦拭好,宋诚来了。 见张辅不肯擦拭,宋诚接过军士手里的软布,蘸了酒,轻轻擦拭张辅胸口的伤口,道:“您老听说了吧?我们胜了。 “小兔崽子说没有一人伤亡,全歼五千瓦剌军,可是真的?”张辅眼睛死死盯着宋诚。 小兵可能夸大其词,宋诚身为主将,却是不能乱说,他说全歼就是全歼,说五千敌军就是五千敌军,这是要写在奏折,送往京城的。 宋诚抬眸看他,平静地道:“大部份尸体成为肉泥,无法分辨,从战马来看,可能五六千人。” 谁能想到有些贪心的瓦剌军会一人双骑呢?战马倒地被踏为肉泥的不多,不过失去主人后,奔驰之势渐减,冲到驻马柱前被埋伏在那里的明军套住,这一数,有五千多匹呢。瓦剌军的人数就可以定下了。 “真的?”张辅猛地坐起来。 “真的。马匹已经交给张大人了。”张益现在负责后勤,所有物资都归他管,俘获的马匹由他接收。 张辅呼呼喘气,道:“小子,真有你的!”又叫那个垂手站在帐角的军士:“快去请张大人。” 宋诚道:“血腥味太大了,阿淳和许大人带人在打扫。你要不要去看看?就在辕门口远远看一眼,不碍事。” “快快快,穿衣。”张辅叫另一个军士。 战场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肉泥铲成一堆,埋在超大号的坑里,再用厚厚的黄沙把被血染红的土路盖了,可血腥气还是很浓,但是有谁会在乎呢?参与埋伏的军士三五成群在那条路上跑来跑去,向同伴说着自己刚才站在哪里,打中哪个敌军,被打中的敌军长什么样,有时又不免争执起来,因为你打中的敌人,刚好我也打中了,这功劳,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张辅在辕门口观望良久,叹气:“可惜老夫没有参加。” 宋诚道:“国公爷赶紧好起来,机会有的是。” 张益忙得团团转,哪有空过来?宋诚和张辅过去的时候,他正忙着让人把五千多匹俘获的蒙古马编号拴进马廊。 第29章 想报仇 五千勇士就这么打了水漂,还没听见响儿,其中一个还是同胞兄弟! 也先心疼得直哆嗦,额头青筋暴跳,恶狠狠扑到朱祁镇的营帐,扯着嗓子怒吼:“明人该死!” 面对暴跳如雷的也先,囚犯朱祁镇分分钟有可能被砍了,也先的手一直按在刀柄上,刀随时会抽出来,把朱祁镇劈成两段。 可是朱祁镇毫不掩饰他的喜悦之情,笑容满面道:“太师何必动怒,朕二十万大军丧生在太师刀下,朕何曾有过一句怨言?区区五千人算什么?” 你帐下五万人全死光,朕会更加高兴的,宋诚,加把劲,把剩下四万五千瓦剌军消灭了吧。朱祁镇右手用力握紧。 二十万大军!也先呆了呆,是啊,自己只战死一千多人,却屠尽二十万明军。可随即想起胞弟博罗茂洛海,他的心又痛得无法呼吸,这些年他东征西讨,两个弟弟出力甚多,眼看他就要恢复祖上荣光,入主中原,得到明人花花江山,在这关键时刻,博罗茂洛海却死了,和部落中五千勇士一起成为肉泥。 “送你兄弟过来。”也先怒吼。 朱祁镇像看白痴一样看他。 朱祁镇有弟弟。异母弟郕王朱祁钰这会儿正被以王直、于谦为首的朝臣逼迫当皇帝呢。 皇帝被俘,也先从一个部落首领化身绑匪,开出勒索单子,明廷中那些身居高位的大臣什么大风浪没见过?一看就明白,也先这是拿皇帝当长期饭票呢。 堂堂大明,怎能被人威胁勒索? 怎么办? 接到张辅的奏折后,王直连夜召集留守京中的六部头头商议,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实在是大明建国至今,从没有一次如此刻这般危急,连皇帝都被人俘虏了。 很多朝臣已经把现在的形势同宋朝钦、徽二帝被俘联系上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明要步宋朝的后尘,大明要完。 眼看天快亮,还没商量出办法,王直急得胡子快揪光了,最后还是于谦一锤定音:“另立新帝,尊皇上为太上皇。” 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哪怕这个办法再烂,也比束手无策强太多了。于谦话音刚落,王直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 也先想拿皇帝威胁大明,却忘了谁是皇帝由大明说了算。另立新帝,朱祁镇不再是皇帝,要赎金?做梦去吧。王直想到这条计策的关键处,差点笑出声,一扫刚才的焦急,笑容满面,道:“廷益此计大妙。” 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只有三岁,只好在御驾亲征时把政务交给弟弟朱祁钰代理,朱祁钰也就挂个名,真不敢有自己的主意,没想到代理不到一个月,突然要他转正,还是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 大家都说现在上演的是宋朝钦、徽被俘这段剧情,他幼读史书,师傅可是讲过这一段的,他又不是傻子,哪肯在这时候往坑里跳? 他断然不干。 大臣们也不干,你不当皇帝,谁当? 这会儿,保和殿里,君臣对峙,剑拔弩张。 发生在帝都这一幕,朱祁镇并不知道,他觉得也先是白痴,只不过鄙视他不懂大明的国情而已,成祖迁都北、京,自此历代皇帝都尊奉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祖训,自己被俘,朝廷通过外交斡旋,接自己回去有可能,可送亲王到敌营挨刀?也先未免想多。 也先感觉自己被鄙视了,暴怒之下,“唰”的一声拨出刀。 朱祁镇眼睛眨也不眨,道:“太师可还敢再战?” 损失五千人,你就输不起吗? 也先怔了一下,一刀劈去,帐篷裂开一道口子,风灌进来。他掉头就走,出帐翻身上马,却不知去哪里。这里不是草原,没有地方让他纵马驰骋。 喜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马侧,道:“太师息怒,奴隶有一计,定保明军只有挨打不敢还手。” “什么计?”也先并不是一味蛮干的莽夫,听说有办法,马上跳下马,问喜宁。现在,他只地想把不远处那七八千残军一举消灭,以报杀弟之仇。 喜宁往前了凑,陪着笑脸,一副我对你忠心耿耿的奴才相,道:“太师,明军营中主帅是英国公张辅,此人最是忠心不过,若太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张辅定然只有挨打不还手的份。” “还能这样?”也先狐疑。 喜宁肯定:“此计万无一失。若计成,太师得报大仇,请准奴才在身边侍候。” 一个阉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也先大手一挥:“好,若我能报此大仇,定然重重提拔你。” 喜宁大喜,有也先这句话,小命保住了,还能身居高位,哪怕是成为也先的奴才,权力也大得很。前辈王振同样是一个阉奴,不是在京城呼风唤雨,草菅人命,直至威风凛凛率领二十万大军北征吗? 他不求像王振那么大的权势,只要能小小作威作福一下就行。 “谢太师。”喜宁狗腿地道。 明军这边,宋诚吩咐宰杀骡子,人人有肉,大大庆贺一番。 去怀来的百夫长来了,带来十一个大夫,大多都是年过五旬的老头子,战战兢兢站成一堆,离这群人三四步远,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左顾右盼。此女长相俊俏,一双大眼睛灵动极了,见宋诚快步走来,轻“咦”一声,道:“好俊的将军。” 这是被夸奖了?宋诚失笑,道:“众位大夫远道而来,宋某有失远迎,还望勿怪。” 姑娘也是大夫之一,不过她和那些半劝半被威胁,不得不来的老大夫不同,听说要来军营医疗受伤的军士,姑娘踊跃报名,怀来县令正愁找不到大夫,当然一口答应,担心姑娘反悔,还想让百夫长先送她过来。 没想到姑娘道:“没有药我过去有什么用?赶紧多买些药带过去啊。”主动帮百夫长买药,把怀来县令看得一怔一怔的。 “你就是百夫长口中有如神人般的宋公子?”姑娘上下打量宋诚,最后得出结论:“长得真俊,跟姑娘家似的。” “……”这是被调、戏了吗? 第30章 女大夫 姑娘名叫苏沐语,从小随父亲学医,八、九岁开始给父亲打下手,十二三岁开始开方子了,在怀来算是小有名气。前些天嫁到昌平的姑姑生病,父亲赶了过去,家里就她一人。 明军几乎全军覆没,风声多少传到怀来,百姓们惊慌不已,好在张辅的大旗竖起来,瓦剌军的脚步被阻在土木堡,怀来县令出告示安民,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恐慌。 可是召集大夫到土木堡为军士治疗,还是人人避之不及,不少大夫果断跑路,跑得慢的那些,全在这里了。 只有苏沐语例外,不仅没跑,还主动报名。 一群鹌鹑一样的老男人旁边站一个阳光漂亮的姑娘,不引人注目都不行,很多军士远远地看着,眼睛快凸出来了。 老大夫们乱哄哄地见礼:“见过宋公子。”有人好心提醒苏沐语:“这位是宋公子,快施礼。” 据说,现在营中是这位宋公子主事,他们能不能回怀来,全凭人家一句话呢,事关性命,不敢儿戏啊。 “我知道是宋公子啊,要不知道,还以为是女扮男装的姑娘呢。”苏沐语欢快地说着,对宋诚左看右看,看个没完。 先前提醒她的老大夫无语问苍天,知道这姑娘缺心眼,没想到这么缺心眼,算了,就当他什么都没说。 被人说娘炮,宋诚哪能无动于衷。他对百夫长道:“不知道军营之中不能携带女人吗?你明知故犯,拖出去斩了。” 立即有两个军士上前拿下百夫长。 苏沐语漂亮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道:“干嘛杀他?” 百夫长没有慌乱,道:“宋公子,苏姑娘是大夫。标下想,苏姑娘虽是女子,但医术精湛,也许可以例外,若是苏姑娘不能留在营中,送她回去就是。” 这位百夫长是前天跟随宋诚一起阻击瓦剌军的神机营军士之一,对宋诚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路上说了无数宋诚的英勇士迹,在他眼里,宋诚明辨是非,又灵活机变,定能做出最好的安排。 “你是大夫?” “是啊。治跌打很拿手,风寒也会,带下科也会一些。” 苏沐语说到略通皮毛的妇科有点脸红,声音也小了。没办法,她的医术学自父亲,她父亲一个大男人,哪有机会给妇人看妇科?这个时代,女子得了妇科病,只好捱着,哪敢找男大夫看病? 她会一点妇科,还是无意间得了一本残缺的医书,自学成才。 不过,怀来这地方,有钱人不多,请她看妇科的女人很少,她能实践的机会更少。 宋诚笑:“失敬,还是多面手。军营中只需要会跌打就行,别的不需要。既然是大夫,那就留下吧。” 宋诚吩咐放了百夫长,又朝大夫们作个罗圈揖,道:“有劳诸位了,医药费照付,待战事结束,一定奏明皇上,为诸位表功。” 有钱拿,贱名还能上达天听,而且看少年将军客客气气的样子,他们的老命估计是保住了。老大夫们赶紧还礼,再三道谢。 宋诚点了两个公认医术最好的大夫去张辅的营帐。两个大夫一看张辅的样子,连称奇迹,伤这么重还能活,已经十分难得,伤口没有发炎,简直超出他们的想像。 又看井源,只是摇头,道:“如果三天内能苏醒,性命想必无碍。” 井源昏迷不醒,这个时代没有输液的医疗设备,宋诚只好让伙夫把肉剁成肉沫,熬成浓汤,晾凉了,再让人撬开他的嘴,一勺勺灌下去,要不然没有营养补充,早就死了。两个大夫没有料到这一层,以三天为限,却是从吃食上考虑,人不吃饭,捱不了几天。 宋诚看两人有很强的时代局限性,只好努力回忆,看现代哪些技术能用上了。 除了张辅,还有一些伤兵,相比死在瓦剌军屠刀下的十多万明军,这些人无异是幸运的,就算断手折脚,毕竟还活着。 伤兵营在宋诚的要求下打扫得干干净净,天气又凉爽,伤员们没有因为发炎而死亡。烈酒买来后,军士们正在为伤员擦拭。 营中最好的肉留给伤员吃,伤员的营帐最干净,位置最好,伤员们并没有因为受伤而暴躁,就算偶有消沉的,别人一句:“那么多人都死了,你活着,还想怎样?”这人也就不好意思再偷偷抹泪了。 烈酒抹在伤口上炙痛得很,可没有人喊痛。 大夫们进来时,见到伤员的惨状有些不忍,伤员们反而安慰大夫:“只管放心治,治好了够本,治不好是命。” 以后谁说兵大哥蛮横不讲理,他们一定跟这人拼命。大夫们默默地想。 苏沐语跟在大夫们身后转完伤兵营,拿出自带的伤药为伤员们敷上。敷了药的伤员大呼:“凉呼呼的好舒服。” 那些没有用烈酒擦拭的伤员一听,也跟着嚷:“我也要。” 军士道:“苏姑娘,宋公子说了,一定要用酒擦拭才能用药。” 军营中,宋诚的命令被百分百执行,谁也不敢违抗。堂堂五品武德将军只是喊了一句要回京,命就没了,他们可不敢拿脑袋开玩笑。 苏沐语奇道:“为何要用酒擦拭?” 面对这么漂亮的姑娘,军士还是很有耐心的,解释道:“这是宋公子的命令。” 苏沐语眨巴眨巴大眼睛,转身出帐,一路打听,来到宋诚营帐,劈头盖脸问:“为何要先用酒擦拭才能用药?” 宋诚正绞尽脑汁想怎么把井源抢救回来,冷不丁冲进一个姑娘,气势汹汹地质问,怔了一下才道:“用烈酒消毒再用药,伤口好得快。” 至于什么是毒貌似不难理解。 苏沐语道:“谁告诉你的?” “我师傅啊。”宋诚道:“这么做肯定没错。你看到没有,至今没有一人因伤死去。” 三天了,没有一个伤患因为感染而死,在这个时代可是了不起的奇迹。 苏沐语显然清楚宋诚这句话的份量,转身就跑,在帐门口却和一人撞在一起,那人顾不得疼痛,直冲进帐,道:“宋公子,瓦剌太师下战书了。” 第31章 不在营中 也先怒下战书,约明天一战。 不是冲营,而是列阵而战。 人家精挑细选的五万骑兵现在还剩四万余人,已方只剩两万二千多残军,其中七千多神机营,三千营和五军营加在一起约一万五千人,余下的文官侍卫仆人可忽略不计。人数上是没有一战之力的。 把人家四五多骑兵分割包围,各个击破歼灭?有这种想法的人,大概忘了六天前,成国公朱勇率领五万骑兵在鹞儿岭中伏,同样是骑兵,五万对五万,最后全军覆没。 是的,全军覆没,没有一人活着回来。 而也先的五万骑兵,却在擦干刀锋上明军的鲜血后,追上明军主力,在土木堡把明军主力包围了。最后的结局,已经不用再说。 不是宋诚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血的教训触目惊心,人数相等,明军输面居多。 敌军下战书,战还是不战,总得主帅拿主意。宋诚再有想法,也得听张辅的。 张辅敷了药,精气神明显好多了,看了战书,道:“你怎么看?” 现在可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宋诚道:“不能战。” “没错,我军没有能一挡瓦剌太师的主将,兵力也大大不如。你想怎么回复他?” 能上阵的主将几乎在三天前的大屠杀中死光了,唯一硕果仅存的,唯有自己,如果自己没有受伤,拼着不要这条老命,也要和也先一战,一雪皇帝被俘之耻,可是自己受伤如此之重,床都起不来,何能再战? 张辅恨哪。 宋诚突然笑了,道:“国公不战,小子去回他就是。” “别坠了大明的威风。”张辅怒瞪宋诚,深怕少年不知轻重,说话间露出马脚,被敌人察知虚实,又为敌人耻笑。 “小子知道。国公放心。”宋诚凑到张辅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张辅愕然,随即放声大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这次来的使者是老熟人巴特尔。巴特尔不想来,可是也先心情不好,随时要杀人的架势,他哪敢多话?挨一顿打和砍头,哪个划算,他还是懂的。 宋诚没有让他坐,没有给他使者的礼遇,他不敢吭声,只盼能早点得到准信,赶紧闪人。 “你回去告诉太师,英国公不在营中,待英国公回来,自当回复太师。”宋诚道。 既然张辅不在营中,战书自然没看,不仅不能回复,也不可能让他把战书带回去。 巴特尔呆住:“不在营中?” “嗯。你先回去,待英国公回来,战与不战,自然会派人过去告诉太师一声。”宋诚开始赶人了。 巴特尔出了明军大营,走在那条由同袍鲜血染红,又铺上黄沙的泥土路上,还在恍惚,因为英国公没在营中,所以少年没空揍自己吗? “没在营中?”也先的反应激烈多了,吼得大帐顶直摇晃:“他不是主帅吗?怎么会不在营中?” 巴特尔无奈:“那个宋公子是这么说的,想必没错。”没挨打已是运气,他哪敢问东问西呢,又不是皮痒。 也先气得一刀把大帐的柱子劈了,可人家主帅不在营中,其余的人不敢应战,他有什么办法?唯有问候张辅府上历代女性出气了。 正骂呢,喜宁来了,道:“太师息怒,虽然英国公不在帐中,但明军营帐还在,奴才的计还行得。” “嗯?”也先把骂了一半的粗口停了,瞪圆铜铃大的眼睛,道:“怎么说?” 喜宁道:“那位宋公子在营中吧?昨天他亲来探大明皇帝,可见忠心。太师,宋公子出身西宁侯府,按辈分论,是大明皇帝的表兄弟,于国是君臣,于家是亲戚,他怎能坐视大明皇帝受辱不理?” 原来是表兄弟啊,他死了一个胞弟,让对方死一个表兄弟貌似很不错。也先气消了,道:“这主意不错。” 喜宁像得到主人夸奖的狗,使劲摇了摇尾巴,笑得那叫一个谄媚,道:“谢太师夸奖。” 打发走巴特尔,宋诚去顾淳的营帐,一进门就道:“画好了没有?” 桌上堆着几张纸,顾淳刚好把笔搁下,拿起刚画的一幅画吹了吹,见宋诚进来,道:“总共画了三张,你看画得怎样?” 一个俊朗青年跃然画上,五官脸庞正是朱祁镇,只是头戴粗布头巾,身着粗布长衫,一副落魄文士的模样,不认识朱祁镇的人,哪里知道此人是皇帝? 宋诚点头道:“画得不错,再写上,举报者赏银五千两。” “五千两?!”顾淳惊讶:“这么多?” “就这么多。” 老大的吩咐,顾淳一向照做不误,提笔唰唰唰一下写好。宋诚把陈春桥、谷子、樊忠叫来,教会他们一套说辞,方便他们应付三地守将,然后让他们赶紧带画去怀来、大同、宣府张贴,再三叮嘱一定要看过当地军士,再守在县衙等消息。 陈春桥和谷子是见过皇帝的,樊忠没见过,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把几分相似的人统统带来。 三人带了干粮,一人双骑,出营飞奔而去。 营中两万二千多人,宋诚都看过,没有一个和朱祁镇长得相像,哪怕三五分相似,不能以假乱真,想办法勉强糊弄过去的;哪怕五官不像,身材相似,想个瞒天过海之计,碰碰运气的。没有,一个都没有。 没有救出朱祁镇,放不开手脚,只好拖延时间了。宋诚也很无奈。 他加快脚步回自己帐,路过伤兵营,见一个身材婀娜的少女一瘸一拐从伤兵营出来,瞧见他,还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怎么了?”宋诚走过去问。 苏沐语大大咧咧道:“就是刚才啊,在你帐外和你的传令兵撞在一起,摔了一跤,腿好疼。” 岂止是腿疼,屁股也快摔成四瓣了。 撞在一起……宋诚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苏沐语反而安慰宋诚:“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这姑娘倒乐观。宋诚点头:“要不你涂点药酒?有药酒吗?” 两人正说话呢,辕门口的军士慌慌张张跑来:“宋公子,大事不好了,敌军派皇上叫阵,要和宋公子厮杀。” 第32章 激也先(求收藏) 这就是喜宁给也先出的计策了。 也先采纳了,胁持朱祁镇一起叫阵。 皇帝在敌军中叫阵,要求臣子和敌军一战,臣子是战还是不战?战必输无疑,不战是违抗诏命。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抗旨不遵,宋诚还想不想活了? 在也先看来,宋诚骑虎难下,只能一战,就他那么单薄的小身板,自己一刀就能把他劈落马下。表兄弟也是兄弟,让大明皇帝尝尝没有手足兄弟的滋味,很不错。 也先得意极了,顾盼之间,哈哈大笑。 朱祁镇面无表情紧抿双唇,后腰的刀随时可能要他的命,他却昂首直立,反倒是袁彬各种担心焦急,恨不能替主受难。 “姓宋的小子,敢不敢和本太师一战?你们明人胆小,你肯定不敢。”也先嚣张之极。 宋诚跨枣红马,在顾淳陪伴下出营,看了对面一眼,该有的礼数不缺,先在马上施礼:“臣参见皇上。”然后鄙视也先:“瓦剌太师,你羞也不羞,多大的人了,欺负我一个少年,论年龄,你是我的三倍,你好意思以大欺小吗?” 顾淳配合地大笑,道:“你们瓦剌人真不要脸。” 你说我们胆小,我说你们不要脸,一点便宜不让你们占。顾淳得意,笑得越发欢畅,笑声在两军之间回荡。 论年龄!!!双方军士看看一脸络腮胡子,满面沧桑的也先,再看看剑眉星目,青春年少的宋诚,暗暗点头,从外表上看,也先的岁数确实是宋诚的三倍没错。 朱祁镇也笑了。他现在的处境再糟糕不过,按理他哭还来不及了,可听到宋诚比也先更嚣张地指责也先时,他还是笑了。他就知道,少年一定有办法救他。 也先气得胡子根根翘起,两军阵前,谁跟你论年龄来着?还有那个谁,你等着,老子一会儿给你好看。 宋诚接着往下说:“本公子熟知十八般武艺,早就想跟你战一场了,主帅不在营中,只好作罢。如今皇上下诏,正合吾意。不过,本公子很怀疑你的人品,要确定你输后不会对吾皇不利。这样吧,三天后开打,开打前,本公子再过营探望吾皇,如何?” 哪怕你年龄是我的三倍,我也不怕你,正想把你往死里揍呢,就是担心你打输拿我家皇帝撒气,我得先确保皇帝的安全,你敢不敢让我过营? 两军将士不知宋诚哪来的自信,就他那小身板,恐怕不敌一个回合。可是这话明军爱听,顿时大声鼓噪起来,其中以顾淳叫得最凶:“老头子,敢不敢啊?” 老头子!也先差点没气吐血。他才四十二岁,正当壮年,怎么就成老头子了? 待明军鼓噪声低了些,宋诚道:“你要敢让我过营探望皇上,又不趁我在你营中设埋伏,待我回营,我们好好打一场,如何?” 也先这次真的吐血了,说得他好象明知打不过,只能埋伏把宋诚干掉一样。 顾淳叫:“敢不敢啊?要是只会以大欺小,还打什么,滚回草原生孩子吧。哈哈哈。” 明军跟着大叫:“滚回草原生孩子吧。哈哈哈。” 张辅在帐中听外面南腔北调乱七八糟的叫嚣声,笑着摇头,这孩子古灵精怪,是个不会吃亏的主,只是他再次进敌营,能活着出来吗?也先五千骑兵可是一个不剩,全到阎王那儿报到了。 也先是有血性的汉子,被他瞧不起的明军这么叫嚣,怒极反笑。他冷哼:“老子用得着设埋伏?就在两军阵前斩你于马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在两军阵前斩宋诚于马下,也就是说,不会在宋诚进营时下杀手了。 宋诚和他隔空击掌,顾淳却道:“我说老头子,你说话算数吗?你是主帅吧?要是说话不算数,我们可拿你没办法。” 话是没错,宋诚进他营帐,他要真把宋诚砍了,最多信用不好,明军还能拿他怎样?可当面直白地说出来,很难让人接受啊。 也先马刀隔空直指顾淳:“出阵,老子先杀了你。” 顾淳会出去才有鬼了,不仅没出去,反而让跨下战马退后两步,躲在宋诚背后。 宋诚叹气:“太师,你多大人了,怎么这么冲动?” “哈哈哈。”以顾淳为首的明军阵营各种怪笑。 也先前几天才把二十万明军精锐杀得四散奔逃,没有还手之力,意气风发得不行,这会儿被当众嘲笑,哪里受得了?一夹马腹,就到明军这边拿下顾淳。比起宋诚,他觉得这个嘴上没毛的混帐小子更加可恶。 “大哥不可。”关键时刻,二弟伯颜贴木儿喊住他,道:“人无信不立,既然要战,何妨堂堂正正战一场?您贵为太师,何必和一个少年一般见识?” 对这个自小喜欢学习儒学的二弟,也先也很无奈,他成天捧着明人的书本诵读,怎么劝都不听。兄弟三人,已失去一人,难道他还要和仅有的一个弟弟斗气不成?看着伯颜贴木儿诚恳的脸,也先又想起博罗茂洛海,心头酸楚,眼眶也红了。 就依他一次吧。 伯颜帖木儿纵马出列,道:“宋公子,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就由我出面担保,定保宋公子安全回明营,如何?” 这人宋诚见过一次,那天去探监,他和朱祁镇并肩而来,朱祁镇也说过,这人对他颇为礼遇。可是,事关性命,宋诚哪能凭他一句话就答应? “你是?”他问。 “某乃太师二弟伯颜贴木儿是也。宋公子可信得过某?” 信不信得过,都得去敌营一趟,以已方现在的力量,实在无法在瓦剌军的包围圈中把朱祁镇救出来,宋诚去过瓦剌军营,朱祁镇的小帐在层层营帐包围之中。 宋诚也曾考虑过派出小股神机营袭营,趁敌军骚乱,把朱祁镇救走,可和张辅再三推演之后,两人都觉得此计不仅救不出朱祁镇,还会打草惊蛇。 骚乱一起,也先只需把朱祁镇带在身边,危急之际,一刀砍了,宋诚就得一辈子背弑君之名。 这事,不能试。 何况,瓦剌军有四万多人,小股神机营能不能制造骚乱还两说呢。 除了以身涉险,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第33章 死囚犯 怀来是个小城,守城军士并不多,谷子对比画像一个个仔细看了,确认没有跟画中人相像的,跟守将打声招呼,进城直奔县衙。 有英国公张辅的书信,县令哪里怠慢?立即出告示,把画像贴在县衙前的墙上,至于原因?那还用说吗,五千两银子的悬赏,肯定是江湖大盗,杀人不眨眼呗。 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夜过去了,没有人到县衙告发。县令以为谷子是张辅的亲兵,亲自作陪,好酒好肉地招待,可谷子坐不住了,跟县令说一声,走出县衙,四处乱转。他希望能够遇到和皇帝有几分相似的那个人。 大街上随便转转,哪能那么巧,就遇到呢。眼看太阳快下山,又一天过去,谷子急得嗓子冒烟,宋公子可吩咐了,三天为限,无论有没有找到,必须回营。虽然宋公子没有说要找这人做什么,但他相信,宋公子肯定有大用。 不能让宋公子失望啊。 谷子继续在街巷中转圈圈,遇到每一个人都窜上去猛看,要不是县令派差役跟在后面,他不知被打多少次了。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屋檐上,他刚好走到怀来大牢门口,今天他第三次经过这里,可这次,他很想进去看看。 怀来是小地方,转了一天,县城差不多都转遍了,他认为,能上街遛哒的人,他都见过,唯一没见过的人,只有在大牢里了。 大牢也不能错过啊,说不定这人就在里面呢。 县令一听他要进大牢看看,马上答应,犯人们长什么样,说实话,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谁会记得犯人的长相呢?这事不能怪他啊。 大牢里伸手不见五指,牢头提着气死风灯走在前头,谷子嫌灯光不够亮,自己接过气死风灯,让牢头打开门,提灯一个个地照,哪怕是留了胡子,也仔仔细细地辩认。 县令为画像上那人默哀,这得怎么得罪英国公,这位亲卫才不辞辛劳,非把他抓回去不可?这人只要被抓住,还有命吗? 怀来人口不多,县衙不气派,大牢也狭小,犯人倒是不少,几乎关满了,可不长的通道快走完,还没有找到画像上的人,县令松了口气,没找到这人就好,没找到他就不算失职。 只剩最后一间牢房了,里面只有一个囚犯,躺在稻草堆上呼呼大睡。谷子失望极了,明天就得回去了,找不到,怎么向宋公子交代? 囚犯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盖在脸上,透过乱发。看到灯光越来越亮,干脆抬起手臂遮住光,继续睡。 可是很快,他被人提了起来,脸颊感觉到炙热的气息,睁开眼,灯光照在他脸上,除了桔黄色的光,他什么也看不见。接着,他听到“咦”的一声。 谷子拨开这人盖在脸上的长发,看清这人的面容五官,惊喜莫名。 这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和朱祁镇有七八分相似,咋一眼望去,不太熟的话,没准会认错,熟人或是细看,当然还是能看出差别的,这人眉短些,眼睛有点圆,鼻梁不高,唇有点厚,下巴有点尖。 长得一模一样那是双胞胎,不是双胞胎,相似度这么高,已经很难得了。 “这人犯什么事?”谷子把他放下,问县令。 真找到啊?县令惆怅了一把,赶紧先认错:“下官失察,下官该死。这人名叫岳雨生,因口角连杀邻居一家四口,下官判了死罪,公文已送往刑部,只待刑部判决。” 原来是死囚犯,不知宋公子要这人做什么,若是因为长得像皇上,而赦了他,岂不可惜?谷子也惆怅了。 “我想把他带走,不知县尊大人可同意?”人找到,谷子急着回去。 县令哪敢说一个不字?这位拿的可是英国公的亲笔信,得罪四朝元老英国公,他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岳雨生像没睡醒似的,保持跌坐在地的姿势,直到谷子道:“你现在跟我回营,有可能不死,若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判斩立决。你怎么说?” “你是谁?”岳雨生无神的眼睛一下子活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县令抢着道:“这位是英国公的亲随。” 英国公那么高级的存在,岳雨生一时没想起是啥,不禁茫然,可留下非死不可,跟这人走有可能活,他又不是傻蛋,怎么选择很难吗? 县令亲自送谷子到城门口,叫开城门,目送谷子和岳雨生出了吊桥,心里默默盘算,是不是应该给英国公写封信问候一下? 和也先的三天之约已经过去一天,宋诚不着急是假的,他再次细细在营中二万余军士中查找,哪怕长得不像,只要身材相似,能隐瞒一时半会也好。 人倒是挑了三四个,只是有的高了,有的矮了。不理想哪,宋诚叹息,留作后手,若明天樊忠等三人没有找到人,只好从这三四人中挑一个了。 他刚入睡,就被叫醒,谷子来了。 宋诚来不及趿鞋,赤着脚奔出来,就见月光下一人飞奔而来,后面一人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两人! 宋诚顾不上问,直冲谷子后面那人而去,抓住那人肩头就着淡淡的月光一看,真是喜从天降,忍不住咧嘴笑出了声。 太像了,不细看几乎分辨不出。 “宋公子,这人是从大牢找来的,杀了三人,是个死囚犯。”谷子有点难过,你说千难万难找到一个人,却是这么个情况,让人心塞得不行。 “死囚犯?”宋诚见谷子点头,更加欢喜:“死囚犯好,死囚犯好啊。哈哈哈。” “……”岳雨生。 “宋公子欢喜得傻了。”谷子难过。 宋诚重新进帐,帐中已点了灯,他往椅上一坐,道:“谷子啊,你累了,先回去歇息。” 谷子答应一声,再三回头看宋诚,到门口不放心地道:“宋公子,你没事吧?”唉,所有的事情全压在宋公子身上,他肩上的担子太沉重了,难免有些反常。谷子难过。 宋诚笑容满面道:“没事没事,你赶紧去睡吧。”又招呼岳雨生:“坐。” 岳雨生在椅上坐了,道:“你是英国公吗?我真的能不死?” 第34章 用计 淡淡的月光洒在小帐边沿,朱祁镇翻了个身。 下半夜气温很低,袁彬以为他冷,起身取宋诚送来的貂皮大氅披在他身上,没想朱祁镇干脆坐起来,道:“阿彬,得想办法除去喜宁。” 自从被俘,喜宁多次向也先献计,意图加害他。这个奴才将他当成投靠也先的敲门砖也就算了,对他充满恶意,他也忍了,无所谓跟一个奴才计较。现在却不能忍,堂堂皇帝,为人胁迫于两军之前叫阵,成何体统? 朱祁镇决意除掉喜宁。 “皇上,喜宁现在深得鞑子信任,鞑子对他言听计从,要除他只怕不易。”袁彬何曾不想除掉这个死汉奸,可是现在形势不由人,两人都是俘虏,怎么除掉他? “用计。”朱祁镇已经盘算半夜,心中早有计较,和袁彬说这件事,是因为需要他配合。 两人商量、推敲到天快亮,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才分别睡下。清早起来,吃过简单的早饭,到也先营帐求见。 人质求见,也先还是见了。 朱祁镇坐下,道:“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太师要的粮食、盐、铁还没有送来,朕很过意不去,不如朕写一封信,派人送去,催促一下。” 那敢情好啊。也先眼巴巴盼着呢,想等宋诚过来问一下,要是明廷坚决不肯付赎金,就把宋诚宰了出气。杀了宋诚,伯颜贴木儿肯定生气,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现在人质肯主动写信催促,再好没有了。朱祁镇是皇帝啊,说话的份量岂是宋诚能比? 也先让人准备笔墨,喜宁说话了:“太师,只怕其中有诈,不如奴才跑一趟,替大明皇帝传口谕。” 一直站在朱祁镇身后的袁彬眸中闪过喜色,这死汉奸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朱祁镇面有难色,道:“太师有所不知,英国公最不喜阉宦,喜宁过营,恐怕会受责打。不如让袁彬陪喜宁一起去,万一英国公要责打喜宁,袁彬可以阻止。” 英国公讨厌阉人吗?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喜宁狐疑,转念一想,不管是不是,不能冒险啊,难得当一次瓦剌使者,要是莫名其妙被张辅那老狗打一顿,岂不倒霉? “太师,让袁校尉陪奴才走一趟。”喜宁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奴才为正使,袁校尉为副使。” 这个万万不能弄错。想到不仅没死,还能成为使者出使大明,喜宁心花怒放,嘴快咧到耳根。 也先也有疑虑:“不写信,行吗?” 有朱祁镇的亲笔信张辅多少会听,传话,张辅会不会不当回事? “不会不会,奴才在宫中常替大明皇帝传口谕,很管用的。”喜宁赶紧拍胸脯保证,万一让朱祁镇写信,不派他去,岂不是没有当使者的机会了? 也先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同意了,他倒不怕喜宁一去不回,这些天喜宁多次献计,忠心可嘉,再说,一个阉人,跑了就跑了,也没什么。 朱祁镇当着也先的面,让喜宁传话:“张卿,太师要的粮草诸物可曾齐备?速速备齐送来。” “完了?”也先果断不答应:“限他三天内把本太师所需之物送来,如若不然,定然踏平京城,屠城” 朱祁镇无奈:“照太师所说。” 喜宁喜气洋洋换了新衣服,高高兴兴走在前头,不停回头催促袁彬:“快点。” 袁彬没想到两人商量半天的计策这么容易达成,担心临了被喜宁识破,很紧张,又不放心朱祁镇一人在敌营,不免一步三回头。 朱祁镇站在也先帐前,朗声道:“去吧,朕在这里没事。” “是。”袁彬见朱祁镇沉着镇静,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追上喜宁。 喜宁各种不耐烦,各种埋怨。 宋诚接报大明皇帝遣使传口谕,很奇怪。晚上就要救他出来了,难道他连一天也忍受不了?还是说有其他变故? 对待瓦剌使节,宋诚一向没什么礼仪,看巴特尔的下场就知道了。可怜喜宁以为瓦剌刚打了大胜仗,五千人马全军覆没那是小败,在屠杀二十万明军的伟业面前不值一提。 明朝一向是礼仪之邦,对各国使者奉为上宾。自己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这是祖坟冒青烟哪,得在明军营帐显摆一番,最好刁难刁难,让张辅知道自己的厉害。 在辕门口没见张辅出来迎接已经各种不满,老狗不识趣,不能轻易放过他,得增加赎金,三百万担粮食得增加到五百万担。 喜宁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中军大帐,张辅同样没有在帐门口相迎,这是接待使者该有的礼仪吗?他当场发作:“明人真是岂有此理!” 进了辕门,袁彬总算放心,这下喜宁再也跑不掉了。他对喜宁深恶痛绝,不客气地嘲讽:“难道你祖上不是明人?” 你自己想当汉奸,你祖宗愿意和你一样当汉奸吗? “呃?!”喜宁被呛得直翻白眼。 袁彬再不理他,掀帐而入。 喜宁大怒:“姓袁的,你只是副使,怎能走在咱家前头?” 袁彬哪去理他,进帐抬眸一看,正中主位坐一个俊朗少年,正是宋诚,于是施礼:“见过宋公子。” “你是?”来的不是巴特尔,而是同胞,大大出乎宋诚意料。 袁彬来不及说话,喜宁抢进来,见一个少年高坐主位,张辅却不见踪影,怒道:“你们就这样对待瓦剌使者吗?难道不怕瓦剌铁蹄踏平京城?” “嗯?”宋诚皱眉,道:“你被穿越了吗?怎么说话如此颠三倒四?” 穿越是什么,喜宁不懂,也不理会,继续耍使者威风:“我乃瓦剌太师的使者,代表太师前来催讨粮食,太师说,三天内你们不把粮食、盐、铁送来,定然踏平京城,屠城!听清楚没有?” 他话音刚落,宋诚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一边脸颊高高肿起,嘴一张,一口血水含着两颗牙齿喷出去。 “你个伪瓦剌人,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不知道老子在两军阵前把瓦剌太师耍得团团转吗?”宋诚说完,抬腿就踹。 打使者神马的,宋诚最喜欢了。 第35章 再探敌营 不对啊,剧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使者不是应该威风八面吗?怎么到他这里只有挨打的份?喜宁懵逼了,被踹翻在地一脸茫然各种不可思议。 袁彬见宋诚把喜宁踹翻在地,半天起不来,大觉解气的同时,赶紧拉住宋诚说正事:“宋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宋诚认得这人,那天他像透明人拟的,默默跟在朱祁镇身后,既然是朱祁镇的人,肯定信得过了。 两人出了大帐,在帐前的空地停下,从这里望去,四周有没有人一目了然,不用担心有人偷听。 难怪皇上对少年赞不绝口,做事果然极有分寸。袁彬暗赞,刚对宋诚收发自如的踹人功夫十分佩服,又对宋诚选在这个四周没有遮挡的地方说话十分满意。帐中已有喜宁这个“正使”,只能出帐说话,要防别人偷听,这里再好不过了。 “可是有什么变故?”宋诚问,这正是他担心的。 袁彬把喜宁为一已私利,几次献计谋害朱祁镇的事简略说了,道:“皇上让宋公子除去此人。” 昨晚和朱祁镇商量的时候,他心里还有疑虑,担心宋诚不敢,毕竟现在喜宁还挂着使者的头衔呢,没想到英雄出少年,宋诚根本没把他这使者的身份放在眼里,一言不发抬手就打。把收拾喜宁的事交给宋诚,再合适不过了。 “好。”宋诚点头,道:“对汉奸没什么好客气的,交给我吧。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不知宋公子何时接皇上回营?” 这是朱祁镇的心声,也是袁彬的心声,俘虏实在不是人当的,担惊受怕不说,还缺衣短食,天气越来越冷,要不是宋诚送衣服过去,朱祁镇就得挨冻了。 宋诚道:“晚上。夜里方便行事。” 把时间定在晚上,也有欺负瓦剌夜盲症严重的意思,天一黑啥都看不清,谁跟谁哪里认得清?这样有利于解救朱祁镇。 袁彬得了准信,一颗心总算归位,抱拳道:“拜托了。” 喜宁还躺在地上茫然,他一定要拿出使者的威风,一定要把可恶的少年宰了,嗯,张辅也不能放过,一定是张辅这老狗教唆少年打他,一定是的。 他正咬牙切齿呢,两个军士进来,二话不说把他绑了,然后他就听那个可恶的少年道:“这是英国公的书信,一并送去京城。” “我是使者……”他喊。 宋诚道:“把他的嘴堵上。” 京城里,朱祁钰列举了无数不当皇帝的理由,可是事情已经失控,以于谦为首的文官们不由他不当了。 于谦道:“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国家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连皇帝都被人俘虏,成为人质,来要赎金了,你现在不挺身而出,挑起这副担子,大明就等着灭亡吧。我们逼你当皇帝,不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只是不愿意看到大明灭亡而已。 于谦说的是真话,形势已经严峻到无以复加了。朝中众大臣,谁也不相信张辅和宋诚收拢的二万多残军能抵挡也先四万多铁骑,二十万明军精锐都成了打狗的肉包子,二万多从瓦剌铁骑苟活下来的残军,能做什么呢? 如今,京城已无险可守,也先迟早会打到京城,现在必须尽快把皇帝大位定下来,以定民心军心,再以皇帝的名义调兵入京勤王。没有立皇帝,什么都做不了。 对大局的把握,危急之下果断冷静,王直自认比不上于谦。他是吏部尚书,俗称天官,是百官之首,可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却放手让于谦一搏,自己成为那个默默在背后支持的人。 朱祁钰无奈,只好答应,看文官们的样子,他要不答应,会生吃了他。不当皇帝是为了好好活着,当皇帝也是为了好好活着,只要能活着,当就当吧。 这大概是史上最无奈苦逼的皇位继承者了。 消息传到后宫,太后把于谦、王直众大臣宣进宫,提出,形势如此,立朱祁钰为帝也未为不可,只是在立新帝之时,必须同时册立太子。 立朱祁镇三岁的儿子朱见深为太子。 文官们只需要有个皇帝,接下来的事情才能开展,朱见深是皇长子,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意外,待他再大些,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于是,以于谦为首的文官们答应了。 此时,兵部尚书没有生还迹象,兵部侍郎于谦已是事实上的兵部尚书,朱祁钰匆匆继位后,下诏晋他为兵部尚书,是实际上的最高统帅,如何保卫京城,如何调兵遣将,如何安抚百姓,如何鼓舞军心,全压在他肩上。 在瓦剌营中的朱祁镇对此变故毫不知情,准备把皇帝捞出来的宋诚还没有接到新皇继位,尊朱祁镇为太上皇的公文,自然也不知道。 宋诚等到天黑,带顾淳、岳雨生、谷子一起出了营帐。 顾淳生怕被落下,从早到晚一直守在辕门口,见宋诚出来,赶紧跟上。 谷子背一个大大的包袱,有意无意间挡在岳雨生前头。 要岳雨生做什么事,昨晚宋诚已经告诉他,并且给他一天时间考虑,如果成为死士,抚恤十分丰厚,如果不同意,会送他回大牢,等待明年秋决。 多活一年,会被押到刑场斩首,死后妻儿落不了好;为国捐驱,会很快死去,死后妻儿会过上好日子。是个男人都会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岳雨生回家见邻居辱骂妻子,一时冲动抄起菜刀把邻居一家四口砍了,这些天在牢中冷静下来,对自己的行为很后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自己死后,妻子带两个幼子,怎么办? 能用一年的寿命,换妻儿衣食无忧,他如何不肯?马上答应了。宋诚道:“不急,你好好想想。” 他反而担心宋诚有更好的人选放弃他,赶紧道:“只要你给小的妻儿一口饭吃,小的什么都肯干。还请公子成全。” 他等了一天,一直在等这一刻。 四人二前二后到瓦剌军辕门口,宋诚道:“烦请通报一声,宋某遵约来探吾皇。” 第36章 明天杀 看着面前神态自若的少年,也先很不爽,你以为这里是明营吗?当这里是自己府上吗? “来啊,拿下。” 也先一声令下,帐外两个亲卫冲进来,其中一个是巴特尔,两人冲向宋诚,顾淳和谷子挡在宋诚身前,和巴特尔两人对峙。 宋诚道:“太师说话有如放屁吗?” 两军阵前约好,三天后再战,在战之前宋诚要探监,而且还有保人,现在宋诚过营,也先却喊拿下,岂不是说话有如放屁? “本太师为你蒙骗,前天的话不算数。”也先回营就后悔了,当时怎么一时脑热,答应他了呢?派喜宁当使者催促赎金,就有等宋诚过营宰了他的念头,机会多难得啊。 宋诚道:“贵使下午刚走,今晚定然歇在怀来,若宋某有不测,英国公肯定派人追回贵使,再写奏折禀明朝廷,太师要的粮食、盐、铁,最快也得筹备三五个月吧?眼看就到九月了,很快第一场雪就下啦,白灾也不远了。你的部落捱得过这个冬天吗?” 是啊,冬天快来了,可怕的白灾会冻死无数牛羊,不知会饿死多少人。这正是也先担心的。他眼巴巴盼着大明的粮食呢,先把三百万担粮食运回瓦剌,再挥军南下,才是最好的办法。 “你威胁本太师?”也先怒。 宋诚笑:“以我一命,换贵部无数条命,这买卖合算极了。快,把我杀了吧。杀了我,朝中诸公知道太师言而无信,就算送来粮食也救不回皇上,干脆以举国之力和太师死战。” 也先怀疑:“你的命这么值钱?”大明的勋贵皇亲,真这么牛逼?如果喜宁在就好了,问他就清楚。 宋诚道:“两军阵前的约定你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亏你是瓦剌太师,征战一生,这点常识也没有吗?” 两军阵前……也先默然,前天怎么一时糊涂,被这小子一激就答应了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大哥别乱来。”一人抢进帐中,见到帐中的情形,赶紧道:“我可是做过保的,你若是顾念兄弟情义,不能言而无信。” 此人正是伯颜贴木儿,朱祁镇担心宋诚过营有危险,请他过来周旋。 也先黯然道:“二弟,三弟不在了。”从小一起长大,并肩杀敌的兄弟,就死在明军的火铳下,尸骨无存,怎么不令人伤心? 伯颜贴木儿道:“大哥明天在两军阵前取此人首级,为三弟报仇,我只有欢喜,决不相劝。现在却不能杀了他,就让他多活一晚吧。” 以宋诚的小身板,哪是也先的对手?只怕交手不到一合,就会被斩于马下。 也先沉默良久,挥手让巴特尔两人退下,道:“暂且让你多活一晚,明天阵上斩你。” 巴特尔两人一退下,顾淳和谷子也退到宋诚身后,谷子有意无意间,大包袱挡住大部分光线,岳雨生一直低着头,伯颜贴木儿并没有发觉什么。 宋诚笑对伯颜贴木儿道:“多谢。”又对也先道:“宋某这就去见吾皇,明天阵上见。” 这是探望完皇帝不再来辞了。也先也不想见他,道:“赶紧滚。明天一定斩你。” 伯颜贴木儿道:“我带你去吧。” “那倒不用,我记得路。”宋诚露出大白牙,道:“皇上还住在原来的帐篷吧?” “是。”伯颜贴木儿点头,道:“也好,你们君臣说说话。” 明天宋诚将会被斩于阵前,今晚或许是他们君臣最后一次见面了。朱祁镇是伯颜贴木儿遇到的最具亲和力,举止最优雅的人,这个人在如此困难的处境之下,还能从容淡定,实在了不起,可这人的表弟,最忠心的臣子,却将死于自家兄长的刀下,伯颜贴木儿无力阻止,唯有为两人制造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今夜没有月亮,夜色茫茫中,一前一后两个人站在帐前,见宋诚一行四人走来,前头那人快步迎了上来。 “可是宋卿?”朱祁镇等得心焦,担心也先为报五千骑兵之仇,把宋诚杀了。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再也坐不住了。 宋诚应声:“正是臣。” 听到宋诚的声音,朱祁镇松了口气,这才感觉中衣湿透,刚才太紧张了,出了一身冷汗。 “臣参见皇上。”宋诚和顾淳施礼参见。 “快快平身,入内叙话。”朱祁镇说着,当先入帐。 松柴烧得正旺,照得帐中亮如白昼。朱祁镇眼睛扫过宋诚、顾淳、谷子,最后落在岳雨生脸上,这人跟自己长得好象。 岳雨生也在看朱祁镇,心头浮起同样的感觉:这人长得跟自己好象。 其实两人站在一起,虽然五官脸庞相似度高达七八成,但谁是皇帝,一目了然。朱祁镇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举止优雅,又当了八年皇帝,气质雍荣华贵中透着威严,虽然本人亲和人力极强,但上位者的威严却是掩盖不住的。 而岳雨生出身寒门,从小没有读书,一直为生计奔波,普通得丢在人堆中认不出。 这也是宋诚清楚岳雨生假冒不了多久的原因,也先只要一见岳雨生,马上知道被调包了,一旦事破,岳雨生小命难保。 宋诚道:“此人姓岳名雨生,怀来人氏,特来救皇上。” 岳雨生跪下磕头:“小民见过皇上。” 做梦都没有想到有见皇帝的一天,他紧张得手脚不听使唤,可一想到自己一条贱命居然能换皇帝贵重的一命,他又觉得自豪,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头磕得砰砰响。 “快快平身。”朱祁镇道。 “快起来,别把额头磕破了。”宋诚说着,一把把岳雨生拉起来,去看他的额头,确认没有红肿破皮才放开他。 朱祁镇道:“卿救朕有功,朕回营后当追封卿。卿有何未了心愿,朕一并替你办了。” 这就是朱祁镇了,要是换作别的皇帝,给你假扮朕的机会,那是你的荣耀,哪会想到人家以命换命? 岳雨生显然没想到可以提条件,“啊”了一声,望向宋诚,这话要怎么答,他不懂啊。 宋诚道:“皇上,臣许他妻儿衣食无忧,待回京后接他妻儿进府,抚养他两个儿子长大,给他们置办院子,为他们娶妻。皇上不如赏他两个儿子小旗之职,待他们成年,入营当差。” 第37章 调包 岳雨生入牢后悔恨不已,恨自己太冲动,一气之下杀人,自己死不足惜,害苦了妻儿。宋诚承诺让他妻儿衣食无忧,他深信不疑,可亲耳听到宋诚对他妻儿的安排,还是激动不已。 儿子会去京城,由眼前的少年将军抚养长大,儿子会在京城有居所,会在京城娶妻生子,妻子往后会丰衣足食。他觉得,自己死得值了。 然后,他就听朱祁镇道:“朕准奏。” 宋诚道:“谢皇上。” 岳雨生福至心灵,跪下以额触地。儿子长大会当官,是小旗官哪。一时间,他眼泪都出来了,高兴的。 “请皇上更衣。”宋诚接过谷子手里的大包袱,打开,拿出最下面两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分别递给两人,道:“快换上。” 朱祁镇由袁彬侍候换上衣服,岳雨生情绪激动,又没穿过锦衣,手忙脚乱中连袖子都找不到,顾淳看不过去,帮他穿上。 两人收拾好,朱祁镇凝视袁彬,眼中湿润:“阿彬,朕会厚待你的家眷,赏赐官职。” 这几天多亏袁彬照顾,袁彬对他算是雪中送炭,若没有袁彬,朱祁镇不知道自己怎么捱过在敌营中的日子,现在自己脱身,袁彬却留下,成为也先迁怒的对象。两人这一别,可谓死别,再难相见。 袁彬如何不知道朱祁镇脱困之时,就是自己丧命之际?他一直没说,一心盼朱祁镇回营,完全不计较自己的险境。 “臣谢皇上。”袁彬施礼,道:“皇上快走,只要皇上得以回归,天下之福,黎民之福也。” 皇帝身份高贵不解释,把皇帝救出去,是张辅的请托,也是大明的需要,无论如何,皇帝不能当俘虏,皇帝当俘虏,国就要灭了。袁彬只是锦衣校尉,锦衣卫有很多校尉,在被派来照顾朱祁镇的生活起居前,袁彬在锦衣卫中并不显眼。 匆促之间,找一个和朱祁镇长相相似之人已是大海捞针,宋诚很难再找一个和袁彬相似的,而找到又如何?大家都是普通人,你的命是命,我的命难道不是?谁会大方到拿自己的命换别人一命? 离别的悲伤气氛充斥帐中。 自古无情帝王家,像朱祁镇这么重感情的皇帝极少。宋诚感慨,道:“袁校尉,若你不能回京,你的妻小,我会尽力照看,放心。” “多谢。皇上就拜托你了。”两个男人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放心,交给我,我会护送皇上安全回京。”宋诚认真道。 袁彬再拜,向朱祁镇道别。 四人出帐,朱祁镇眼泛泪花,回头停步望送出帐的袁彬。袁彬轻声道:“快走。” 只顾自己脱身,不顾扈从死活的皇帝多得是,哪有人像朱祁镇这么有情义?宋诚又感慨了一下,道:“快走吧。” 若被瓦剌军发现,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朱祁镇也明白眼前的情况,应了一声,跟在宋诚身后,加快脚步。 瓦剌的营帐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颇有章法,朱祁镇所居的小帐,被重重帐篷包围,无论他从哪个方向逃跑,都能被拦住,逃不出去。 四人越过无数营帐,就原路返回,走到半路,一人站在帐篷旁道:“你们要回去了?怎么不多说一会儿话?” 伯颜贴木儿一直在自己帐篷等着,想等宋诚走后再去安慰朱祁镇,少年是他的臣子、表弟,有可能两人见最后一面,自此生离死别。他估摸着,以朱祁镇的性子会很伤心。朋友伤心难过,自己有义务劝解啊。 他以为会等很久,吩咐手下别去打扰他们,没想到很快就见宋诚一行四人过来,他以为其他三人是宋诚的侍从,也没注意。 朱祁镇心情复杂,在瓦剌营中这些天,全靠伯颜贴木儿周旋,要不然他的日子会更难过。这个人,是真当他是朋友。他就要回去了,却不能当面告别。 宋诚不答他的话,道:“皇上还请你多多照拂。” 是不是明天要打仗,所以提前回去准备?伯颜贴木儿脑补了一下,道:“这个自然。”他觉得宋诚在交待后事,这是把大明皇帝交托给他呢,又道:“若你被斩于阵前,我定然想办法劝家兄送大明皇帝回去。” 我保证做到,你就放心地去吧。 宋诚没想到伯颜贴木儿会这么说,怔了一下,抱拳道:“多谢,宋某铭记在心,永感恩情。” 朱祁镇也百感交集,若不是回营的念头胜过一切,差点就站出来了。 宋诚担心朱祁镇一时糊涂没忍住,要是出声前功尽弃不说,他和顾淳就得死在这里了,也先杀二十万明军眼都没眨一下,会在意他们俩? 宋诚道:“明天阵前再见吧,天色不早,我们回去了。” 伯颜贴木儿道:“我去看看皇上。”想必这时朱祁镇心情不会太好,他得劝解啊,宋诚一定会死在也先手下,这是事实,必须让他有心理准备。 要去见朱祁镇,不得穿帮啊?宋诚赶紧道:“皇上已经睡了,明天再去吧。”半夜三更的串什么门啊,赶紧洗洗睡吧。 “嗯?”伯颜贴木儿奇怪:“你们不是刚出来吗?怎么这么快就睡了?” “明天两军开战,皇上也要列阵的吧?唉,前天太师让皇上到阵前叫阵,实是大失皇上颜面,若明天再这样,皇上的面子往哪搁?皇上一晚上闷闷不乐,早早就睡了。” 会闷闷不乐是在担心你啊。伯颜贴木儿对宋诚曲解朱祁镇的心理活动极为不满,少年太不懂事啊,这么明显的事愣是没看出来。他一刻也呆不住了,拔腿就走:“我看看去。” “喂——”宋诚很想把他扯回来,却见他很快走出三四丈。没办法了,若岳雨生真的睡觉还好,万一这货想享受一下当皇帝的滋味,哪怕是坐监的皇帝,他们四人死定了。 “快走。” 不用宋诚说,其余三人都知情况危急,几步是小跑了,宋诚担心朱祁镇走不快,吩咐顾淳扶他一把,自己还得走在当头,扮老大呢。 第38章 脱困 总算出来了,朱祁镇喘着粗气回头望向黑沉沉的瓦剌营帐,恍如隔世。 一条缰绳塞在他手里,宋诚在他耳边道:“快上马。” 宋诚四人当然是骑马来的。 朱祁镇清楚,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只要伯颜贴木儿见到岳雨生,百分百露馅,瓦剌军随时会追来。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当先挥靴狂奔。 宋诚、顾淳、谷子上马紧随其后。离开瓦剌营后,四人打马如飞,不一会冲到明军辕门口。辕门口的军士见四匹马狂奔而至,前头那匹快撞到横木了,刚问一声:“来人是谁?”那马人立而起,硬生生停住。 第二、第三人同时冲到,一人道:“是我,快搬开横木。” “原来是宋公子。”一人说着,招呼同伴把横木移开,刚移开一个空隙,人立而起那匹马已冲了进去。军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人是谁,竟敢冲在宋公子前头?刚才马人立也没摔死他。 宋诚三人紧随朱祁镇身后进营,直至大帐前。 朱祁镇望着飘扬在空中的张辅大旗,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原来的中军大帐,竖的是他的团龙旗。 “皇上请下马。”宋诚下马,招呼完朱祁镇,对帐前的军士道:“快快禀报国公,皇上回营了。” 用烈酒清毒和用药后,张辅的伤口已经结疤,今晚宋诚去接朱祁镇,饶是他一辈子大风大浪过来,也紧张得不行,只恨不能亲自去,自打宋诚出营,他就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帐门口,任何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的眼睛耳朵。 马蹄声响。 宋诚回来了。 军士还没进来,他已经下床。今晚轮值的大夫是苏沐语,年轻人嘛,精力好,轮夜最合适了。苏沐语见他大步朝帐门口走去,赶紧提醒:“伤口要裂了。” 张辅哪顾得上这个,三步两步窜出帐,门口松柴烧得正旺,一个俊朗青年站在帐前,可不是他日思夜想的皇帝? “老臣参见皇上!老臣该死,致令皇上身陷敌营。”张辅说到最后,伏地号啕大哭。 朱祁镇想起在敌营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泪水无声滑过脸颊,他活了二十四年,何曾离死亡这么近?那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啊。 “爱卿快快平身。”他扶起张辅,君臣抱头痛哭。 苏沐语追出来要阻止,张辅胸口的伤口太深了,不能有太激烈的动作。宋诚朝她轻轻摇头,她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抱头痛哭,大概吓傻了,挪到宋诚身边,小声问:“什么情况?” 宋诚低声道:“这里没你的事,退下吧。” “可是他……”苏沐语纠结:“他,国公爷不能乱动,伤口会裂的。” 张辅上了年纪,浑身大大小小几十道伤口,只要有一道伤口发炎,老命就没了。他位高权重,又是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帅,宋诚要求大夫们用全力救治,大夫们哪敢不用足十二分精神?要不然也不会日夜有大夫守在这里。 宋诚道:“没事。” “没事?”苏沐语不解:“怎么会没事?” “不让他哭,他会憋坏的。”宋诚叹气:“皇上救回来了,没事了。” 这几天,张辅何曾不是靠意志在苦撑?宋诚机智沉稳,可是名望不足,若他倒下,明军群龙无首,只有再次被瓦剌军追杀的份。皇帝被俘的屈辱,部众随时有可能被追杀的危机,都沉甸甸压在他心头。 现在皇帝救回来,了却他一桩心事,不让他发泄一通,于病情更加不利。 苏沐语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朱祁镇,多少有些鄙视,这人是皇帝?怎么哭成这样啊。 宋诚道:“你下去吧,需要再叫你。” 苏沐语点点头,走了。 张辅和朱祁镇痛哭一场,总算慢慢收住哭声,宋诚道:“国公爷,请皇上进帐吧。”你们俩站帐门口哭不是事啊。 “是是是,皇上快请。”张辅松开朱祁镇,束手恭请,火把下,衣襟已被血染红,伤口果然裂了。 朱祁镇迈步入内,在床边的椅上坐了,道:“多亏宋卿,朕才能脱离虎口狼窝。” 宋诚道:“臣不敢居功,臣和国公爷商议良久才定下此计,皇上洪福齐天,才找到岳雨生,要不然只能硬闯敌营。硬闯的话,臣实无救皇上的把握。” 这小子实在,一点不居功。张辅大为满意,看向宋诚的眼神就有些许笑意。 朱祁镇道:“有劳宋卿了,朕回京后定重重封赏。” 宋诚不居功,可功劳实实在在摆在那呢,朱祁镇记着呢。 宋诚只好道谢,道:“请皇上休息一晚,明天臣派人护送皇上回京。” “朕御驾亲征,哪能轻易离开?”朱祁镇坚决不肯撇开军队先跑。 宋诚和张辅劝了很久,无奈朱祁镇很是坚决,只好随他了。 三人接着说起目前的形势以及明天的仗,无论如何,宋诚都得出战,不能失信,朱祁镇和张辅都以为他是勋贵之后,是宋瑛的孙子,定然幼习武艺弓箭,不过对上也先这种能征惯战的大将,胜算还是很少。 宋诚的思路却不在这,和也先在阵上硬碰硬,一刀一枪决输赢?他没想过。 瓦剌营中,伯颜贴木儿加快脚步赶往朱祁镇居住的小帐,离帐约一箭之地,就见帐中火光熄灭,一片黑暗。 这是睡觉了? 不是说早就睡了吗?现在才熄火?伯颜贴木儿担心朱祁镇,也没细想,来到帐前,朗声道:“皇上,可安歇了?” 帐中好象传出“咦”的一声,很轻,听不太真切,然后袁彬的声音道:“谁啊?皇上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是我,伯颜贴木儿。”伯颜贴木儿说着,又上前一步,刚才那一声听不真切,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朱祁镇还在伤心难过吗? 脚步声渐近,帐帘掀起,袁彬身着中衣,肩披披风站在门口朝伯颜贴木儿抱拳,道:“元帅见谅,皇上已经睡下了。” 朱祁镇就算知道他睡下,也会起来和他说话,没有不见的道理。伯颜贴木儿觉得怪怪的,又想可能刚才和宋诚诀别哭过,不好见自己? 他沉默一息,道:“我明天再来。” “元帅慢走。”袁彬见伯颜贴木儿转身,强忍着才没有大喘气,刚才可把他和岳雨生吓得不轻,要不是他手快,捂住岳雨生的嘴,岳雨生惊呼出声就糟了,也不知皇上出营了没有,可千别不要出事。 第39章 小子,纳命来(求收藏) 宋诚把自己的营帐让出来给朱祁镇住,自己去和顾淳挤一晚。 顾淳很兴奋,一直咧着嘴笑,翻来覆去地道:“救出来了,呵呵,救出来了。”半路遇到伯颜贴木儿,他差点没吓尿,好在有惊无险,可算把皇帝救出来了。 宋诚叫谷子进帐,道:“以后做我的亲兵,如何?” 这次多亏谷子,没有他用心寻找,岳雨生还在大牢里关着呢。白天樊忠和陈春桥双手空空回来,听说谷子连大牢都没放过,急得直拍大腿,他们怎么没想到呢? 谷子惊喜,赶紧拜倒道:“谢公子。” 成为宋诚的亲兵,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谷子哪会推辞?从地上爬起来,马上去端水给宋诚洗脸抹身。这些天,全军上下衣不解甲,宋诚也不例外。 收拾好了睡下,已到三更天。 天刚蒙蒙亮,宋诚走出营帐,见苏沐语打着呵欠走来。 “早。”他笑着打招呼。 苏沐语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抱怨道:“国公爷那么大年纪了还不懂事,伤口迸裂不说,不好好睡觉,一晚上上床下床来回折腾,本来只有两处伤口迸裂,现在倒好,五处了。” 一只修长几近透明的小手在宋诚面前比了比。 皇帝回营,让张辅立刻死了他都愿意,何况只是伤口迸裂?宋诚道:“现在呢?” “闹着要出帐呢,辛大夫正在劝他。”苏沐语摇头,又有些同情刚换班的辛大夫,道:“小孩子都没他这么闹。” “你也去睡吧。” “嗯。” 宋诚用过早饭,立刻升帐,一条条命令发出去,一队队军士开拨。 辰时正,太阳红彤彤挂在天上,阳光下两军列阵,也先率先出列叫阵:“姓宋的小子,快快出来受死。” 宋诚轻踢马腹,从阵中出来,挥了挥手里的长枪,道:“谁受死还不一定呢。太师可敢与宋某一战?” 最烦你这样的了,明明上来送死,还要死鸭子嘴硬。也先怒极反笑,笑声响彻阵前:“今天一定宰了你。上来受死吧。” 宋诚拍马冲去。 你小子还真敢来!也先大感意外的同时,拍马迎了上去。 伯颜贴木儿站在旗下,一脸担忧,两人交锋,宋诚定然被斩于马下,这是没有悬念的事。因为怕朱祁镇见到这一幕无法接受,他劝也先,今天别让朱祁镇出阵。他也没脸去见朱祁镇。 瓦剌军纷纷呐喊欢呼,都道:“太师定斩明将于马下。” 也有人笑道:“看明将这样单薄,太师不用动手,风一吹,就把他吹落马了,太师只要纵马踩死,岂不省事?” “不错不错,踩死了事。”不少人附和,这都是那天纵马追赶,把明军踩在马下,踩出经验的。 明军这边却很沉默,不少军士手心出汗,默默祈祷:“宋公子可别出事。” 眼看两匹马越奔越近,也先的马刀挥了起来,瓦剌军齐声欢呼:“砍死他!砍死他!” 在他们看来,只要也先挥刀,宋诚必死无疑。也先是他们的巴图鲁,他们的勇士,对付个把明将,特别是身板这么单薄的明将,不就是一挥刀的事吗?都不用挥刀砍第二次。 明军这边很多人低下头不敢看,宋诚救了他们,把他们组织起来,让他们暂时得活,说是他们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现在却被凶残的也先逼得上阵。宋诚一个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儿,哪是杀人如麻的也先的对手?死了,一定死了! 不少人听着阵前越来越急的马蹄声,敌军阵中震天响的欢呼声,眼泪都下来了。宋诚死后,他们是不是会像八月十五那天一样,再次被瓦剌军追杀?这里会不会再次成为修罗场? 一定要活下来啊。军士们祈祷着。 越来越近了,宋诚的五官清晰可辨。也先摘下挂钩上的马刀,高高扬起。 眼看两匹马的马头交错而过,宋诚不仅没有出招,手里的长枪反而倒拖,身子往马鞍上一伏,就这么从也先的刀下过去了。 瓦剌军怒骂不止,见过赖皮的,没见过这么赖皮的,你以为伏在马鞍上,就躲得过去吗?太师迟早把你剁成肉浆,踩成肉泥。 伯颜贴木儿也是一怔,少年这是畏战了吧? 也先恶狠狠圈转马头,一要报博罗茂洛海被杀之仇,二要雪三天前被辱之恨,今天就是追到天边,也要把宋诚斩于马下。 明军见宋诚没有事,精神大振,一扫先前的悲伤,大声和敌军对骂。 两军南腔北调的骂战就此暴发,战场上骂声一片,互相问候对方家里的女性和祖宗。 低头不敢看的军士赶紧抬头,见宋诚拖枪拍马落荒而走,简直喜从天降,笑出了声,可随即见也先拍马追去,又担心上了。 也先大喊:“小子,你逃不了了,快过来,让本太师砍下你的首级。” 话声未落,一箭如流星赶月般射来,也先赶紧侧身避开,可跟着,一箭紧似一箭,竟是连珠箭发。 瓦剌军正骂得欢,不少人撸袖子准备拍马一拥而上,像那天一样把明军踩在马上,就见自家太师遇袭,又是一阵破口大骂:“要不要脸了,还偷袭?” 偷袭也就罢了,居然不是姓宋的偷袭,这就让人不能忍了。 明军这边也看到有人射箭为宋诚解围,顿时大喜,大声回应:“谁说不能偷袭了?你们可以诈降,还不准我们射箭?” “我们哪里诈降了?” 说不清楚,只好再次更大声地问候对方家里的女性和祖宗了。 骂声中,也先躲避不及,左肩膀中箭。明军欢声雷动,瓦剌军骂声震天价响。 也先狂吼:“小子你给老子等着,老子先不弄死你,先切掉你的手脚,再踩烂你的身体,最后再砍下你的脑袋。” 两人越跑越远,箭的威力大减,穿透皮甲,入肉只有一寸,伤不到根本,要杀宋诚还是绰绰有余的。 宋诚只管拍马没命地跑,哪去理他? 眼看两人离本阵越来越远,双方军士的叫骂声也越来越远,连弓箭也射不到了。也先哈哈大笑:“小子,纳命来吧。” 话声未落,平静地面突然跳出很多明军。 第40章 得胜 也先只顾追赶,没想到原先长满杂草的地面突然跳出很多明军,大惊之下圈转马头,狂挥马鞭,没命奔逃。 身后“砰砰”声响,也先的马受惊,跑得更快,可是无论他跑多快,枪声一直没停。 “你不是让我过来受死吗?我在这里,你跑什么?快过来。” 宋诚带笑的声音传来,也先咬碎了牙槽,现在他想把这小子碎尸体万段,不为博罗茂洛海报仇,不为三天前在两军阵前受辱雪恨,只为没把这小子剁碎喂狼,他会气晕过去。 也先一溜烟逃了,埋伏在壕沟里的明军们停止射击,谷子遗憾地道:“可惜让他跑了。” 如果这里有遮挡物就好了,可以在地面上射击,出其不意一定能把也先拿下,就算不能拿下,把他打伤,钢珠入肉,以现在的医疗条件,也是必死无疑,现在倒好,让他跑了。 宋诚道:“急什么,皇上回营,我们可以放开手脚打。” 明军们惊喜,谷子直接问上:“公子有办法?” “办法有的是。”宋诚说着打马往回走。明军们提前在这里埋伏,这时在谷子的带领下,步行往回撤。 敌我双方的军士骂得正起劲,很多人撸起袖子,拿起兵器,只等冲锋的号令响起,马上冲过去,把对面那群杂碎剁了。 明军这边,同袍惨死,自己也九死一生,要不是运气好,早被对面的鞑子砍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越骂越怒,不少人纷纷把手里除了武器以外的东西掷过去,两军相距有点远,没能掷到敌军身上,不一会儿,空地上堆了一堆小山似的东西,什么都有,最多的是鞋子。 瓦剌军也怒,骂,骂不过,人家有空余的东西掷,自己穷得叮噹响,不穷也不会跑这抢劫了,连输两阵,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是自家主帅神勇,比敌军中那个小白脸强千万倍。 不约而同的,瓦剌军嘘声四起,乱糟糟道:“你们主将就快被砍死了,哈哈哈。” 明军怒吼:“去你娘的乌鸦嘴,宋公子一定打得你们这些鞑子屁滚尿流。” 双方互骂的当口,马蹄声响,也先没命狂奔而来,宋诚却不见踪影。战场上有那么一瞬间寂静了,只有也先的马蹄踏在地上的哒哒声。 伯颜贴木儿开始以为宋诚已被死,这本是没有悬念的事,待也先驰近些,却见他怒容满面,挂钩上又没有首级,觉得不对,拍马迎上,道:“怎么了?” 也先怒吼:“老子定要杀了他!” 还没死啊。伯颜贴木儿一颗心落了地,没死就好,他有脸去见朱祁镇了。 也先已经归阵,宋诚还不见踪影,明军大为焦急,难道宋公子真的被斩于马下?人人抻长脑袋踮起脚尖,朝也先来路张望。 哒哒声又响,一匹枣红马飞驰而来,马上小将剑眉星目,银铠白甲,可不正是宋诚?明军们爆发出震天响的欢呼声,更有人大呼:“宋公子!宋公子!”好象宋诚打了胜仗一样。 宋诚还真像打了胜仗似的,得意洋洋在阵前来回飞驰,待欢呼声渐低,大声道:“太师敢别逃吗?” 逃!他们听到什么?明军先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狂喜,看也先那狼狈样,可不就是逃回来的。宋公子这是把也先打败了? 伯颜贴木儿也诧异,看也先暴跳如雷,不敢细问。 瓦剌军可不管这一套,嘘声四起,为自家主帅助威。 刚才的“砰砰”声这边有人听到了,但骂兴正浓,没人太当回事,谁能想到两军对阵,宋诚使诈呢?可话又说回来,预设埋伏再在战场上诈败,以图生擒敌军将领,也不是没有的事,也先只能气得暴跳如雷,还真不能说宋诚什么。 双方就这样收兵。 明军这边士气又高涨了不少,两军对阵,宋诚有勇气出战,还得胜归来。虽然大家不知道两人一追一逃最后发生了什么,但最后回来时,追逃形势逆转,也先在前面逃,宋诚在后面追,却是两军将士有目共睹,若这样还不能说宋诚战胜,什么才是胜? 明军营帐欢声雷动,人人笑容满面。 朱祁镇同样笑容满面,站在帐前等待宋诚归来。宋诚赶紧施礼:“臣哪敢劳动皇上亲迎?折煞臣了。”哪怕是在帐前迎接。 朱祁镇抢上扶起宋诚,道:“宋卿辛苦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宋诚的凶险,如果两马相交时宋诚动作慢一点,脑袋就飞了;如果逃的时候马跑得慢一点,命就没了。 顾淳也过来,先施礼参见,再咧开大嘴道:“我的箭法怎样?”又埋怨:“埋伏的角度不好,要不然一定一箭结果了他。” 两军对阵的地方太开阔,不好躲藏,总不能大大咧咧站在哪,摆明了我就是来助拳的吧?那样还能起什么作用? 朱祁镇也道:“有劳顾卿了。”确实是,如果他没有射箭,宋诚会更加凶险两分。 宋诚拍拍顾淳的肩膀,道:“射中了,只是没有射中要害。” 顾淳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手心,道:“可惜了。” “今天大胜,应该庆贺一下。”朱祁镇道。 “是,臣这就传皇上口谕,大肆庆贺一下,一贺皇上回营,二贺此次得胜。” 庆贺的次序万万不能错,朱祁镇昨晚半夜回营,还没竖起团龙旗呢,庆贺完,大概团龙旗就会升起来了。宋诚说完,马上去安排。 朱祁镇望着宋诚匆匆离开的背影,心中感概,比起张辅这种耿直的老臣,少年圆滑多了,偏偏这种圆滑让他看起来更靠谱。 张辅也在担心宋诚,见宋诚回来,哈哈大笑,抚着白胡子道:“天佑大明。”他高兴,是因为看到大明未来的希望,可不仅仅是一场胜仗。 军士们大口吃肉,营帐中一片欢声笑语,正热闹间,军士来报:“圣旨到。” 圣旨?!首席的朱祁镇筷子停在半空,整个人僵住了。 张辅一拍桌子:“皇上在这里呢,哪来的圣旨?” 军士在辕门口站岗,对方拿出明黄卷轴,号称圣旨,他只好过来禀报,别的一概不知,张辅这一拍桌子,他脸立即白了,道:“标下这就去问。” 第41章 怎么办 圣旨带来的消息太过震撼,朱祁镇转身回帐。 军士们大口吃肉,大声谈笑,气氛热烈喧闹,宋诚见变故陡生,下令解散。军士们不知道原因,获准带肉回营,顿时高兴,很快把肉瓜分了,呼朋唤友,回营继续吃喝谈笑。 看着空地上东一堆西一堆的肉骨头,张辅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京城那些人,怎么能不先想办法把皇帝救出来,而是立即拥立新帝呢?这些人,平日口口声声表忠心,一见形势不妙,马上置皇帝于不顾,改换门庭。这是臣子应该做的事吗? 朱祁镇刚出狼窝,又遭变故,应该给他时间冷静思考接下来怎么办。张辅还带病在身呢,宋诚怕他一时接受不了,劝道:“国公爷勿忧,皇上我们已经救出来了,最难的一步我们已经走过来了,还有什么坎是我们过不了的?” 现在朱祁镇成了太上皇,他们这些人,在新皇眼里,应该不受待见了。 张辅目光渐渐坚毅,道:“没错。老夫一把年纪还不如你这孩子。” 再难走的路,坚定地走下去,他就不信趟不出一条路。 宋诚扶他入帐躺下,他道:“你去看看皇上,老夫担心他……” 这是赤果果的夺位,谁接受得了? 宋诚答应一声,到朱祁镇帐外,帐里寂静无声。不知此时朱祁镇愿不愿意见人呢?宋诚故意加重脚步,在帐外走来走去。 “宋卿,进来吧。”帐帘掀起一条缝,露出朱祁镇略显苍白但依然温和的脸。 “是。” 宋诚进帐,放下帐帘,垂手站在帐角,并不出声。 朱祁镇在椅上坐了半晌,神色不停变幻,有温馨,有笑意,最后抬眸,依然是先前温和的神色,道:“坐。” “是。” 宋诚在下首的椅子坐了。 “朕和郕王自小一起长大,兄弟情深,出征前以国事相托。”朱祁镇声音低沉嘶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这种把家业交给兄弟看管,最后成兄弟产业的感觉,太特么的狗血了。 宋诚道:“皇上打算怎么办?若要回京,臣自当率军护送。” 朱祁镇是正统,这一点从朱祁钰继位,却立朱见深为太子可以看出来,太后还是承认大位是朱祁镇的,只不过他被俘,因为身份特殊,不得已,才折冲一下,找一个替代品。可朱祁钰已祭拜过宗庙,登基为帝,现在朱祁镇想怎么办?立即率军杀回京城把皇位抢回来吗? 自宋诚救朱祁镇回营那一刻起,他的前途,西宁侯府的前途,就跟朱祁镇绑在一起了。朱祁镇这时回京,不是最好的时机,但若他坚持这么做,宋诚也会陪他走到底。 从弟弟手里把皇位抢回来?朱祁镇不是没有这么想过,甚至看到圣旨时,他就想立即冲回京城。可是不行,他御驾出征,把二十大精锐折在这里,自己也被俘,威望已荡然无存,现在被救回来,立即回京争位,大臣们会选择那个迎难而上的弟弟,还是会选择造成这种局面的他? 没有大臣拥戴的皇帝,政令出得了保和殿吗?兄弟阅墙,外敌怎么办?也先四万多骑兵虎视眈眈,出大营走不远就能看到。 可是不回去,难道让他坐稳皇位,羽翼丰满? 朱祁镇不是一个好狠斗勇的人,也不是一个为了权力不夺手段的人,可皇帝这职业,不干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驾崩,他不夺回皇位,只能死得不能再死。 可是夺位又予外敌可乘之机。 他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 “卿以为,现在是回京最好的时机?” 宋诚想到历史上著名的京城保卫战,哪怕不怎么了解历史的人,多少也听过这一段。难道要让历史重演吗? “若拔营回京,必然为瓦剌太师所乘。”宋诚道。 两军对峙,拔营退兵,说我忙着回京和弟弟干仗,我们先不打,等我干掉弟弟我们再接着打,也先肯吗?他要不趁你退兵时追在后面偷袭,那就不是也先了。现在退兵,极有可能把二万多明军的性命交待在这里。 怀来是离这里很近,可二十五里的路程,骑兵冲锋跑起来更快,没等你进城,人家就把你砍了,越过你,连城都进了,夺下怀来,兵锋直指京城。 如果回京,怎么摆脱也先大军?兵力劣势摆在那里,战场上还是讲实力的。 朱祁镇点头,道:“若挟大胜之威呢?” 宋诚微笑,道:“皇上英明。” 朱祁镇本来就是御驾亲征出的京,若大胜回京,情形又大大不同。大多数人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一个得胜回朝的皇帝,哪怕已成太上皇,跟匆促之间继位的皇帝,哪个更得人心,哪个更有威严,还用说吗? 现在回去夺位,顺便把也先也引过去,不要说朝臣,就是百姓也会对这样的皇帝深恶痛绝,怨声载道。 朱祁镇想通此节,随即拿定主意,道:“磨墨,朕给郕王写一封信。” 墨很快磨好,信写好,圣旨也写就。玉玺原本在王振这死太监身上,朱祁镇身上只有一方小钤,此时取出用上,一并交给来人带回去。 两封信,一封给朱祁钰,叮嘱他处理好政事,一封给钱皇后报平安,圣旨却是给吏部尚书王直的,通过他告诉朝中群臣:“朕不得胜不回朝。” 朱祁钰接到信和圣旨懵了,现在咋整?于谦忙着调兵遣将,当王直把圣旨放在他面前时,他也怔住了,难道英国公的奏折有误?皇帝不仅没被俘,还战斗在第一线?看圣旨中的意思,还有把握战胜? 土木堡战败的消息传回京城,上至百官,下至百姓,都觉得大明完了,无数人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以徐埕为首的文官更是主张南迁。 于谦力保在京城迎战也先,这些天不断忙碌着,大到粮食储备、军队训练,小到京城治安,修补城墙,全都一手抓,渐渐让京城百姓军士有了对抗也先的勇气。 现在,突然被告知,太上皇率军和也先对峙,有必胜的信心。 什么情况? 怎么办? 第42章 烟火(求收藏) 也先回营裹好伤,怒气勃发,叫伯颜贴木儿:“带他过来!” 明人就是奸诈,说好两军之前交战,居然先埋伏神箭手于前,后埋伏火铳于后,要不是他运气好,跑得快,早被打成筛子了。 真是气死他了! 伯颜贴木儿道:“大哥,此事皇上定然不知道。要是皇上知道,肯定不让宋将军这么做。他是谦谦君子。” 你摆明了要斩人家于阵前,还不许人家想办法救命?只是眼前之人是自家兄长,又受了伤,却是不好替宋诚说话。不过,伯颜贴木儿打心里相信,这事跟朱祁镇一铜板关系也没有。 也先咆哮:“昨晚他们才见面,你说他不知道?” 兄弟啊,你太单纯了,被奸诈的明人蒙骗啦,快醒醒吧,把姓朱的家伙带来,好好折辱一番出出气再说。 “他们见面总共没说几句话。当时我还觉得奇怪来着,现在想想,恐怕是宋将军已有安排,过营探望是迷惑我们。”伯颜贴木儿回想昨晚的情形,道:“难怪宋将军走后,我去看望皇上,他却已经睡了。想必他有很多话和宋将军说,宋将军却匆匆回营,他心里不爽快,早早睡下。” 伯颜贴木儿越想越觉得一定是这样。姓宋的连皇帝都蒙在鼓里啊,他这是要陷皇帝于不义哪,亏得皇帝那么担心他。 他再也坐不住了,道:“大哥消消气,下次阵前斩他于马下就是。我去看看皇上。”说完匆匆走了。 “你……”也先还想说什么,帐帘晃动,伯颜贴木儿出帐了。兄弟啊,你到底被他灌了什么迷汤?也先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伯颜贴木儿疾步来到朱祁镇的小帐,只见“朱祁镇”躺在床上,脸朝里。袁彬苦着脸道:“皇上病了。” 部落里有人生病一般都靠硬扛,扛得过病就好了,扛不过命就没了。“朱祁镇”生病,伯颜贴木儿也没办法,只能告诉“朱祁镇”宋诚没死,坐了一会儿走了。一路上不停长吁短叹,觉得朱祁镇是因为担心宋诚才生病的。可宋诚却只顾自己,让朱祁镇左右为难。 太不厚道了。伯颜贴木儿摇头,下次见面,一定得好好劝他。 袁彬掀帐帘见伯颜贴木儿走远,松了口气,道:“走了。” 岳雨生从床上一跃而起,哪有半点生病的样子。他是替身没错,可替身也不想死哪,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明军这边,朱祁镇拿定主意,张辅欣慰,皇帝到底还是以大局为重,又对宋诚大加夸奖:“你小子懂事了,西宁侯地下有知,必定欣慰。” 宋诚道:“皇上回营,我军又要在这里与瓦剌军决一死战,容臣去安排一番。” 朱祁镇讶然:“宋卿想做什么?” 他虽然在圣旨里说得胜回京,可怎么胜,心里一点底没有,瓦剌军容有多强盛,没有人比他体会更深,在敌营心惊胆战朝不保夕的同时,也让他近距离看到也先有多强大。 宋诚笑:“皇上回营还没好好庆贺呢,臣晚上放烟火,贺皇上回营。” “烟火?哪里来的烟火?”张辅不明白。 朱祁镇也不明白,但他对宋诚有信心,于是点头:“好。” 张辅狐疑地看看天色,现在这个时候去怀来买烟火来得及吗?怀来那种小地方,有多少烟火可以买? 天很快暗了下来,吃过晚饭,宋诚过帐请朱祁镇:“请皇上观看烟火。” 看烟火当然要出营,朱祁镇早就收拾好,在等宋诚呢。 昨晚张辅激动太过,伤口迸裂,几个大夫都不肯让他下床,每次他刚起身,大夫们就哭天抢地地拦着,有什么事,还是朱祁镇到他营帐说呢,他是去不了的。去看烟火而已,又不是没看过,他不放在心上,老实在床上躺着。 朱祁镇出帐,见空地上只有两百军士,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去看烟火,敌军又不知他的身份,两百护卫足够了。 他翻身上马,宋诚也上马,两人带领两百军士出营走了一段路,朱祁镇觉得不对,道:“宋卿,我们没走错吧?” 这是往瓦剌营去的路啊,他昨晚刚从这条路拍马狂奔回营,十二小时过去,又走在这条路上,有恍如隔世之感的同时,也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没有怀疑宋诚,只是觉得疑惑,这条路宋诚走了两次,怎么会走错? 黑晚中看不清宋诚的面容,只听他带笑的声音道:“皇上,没错,顺着这条路走,有烟火看。” “哦。”朱祁镇不说话了。宋诚这么说,他信。 不远处敌营辕门口两枝大火把照得地面亮如白昼,火把下几个黑点,应该是守军了。宋诚招呼朱祁镇右拐:“皇上这边。” 这里原来是堡垒,虽然年久失修,但土墙不少,只是没有连成片。两人来到一堵土墙边,朱祁镇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是什么?” 宋诚笑眯眯道:“放烟火的工具啊。” 朱祁镇怔了怔,笑了,道:“宋卿,真有你的。”亏你怎么想出来啊。 那里是什么放烟火的工具,分别是整整齐齐的十门大炮,要是土墙再长点,朱祁镇丝毫不怀疑大炮会更多。 瓦剌营中,也先坐在上首,伯颜贴木儿坐在下首,两人面前的桌上堆满了肉,也先喝一口酒,骂一句宋诚,吃一口肉,再骂一句。 伯颜贴木儿劝:“下次跟他约好在阵前决战不就行了?大哥这样骂他,他又不会少块肉。” 一提起这个,也先更气,宋诚是没少块肉,他肩膀多一个窟窿,这会儿还隐隐作痛呢,伤的可是右肩,没好之前,哪能上阵作战? “明天你去阵前叫阵,把这小子斩于马下,替我出这口气。” 真是一刻也不想让这小子活啊,气死他了。 兄长怒气腾腾,伯颜贴木儿只好答应:“好好好,明天我去,大哥消消气,别气坏身体。” “气死我了!”也先蒲扇般的大手往桌上一拍,桌上的肉都跳了起来,更离奇的是,他这一掌拍出“轰”的一声巨响。 兄长得多生气啊,拍出这么大的响声?伯颜贴木儿咋舌,但是接着就觉得不对,轰隆隆的响声接二连三,不像是也先拍出来的。 第43章 敌营乱 袁彬和岳雨生早早吃过晚饭,眼巴巴盼天黑可以假装睡觉,好不容易天暗下来,两人摸黑坐在帐中,想着又挨过一天,庆幸不已。 突然轰隆隆巨响不断,帐外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袁彬出帐一看,好家伙,一团火光从天而降,落在不远处一座帐篷上,帐篷不见了,地上出现一个大坑,坑中还有三四条断腿。 这样的火团不断从天而降,瓦剌军惊慌不已,人人慌不择路四处乱跑,有人跑着跑着,被落下的火团砸中,整个人被炸开,尸骨无存。 袁彬头皮发麻,呆了半晌,转身进帐,拉起岳雨生:“快跑。” 岳雨生出帐见地上到处是焦黑的血肉和断肢,吓得屎尿齐流,腿软得迈不动。 “快跑。”袁彬用力拉他,道:“鞑子营中混乱,是我们逃生的唯一机会。” “我腿迈不动。”岳雨生快哭了,地面颤动,跟地龙翻身似的,天上轰隆隆巨响,一团团火龙从天而降,到处乱跑的人们不时被炸得粉身碎骨,眼前是人间地狱哪,太可怕了。 袁彬用力拉他:“快跑,趁乱出营。”现在不跑,永远没有机会了。 岳雨生不是不想跑,是跑不动,使出吃奶的力气两条脚还是挪不动。 袁彬用力拉,可他两条腿动不了,被拉得扑倒在地,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个粗犷的声音喝道:“乱什么?各部列队。” 也先来了。袁彬情急之下打横扛起岳雨生就跑,岳雨生哀求:“袁大哥,你赶紧逃命,别管我。” 天上不断有火团砸下来,袁彬左躲右闪躲避火团,这些天在瓦剌营中,虽然不能四处走动,但他时时留心,也看出东北角扎营的部落弱小些,这时辨明方向,朝东北角奔,只是肩上扛了一人,吃力不少。 原来陷入黑暗中的瓦剌营突然熊熊燃烧起来,火光中能看到不停奔跑的人影和受惊吓四处乱窜的马匹牛羊,朱祁镇眼睛瞪得滚圆,手紧紧攥成一团。当日,如果拔营时先埋伏好大炮,或是命神机营在瓦剌来路上埋伏,何至于二十万大军如一盘散沙,没有还手之力,被一面倒地屠杀?他又何至于被俘? 火炮喷吐的火舌映血了他的脸,他额头青筋爆起,眼珠子都红了。二十万精锐,一百多朝臣勋贵,全葬送在那个人的指挥之下,可他从小尊敬这人,对他深信不疑,被俘后也没埋怨过他,现在却觉得,心很痛,不为自己被俘命悬人手,而是为二十万精锐,一百多精英。 他们死得冤哪。 宋诚站在朱祁镇两步后的左侧,突见他挺拔的后背佝偻下去,肩头不住抖动。难道大炮轰鸣,他害怕了?这样怎么能御驾亲征?宋诚轻声道:“皇上?” 朱祁镇强自克制,道:“朕没事。” 声音呜咽,这是哭了?宋诚默然,谁遭遇他这样的变故,从天堂跌落地狱,九死一生,几乎失去一切,都应该在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现在看到不远处敌营乱成一团,想起当日明军的惨状吗? 樊忠小旗高高举起,军士们装膛;小旗用力挥下时,火线点燃,火线烧到尽头,炮口喷吐火焰,发射! 如此往复十次,每门大炮发射十枚炮弹。 瓦剌营帐已成一片火海,帐篷是牛皮所制,炮弹落下轰毁帐篷的同时,火也烧起来。 宋诚道:“臣请皇上下令,由臣率五军营夜袭敌营。” 现在不去捡便宜,什么时候去? “朕准了,卿速去。”朱祁镇振奋,为死难的朝臣军士报仇的时刻到了。 宋诚道:“臣护送皇上回营,再率军前往。”这里距瓦剌营帐实在太近了,朱祁镇在这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冲出一支瓦剌军,他又被俘了。 朱祁镇显然也清楚这一点,点头道:“好。” 两人带两百军士回营,一进辕门就见空地上无数火把,张辅身披铠甲,奋力想把抱住他两只大腿的两个老大夫甩开,无奈老大夫死死抱住,口里不停哀求:“国公爷可怜可怜小民吧,宋公子说了,要是您老伤口再迸裂,小民每人领十军棍。小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有八十岁的老娘,若小民死于军棍之下,老娘无人养老送终哪。” 张辅怒道:“难道宋诚这小子能打你们军棍,老夫打不了?快快放开,老夫要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突然大炮轰鸣,地动天摇,皇帝又出营,他不去看看怎么放心?万一……他不敢想下去了。 三人闹成一团,后面还有两个山羊胡子大夫也不停地哀求,苏沐语跟在后面,道:“你现在伤成这样,上阵杀敌反而送命,何苦呢。”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让人省心,真是的。 “这是怎么了?国公爷怎么在这里?”宋诚跳下马问。 几个大夫争先恐后跑上来道:“宋公子,不是我们失职,实是国公爷坚决要出营,我等劝阻无效哪。”先前死死抱住张辅大腿的瘦个子老大夫撸袖子给宋诚看:“为劝国公爷,小民的手臂差点被踹断了。” 竹杆似的手臂上一片乌青。 宋诚道:“你们辛苦了,都记一功吧。”动静这么大,张辅要是还躺得住,就不是张辅了。 几个大夫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苏沐语在张望,其实她也好奇外面发生什么事,瘦大夫一扯她的衣袖,道:“快走吧。”万一宋公子反悔,要责罚他们就糟了。 宋诚道:“去吧。” “哦。”苏沐语怏怏说了一声。 宋诚道:“明天到我帐中,我告诉你。” 苏沐语欢喜:“真的?” 见宋诚点头,欢欢喜喜地去了。 “你小子……”张辅刚要臭骂宋诚一顿,见辕门口走进一人,火光下看得清楚,可不正是朱祁镇,不由惊喜:“皇上!” 皇上没事就好。 朱祁镇道:“朕没事,宋卿快入内歇息。” 这边,宋诚告一声罪,领军出营去了。五军营的军士早列队待命,等的就是这一刻。 第44章 气死我了 也先连声呼喝,杀了几个带部众如无头苍蝇般乱跑的头目,在他积威之下,惊慌到极点,四下乱窜的军士不敢再跑,他的亲卫最先成军,大炮未停,三千人已列队。 也先不愧是能征惯战的统帅,虽然不了解大炮的特点,但凭本能,还是很快在炮弹最少的区域列队,最后三千亲卫布下防线,而各部落首领除了没有误中炮弹没被炸死之外,也开始呼喝起来。 他们跟随也先南征北战,一统蒙古,战斗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敌人夜袭,肯定不会就这样打几炮完事,而是会趁乱收割他们的性命。 五军营在顾淳的率领下,早早列队,只是双方距离过近,地势又过于平坦,没有在瓦剌营旁边埋伏,宋诚一声令下,六千名五军营军士飞马而出,直冲敌军营帐。 宋诚手持长枪。他脑子里残存的记忆,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自小苦练枪法,到他这里,拿着长枪,能不能耍出枪法,上战场能不能战,他真的没有把握,可眼下营中能战的大将,张辅身受重伤,三大营提督尽皆为国捐躯,高级将领尽没。这么多天过去,没有回营,人人都知道,肯定是死了。 让顾淳出战,自己躲在后面?这不是宋诚的性格,好兄弟并肩作战才是王道。 到架设大炮的土墙附近,宋诚和顾淳各率三千人,分别从两面包抄,宋诚率军抄左营,顾淳率军抄右营,马蹄声中向瓦剌营杀去。 火光中杀出一队满面乌黑的瓦剌军,正是也先的亲卫,也先一马当先,朝宋诚冲来。他恨不得生啖宋诚的肉,这会儿见了宋诚,大吼一声,马刀带着呼呼风声,直劈下来。 好凶狠!宋诚下意识抬枪一挡,两条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要让马刀劈下,半个上身就没了。宋诚咬牙顶住,可单薄的身体还是被压得一点点佝偻下去。 主将交上手,双方的军士也杀在一起,一方要为同袍报仇,一方被轰得狼狈万分,心中怒火万丈。这一杀上,喊杀声震天价响。 宋诚力弱,虎口震裂流血,还是顶不住,也先的马刀越来越沉重,长枪几乎快压到头顶了。也先狞笑道:“小了,老子先剁掉你一条左臂,再剁掉你一条右臂,慢慢收拾你,方出老子心中一口恶气。” 他称霸蒙古,又杀得二十万明军精锐没有还手之力,只有被屠杀的份,可遇上宋诚这小子,却处处受戏弄,处处受气,你小子总算落在老子手里了,老子不出胸中恶气,枉为瓦剌太师,枉称要恢复祖上荣光,恢复大元帝国。 宋诚拼尽全力抵挡,哪里有余力和他做口舌之争? “哈哈哈。”也先却是行有余力,大笑声中没有受伤的左臂用力一压,马刀的刀锋又低了两寸,只差一寸压到宋诚的头盔。 要不是被这小子设计埋伏弓箭手,伤了右臂,早把这小子的手臂剁掉了。也先忱惜了一下,左手臂又加把劲,他可不想一刀砍掉宋诚的脑袋,那样太便宜他了。 宋诚两只手臂早就麻木,汗水渗进眼睛,也先的络腮胡子就在头顶,他几乎能闻到从不刷牙的也先嘴里喷出的口水臭不可闻。 马刀又近半寸,只差一点点就压到宋诚头盔上的红樱络。也先道:“小子,认命吧!”再压下去就真把这小子砍死了,他要慢慢整治他呢,哪能让他死得这么痛快?正想抽出马刀,突然身后剧痛,一柄单刀劈开他的皮甲,入肉两寸。 “是谁?”他吼得震天价响,真是太可恶了,这小子就是奸诈啊,他应该顾着点身后才是。也先大吼,拨马转身,只见身后一个明军双眼喷火,抡起大刀又要劈下。 也先转身,宋诚压力陡失,还没顾得上喘气,见谷子劈了也先一刀,被也先追得在阵中乱窜,赶紧拍马追了上去。他双手虎口震裂,鲜血如注,这时也顾不得了,双方军士战成一团,火光又明灭不定,用火铳势必会误伤己方军士,宋诚摘下弓箭,不顾虎口震痛,也顾不上准头,只凭记忆中的方法射去。 也先怒吼连连,一个小卒也敢偷袭,而且得手,这是要气死他的节奏吗?这人一定是奸诈的小子安排好的,一定是对方的大将,一定是的! 他不顾后腰血流如注,马刀舞成一团银光,把谷子裹在中间。 谷子闭了闭眼,他就要死在这里,要去和黄泉的兄弟团聚了,能救公子,他死得不冤,希望公子能逃此一厄。 可是,呼呼风声怎么消失了?谷子睁开眼睛,只见也先肩膀扎着一枝箭,拨马狂奔回去,再一看,他这是奔着自家公子去啊。谷子顿时怒了,你咋揪着俺家公子不放呢!刀一挥,追了上去。 宋诚拼尽全力射出一箭,双臂连弓都拿不住了,哪有力气应付气势汹汹的也先?当此危急之际,斜刺里冲出一人,正是樊忠,挡住也先,厮杀起来,一时间战马四蹄翻飞,战成一团。 “公子。”谷子策马奔过去,火光下见宋诚双手鲜血淋漓,不由大惊失声。 宋诚道:“没事。” 流这么多血,怎么没事?谷子心揪成一团,道:“怎么办?”血要流干了。 身着厚重的铠甲,又在战场上,哪里能包扎?宋诚不理谷子,勒马在一旁观战,樊忠和也先大战五十回合不分胜负,可明军不如瓦剌军凶狠,明显落于下风,必须尽快解决也先。 宋诚吩咐谷子:“放箭!” 谷子勉强拉开弓,也没个准头,左一箭右一箭,一箭又一箭,箭箭落在也先身侧,偏偏又没有射中,气得也先眼珠子都红了,他是瓦剌太师,实权第一的人物,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调、戏过? “姓宋的小子,老子不宰你誓不为人!”不杀这小子,他咽不下这口气。 宋诚道:“你先胜过我帐下大将再说吧。樊将军,把他宰了。” 樊忠并没封将军,听宋诚这样称呼,心口激荡,大声应道:“是。宋公子请在一旁掠阵,待标下宰了这鞑子。” “哇哇哇,气死我了!”也先怒吼。 第45章 大胜 谷子的箭总是射不中,可威胁一直都在,也先又要躲避樊忠的刀,又要注意身后的箭,还要还击,一时手忙脚乱。 他这边受阻,樊忠可一点没客气,一柄大刀气势如虹,直劈得也先没有招架之力。 也先气得吐血,道:“姓宋的小子,有种和我单挑。” 宋诚笑眯眯道:“樊将军,擒下敌军统帅大功一件,机会难得,不要错过。” 擒下敌军统帅!瓦剌太师!那个西至哈密,东至朝鲜半岛一路横扫的男人!拿下他,将一战成名,封爵不一定,封个五品将军妥妥的。樊忠眼热,一柄刀使得如疾风暴雨。 也先顿感压力大增,再这样下去,不仅没能把宋诚宰了,自己也得交待在这里,他肩膀两次中箭,现在还插着一枝呢,后腰一道伤口流血不止,腾不出手扯一下皮甲包扎,再这样下去,血都流干了,还怎么战? 这次又中这小子的奸计。他怒吼一声,双手奋力挡开樊忠的大刀,拨转马头,跑了。 这人可是值一个五品将军呢,哪能让他跑了?樊忠紧追不舍。 宋诚命军士大喊:“也先逃了,捉拿也先。”一时间,“捉拿也先”的喊声四起,瓦剌军本来占上风,听到这样的喊声,不免心慌,有先前离得近的,就着火光见也先被明将追得落荒而逃,心里更犯嘀咕。 瓦剌军心涣散,明军士气大振,占了上风。 顾淳率领的三千人由右营杀入,只遇到零星抵抗,一路势如破竹,说杀个七进七出也不为过,直到遇到伯颜贴木儿,交战不到三十合,顾淳落败,被伯颜贴木儿率军掩杀一阵,伤亡不少,只好撤了。 炮弹自天上砸落,到处一片火光,伯颜贴木儿担心朱祁镇被砸死,赶紧出帐去找,路上要不是躲得快,就被炮弹所伤了,望见小帐完好,先松了口气,可到小帐一看,没人。这种情况,没人也正常,留在帐中,那是等着被炮弹砸死哪。 他赶紧让人去找,可找来找去,没找到,得报明军杀来,才吩咐心腹继续寻找,自己率所部迎敌。 袁彬扛着岳雨生跑到东北角,实在累得不行,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利用帐遮掩,把他放下,道:“岳兄弟,从这里出去,走没多远就出敌营。我们就此别过,若能逃得性命,京城再见。” 岳雨生也知道有他拖累,袁彬逃不了。两人萍水相逢,这样拖累人家,太没道理,刚才他一直哀求袁彬放下他,就是这个原因。 “谢袁大哥。”岳雨生连声道谢,从营帐最中心逃到这里,一路上炮弹四处砸落,好几次在两人身旁炸开,看得他心惊胆战,袁彬这样做,已是仁至义尽了。 袁彬抱拳:“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岳雨生还礼,道:“袁大哥先走,我歇一会。”他实在走不动,怕得厉害啊。 袁彬点点头,飞快穿过一座座营帐。这里处于瓦剌营的边角,炮弹大部份落在中心,帐篷并没有损坏,不过瓦剌军士受惊,四处乱跑,这里没什么人。 岳雨生目送袁彬的身影消失,炮弹也停了,又歇了很久,好不容易有一点力气,起身想跑,帐外有人道:“给我搜!” 帐帘掀起,火把映照下,一个脸上一道刀疤的汉子叫道:“在这里。” 三四人涌进来,把岳雨生拿下。 岳雨生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没能逃出去哪。 瓦剌营外,宋诚率军追杀一阵,鸣金收兵,顾淳和他前后脚率军回到明营,见宋诚一身的血,开始以为是敌军的,下马后才发现宋诚受伤了,连声吼:“大夫,大夫,都死哪去了?” 宋诚笑道:“一点小伤,没事的。” “这么多血!”顾淳指着他被血染红的手腕,以及铠甲上的点点鲜红,道:“还说只受一点小伤?阿诚,你不要骗我。” “真的只受一点小伤,多亏谷子和樊将军,要不然我们就阴阳相隔了。” 宋诚说的是实话,要没有这两人,他非死在也先刀下不可。顾淳解开他的铠甲,谷子赶紧撕下衣襟,要帮他包扎,宋诚道:“先拿烈酒消毒。” 说话间,苏沐语来了,麻利地清毒、用药、包扎。 朱祁镇也来了,不说战状,先关心宋诚:“怎么伤成这样?要不要紧?” 宋诚只是虎口迸裂,流了很多血看起来很吓人,其实伤势并不重,还能施礼,道:“参见皇上。臣遇到也先,硬拼了一招,要不是臣的亲兵谷子和小旗樊忠,臣怕是不能再见皇上了。” “谷子和樊忠救宋卿有功,待朕回京再行封赏。” 樊忠大喜,赶紧谢恩,虽然让也先跑了,没能捞个五品武德将军当当,但救了宋公子,皇上金口说封赏,好处肯定少不了。他咧开大嘴笑得眼睛没了缝。 谷子有些懵,他救公子可没想要封赏,他只想当公子的亲兵,不要当官。 宋诚笑道:“快谢恩。” “我只想跟随公子,不想当官。”谷子大着胆子道:“皇上,你封赏我家公子吧。” “哈哈哈。”朱祁镇笑得极是欢畅,道:“好一个有情有义的亲兵。你叫谷子?好名字。” 谷子怎么是好名字了?谷子挠头。 宋诚道:“皇上,臣已派出探子,查探敌军的动静,以臣看来,受此重创,敌军很有可能退兵,臣请皇上下旨,乘他退兵之际追击,务必把他赶们回草原,为死难同袍报仇。” 今晚的仇报得十分畅快,朱祁镇一扫多日来的郁闷,欢喜道:“卿不必事事奏朕,只管放手去做。” 当日,他把二十万大军的指挥权交给王振,也是让这人放手去做,想起这个人,他心里又有些难过。 宋诚领旨,自去安排。 张辅听说今晚炮轰敌营,把敌营炸成一片火海,死伤无数,宋诚和顾淳率军夜袭,又杀敌两千多人,已方只死伤七百多人,欢喜得从床上蹦起来,一叠声地道:“天估我大明哪!”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第46章 逃回京城的顾兴祖 袁彬远远地跑开,绕了一大圈,辨明方向,来到明军营帐,整座营帐已由喧闹归于平静,今晚大胜,大家很是兴奋,可还得睡觉,明天才能捞取更大的军功。 看守辕门的军士听说此人是皇帝的侍从,坚决不信,听说是锦衣卫,看袁彬的眼神如看奸细,就差没把他绑起来。 袁彬就这样在门口蹲到天亮,看军士换班,上来求通报,没想到换下的军士对来接班的同袍道:“这人是奸细。” 是奸细,那得赶快禀报宋公子啊。 袁彬就这样被押进去。 宋诚正吃早饭,一看进来的是袁彬,以为看错了,眨眨眼再看,还真是他。他还没死哪! 袁彬有如见到亲人,眼眶湿润,抱拳道:“没想到还能见到宋公子。宋公子,皇上安好?” “皇上很好。袁校尉逢凶化吉,可喜可贺。”宋诚放下筷子,起身和袁彬见礼,问起他得以脱身的经过,才知他趁明军炮轰瓦剌营帐,瓦剌军乱成一团时逃了出来,至于岳雨生却是生死不知。 朱祁镇见袁彬回来,眼泛泪花,紧紧握着他的手道:“卿回来就好。卿回来就好。”听说岳雨生吓得腿软走不动,也很遗憾。 同一时间,京城城门口,一个身着中衣,马鞍上放一副铠甲的男人顺着人潮进城,却被守城士卒叫住:“你是什么人?为何带有铠甲?” 男人满面风霜,头发蓬乱,胡子很多天没洗,一络络的纠在一起,那落魄样,跟乞丐也差不了多少,唯一跟乞丐不同的,只有那匹马和马鞍上的铠甲了。 很多人看着男人,露出鄙夷的神色,落魄到连外衫都没有,真是少见。 士卒冲过去,男人却挺起胸膛,大声道:“老夫乃镇远侯,有紧急军情在身,岂是你等小兵能轻视的?” “我还是太上皇呢。”士卒一脸不屑,土木堡二十万精锐没能回来,现在于谦于大人天天让百姓修补城墙,就是防着瓦剌大军打到京城,你一个乞丐,不知哪偷来的马匹,就敢冒认为国捐躯的英烈? 男人还真是顾淳的祖父,镇远侯顾兴祖。八月十五那天,瓦剌骑兵杀来,外围喊杀声震天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丢下心腹护卫,丢下几十车行李,一气儿跑了。 跑出好远才停下来,可这一停,便见土木堡有如修罗场,除了一片红色,便是惨叫声响彻天边,吓得他心胆俱裂,又跑了。 临阵脱逃是杀头的大罪,他不敢回京,只好躲躲藏藏,就这么躲了十几天,到底还是想念家了,这个时候,噩耗想必传到京城,不知心爱的小妾会不会以为他阵亡,会不会悲伤不已,可不要想不开才好。 他犹豫良久,也因为不回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好慢慢朝京城挪。这一天,他总算望到京城高大的城墙,又在城门口徘徊很久,才下定决心进城,没想到还没进城,就被士卒盯上了。 连一个小兵也可以欺负他了么?他一怒拿出神机营的大印,士卒才连声赔罪,恭请他进城,可背后却传来百姓低低的议论声,他没心情听议论的是什么,干脆昂首挺胸,大步朝镇远侯府的方向走去。 土木堡兵败的消息传回京城,镇远侯府的天就塌了,侯爷壮烈不说,连长孙都陷进去了,镇远侯夫人王氏哭天抢地,只是痛骂顾兴祖,自己死了就算了,好端端的把孙子送上战场,生生害死孙子。 大概悲伤过度,王氏就此躺下再没起来,整个镇远侯府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顾兴祖这一回去,阖府上下人人惊愕,这都快给他过三七了,魂也招了,怎么人活着回来了? 王氏听说顾兴祖独自回来,从床上爬起来,抄起拐杖冲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边打边骂:“你个老货,还我孙子。” 好一阵鸡飞狗跳。 王氏坚持老伴没死,孙儿肯定还活着,逼着府里的下人赶紧拆灵堂灵幔。这边的动静很快传了出去,于谦听说顾兴祖回来,百忙之中上门拜访。 本来应该被俘的太上皇依然奋战在前线,这事着实令文官们尴尬,可眼前第一等的大事,却是防御京城,谁知道也先什么时候打过来?二十万人被也先杀了十七多万,指望剩下的二万多人阻拦也先铁骑的脚步?这是把京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当儿戏啊。 于谦和王直稍微商量一下,决定先攘外再安内,太上皇的事以后再说,把也先赶跑才要紧。至于太上皇会不会再次运气不好,遇到也先的骑兵后再次被俘,咳咳,身为臣子,实在不好大逆不道胡乱猜测。 土木堡那边什么情况,再没有比亲自经历过这样一场屠杀,又活下来,然后从那里回来的顾兴祖清楚了。 于谦带着满满的希望而来,可他失望了,顾兴祖吱吱唔唔,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承认逃了。 早就知道瞒不过,不如实话实说。 于谦觉得被耍了。他现在是最高军事统帅,一怒之下,按临阵逃脱之罪把顾兴祖下了大狱,镇远侯府一时间成了勋贵们的笑话,你要战死人家没话说,可你却逃了,也学人当勋贵?丢不丢脸啊。 这时候最高兴的莫过于徐埕了,这货因为朱祁钰继位后主张南迁,被于谦喷一脸,也成为文官们嘲笑的对象。 徐埕除了做好本职工作,业余时间全用来研究算命,唯一算对的一次,便是朱祁镇御驾亲征了,可惜当时没人听他的。 这次,他为顾兴祖推算一番,觉得他命不该绝,于是去大狱探望。 顾兴祖很有些看不起他,不理他,气得他到处大骂勋贵没一个好东西。 京城这出闹剧,并没有传到土木堡,宋诚接到探子回报,瓦剌拔营起寨准备退兵,赶紧忙碌去了。这个时候,不痛打落水狗,还等什么? 昨夜先是被炮轰,接着被偷袭,瓦剌军死伤惨重,四万多骑兵只剩三万余,足足死了一万一千人,断手折脚的不计其数,这些人估计也活不成了,不退兵,难道等死吗? 可是,就这样退兵,也先不甘心哪。 第47章 得胜 营帐满目苍夷,地上千疮百孔,帐篷几乎烧光,只剩东北、西南十多座帐篷,军士们情绪低落,伤者的呻、吟声不断传来。 岳雨生已经被杀,伯颜贴木儿心情复杂眺望明营的方向,他最尊敬的朋友就这样不告而别,然后把他的营帐轰成这样?不,一定不是他。会做出这种事的,一定是姓宋那个小子干的。 这一刻,伯颜贴木儿和也先一样无比痛恨宋诚,大哥说得没错,这小子太奸诈了,朱祁镇落在这样奸诈的小子手里,安全吗? 他突然很想去看看朱祁镇,确认他安全才走。 “什么?你现在还担心他?就是他和姓宋的小子合伙,把你蒙在鼓里,再用调包计逃走。”也先咆哮,怒不可竭。这么明显的事,傻弟弟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伯颜贴木儿叹气:“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能光明正大回去,他何必骗我?” 朱祁镇被俘后一直交由伯颜贴木儿看管,现在被调了包,伯颜贴木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走了朱祁镇,他们才会被明军的大炮轰成渣,现在伯颜贴木儿还在关心朱祁镇,也先怎么能忍? “你是在怪我没有放他回去吗?”也先的唾沫星子直喷到伯颜贴木儿脸上,现在三百万担粮食不见踪影,营帐被毁,军士被杀,你还在怪我? 伯颜贴木儿道:“我没有,我只是担心他回到京城能不能做皇帝,不,我一定得跟姓宋的小子说,得答应让他当皇帝才能接他回去。” “……”也先对这位弟弟实在无语,大手一挥:“赶紧收拾。”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全部家当几乎被烧光了,马、牛、羊也受惊跑得差不多了,三万人一路上连吃的都没有,没有粮食,部落不知道怎么挨过冬天。也先的心情糟糕透了。 军士们垂头丧气地离开。他们本是为抢劫而来,在土木堡,他们差点就成功了,五万人把明军二十万人几乎杀光。是的,几乎,只差那么一点点,只有一成的明军幸运地活了下来,可就是这一成明军,把他们的人质调包走,再炮轰他们的营帐,把他们抢劫的理想击得支离破碎。 同一时间,朱祁镇站在辕门口眺望瓦剌营帐的方向,昨晚大炮轰鸣时,他就知道,他赢了这场仗,虽然付出惨重的代价,十万多人再也难以生还,一百余名大臣葬送在这里,只有几人还尚在。可最后他还是赢了。 他没有想到胜利来得如此之快。高兴的同时,想到那个诚挚待他的朋友,他的心情又十分沉重,顾淳说,他没事,可没有亲眼目睹,他还是放心不下。 可现在只能这样了。 这时,宋诚、顾淳率军尾随也先的军队,他们的后面,还有十门大炮。一路尾随,就像二十天前,也先率军一路尾随明军一样,只是宋诚并没有也先那样的耐心,一直尾随一个月,而是在当天晚上,瓦剌军扎营时,再次用大炮轰击。 也先仅有的一点家当再次被炸掉,营帐再次陷入一片火海。 “宋诚!”也先咬牙切齿喊出这两个字,仰身倒了下去。他恨哪,这小子若肯真刀真枪和他交战,哪能挡得他一刀?偏偏只是躲在暗处放暗枪暗炮,真是气死他了。 伯颜贴木儿叹了口气,大哥受了伤,身体大不如前,才会气晕过去。这可怎么好?好不容易等明军大炮停止轰击,来不及等天黑,赶紧召集军士火速转移。 这次,宋诚没有偷袭,因为上次遇到也先和伯颜贴木儿,他和顾淳都九死一生。两人不敌不说,瓦剌帐中还有很多勇士,上次只不过初遇炮袭,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有了被轰的经验,应对当然神速,两人这样冲上去,无异于送死。 接下来数天,瓦剌军一路北退,宋诚和顾淳一路尾随,只要他们停下扎营,大炮轰过去,最后伯颜贴木儿只好下令全军不停赶路。 瓦剌军至此仓惶退回草原。 也先晕了两天才醒,幸好身体一向强壮,伤口也没有感染。退出出关隘时,想到距北京城那么近,恢复祖上荣光指日可待,自己眼看就要成为成伟大的吉思汗般,却窝囊地被大炮轰回草原,喉咙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 用大炮热情地送走也先,宋诚和顾淳用三天时间赶回土木堡。 朱祁镇得报,亲自到辕门口迎接。 “臣宋诚(顾淳)参见皇上。”宋诚和顾淳下马,以军礼参见。 “快快平身。臣等辛苦了。”朱祁镇笑容满面道:“快快入帐叙话。” 两人解散军士,随朱祁镇入帐,朱祁镇问起伯颜贴木儿:“可还好?” 这几天,知道宋诚携带大炮追赶瓦剌军,唯一让朱祁镇放心不下的,只有伯颜贴木儿的安危,大炮不认人,可别伤了他。 宋诚和顾淳面面相觑。 “皇上,臣不清楚。”宋诚实话实说。 朱祁镇黯然:“朕在敌营时多亏他照料,但愿他吉人天相。” 宋诚道:“皇上回京后不妨宣他进京觐见。” “嗯?”朱祁镇不解,宣他觐见,他肯进京吗?就算他肯,也先也必不肯让他来。以前瓦剌倒是常进京朝贡,现在…… 宋诚笑微微道:“难道皇上不想报死难军士之仇,不想征服瓦剌,让大草原变成我们的牧场?再说,草原除了放牧,还有很多值钱的东西。” “值钱的东西?”瓦剌要是有值钱的东西,也先用得着哭着求着要互贸开市吗?会朝贡称臣吗?会烧杀抢掠吗?朱祁镇更加不解了。 宋诚道:“大草原地下有好东西,只是瓦剌人不知道罢了。若瓦剌对大明心服口服,再次称臣,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朱祁镇秒懂,轻声笑道:“宋卿说得是。” 大军原地休整,朱祁镇即将班师的圣旨飞马送往京城。朱祁钰接到圣旨,恐惧不可抑制将他包裹。 他要回来了! 大家以为他再也回不来,大明危在旦夕,才把自己逼上帝位,可自己刚刚尝到大权在握的滋味,他却要回来了?! 怎么办? 第48章 害怕(求收藏) 朱祁钰呆呆望着面前那份明黄卷轴足足半天。土木堡兵败的消息传来时,他只是代理朝政,那个位子,和他咫尺天涯,他从不敢去想,有一天会真的祭拜宗庙,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帝。 可以王直于谦为首的文官们硬把他逼上这个位子,被文官们逼迫继位时,他害怕极了,当皇帝要批奏折,要御驾亲征,搞不好还会被俘,实在是天下第一危险职业,所以他极力推辞。可是文官们步步紧逼,以亡、国相威胁,他不继位,大明就要亡了。 他是朱氏子孙,怎能坐视亡国而袖手旁观?无奈之下,只好勉强同意,可心里还是很害怕。祭拜宗庙的路上,他在御辇看到路上行人匆匆,朝城门蜂拥而去,才知肩上责任重大。 接下来,于谦调勤王之师进京,安抚民心,准备粮食,修补城墙,慢慢让京城臣民上下一心,为保卫京城而努力。百姓们自发出城背石块回来,自发帮忙修补城墙,各地勤王之师正在赶来京城的路上。 可是,现在,瓦剌军被击退了,也先被赶回草原了。之前所做的一切,没有价值了。 可是他怎么办?他已经祭拜过宗庙,成为皇帝,年号景泰,明年就改年代。难道把帝位拱手让给那个把十多万人埋葬在土木堡,连自己都被俘的哥哥?朱祁钰满心里一百万个不愿意。 权力是毒药,尝过这味毒药的滋味后,谁能不上瘾?先前也先随时可能打来,大明风雨飘摇,军权在握的于谦还是对他恭恭敬敬,满朝文武谁敢不揣测他的心意?坐上这个位子,跟代理朝政实是大大不同。 何况,他没有经过哥哥同意就登基为帝,哥哥回来,能容他吗?历朝历代,哪个走下帝位的皇帝能活下来?不当皇帝,活不了了啊。 他祭拜过宗庙,得到文官拥戴,何惧之有? 朱祁钰长长吁了口气,拿起这卷圣旨放到烛火边,圣旨很快化为灰烬。 于谦静静坐在桌前,疲惫阵阵袭来,这些天,他每天睡不足两个时辰,一心扑在布置京城防御上,只恐也先兵临城下,他却没有做好准备,京城一攻即溃。眼看人心一点点聚起来,每天逃出京城的人数逐渐减少,以至绝迹,他很是欣慰。 现在京城初具防御之力,最快的勤王之师已到昌平,太上皇却击败也先,即将班师。谁也没有料到太上皇有击败也先的能力,更没有料到也先会败得如此之快。 现在怎么办?让勤王之师原路返回吗?也先奸诈,万一折返怎么办?到时拿什么防御? 于谦抚了抚额角。 随从来报,王直来了。这位同意把朱祁钰扶上帝位的忠厚长者。自从陪同朱祁钰祭拜宗庙回来后,就退居二线,让贤于谦。 于谦迎了出去。 “延益,这件事,你怎么看?”在书房坐下,王直急急忙忙道。他担忧死了,现在的局面,虽没有外敌,却比外敌来侵更为凶险,一个处置不好,文官们是集体掉脑袋的节奏啊。 于谦半天没有吭声。 王直就这么眼巴巴地等着。 烛花长长垂下,烛火有些昏暗,照在于谦没有表情的脸上。 外面传来三更梆子响。 王直道:“明天早朝,定然议迎圣驾,老夫的意思,太上皇还朝,必须隆重。只是……” 只是什么,他没有说,于谦却明白,道:“太上皇北狩回朝,礼仪自然应该隆重,只是太上皇依然是太上皇。” 朱祁镇回京,哪怕打了胜仗回京,可新皇已立,再难更改,他依然只能是太上皇。 王直也是这么想,该有的礼仪得有,可大位已定,实难更改。 两人的态度,也是文官集团的态度,他们既是从朝局稳定的角度考虑,也为自身考虑,朱祁钰是他们扶上去的,这是事实,避不开。 早朝如期举行,大家都知道,今天要商议太上皇回归的事,人到得特别齐。参拜完毕,没人吱声,大家特别有默契,今天要不是特别大的事,就别拿出来添乱了。 王直出列,奏道:“皇上,太上皇大胜即归,臣以为……” 一句话没有说完,朱祁镇已拂然不悦,道:“朕有些不适,退朝。” 群臣愕然,一件事没议,王老大人话还没有说完,你就喊退朝,是什么道理?太上皇打了胜仗,隆重迎他回京,不是应该的吗? 众人怔神的功夫,朱祁镇已经走了。 “这……”王直傻眼,这是怎么回事? 于谦冷眼旁观,心里了然。 接下来几天,朱祁钰干脆称病不见朝臣。 土木堡到京城很快,八百里加急一天就到。朱祁镇想到能很快回京,很开心,整天笑容满面。 可一天又一天,眨眼七八天了,没有接到朱祁钰只言片字。 皇帝或是太上皇回京,当然不能像平常人一样,说走就走,走到哪算哪,那是得有相应的礼仪,一步也错不了的。 一般来说,要拿什么规格迎接朱祁镇,大臣商议之后定下规格,交由礼部操办,同时,消息也送到土木堡之边,朱祁镇心里有底不是。 现在把他和大军晾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宋诚心里明白,只是这话不好说,要不然有离间人家兄弟骨肉之嫌。 这天晚上,朱祁镇吃完晚饭站在帐前的空地上遥望京城的方向,沉默不语。 “皇上。”宋诚走过来,参见后,道:“这里距瓦剌极近,皇上可曾想过率军北上,把瓦剌纳入版图?” 朱祁镇不解地看他,要打瓦剌也得先回京不是,现在这点人马,怎么打? “京城一直没有消息,皇上就没想过为什么吗?臣觉得,皇上可划地而治,再北征,自成一国。” 说到底,就是自立为皇了,把朱祁钰封的太上皇重新变成皇帝,不过是兄弟分治。 朱祁镇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呆了半晌,道:“宋卿的意思?” 宋诚道:“皇上乃正统,如今成为太上皇,岂不憋屈?我们手里有两万多人,三大营的精锐尚在,又有武器,何不以此为据,向北扩张?” 第49章 朕乃皇帝非太上皇也 “小兔崽子,打两场胜仗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再胡说八道,老夫替西宁侯教训你。”张辅怒气冲冲从夜色中走来。 他身上的伤口已好大部分,没有脱疤的伤口不再轻易迸裂,宋诚也就没有限制他只能在床上躺着。 京城方面迟迟没有消息,他比谁都着急,可听到宋诚这么说,还是想把宋诚饱揍一顿。 朱祁镇苦笑:“宋卿为朕考虑甘背骂名,可朕乃是大明皇帝,哪能弃国于不顾?” 宋诚年轻,不晓得厉害,若划地而治,他们君臣就要背上千年骂名了。无论如何,分裂的事是不能干的。 “国公爷何必动怒,我这不是提建议嘛,纳谏与否在皇上。我的建议若是有什么不妥,不是还有您老吗?您老动不动就把家祖搬出来,家祖就是在黄泉之下也不安哪。”宋诚苦笑着埋怨,他真的只是提一个建议,让朱祁镇多一种选择而已。 “你小子还嘴硬?要是你祖父还活着,听你这样胡说八道,也得气死过去。”张辅说着作势要打,手掌当然只是高高扬起,停在半空,没有打下去。 朱祁镇帮宋诚说话:“张卿无须动怒,宋卿也是为朕着想。你看,如今怎么办好?” 张辅怎么着也得给皇帝面子,瞪了宋诚一眼,转身对朱祁镇道:“皇上且耐心等一两天,臣写信回京问问,看是什么情况。” 京城有亲朋故旧,写信去问一下,了解清楚再决定也不迟。 朱祁镇觉得这主意挺好,道:“卿快去。” 张辅连夜写了几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京城回信还没有收到,钱皇后来了,没有母仪天下的车驾,也没有一国之母的风光,身着平常衣裳,带一个老宫人,出现在营帐门口。 一月不见,她苍老了十岁,一见朱祁镇,泪水无声地滑落。 朱祁镇被俘,也先要求交赎金的消息传回京城,满朝文武人心惶惶,有忙着另立新帝防御京城的,有上窜下跳嚷嚷南迁保住身家性命富贵的,就是没有人想办法把这位身陷敌营的皇帝捞出来,也没有人考虑一下给也先交赎金,让皇帝在敌营过得好一点,只有钱皇后把华服首饰全拿出来,派人送过来。 送来时,宋诚已收拢残军,重整营帐,承诺救下朱祁镇。这些东西就在营中,并没有送给也先。 对这位有情有义的皇后,朱祁镇挂心不已,想回京城之急甚是迫切,也想早点见到这位正宫皇后。没想到他没回去,她却来了。 “让你受苦了。”朱祁镇温柔的为她擦拭泪水。 钱皇后来了,京城什么情况也就清楚了。 弟弟不希望自己回去。得知真相,朱祁镇沉默了,除了沉默,他能说什么? 张辅把自己关在帐中压低声音破口大骂。 早就料到了。为皇位弑父杀兄的都有,朱祁钰不让哥哥回京,并不难理解。宋诚道:“皇上想不想回京?若皇上要回京,臣来想办法。” “卿有什么办法?”朱祁镇急切道。他想回去,回到那个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地方。 宋诚道:“朝中诸位大人会拥立新帝,是因为他们以为皇上北狩(被俘),如今皇上得胜回朝,原无须奉新帝诏。” 这就涉及到谁是正统,谁是皇帝的问题了。 朕是皇帝,朕要出京就出京,要回京就回京,何须征求任何人同意? 朱祁镇茅塞顿开,道:“宋卿说得是。朕即下旨,明天回京。” 如果不是今天来不及,他想立即回去。 军士听说即将班师回朝,有的欢喜得哭了,有的大笑不止,此次大难不死,还捞了不小的军功,回京后皇上论功行赏,说不定能弄个小旗百户当当呢。 这一天,无数人向同袍炫耀自己砍了多少敌军首级,至于用大炮把瓦剌轰成渣渣,那是整个神机营共同的功劳,以后神机营铁定成为三大营之首。 神机营的将官军士也这么想,不少人走路带风,抖起来了。 张辅夸赞宋诚:“你小子总算靠谱了一次,西宁侯有孙如此,足可含笑九泉了。” 宋诚翻白眼:“都说别惊扰家祖了。” 营中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唯有张益纠结得不行。他和众同僚随驾出京,最后同级别的只有他活了下来,如今另立新帝,留在京中的同僚都有拥立新帝之功,他却跟随朱祁镇像被遗忘一样。 好吧,能活下来,比起一同出京的同僚,如兵部尚书邝埜等人,他已幸运太多。他一把年纪了,回京后告老还乡,安度晚年,从此含饴弄孙,此生也算无憾。可是看情况,太上皇并不甘心退居二线,朝中将有动荡,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兄弟阅墙,这时告老还乡,死后无颜见先帝哪。 可是不告老还乡,他应该怎么办?拥护太上皇,和曾经同殿为臣的同僚们为敌?还是抛弃患难与共的交情,拥护新帝? 朱祁镇既要回京,沿路地方官当然得接驾,从土木堡回京,走怀来是最好的路了,当日如果王振肯命大军进怀来,大军也不会如此惨败。 朱祁镇诏示怀来县令王仪接驾,把王仪吓得不轻,他没有接到京城来的圣旨,也没有钦差到来迎太上皇进京,怎么太上皇就让他接驾了呢? 王仪一边准备接驾,一边飞马奏报京城,只求无过,不求有功。这一晚,他几乎没有合眼,总觉得自己处在风口浪尖,要坏事。 朱祁钰接到奏折,气急败坏,立即下旨,让王仪不得接驾。 这些天王直一连上了几封奏折,请求迎太上皇回京,只是奏折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突然听说皇帝指示王仪,不让太上皇御驾进怀来,大惊,上了一封折,却捅了马蜜窝。 土木堡这边,朱祁镇下谕拔营,明军喜气洋洋朝怀来开进。 走出土木堡,宋诚回头望了望这个被鲜血染红的地方,心中感概万千,无意中穿越到这里,艰难求活,现在总算要回京城了。 京城,又是一场没有销烟的战争哪。 朱祁镇同样感概万千,驻马回首。 第50章 到京城(求收藏) 在军营洁净,用烈酒消毒预防感染的情况下,死亡率降到最低,只有不多的几个重伤员不治,还有一部分重伤未愈的伤员需要大夫换药,大部分伤员康复了。 宋诚问过请来的十几个大夫,除了苏沐语一片热心,答应随大军开拔,待伤员痊愈再由宋诚派人送回怀来外,其余的大夫果断不肯随军。 重伤员已经度过危险期,伤情基本稳定,只是换药的话,苏沐语也忙得过来。不过,宋诚还是托瘦大夫给苏沐语的父亲捎了一封信和五十两银子。 大军开拔,军士们人人振奋,迈开大腿赶路。 土木堡距怀来二十五里,从清早走到半夜,才赶到城下。 城门紧闭。 樊忠上前叫门。 王仪接到朱祁钰的圣旨,不敢疏忽,一直在城墙上守着,远远见火把迤逦而来,吓得心惊肉跳,他们不会攻城吧? 圣旨说不准接驾,他哪敢开城门,只好道:“天色已晚,大军不便进城,还请将军见谅。” 樊忠没办法,过来禀报。宋诚道:“皇上在此,哪能陈兵城外?” 一般情况下,大军不能进城,但若皇帝在军中,那又另当别论,进不进城,端看皇帝的意思,要劝皇帝别进城,也得有说得过去的理由,皇帝肯听才行,哪有这样紧闭城门把皇帝拒之门外的? 张辅和张益老谋深算,觉得这事不简单,怀来守将不肯开城,必定有原因。内阁张大人没吱声,许清华这个翰林侍讲不会乱说话,一片沉默中,只有顾淳怒道:“这些酒囊饭桶,真是白费粮食,阿诚,我们打进去,拿下守将,先打五十军棍再说。” 张辅白眉抖动,喝道:“闭嘴。” 宋诚朝顾淳使个眼色,让他别说话。太上皇率军攻城,想干什么?要复位吗?还是用最粗暴最落人口实的办法。 顾淳不理张辅,急对宋诚道:“那怎么办?” 进京的路有好几条,从怀来进也成,从居庸关进也行,问题是,他们堂堂三大营,难道像丧家之犬一样四处碰壁,连关都进不了? 太欺负人了嘛。 朱祁镇走到城下,朗声道:“朕乃皇上是也。” 王仪浑身颤抖跌坐在地,太上皇亲自叫城,能不开吗?守将赵勇道:“王大人,本将得罪了。”再不理他,下城和军士打开城门,施礼道:“臣赵勇恭请太上皇进城。” 王仪拿来圣旨,赵勇只好让出指挥的位置,现在朱祁镇亲自到来,他马上开城门,算是投诚了。 大军就此入城。 朱祁镇到县城,见县令没有觐见,才知刚才在城头拒不开城门的就是这位。 宋诚安排好防务,命大军依部分散安置扎营,忙完回县衙,见前头一个身着七品官补服的中年男人过来,一见他就跪下了:“下官王仪见过宋公子。” 从土木堡回来的大夫们可说了,这位宋公子有救驾之功,如今他把太上皇得罪得死死的,只好求求宋公子,在太上皇跟前求个情,看能不能活命,仕途他已经不敢指望了,只求能罢官回乡。 “王县令?”宋公子奇道:“你不在皇上跟前听宣,跑这里做什么?” 王仪磕头如捣蒜:“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太上皇就在军中,接驾来迟,求宋公子在太上皇跟前陈情,准下官告老还乡。” “为什么不开城门?” “下官接到京城来的圣旨……”王仪声音越来越低,太上皇他得罪不起,皇帝他也得罪不起,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皇帝兄弟俩的事,他一个小小的县令掺和在里面,不粉身碎骨才怪。 又是朱祁钰搞的鬼啊。宋诚道:“起来吧。” 王仪不敢再说,跟在宋诚身后进县衙,朱祁镇刚洗了个澡,在吃东西,一天只顾赶路,晚饭只是随便吃一点,宋诚去安排防务前,特意让伙夫做点小米粥给朱祁镇端来。 “宋卿也吃一点。”朱祁镇示意宋诚坐,又让袁彬再拿一副碗筷过来。 宋诚谢恩坐下,把王仪求情的事说了。 朱祁镇长叹一声,道:“此事怪不得他,他也是奉旨行事。”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想想也是,堂堂皇帝跟小小县令呕气,岂不掉价?宋诚道:“皇上宽宏大量,臣去叫他进来谢恩。” 在门口这么一小会儿功夫,王仪如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觉得脚酸手软,呼吸不畅,要不是扶着墙,真的站不稳。 宋诚见他脸色惨白汗出如浆,摇了摇头,道:“皇上已敕你无罪,快进去谢恩吧。” 王仪如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连声道:“多谢宋公子,大恩大德下官永世难忘。”走到门口,猛然想起宋诚刚才的话:“皇上已敕你无罪。” 皇上! 他能成为主政一方的县令,当然不是傻瓜,进门后先跪下磕头,口呼:“谢皇上恩典。臣自当肝脑涂地,为皇上效力。” 太上皇要撸掉一个县令,很难吗?这时候不表态,乌纱帽没了,命也没了,宋公子真是好人,幸亏他提醒,回头送一份大礼过去。 朱祁镇勉谕两句,让他退下。 一夜二话,清晨大军继续赶路。 路过昌平时,昌平县令率士绅出城外十里迎接,再三挽留,无奈朱祁镇归心似箭,一天也不肯停留,昌平县令又求到宋诚面前,宋诚道:“你治理地方有功,皇上都看在眼里呢。” 你一片殷勤,朱祁镇都看在眼里,待他重登皇位,自然会重重封赏你。 出京时大军行了十五天,回京只用十天,这一日下午,京城高大的城墙角已遥遥在望,朱祁镇热泪盈眶,终于回来了。 城墙巍峨,城上站满军士,城门大开,人流有序地朝城门口走去。宋诚凝望这座六百年来一直屹立在这里的城市,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不管里面是什么,他都会闯过去,努力在这里活下去,活得好。 朱祁钰得报哥哥到了,大怒,一脚把小太监踹倒在地。 文武百官得知朱祁镇来了,心情复杂,只有王直跑到皇宫求见朱祁钰,道:“太上皇大胜而归,皇上当亲率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第51章 为何窃位 这些天,关于朱祁钰的议论很多,大臣们还是倾向于把朱祁镇接回来的,总让他在土木堡呆着也不是办法。 可是朱祁钰的态度傻子都看得出来,何况朝廷中就没有傻子,很多人保持沉默,只有王直不停上奏折,催着朱祁钰赶紧把哥哥接回来,上次更是在奏折中说什么:“皇上天位已定,太上皇还,不复莅天下事……” 我们知道你担心朱祁镇回来会夺你的皇位,你放心好了,你做你的皇帝,他做他的太上皇。 朱祁钰看到奏折勃然大怒,打人不打脸啊,你这样直白,我会下不来台的。盛怒之下,他控诉:“皇帝不是我想当,是你们逼我当的。” 这下王直不敢再乱说话了,可现在朱祁镇已经到城外,不说话不行啊。 你不出头会死吗?朱祁钰有砍死王老头的冲动,可砍死他也没用,哥哥真的回来了,没办法,只好让礼部侍郎杨善出城迎接。 杨善已经六十多岁了,一张嘴特能说,死人能给说活,同时他的文化水平有些低,只是秀才,还是当年朱棣靖难时帮着管管北平后勤,随着朱棣靖难成功,论功行赏,他才得以为官,几十年官场混下来,升到这个位子。 同僚都是两榜进士,很瞧不起他,他也不在意。 接到圣旨,他进宫请示朱祁钰,应该用什么规格迎接朱祁镇,把朱祁镇接到哪里。朱祁钰现在是皇宫的主人,没有他同意,把人领来,他的脑袋保不准会掉。虽说活了六十多岁,可杨老头身体硬朗,还想再活二十年呢。 朱祁钰道:“南宫安静,适合太上皇静养。” 谁都知道东华门外的南宫荒凉僻静不说,只有几间破房子,跟危房没什么区别,现在把朱祁镇接到那里,摆明是要软禁。 杨善道:“太上皇大胜而归,若居南宫,怕于皇上贤名不利。依臣看,不如请太上皇暂居西苑。” 如果说南宫是危房,西苑就是别墅了,在元代的太液池基础上修建起来的,几座宫殿被北海、中海、南海三海环绕,几十年后,嘉靖皇帝一直躲在里面炼丹修仙,可见这里的景色美不胜收。 朱祁钰很不放心,哥哥挟大胜之威率军回归,朝臣如王直等人若欲迎哥哥复位,怎么办?他登大宝时日虽短,却已习惯大权在握的感觉,再也难以退回去当藩王了。 再说,哥哥肯让他依旧当一个藩王吗? 不能! “南宫不错。”朱祁钰坚持。 能言善辩之人必定善于察言观色,他的心思哪躲得过杨善的眼睛。杨善道:“太上皇在位八年,善待百姓,如今又大胜而归,若请太上皇居南宫,必寒天下百姓之心。” 不说寒满朝文武之心,只说寒天下百姓之心。因为兄弟俩闹矛盾,在百姓们看来,人家怎么着也是一家子,跟外人没有一个铜板关系。若说寒了满朝文武之心,朱祁钰就会疑心,朝臣还是向着哥哥,更不能给哥哥自由了,干脆关起来得了。 朱祁镇思前想后,真让哥哥住南宫,恐怕会引起非议,算了,就依杨老头所议,让他住西苑,再调兵看守就是。 杨善领旨,直奔德胜门等候。 宋诚和朱祁镇率领大军走在通往德胜门的路上,很多百姓跪迎于路旁。土木堡兵败的消息传来,百姓们对这位皇帝恶感满满,现在时过境迁,反败为胜,百姓们欢呼的同时,又把这位皇帝和宋诚当成大英雄了。 特别是宋诚,十天来,京城关于他的传说就没断过,有说他身高两丈,腰圆也两丈,站在阵前一声吼,就把也先吓跑的;也有说他武艺高强,一人能打一万人,两三下干倒五万瓦剌军,也先吓得屁滚尿流,只身逃回草原的。天桥的说书更编出新段子,把这些传说说得跟真的一样,场场爆满。 现在宋诚进京,百姓们闻风而动,争先恐后想一睹这位宋公子的风采,然后他们被告知,皇帝驾到,只好老老实实跪伏路旁。 这次没能看到,下次有机会,可得好好看看,不少人这么想。 德胜门宽阔的门洞口没有行人,只有一个身着补服的文官,宋诚不认识这人,朱祁镇却认识,这人正是礼部侍郎杨善,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老头儿。 杨善迎了上来,施礼道:“请太上皇移驾西苑。” 宋诚出声斥责:“皇上大胜而归,郕王为何没有率百官亲迎?” 如果朱祁真被俘,由朝廷付赎金,把他赎回来,朱祁钰没有率百官出迎犹说不过去,何况现在朱祁镇御驾亲征,把也先打跑了?就算战损高了点,也是大胜而归,如今只派一个礼部官员把人接进城,算怎么回事? 皇帝确实不厚道,杨善本就腹诽不已,这时干脆道:“臣不知。” 宋诚冷笑,嘲讽道:“这位大人好口才,什么都不知道就在此恭迎。” 你真相了,我的口才确实不错,只是不愿意替皇帝张目而已。杨善道:“宋公子想要怎么办?” 宋诚曾是京城一霸,专门找他们这些文官的麻烦,文官们不认识他的还真没几个。杨善可不知道现在的宋诚和以前已不是同一个人。论口才,放眼京城,无人辨得过他,可宋诚这小子根本就不给人说话的机会,一言不合挥拳就打。现在肯出声斥责已经算大有长进了,果然战争使人成长啊。 杨善庆幸没有被打得满地找牙。 宋诚道:“不是说了吗?郕王率百官亲迎。” 有这小霸王在旁边掺和,今天的事怕是不能善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回去传话吧,他这身老骨头不禁打啊。 杨善准备赶紧回去把这倒霉差事推了,朱祁镇说话了:“朕御驾出征,将政事交予郕王,郕王为何窃位?” 杨善脸色大变,事情糟糕了。太上皇这是不承认自己退位为太上皇,不承认皇帝为正统,一出口就是窃位。 何谓窃?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分别是指现任皇帝篡位自立。 事情已不是他兜得住的了。 杨善的冷汗唰的下来了。 第52章 敢威胁老子,打死 朱祁钰又惊又怒,他怎么能这样?那个一向温厚的哥哥怎么能这样?! 杨善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朱祁钰发作,稍稍指头一看,见皇帝一张脸铁青,双眼直勾勾望着前头的空地。 那儿有宝吗?杨善探头看了一下,金砖上什么都没有啊。 “臣惶恐,请皇上示下,臣该怎么办?”杨善道。 要如宋诚、太上皇所说,皇帝以藩王身份亲率百官出迎,把太上皇迎进皇宫,自己退位回郕王府,还是造成既成事实,死鸭子嘴硬,霸着龙椅死活不下来,然后由朝臣们去劝太上皇,委屈一下,就当个富贵闲人算了? 皇帝你得拿个主意啊,别光顾着生气不吭声啊。 朱祁钰现在心乱如麻,能说什么? “皇上?”杨善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朱祁钰吐一个字,只好唤了一声,他深知事情重大,实是万分小心,生怕成为第一个背锅的倒霉蛋。 朱祁钰看着眼前这个干瘦老头,只觉说不出的厌烦,无力地道:“你退下。” 杨善松了口气,施礼道:“臣告退。”走出大殿,只觉内衣湿透,被风一吹,透心凉。 德胜门外,朱祁镇端坐马上,双唇紧抿,两万多人鸦雀无声。 今天这事,实难善了,朱祁镇会怎么做?宋诚的眼睛停在前面那个挺拔的身影上,又慢慢移到从门洞延伸出去的大路。 大路没有人迹。 大军列在城门口,进出城的百姓或远远等在一旁,或绕道走别的城门。 日影从正中向西偏移,朱祁镇没有动,张辅、宋诚都没有动,大军同样没有动,城墙上的士卒望着城下黑压压的两万多人,只觉莫名心悸。 “阿信叔,你说,太上皇会攻城吗?”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卒躲在城垛后,飞快收回脑袋,尽量压低声音,问年老士卒。 名叫阿信的老士卒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真是见鬼了,这都九月天气,凉意浸人了,怎么自从太上皇的车驾到城下后,他的汗就流个不停呢。 “会不会啊?”年轻士卒轻声道,神色有些兴奋。 阿信瞪了他一眼,同样压低声音道:“别乱说。” 年轻士卒道:“听说太上皇打了胜仗,把瓦剌太师赶回草原,如今军容强盛。这些天于大人也没闲着,我们把城墙修得这么坚固。如果太上皇攻城,你说攻不攻得下?” 这货竟然想试试到底是太上皇的军队强,还是于大人修补的城墙固?阿信一巴掌打在年轻士卒的头上,警告道:“再胡说八道,我把你扔下城。” 呃,扔下城会摔死的。 年轻士卒伸伸舌头,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马从大路那边驰来,一个胡子灰白的老头儿一脸怒容出现在城门口,直到朱祁镇面前,才勒马下鞍,施礼,大声道:“臣都御史王文王千之参见太上皇。” “太上皇”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朱祁镇没有说话。 王文也没有等朱祁镇让他平身的意思,直接就站直了身,道:“太上皇以举国之力御驾亲征,却误信王振,以致损兵折战,身陷敌营,大失我天朝大国之威。如今以待罪之身回京,正该三省自身。不进城,陈兵城门口,逼皇上亲迎,是何道理?” 半点不提朱祁镇大败也先,打得瓦剌四万多骑兵大溃奔逃的事,口口声声只说朱祁镇战败被俘,让大明蒙羞。 王文这个人,朱祁镇有些印象,曾任陕西按察使、后调进京当都御史,这人很适合干御史这得罪人的活,最擅长乱喷,现在他是他乱喷的对象了。 朱祁镇道:“朕以两万残军杀得瓦剌四万多人望风而逃,大胜而归,郕王不率百官亲迎是何道理?朕御驾亲征时以国事相托郕王,郕王却擅自登基为帝。不告而取是为窃也。你等食国之俸禄,为何不明是非,不辨黑白,唯郕王之命是从?”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要是一般人,就无话可说了。朱祁镇在位八年,王文在他手下当了八年官,对领了八年工资的老板,一般人怎么着也得念点旧情,绝对没有听说朱祁镇不肯进城,巴巴进宫毛遂自荐,前来羞辱的。 王文可不会轻易被驳倒,强硬地道:“如今皇上已登基,太上皇自该去西苑。” 这就不讲理了,朱祁镇挟大胜之威,朱祁钰却寸功未立,如何能坐在龙椅上?宋诚道:“这位大人老糊涂了,皇上可曾下诏传位于郕王?郕王登基,不过权宜之计,如今皇上回京,郕王自该归还大位。” “说得好。”顾淳接着道:“王老头儿,郕王给你什么好处,你才像疯狗一样四处乱咬?这儿没你什么事,赶紧的,滚回都察院,要不然老子揍你。” 王文最不怕的就是这些勋贵子弟了,他上奏折弹劾最多的也是这些勋贵子弟,其中弹劾宋诚的奏折占了一半,所以宋诚几乎见他一次打一次,他被打一次必定弹劾一次。 这次宋诚没有动手,他有些诧异的同时,心里冷笑,觉得宋瑛死了,宋杰迟迟未能袭爵,宋诚失去依靠,不敢嚣张。 哼,不过是欺软怕硬的纨绔子弟罢了。他如此想着。 宋诚都不足为虑,何况顾淳?顾淳一向听宋诚的,宋诚指东他打东,指西他打西,现在宋诚成了没有牙齿的老虎,顾淳还敢动手?笑话。 他讥讽道:“镇远侯临阵逃脱,如今还关在大牢呢,老夫正要搜集镇远侯府不法事,把镇远侯送进诏狱。顾公子,你敢动老夫一根手指头,老夫一定让令祖生不如死。” 土木堡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镇远侯府上下都知道顾淳未死,王老夫人一下子活了。顾淳接到家书,也知爷爷做了这么一档子事。 当面被王文打脸兼威胁,顾淳要是能忍,就枉为京城四大公子之一了。 他道:“皇上,臣僭越了。”拍马越过朱祁镇的马头,直冲王文而去,马鞭高高扬起,啪的一声,王文身上的官袍鞭痕宛然。 都察院很了不起吗?敢威胁老子,拿老子祖父说事,老子打死你。 第53章 扑朔迷离 马鞭劈头盖脸打在王文头上脸上,王文又惊又怒,一拨马头,斜刺里冲了出去。 如果他不揭顾兴祖的臭事,不威胁要把顾兴祖下诏狱,跑了也就跑了,现在顾淳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管不顾地追了下去。 身后马蹄声响,显然是顾淳追来,王文心胆俱裂,好汉不吃眼前亏,可别莫名其妙死在这里。 “顾淳,太上皇跟前,你敢如此放肆!”王文丢下一句,一夹马腹,狂奔进城。 “死老头子,有种你别跑。”顾淳紧追不舍。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城,沿大路狂奔,沿路的行人纷纷闪避,有闪避不及差点被撞的,望着两人的背影大声咒骂,旁人劝道:“人没伤着就好,敢闹市纵马的,岂能没有点背景?小心祸从口出。” 有眼尖认出顾淳的,不免同情王文:“前面那位大人不知怎么得罪顾公子,一大把年龄还被追成这样,真是可怜。” 王文一口气跑到皇宫门前,马刚停稳就下马朝宫门口跑,边跑边喊:“顾淳谋反。” 宫门口的大汉将军大惊,喝道:“关宫门。”有人谋反,当然要紧闭宫门。宫门一关,宫里的皇帝就安全了。 顾淳如影随形,也就前后脚的功夫,追到宫门口,道:“死老头子,今天你就是躲到天边,老子也不放过你。” 想整死老子的祖父?老子先打死你,有什么事,老子担着就是。 宫门闭上,王文被关在外面,急得直叫唤,叫唤也没用啊,你一个外臣,没有腰牌,不得通报,哪能进去了?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赶紧的,把谋反的人制住吧。 顾淳冲过去一顿老拳,打得王文鼻青脸肿,他边打边骂:“你个老东西要敢陷害家祖,老子放火烧你府邸。” 王文不甘示弱,骂:“老夫纵横官场二十年,何曾见过你这样不讲规矩的混帐?你是要把顾兴祖送上刑场吗?” 顾淳怒极,一拳击在王文腮帮子上,王文牙槽松动,掉了一颗牙齿。 “老子今天打死你,再去领罪。大不了用战功相抵。”顾淳打得性起,又是一拳击在王文腮帮子上。 王文吐掉两颗牙齿,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晕倒。 “住手。” 王直的马车刚在宫门前停住,就见宫门紧闭,一身着铠甲的少年按住一个身着官袍的老头痛殴,官帽早打掉了,满头灰白的头发散落,十分凄惨。再一看,少年不是顾淳。他不是随军出征,还在城门口吗?怎么在这里? 一瞬间,王直有朱祁镇已经入城的错觉。 顾淳听到叫声,转头一看是王直。对这位忠厚长者,吏部天官,他倒没什么恶感。虽说勋贵子弟和有些跋扈的文官子侄不对付,进而没给这些文官好脸色,但并不是对所有文官都恶感满满。 勋贵子弟们游手好闲,走马章台不假,可也没自虐的习惯,成天没事找事,和整个文官集团撕逼,给自己和别人找不痛快。 王直就是少有的能得到他们尊重的文官之一了。 “待小子忙完再和王老大人叙话。”顾淳嘴上打招呼,手上可没停。 王直嘴角抽蓄,等你“忙完”,王文老命也没了。王文人缘不太好,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先住手,老夫有几句话问你。” 顾淳一只脚踩在王文胸膛,道:“王老大人有话尽管问,问完小子继续忙去。” “殴打都御史罪名不轻。”王直道:“你可想过后果?还是放开他吧。” “打也打了,殴也殴了,后果已成事实,还放?王老大人是把小子当傻子吗?”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好忽悠啊,王直摇头,道:“宋公子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对付这老东西,小子一个人足够了,何必阿诚出手?他还在城门口呢。” 王直一颗心直往下沉,道:“太上皇依然不肯进城?” “多新鲜哪,郕王殿下没率百官亲迎,皇上怎会进城?” “出大事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打架斗殴?赶紧陪老夫去见太上皇。”王直不由分说,拉起顾淳就走。 王文官帽不知丢哪了,官袍尽是靴印,脸颊多处青紫,牙齿没了两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眼望马车离去的方向,眼中尽是阴鸷愤恨:“顾淳,你给老夫等着!” 马车里,王直道:“太上皇怎会不等钦差,擅自带兵进京?” 朱祁镇个性温和好说话,一般不会倔,反而会处处为人着想,这些身居高位的老臣对他的性子知之甚详,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太上皇进京,理该有相应的礼仪,哪有自己想来就来的道理?这不像他的性格。再说,他质问杨善的话,已传遍朝野。这是不承认皇帝啊,怎么会如此?是什么原因导致朱祁镇性情大变?难道是因为被俘? 顾淳撇嘴:“你们口口声声太上皇,皇上有下诏传位于郕王吗?” 王直沉默半晌,眼看快到城门口了,才道:“这是太上皇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 他们可都知道,朱祁镇极信任身边的人,王振专权,残害百官,他却极力护着,不仅如此,更听信王振的谗言,御驾亲征,更要命的是,下旨三天便带军北上。 只有三天啊,能把二十万大军召集起来就不错了,哪能做什么准备?哪能不败?现在说是大捷,把也先赶回草原,真相如何,内阁诸公是存疑的,至于说宋诚小小年纪,把朱祁镇从瓦剌营救出来,甚至打败也先,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朝中重臣商议后,都忧心忡忡,觉得太上皇极有可能还在瓦剌营中,也先说不定带着太上皇流窜到哪里,过几天又有边关急报送来呢。而带军进京,现在城门口质疑皇帝的合法性,闹着要复位那位,极有可能是宋诚找来的西贝货 宋诚可是出了名的不靠谱,他能干什么正经事? 重臣们商议,让王直去见见这位“太上皇”,先别辨一下真假,再做下一步打算。没想他到皇宫请旨,遇到顾淳殴打王文,把王文救了。 第54章 决心 准备从德胜门进城的人们远远地望着这支军队,从最初看热闹到神色凝重,两个时辰过去了,军士们依然队列整齐,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动。 顾淳飞马追打王文,这个,人家是勋贵子弟,有特权,不能当一般将官看待。 远处的人们不再低声谈论,也不再绕道离去,而是向这支军队行注目礼,因为人人心里清楚,这样的军队才能打败瓦剌军,才不负精英之名。 哒哒哒……马蹄声又响。 王直的马车在城门洞前停下,王直下车,急步走到朱祁镇马前,施礼道:“老臣参见太上皇。” “平身。”朱祁镇淡淡道。 “谢皇上。”王直直起身,飞快睃了朱祁镇一眼,一样的眉眼,只是比出京前消瘦很多,显得下巴有些尖,不过身陷敌营九死一生,瘦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朱祁镇居高临下看他,道:“王卿来做什么?” 是像杨善那样“奉旨”来接驾,还是像王文那样来羞辱他? 王直道:“臣得知太上皇到京,欢喜流涕,特来觐见。太上皇一切安好?”王老头子真情流露,眼眶都红了。 长相可以相似,但气质和声音是假不来的,朱祁镇说“平身”时,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语速,让王直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再看朱祁镇端坐马上,身着铠甲,依然雍容华贵。王直就差扑上去,抱住他大哭一场了。 皇帝真的回来了! 宋诚这混世魔王真的把皇帝救回来了! 朱祁镇见王直真情流露,眼眶也湿润了,想起在瓦剌营中时时命悬一线的惊险,也自唏嘘。君臣就这么一在马上,一在地上,相对泪眼凝望。 知道的说你们君臣情深,不知道的会想歪的。这么感人的场面,宋诚愣是想到某些不健康的地方去了,一阵恶寒之后,轻咳一声,道:“王大人只是来和皇上叙旧?” 王直尴尬了,朱祁钰没有放话,甚至连反应都没有,身为臣子,他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朱祁镇能理解王直的处境,道:“王卿回去吧。” 见也见了,确认眼前这人是皇帝无疑,王直老怀大慰,道:“臣当劝皇上率百官出城亲迎,还请太上皇稍待。臣告退。” 眼前之人确实是太上皇无疑,皇帝必须率百官出城迎接,这是该有的礼仪和礼遇。他决定立即赶去皇宫求见朱祁钰,把来人确是他亲哥的事告诉他。 王直笑容满面地走了。 顾淳归队上马。 宋诚道:“阿淳,你刚才去哪了?” 如果朱祁钰肯亲迎,早就出迎接了,何必等到这时?他这么问,是想证实一下心中的猜想,如果朱祁钰肯率百官亲迎,自然要让百姓洒扫道路。 顾淳道:“追到宫门口,把王文老贼打了一顿。” “可曾与平时不同?” “没有,还是打得老贼没有还手之力。要不是王老大人拉我一起来,我一定把老贼打死。”顾淳有些忱惜,要不要赶回去把王老贼打死呢? 不同频道啊。宋诚无语。 张辅道:“天色将晚,臣请皇上移驾城外扎营。” 大军在城门口站大半天了,难道一直在这里站下去?人总得睡觉吃饭拉,可眼前的形势,朱祁钰不出迎,朱祁镇不会进城,双方这是僵上了,除了在城外扎营,恐怕没别的办法。 这一点,宋诚也想到了,只是他认识朱祁镇时间不长,想看看他立场是否坚定,如果立场不坚定,最后就这么灰溜溜地进城了,这人也不值得自己效忠。 “宋卿怎么看?”朱祁镇转头问宋诚。 张辅的目光也落在宋诚脸上。他看宋诚越来越顺眼,在土木堡就不说了,单说刚才斥责杨善那两句,十分有水平。这可是正统,是大义,万万错不得。 宋诚道:“那要看皇上了想怎样了。如果皇上原意当太上皇,不妨此时进城,如果皇上想要讨个说法,不妨在城外扎营。” 这小子奸滑得很哪,说了跟没说一样。张辅虎目一凝,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了?” 宋诚笑:“我只是就事论事。” 承不承认朱祁钰是皇帝,得朱祁镇拿主意,他们这些当臣子,还真没资格说。 朱祁镇没说话。在路上,他曾想过,回京后怎么办,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不如接受既成事实,反正弟弟过世后,皇位会传给儿子,无谓再起波澜,可弟弟令怀来县令王仪紧闭城门,不让他进城,听昌平县令话里的意思,怕是他给沿路的州县都下过这样的圣旨,只是有人接旨,有人没有接旨。 现在他到京城,就在京城门口,从上午等到黄昏,弟弟依然不见人影。如果这样进城,住到西苑,能有几天好活? “移驾十里安营。”他道。 话出口,他如释重负。 以他的性格,说出这句话,怕是很难吧?可他依然说了。宋诚飞快瞟他一眼,垂下眼睑。落日的余晖照在宋诚俊朗的侧脸上,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张辅传下军令,大军前队变后队,徐徐开拔。 城墙上,叫阿信的士卒长长吁了口气,觉得浑身酸软,总算退了,若是太上皇下令攻城,他们这些城上的守卒,可是首当其冲啊。 年轻士卒失望地道:“怎么退了?怎么不攻城呢?” “胡说八道什么呢?”阿信一巴掌拍在年轻士卒头上,道:“你活腻了?” 旁边的士卒看着这一老一小,无语了一下才道:“太上皇用得着攻城吗?城门大开,太上皇会不走城门,非要攻城?” 这得多脑残哪。 阿信和年轻士卒面面相觑,他们怎么把这渣忘了? 朱祁钰这一天就没安宁过,感觉自己是热锅上的蚂蚁,怎么着都是死。也先为什么那么没用,俘虏了朱祁镇后不立即杀呢?宋诚这混小子怎么就那么能呢,还把他给救了?还有,怎么二十万大军被也先杀得落花流水,二万残军反而把也先打得落荒而逃? 如果哥哥永远回不来,该有多好? 他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非要回来? 第55章 一已之私(求收藏) 发现顾淳谋反是虚惊一场,大汉将军重新开启宫门,王文痛哭流涕说回来复旨,朱祁钰只好宣他觐见。 “皇上,太上皇不仅不肯进城,还指使镇远侯府的顾淳毒打臣。”王文一见朱祁钰,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朱祁钰见他没戴官帽,披头散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牙齿掉了,说话漏风,官袍又脏又破,这形容,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再一听,竟是哥哥指使顾淳打成这样,不禁愤怒:“岂有此理。” 那个温和的哥哥怎么变得如此乖张?难道是因为被俘,所以性情大变吗? “请皇上下旨,严惩顾淳。镇远侯教孙无方,也应该一并严惩。”王文右眼乌青,疼得眨眼都疼,强忍疼痛道:“皇上,二十万大军为什么会在土木堡遇袭,为什么会被五万瓦剌军追杀,却没有还手之力?为什么镇远侯临阵逃脱后,苟活下来的二万多残军反而能反败为胜?此役疑点极多,都和镇远侯有关,应该把镇远侯下诏狱严刑拷问,才能水落石出,还死难军士以公道。”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全是精锐,总得有人站出来负责任。太上皇当然不能有错,罪魁祸首王振已死,那就把顾兴祖拉出来背锅好了。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背锅人选了。 朱祁钰心情糟糕无比,哥哥兵临城门口,坚决不肯进城,文武百官不知什么想法,鬼知道他们会不会不约而同跑去城门口迎哥哥进城,然后拥护哥哥重登帝位。哥哥没有退位,也没有命他继位,从律法上来说,现在的皇帝,应该是哥哥才对。 可是他不想退位,他害怕失去皇位。他已经尝过一言九鼎,天下独尊的滋味,再也不能没有权力了。 然而,就在这时王文不仅没有帮他想办法摆平这件事,反而跑到他这里哭诉,要他清算土木堡兵败的旧帐。土木堡哪里败了?没看哥哥挟大胜之威带兵在城门口立威吗?他若不主动退位出城恭迎,哥哥是不会进城,不会善罢干休的。 他已经焦头烂额了好吗? 王文眼巴巴地看着朱祁钰。他知道这位皇帝担心太上皇回来夺位,所以不愿意太上皇回来。他也觉得,一个被俘的皇帝,没有资格重新坐在龙椅上,统治这万里河山。 肯让你当太上皇就不错了,你还想咋样? 可是,他只是负责监察百官的都御史,不是内阁大学士,不是六部尚书,这事他说不上话。然而,他敏锐地觉得机会来了,如果在这件事上出力立功,朱祁钰得大大封赏。到时封个侍郎尚书,不是没有可能,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入阁呢。 他就没见过祭拜宗庙,正儿八经登基的皇帝会被撸下来,除非亡国之君,现在显然不是这种情况。站在朱祁钰这边,升官指日可待。 朱祁钰也在看他,一脸厌烦,道:“你先退下吧。” 王文不甘心,怎么能这样就算了呢?他还想再下点眼药,王直来了。 “皇上,臣到德胜门觐见太上皇,确是太上皇亲临无疑。还请皇上摆御驾,率百官,前往德胜门迎太上皇进京。”王直施礼后说明来意。 他真心实意觉得这样就能把事情圆满解决掉。你要皇帝率百官亲迎,皇帝做到了,你没有道理不进城吧?皇帝去迎太上皇本来就合情合理,这是你身为皇帝应该做的。 至于以郕王身份……王直决定在这件事上和稀泥,先把人接进来再说。 朱祁钰看着他不说话。王老头子,难道你不知道朕不要他出现在朕面前吗? 王直以为朱祁钰没听清楚,再说一遍:“皇上,臣辩别过了,来的确实是太上皇,还请皇上率百官亲迎。” 只要确认朱祁镇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朱祁钰就必须出迎啊。 朱祁钰依然不说话。 王文却砸摸出味道来了,敢情你们怀疑来的不是太上皇本人啊。原来还可以这样。他立刻道:“王大人怕是看走眼了,下官也曾当面和太上皇说过话,那人虽跟太上皇神似,到底五官有些不同,举止更是粗鲁。皇上,此人乃是乡野村夫假扮无疑。” 朱祁钰一时没明白王文的意思,他压根没怀疑朱祁镇有可能是西贝货,张辅和宋诚胆子再大,也不敢弄个假的太上皇糊弄人。他们一块儿在宫中长大,很多事只有两人才知道,这个假不了。 “王卿说太上皇无假。”朱祁钰道。 王文一听就急了,肯定地道:“必是假的无疑。” “没有假,老夫亲自看过。”王直是老实人,一时也没想到王文心怀叵测,很肯定地道:“老夫眼不花,耳不聋,太上皇声音长相一如当初,何假之有?” 你们这两个棒槌,怎么就不明白呢?王文着急。 朱祁钰道:“王卿退下吧。”让你退下,你一直在这里磨磨蹭蹭做什么? 王文无奈,只好告退出宫,可他不甘心极了,皇帝明明不欢迎太上皇回归,却不肯说他是西贝货,这可怎么办? 出了宫门,他低头边走边想,没想差点撞上一辆徐徐驶来的马车,车夫勒马要骂,车里一人道:“是王大人吗?” 王文抬头一看,来人是户部右侍郎陈循,不禁苦笑拱手:“陈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陈循道:“听闻太上皇驾临,老夫特来劝皇上出城亲迎。王大人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是遭劫了吗? 王文灵机一动,道:“陈大人有所不知,太上皇是假的,如何让皇上亲迎?” 假的?陈循大吃一惊,道:“怎么是假的?” 太上皇在位八年,曾无数次召见大臣,他也曾多次蒙恩召进宫得睹天颜,怎么突然说太上皇是假的?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王文道:“可不是。陈大人,我们得揭露真相,为皇上分忧哪。” “王大人快上车,跟老夫说说怎么回事。”陈循招呼着。 皇宫里,朱祁钰想了半天,苦涩地道:“卿也要朕退位么?” 你们这些拥立朕的文官要转而拥戴太上皇复位吗?朕只是你们危急之下弄上台的摆设吗? 第56章 关键 扎营后,宋诚和顾淳脱下铠甲,换上锦衣,和朱祁镇说一声,飞马进城。 今天是阿信在城门口当差大半辈子最惊心动魄的一天,好不容易到了关闭城门的时辰,刚要关城门,见远处两骑飞驰而来,于是先不关城门。 宋诚和顾淳驰到近前,阿信看得清楚,惊讶地道:“是宋公子和顾公子?” 两骑已如飞进去了。 进城后,两人在岔路口道别,各回各府。 德胜门发生的事,满京城无人不知,消息传到西宁侯府,府里上下都在谈论这事,宋杰烦得不行,道:“谁再乱嚼舌根,立即赶出去。” 奴仆们噤若寒蝉,可宋杰烦躁依旧,直到老仆来报:“世子,公子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 宋诚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望着白幔挽着的牌匾,“西宁侯府”四个苍劲大字,深吸一口气,刚要伸手打门,门咣的一下开了,老仆看到他,扭头就跑,边跑边喊:“公子回来了!” 整座府邸瞬间热闹起来。 朱棣靖难成功后封宋晟为西宁侯,始有西宁侯府,至今已有几十年,算是老牌勋贵了,府里规矩大,下人们见宋诚回来,虽然欢喜,却不敢失了礼数。 宋诚先到正堂。 堂上站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中等身材,面容五官和宋诚有六七分相似。宋诚施礼:“见过爹爹,不孝儿回来了。” “回来就好。”宋杰强抑欢喜,语气和往常并无二样,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禁止下人们多嘴多舌,不过担心下人嘴碎,胡乱说话,为西宁侯府惹祸,可一见儿子,顾不上说别的,先问这事。实是此事非同小可,事关府中数百人的性命。 宋诚隐去穿越这一节,从土木堡说起,能说的都说了。 宋杰越听脸色越郑重,道:“太上皇的意思,是不承认皇上继承大统?” “如果太上皇就此进京,住进西苑,能活下去吗?”宋诚道。 现在的形势,已经由不得朱祁镇了,他听话地住进西苑,把性命交到朱祁钰手里,在土木堡九死一生的将士们怎么办?这些人,跟随他御驾亲征出京,又跟随他打了胜仗回京。还有那些死在土木堡的的大臣和将士,总不能让他们白死吧? 宋杰道:“需要为父做什么?” 儿子救了太上皇,若是太上皇能重登帝位,功劳自然极大,若太上皇帝不能重登帝位,则有可能被当今皇帝视为眼中钉。大家都不说,可大家都清楚,朱祁钰并不希望哥哥回来。 宋诚心里一暖,父亲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而是极力支持他。如果他没有救朱祁镇,西宁侯府大可置身事外,无论谁当皇帝,宋杰都能袭爵,现在却必须站队了。 “儿子不孝,让爹为难了。”宋诚道。 宋杰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个。你真的救了太上皇?朝野上下都这么说时,为父还不相信呢。” 儿子在京中到处惹事,破坏力强大无比,没想到还有立功的一天。虽说朱祁镇只是太上皇,可他是正统,又正当壮年,还是有很大机会的,退一万步讲,如果他不能重登帝位,不是还有太子吗? 太子朱见深可是朱祁镇的亲生儿子,救父之恩,总得报吧? 这份功劳,迟早会让西宁侯府成为勋贵之首。 宋诚道:“儿子确实从敌营中救了太上皇。爹,今天这事,一切交给儿子,你别掺和。” 宋杰明白儿子的意思,道:“好。” 父子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宋诚去后院拜见母亲吕氏。 “回来就好。”吕氏上上下下看了宋诚半天,确认他没有少一块肉,眼中带笑道:“外头都说你立功了,我想着你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立不立功的,不要紧。” 宋瑛战死在阳和的消息传来后,吕氏白天忙着料理公公的丧事,可一到晚上,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也不敢睡着,她闭上眼睛就看到宋诚血肉模糊的样子。 她无数次埋怨宋杰,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送儿子上战场? 宋杰也后悔不已,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在妻子面前,他是不肯服软的,夫妻俩为这事天天吵,闹得很僵,直到张辅的奏折送到京城,提及宋诚收拢残军一事。 宋杰才知儿子不仅没有死,还立功了。吕氏高兴了两天,又为儿子担心上了,战场上刀枪无眼,奏折送到京城时他是没事,现在呢? 好不容易把儿子盼来,她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拉着宋诚说了半天话,还是宋杰过来,道:“他累一天了,你让他歇歇。”才放宋诚回自己院子。 宋诚吃过晚饭,顾淳来了,道:“阿诚,石亨在阳和临阵逃脱,同样下狱,都是于谦老匹夫干的。现在我们去找于谦,让他放了家祖。石亨就算了,让他在狱中多关几天吧。” 宋瑛战死在阳和。石亨这货作为随军大将,宋瑛的部下,不说危急之时出手救宋瑛,反而一见瓦剌军势大,抛下上官军士逃回京城,简直岂有此理,就让他在狱中多关一段时间好了,最好关死了事。 你这是双重标准啊。宋诚无语看他,道:“当务之急是大位之争。” “那你说怎么办?”顾淳着急,王文可说了,要把顾兴祖下诏狱的。 宋诚道:“去见王老大人。” 王直面对朱祁钰的质问,胆战心惊,磕头道:“臣万死,臣断无此意。” 拥护朱祁钰是于谦提议,他同意的,如今见朱祁镇回来,就逼朱祁钰退位,实非人臣所为。可,若朱祁镇坚决不肯承认朱祁钰是皇帝,他怎么办? 王直茫然了。 他茫茫然出了皇宫,晚饭也没吃,一直在书房发呆,直到门子来报,宋诚来了。 他不是没有进城吗?有那么一瞬间,王直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宋诚站在他面前,笑吟吟道:“王老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是宋公子啊。你怎么在这里?”王直说着,猛然想起一事,惊喜地道:“太上皇可是进城了?” “没有。若太上皇赦诸位大人擅自拥立郕王之罪,诸位大人还拥护郕王吗?” 第57章 拔营,进宫 王直觉得自己被放在火上烤,朱祁钰质问他是不是过河拆桥,朱祁镇承诺既往不究,他应该怎么办?你们兄弟俩争位,不要把我掺和进去好吗? 他冷汗涔涔而下。 宋诚微笑道:“皇上仁慈,定然重用诸位大人。” 不仅不追究,还会重用,王直已是吏部天官,只是没有入阁,再往上升,便是入阁了。 入阁,位居宰相,谁能不动心?可是拥护朱祁镇有违他本意,他只想以太上皇的礼仪迎接朱祁镇进京,把他安顿好,并没有打算换皇帝。倒不是他觉得朱祁钰比朱祁镇英明,只是觉得皇帝换太频繁,于社稷江山不利,最好保持现状。 “宋公子,老夫……”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诚起身,道:“王老大人若拿不定主意,不妨和诸位大人商议商议。小子告辞。” 王直“啊”了一声,道:“宋公子的意思?” 宋诚已经起身走了。 和诸公商议?诸公是谁?于谦、胡濙呗,胡濙和张辅一样是先帝托孤大臣,于谦为兵部尚书,这些天召集南京、江淅等地的军队进京勤王,又安抚百姓,把百姓们聚起来修补城墙、积极备战,虽然最后也先没有来,但他所做的一切有目共睹,威望也很高,最重要的是,土木堡大败,朱祁镇被俘的消息传来时,是他冷静地提议另立新帝。 现在,于谦支持谁才是关键吧?对,应该去找于谦商量。 王直直奔于谦府。 同一时间,陈循久久不能消化王文告诉他的消息,宋诚怎么能这样大胆,弄一个假太上皇进京夺位?英国公呢,是不是同谋? 王文忽悠完陈循,思来想去,觉得必须去找胡濙,只要他肯说白天兵临城下那人是西贝货,大事已定,朱祁镇一点机会也没有,宋诚抄家灭族还嫌轻,顾淳……呵呵,敢打他,总得让他知道厉害。 夜幕下的京城暗流涌动,寂静的街道上,偶有高挂气死风灯的马车驶过。 这一晚,是宋诚第一次在自己名义上的府邸度过,有种熟悉的陌生感,睡得不太安稳,半夜醒来时,总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还在梳洗,顾淳又来了,催着宋诚:“我想来想去,应该先把家祖救出来。再不救他老人家出来,我要被祖母烦死了。” 孙子活蹦乱跳回来了,王老夫人又想起老伴还在大牢呆着,于是逼着孙子把老伴捞出来。顾淳父亲早逝,他是长房长孙,虽没有封为世子,袭爵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各房由着王老夫人闹他,没人劝。顾淳还真顶不住。 宋诚道:“放心,包在我身上。现在我们先回营。” 回营好啊,回营就不用被祖母闹了。 两人回营,朱祁镇并没有在自己帐中,而是在井源的帐中。刚刚仆从按时给井源灌米汤时,井源突然醒了,朱祁镇闻报赶了过去。 昏迷这么多天,大家都以为必定救不回了,只是一直有呼吸,伤口也结疤,宋诚叮嘱仆从细心照料,没想到居然醒了。 井源刚苏醒,还很虚弱,可见到朱祁镇泪水唰的就下来了,能活下来,还能见到皇帝,激动啊。 朱祁镇很高兴:“醒了就好,好好调养,一定能恢复。” “谢皇上。” 他昏迷这么多天,刚醒过来,说几句话身体就撑不住了,闭上眼又睡过去。朱祁镇这才走出他的营帐。 宋诚跟了出来,一起到朱祁镇的龙帐,道:“皇上,王大人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臣以为,此事不宜持久,久则生变。” 朱祁镇道:“宋卿的意思呢?”昨晚他辗转难眠,事已至此,兄弟俩必定得有一人退让,可这一退,却是万丈深渊。 他不想退,只为弟弟对待他的态度。 宋诚进城联络王直,王直沉默,沉默也是一种态度,他还是心向弟弟吗?朱祁镇想起昨天王直在德胜门真情流露的神情,摇了摇头,肯定不是,王卿对他有感情。 宋诚道:“臣有上中下策,请皇上抉择。” 朱祁镇赶紧道:“卿有何策?快快说来。” “上策,以皇上身份直闯皇宫,鸣钟鼓宣告百官,皇上回来。中策,由百官从中周旋,待郕王奉迎皇上回归。下策,便是就此进城,住到西苑。” 今天没有早朝,朱祁钰心烦意乱,一宿未睡,正没精打采坐在寝宫发呆,陈循进宫求见,他更觉心烦,吩咐谁也不见。 王文的马车在去胡濙府的路上,昨晚吃了闭门羹,天晚,胡濙上年纪的人,早早就睡了。这不,今天再走一趟。 于谦昨晚也没睡好,拥立朱祁钰实是迫不得已,当时那种情况,不拥立新帝,难道真答应也先的赎金?堂堂天朝怎能受人要胁?何况鞑子贪得无厌,一次赎金哪能满足也先?只怕会不停索要。 不如此做,是把命脉交于人手哪。 现在局面变成这样复杂,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劝说朱祁镇接受现实,但看他昨天如此坚决,只怕他不肯接受。 于谦呆坐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今日的局面,自己也负有很大责任,要独善其身,怕是难了。 他该何去何从?皇帝应该怎么办?帝国将怎么办? 真是理不断,剪还乱哪。 城外,朱祁镇只用一刻钟便做出决定,道:“拔营进宫吧。” 这万里江山本来就是他的天下,万万臣民本来就是他的臣民,弟弟只是一个藩王,就让一切回到原来的起点吧。 张辅大为欣慰,他只怕朱祁镇性格温和,会接受下策,老老实实去西苑。那就大事休矣。 张益神色复杂,道:“若有人拦阻,如之奈何?” 朱祁镇只有从土木堡带来的二万多人,京城的兵力却有不少,若有人率兵阻拦,岂不是要生灵涂炭? 许清华也担心地道:“若有人阻拦,皇上会不会……” 真的要使用武力吗?到底是兄弟俩啊,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呢? 朱祁镇却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是皇帝,不是臣子,一旦只身进城,只有任弟弟宰割的份。 “拔营,进宫。”他坚决地道。 第58章 来了 大军开拔,朝德胜门前进,沿路百姓照样跪伏于路旁,只是和昨天的恭敬不同,很多人心存疑惑,难道太上皇又要在德胜门外站一天吗?真可怜,怎么说也是御驾亲征,打了胜仗回来的呢,皇位没了,城也进不了。 待大军过去,百姓们便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慢慢的有人牵头组织起来:“太上皇把也先打跑了,我们的家园才保住,我们别的事做不了,给太上皇和三大营的勇士们做些吃食还是办得到的。” “对对对,我们一家出一点麦子面,给太上皇和勇士们烙几张饼子。”不少人响应着,回家拿面。 一路上,这样的场面不断重复着。 朱祁镇目光坚定当先而行,他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若事情不成,连去西苑做一个太上皇也不可能,弟弟要杀他,今天的事将是最好的借口,满朝文臣既能拥护弟弟登基,想必也不会为自己求情,自己连被软禁都不可能,唯有死之一途。 可是除此别无他途,他是皇帝,已经注定不可能偷安苟且。失去皇位,他将难以活下去,哪怕在西苑,也和在瓦剌营无异,一样的朝不保夕,一样的命悬一线。 宋诚望着前面那个挺拔瘦削的背影,唇紧紧抿成一线。王直没有明确答复,让这件事陡生很多变数,现在当权的文官是拥护朱祁钰登基的那一批人,他们的利益已经和朱祁钰紧紧绑在一起,会不会情愿鱼死网破也要支持朱祁钰,坚决不肯承认朱祁镇的皇帝身份呢? 呵,就算不肯承认又怎样?朱祁镇承先帝大统,在位这么多年,何需臣子们承认?只不过他们不肯承认,多些风波而已。 这些天于谦召集留在京中的三大营军士,日日操练,准备迎敌。这些人是三大营的二线,曾是朱祁镇的亲兵,却不知此时会站在哪边,若是也拥护朱祁钰,说不定得战一场了。 宋诚盘算着已方有多少胜算,若真的打起来,要怎么抢得一分先机。不是他好猛斗勇,实在是事关重大,万一失败,西宁侯府也会受牵连,抄家灭族也有可能。 保和殿中,朝会还没有散,王文顶着一张青紫的脸,率先出列奏道:“皇上,臣昨天奉旨前往德胜门觐见太上皇,太上皇举止粗鲁,言辞不当,此人实非太上皇本人。臣请皇上下旨彻查太上皇被俘之事,或可遣使前往瓦剌,询问太上皇如何回归。” 太上皇是假的?假的!不会吧?! 满殿哗然,大臣们咬头接耳,议论纷纷。 太过份了,怎么能在早朝质疑太上皇的真实性呢?王直气得直哆嗦,转身指着王文斥责:“太上皇分明无假,你胡说八道,是何居心?” 王文道:“王大人,听闻你昨天也曾到德胜门觐见太上皇。下官去德胜门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不知你可有圣旨?没有奉旨即私会太上皇,是何居心?” 这……貌似也对啊,不少大臣看向王直的眼神十分古怪,大家都是精明人,对朱祁钰的小心思明知肚明得很,要不然这么多朝臣,为何只有王直跑去德胜门?昨天的德胜门,可是是非地,等闲招惹不得。 王直是老实人,气得直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文更加得意:“为何下官到德胜门挨了一顿打,王大人到德胜门却毫发无伤?不知王大人如何做到?”他提高声音,道:“诸位大人请看,下官昨天被镇远侯的孙儿顾淳毒打成这个样子。” 原来是被顾淳打的,不少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等候宫门开启时,不少人瞧见王文这个样子,都纳罕得很,不过他人缘一向不大好,知交好友实在少得可怜,也没人会多事上去问他出什么事,万一多嘴问一句,被他参上一本,岂不倒霉? 现在才知他被顾淳打,那些曾被他弹劾过的官员心头窃喜,现世报,来得快,怎么不把这货打死算了? 也有人不解:“宋诚呢?怎么没动手?” 京城四公子以宋诚为首,一向是宋诚先动手,顾淳积极响应的,怎么王文只说顾淳,没说宋诚呢?难道因为宋诚有救太上皇的功劳,王文怕了,把他摘出来?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少,觉得王文也是欺软怕硬的货色,现在顾兴祖身陷大牢,眼看镇远侯府要坏事,他就拿顾淳说事。有种,你别把宋诚摘出去啊 王文悲愤:“下官被顾淳这混小子毒打成这样,诸位大人怎能没有一言安慰?”还怕我没被打死,想让宋诚也掺和。 很多人想笑,你被打死正合我们的意,为何要安慰你?你像疯狗一样乱弹劾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们是如何的不安? 有人低头以袖掩面,无声大笑,实在憋不住啊。 大殿中顿时有些欢乐,商议迎太上皇回归的沉闷紧张气氛也消了不少。 于谦道:“你为何不说王大人把你从顾淳手底下救出来?” “王大人救的?”大臣们诧异,望向王直的眼神便有些责怪:“好端端的,你救他做什么?让他被顾淳打死算了。” 王直只是摇头,不救,难道真看他被顾淳打死不成?顾淳可真下死手啊。 胡濙今天难得上朝,这时出列道:“昨天王都御史到臣府求见,说太上皇另有其人。太上皇到德胜门三个时辰,臣有愧,没有往见,无法辨别真假。请皇上准臣前往城外营帐觐见太上皇。” 朱祁镇是西贝货的说法,胡濙绝对不信,只是王文是唯二见过朱祁镇的两个人,他既这么说了,说不得,自己只好亲眼所见为实。 朱祁钰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争论不休的大臣,心里只觉悲凉,他们都为了各自的前途,没有人为他着想。听胡濙这么说,他没好气地道:“卿要见自管去。” 谁爱去讨好哥哥,谁去,他是管不了了。 于谦道:“若太上皇无假,皇上意欲如何?” 于谦是不相信朱祁镇是西贝货的说法的,和大臣们一见面,说上几句话,马上知道来的是朱祁镇本尊。皇上,你有想过怎么安置他吗?真要让他居在西苑? 高大的城墙遥遥在望,朱祁镇的马不急不徐,直直朝德胜门的门洞走去。 第59章 当面质问(求收藏) “阿信叔,快看,太上皇又来了!”年轻士卒说着把脑袋凑到城墙边,就差探身出去看了,嘴里喃喃自语:“又要在这里站一天吗?”这样站着多没意思,怎么不攻城呢?赶紧攻城啊。 阿信道:“我有眼睛。”那么威武的队伍,瞎子都看到好吗? 准备出城的百姓一看,太上皇又来堵城门了,这一堵就是一天啊,顿时急了,人人加快脚步往城门口涌,都想抢着朱祁镇到城门口前出城。 进城的人更是撒开腿往城门洞的方向跑,不赶这时候进城,待太上皇到城门洞前,他们要么绕道,要么明天再来,京城这么大,各个城门相距十分遥远,绕道得走半天,不绕道吧,谁知道明天太上皇会不会又来? 这日子真心没法过了。 近了,又近了,没赶上的只好叹气,远远避了开去,随即就见团龙旗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然后,朱祁镇就这么进城了。 是的,进城了。 进城了! 阿信和年轻士卒四只眼睛瞪得滚圆,怎么今天不在城门口等了呢?就这样进城了?太上皇进城了? 避开的人们看着这支战胜的军队一排排从城门洞口进去,顺着大路往前,一直往前,也呆住了,直到整支军队全部进了城门洞,还没回过神来,怎么今天不在城门口等了呢? 急匆匆烙了饼,提了水赶来的百姓见德胜门前进城的出城的川流不息,也傻了眼,太上皇呢? 这时,朱祁镇已来到宫门前,大汉将军猝不及防之下,竟没有往里面通报,只是呆呆看着他下马,进宫门,朝奔奉天殿。 日头挂在正中,人影成了一个小点,应该到午时了,早朝早就散了。朱祁镇朝奉天殿而去,沿路任何人茫然不知所措,应该上前施礼,还是上前阻拦?皇帝好象没有说不准太上皇进宫?那就是应该施礼了?可皇帝也没说准太上皇进宫哪,要不要上前阻拦? 就这么犹豫着,朱祁镇已经过去了。 保和殿里,朱祁钰没有回答于谦的话。他总不能说,我不想见他,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吧? 朱祁钰不说话,王文大感兴奋,他没猜错,皇上确实不想太上皇回来,再加把劲,把太上皇是西贝货咬死了,皇上说不定就会顺坡下驴,质疑太上皇的真实性。皇帝金口一出,大事成矣,他这功劳入阁完全没问题。 王文死死咬着王直不放,话里话外,只说他私、通朱祁镇,和朱祁镇密谋复位,气得王直差点没晕过去。 在抹着良心改口和私、通太上皇密谋复位之间,你选哪个? 胡濙出列请旨去见朱祁镇,本来想辨别真假,听王文口口声声这么说王直,心里也打鼓了,可别一去把自己陷进去,他一大把年纪,历经四朝,挺不容易的。 他迟疑了,到底去不去呢? 王文咄咄逼人,王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多人心生疑惑,王老大人不会心虚了吧? 就在这时,肃穆悠扬的钟声响彻整座皇宫。 “谁在敲钟?”朱祁钰色变,他很清楚,这钟不是他敲的,他还高坐在保和殿的龙椅上,看群臣撕逼呢。 奉天殿的钟声是召百官上朝的信号,只有皇帝才能敲响,除了皇帝,别人去碰这钟,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王文的唾沫快喷到王直脸上了,于谦拦都拦不住,只好摇头退下。钟声响起,王文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钟声淹没了。 胡濙、于谦尽都神色肃然,百官尽皆色变,这是…… 钟声不断,好象绵绵无尽。朱祁钰霍地站起,直奔奉天殿,群臣按品级依次前往。 奉天殿里,朱祁镇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钟声传遍全城,文武百官赶来得有一点时间,可是,他却不想停,被俘的屈辱,战胜的喜悦,被弟弟夺位的愤懑,尽都在一下一下地敲击中发泄出来。 “你在做什么?” 朱祁钰终于赶到奉天殿,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愤怒地质问。 百官站在朱祁钰身后面面相觑,这就是王文所说的西贝货?若是西贝货怎敢到奉天殿敲钟?又怎知道奉天殿这口钟为召集百官上朝而设? 朱祁镇敲下最后一击,停手转身,居高临下看着朱祁钰,道:“郕王见朕为何不参?”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音,带着怒火的语气,让朱祁钰的心一下子凉了,哥哥真的来了,你不是不进城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朱祁镇的眼睛从王直、胡濙、于谦等人脸上一一扫过,道:“朕出征不到三个月,诸卿都不记得朕了吗?” 曾经的皇帝,现在的太上皇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实在是太震憾了,就在刚才,王文还口口声声说这人是假的,可看到朱祁镇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清楚不过,这个人,确实是太上皇无疑。什么假的?完全是一派胡言! 可是谁也没想到朱祁镇竟会进城,直奔皇宫,到奉天殿敲响召集百官上朝的大钟。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被朱祁镇这么一质问,急忙施礼:“臣等参见太上皇。” 王文眼见所有人都施礼参见,只好不情不愿地施礼,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朱祁镇竟会出现在这里,之所以一口咬定朱祁镇是假的,不就是因为朱祁镇不肯进城,除了王直和他,没人见过他吗?现在怎么收场? “朕何曾下诏逊位,怎么突然成为太上皇?”朱祁镇没有让文武百官起身,而是冷淡地道:“朕何曾传位于郕王?” 很多朝臣的汗唰的一声就下来了,太上皇好犀利啊,这是来撕逼的吗? 朱祁钰道:“当时情况危急,百官为江山社稷计,无奈出此下策,太后也同意,非朕篡位,实是事出无奈。” “朕在土木堡和瓦剌大军周旋,不惜以身涉险,九死一生,朝中诸卿可有一人前往慰问?郕王可曾为朕担心?情况未明之时,郕王和诸卿置朕安危于不顾,反而借太后之手颁布天下,朕为太上皇,是何道理?” 第60章 废黜 面对朱祁镇的质问,以胡濙为首的文武百官无一人出声,有些人更把眼睛投向于谦。这些天,于谦升兵部尚书,总揽京城军事,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眼红,只是也先随时有可能打到京城,人人惶恐不安,才由着于谦大权独揽。 再次传来土木堡的消息,却是宋诚率残存的两万多人接二连三地打胜仗,甚至把被俘的太上皇都救回来,最后更是把也先打跑了。 面对张辅一封接一封的报捷奏折,百官茫然,怎么如狼似虎的瓦剌军突然变成纸老虎了?不会是张辅神经错乱,胡乱报捷吧? 百官们打从心眼里不信,朱祁钰是打从心眼里不愿意相信,每天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情一天比一天暴躁。 于谦为防万一,继续备战,直到朱祁镇要回来,才让百姓停止修补城墙,可勤王之师一直往京城赶,没有接到回去的命令。 而朱祁钰却给沿路的州县下旨,阻止朱祁镇进京。 如今,朱祁镇回来了,不管朱祁钰如何阻挠,没有下旨百官相迎,他还是站在奉天殿上,当面责问。 于谦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投在自己脸上,依然沉默,当时那种情况,不这样做,只怕朝廷早就南迁了。 朱祁镇道:“众卿没有话说吗?” 一阵沉默之后,胡濙道:“老臣愧对先帝。” 他是托孤老臣,可朱祁镇听信王振的谗言御驾亲征,他没劝阻,王直于谦等人另立新帝,他也没有劝阻,可不是愧对先帝? 朱祁钰总算回过神了,这不对啊,你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地责问,问得文武百官哑口无言,接下来是不是要复位? “太上皇北狩,举国上下人心惶惶,若非百官应对得宜,大明危矣。” 百官一听,可不是,当日你被俘的消息传来,我们都以为大明完了,就差回家收拾东西带老婆孩子跑路了。 王直是老实人,道:“皇上所言极是,亏得于大人力挽狂澜,稳住局势,才能等到太上皇回营,打了胜仗的那一天。” 于谦道:“臣不敢居功,臣为天下计而已。” 虽然也先没有打到京城,但谁也不敢说于谦做无用功,他力主在京城迎敌,极力反对南迁,已经是大功一件,何况这些天他一直没闲着,一直在积极备战。当然,最后也先在土木堡被打跑了,没有机会打到京城,可如果也先真的打到京城呢? 朱祁镇道:“朕曾说得胜才归,于卿把朕的话当耳边风了吗?” 于谦道:“臣惶恐。”当时那个情况,谁也不敢相信您老真能打赢好吗? 朱祁钰道:“朕从不敢觊觎大位,太上皇一意孤行,北狩不归,百官逼迫过甚,朕为江山社稷计,不得已登大宝。这些天,京城人心惶惶,百官多思南迁,朕如在悬崖边上,如今太上皇回京,不思朕为此忧思过甚,百官殊为不易,反而见责,是何道理?” 你不搞什么御驾亲征,老实在京城呆着,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弄成这个样子,害得我闲散王爷做不成,只好当皇帝为你收拾手尾,你还好意思怪我? “郕王此言差矣。”张辅道:“皇上御驾亲征所为何来?北边祸患已久,非一日也,如今得胜,定然保十年安宁。” 朱祁镇进宫,张辅和宋诚、张益、许清华、顾淳几人一直跟随在后,直到朱祁镇敲响大钟,宋诚才出殿带兵前去换防,张辅一直站在殿角,朱祁钰和百官过来,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朱祁镇身上,直到他出声,才注意到他。 有人惊呼道:“英国公?” 这位也是四朝老臣,而且战功赫赫。 张辅道:“当日皇上御驾亲征,以国事相托郕王,纵然皇上一时不察,身陷敌营,诸公也应该把皇上救回来,何以不救皇上,反立新帝?” 因为天朝上国不能受鞑子威胁啊。很多人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形势未明,还是观望一下的好。 朱祁钰道:“当日百官逼迫过甚,朕也是不得已。” 此时,唯有拿当日被逼当皇帝说事,如果我登大宝是错,那也不是我的错,我是被逼的。 朱祁镇道:“下旨沿路州县不得开城门让朕通过,也是百官逼迫你的?” 朱祁钰没话说了。群臣也在看他,当日是他们逼朱祁钰登基的,所以这次朱祁镇回京,他们愿意继续拥护朱祁钰,只想让朱祁镇当太上皇,同时他们希望朱祁钰热烈欢迎朱祁镇回来,这是打了胜仗的太上皇该享的福利。 朱祁钰却一直拖延,为此朝上奏折的王直发火,甚至朱祁镇到城门口时,还不肯去迎接。这就是点过了。 现在,朱祁镇竟说,朱祁钰下旨让州县不得让他进城,群臣见朱祁钰无言以对,貌似确实下过这样的圣旨,不仅心里嘀咕。 群臣怪异的眼神让朱祁钰不自在,他道:“朕为的是防今日之事。” 就在这时,宋诚悄悄走进来,站在殿角,朱祁镇望过去,他便点了点头。 三大营本就是皇帝亲军,九死一生从战场上浴血奋战回来,人人带着煞气,十二卫的人哪敢跟他们硬碰硬?何况朱祁镇回来了,这是要接管宫城的节奏,谁也不敢不配合。宋诚兵不血刃,很快便接掌了宫城。 朱祁镇心里稍安,只要宫城在自己手中就好。他道:“防今日之事?你也知道你实为篡位?” “朕何曾篡位?实是百官逼迫朕!”朱祁钰大声道。 皇城已在自己手中,还跟他废什么话?朱祁镇立即宣布:“土木一役,乘舆被遮,建立皇储,并定监国,不意监国挟私,遽攘神器。朕受臣民爱戴,再行践阼,咨尔臣工,各协心力。” 百官大惊,太上皇这是宣布废黜皇帝吗?怎么着也得用太后的名义啊,就这么废了? 朱祁钰怒道:“朕何曾挟私?朕是皇帝,你怎能废黜朕!” 朱祁镇道:“来啊,送郕王回府。” 樊忠带两个军士上前,朝朱祁钰行了一礼,道:“郕王殿下,请吧。” 第61章 事成 朱祁钰悲愤不已:“朕祭拜宗庙祖宗,堂堂正正继位,何篡之有?”又望向百官,最后眼睛落在王直脸上:“你们当**迫朕为江山社稷计,为大明计,登基为帝。如今为何不发一言?” 摆明了过河拆桥啊。你们需要一个皇帝安抚人心,有正当的理由召集军队进京,就逼迫朕登基,朕不愿意,还往死里迫朕,现在正当来了,你们就扮哑巴,这是把朕当傻子吗? 这些人里面,他最恨的不是提议另立新帝的于谦,而是这些天不停上奏折闹着让他派人迎接朱祁镇回京的王直。早朝时,王文说的话一句句在他耳边轰响,王老头怕是早就私、通哥哥,商量好怎么把他撸下来了。 王直里外不是人,十分为难,可他宦海沉浮几十年,也知这个时候必须站出来。他朝朱祁镇和朱祁钰分别施礼道:“太上皇、皇上,当日事出有因,非臣等擅专,实是奏请太后,太后允准。如今太上皇回京,臣惶恐无地,臣唯有请辞归乡,乞望恩准。” 你们兄弟俩争帝位,我管不了,朝臣们也管不了,你们去找孙太后评理吧。 文武百官恍然大悟,对啊,这事得找太后啊,当时另立新帝,尊朱祁镇为太上皇,也是用太后的名义颁的旨。 “王老大人说得是,此事还须请太后公断。”这是反应快的。 “请太上皇、皇上进宫,请太后懿旨。”这是附和的。 “恭请太后移步奉天殿,由太后一言而决。”这是想撇开自己,表明两不两帮的。谁当皇帝,只有你们名义上的母亲能决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决定不了,就别让我们掺和了。 有些人想开溜了,争谪这种事,谁掺和谁死哪。 朱祁镇有些意动,孙太后无子,对他一向不错,端看答应群臣所请,立朱祁钰为帝,还要提条件封朱见深为太子,以保证帝位在他这一脉,可见还是偏向他的。 他想答应,可这些天习惯依赖宋诚,于是下意识望向宋诚。 宋诚轻轻摇了摇头。眼前形势一片大好,朱祁镇完全控制住局面,无谓节外生枝,如果请太后过来,太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一句维持现状,朱祁镇想夺回帝位,万无可能,只有乖乖去西苑,任人鱼肉了。 朱祁镇没有细想,来不及深究其中的缘由,他对宋诚很信任,于是在一片赞成声中道:“朕受位于先帝,何劳太后大驾?” 这话一出,群臣立即闭嘴。你都把你爹请出来了,我们还说啥? 朱祁钰也砸摸出味道了,这些拥立他登基的文官们还是向着他的,王直请辞,同时又给他出主意,这事得请太后主持公道。他对王直疑心大减,被利用出卖的感觉也轻了很多,见朱祁镇反对,嘲讽道:“你怕了吗?” 朱祁镇反唇相讥:“你想拖延时间吗?” 樊忠适时再上前一步,道:“请郕王回府。”他没有动手,但态度十分坚决。 朱祁钰疾呼:“百官无一人为朕鸣不平吗?” 王直出头,已经请辞,仕途止步于此,于谦这些天忙来忙去,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忙到最后也把自己搭进去,另立新帝是他提议的,无论朱祁镇还是朱祁钰,只怕都不待见他。现在谁还敢出声? 樊忠道:“请殿下不要为难臣。” 这话颇具威胁,你要不自动出殿离宫,我只好动手,到时大家都不好看。 朱祁钰道:“王卿,这就是你三番四次上奏折请迎太上皇的本意吗?” 王直跪伏于地,道:“老臣该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实非老臣本意。”他真的没想到朱祁镇不甘心做太上皇,而是到奉天殿敲钟,晓谕百官,宣告自己的回归,同时宣布自己才是皇帝。 他不是被俘,由朝廷付赎金,颜面扫地,独自一人回来,而是挟大捷之威,率领三大营仅存的精锐,强势回归。 肯不肯承认朱祁钰皇帝的地位,甘不甘心做太上皇,全在他一念之间。现在,他不甘心,他要拿回大位,除了太后,谁能反对?谁敢反对? 这件事,是他们失算了。 能在京为官,甚至进入中枢,得以有上早朝资格的大臣,哪个不是人精?目前的形势又有谁看不清楚?现在朱祁镇不肯请太后公断,以后太后反对也没用了,他手里有两万多死战归来的精锐,得位甚正,若强硬对抗,只怕京城又要血雨腥风了。 王文一颗心如坠冰窖,以为有投机机会,没想到站错了队,早知道那个被王振拿捏的皇帝会有这样强势的一天,他早投靠过去了。 算错了啊。 陈循冷眼旁观,朱祁钰大势已去再无悬念,昨天王文告诉他太上皇是西贝货,若此事传扬出去,自己必定受牵连,得想办法自救哪。 他上前一步,道:“臣请皇上升殿,请郕王回府待诏。” 朱祁悲愤:“陈卿,朕待你不薄,你何以如此忘恩负义?” 陈循道:“臣为江山社稷计尔,外敌环伺,实不宜再起争端。”为了和谐,你就牺牲一下吧。 王文灵机一动,这是戴罪立功的好机会啊,可惜被陈循争了先,难怪人家能当户部侍郎,自己只能混个都御史,他生怕再有人出列赞成,赶紧道:“臣附议,请郕王回府。” “你们这些卑鄙小人。”朱祁钰很想喷这两货一脸口水,可惜樊忠拦在前面。 王文急于立功,抢着道:“皇上仁慈,当会善待殿下,殿下尽管安心回府。” 朱祁钰很想问候王文祖上十八代祖宗,你这睁眼说瞎话的小人,朕恨不得生劈了你。 樊忠道:“殿下无谓拖延,请吧。” 看樊忠的样子,若他不走,怕是会喝令军士动手了,没见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军士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拿下他吗? 朱祁镇道:“王卿说得没错,朕和你乃是兄弟,自会善待你。” 信你才有鬼了。朱祁钰断然不信,可不走没办法,袍袖一拂,怒道:“闪开,别挡朕的道。” 樊忠闪身让在一旁,朱祁钰昂首出殿,群臣施礼恭送。 第62章 重登帝位 樊忠带两个军士跟在朱祁钰身后,待朱祁钰走出奉天殿,走出皇宫,道:“请殿下上车。” 一辆马车早就停在宫门口,一队军士列于马车后。 这是要软禁他吗?朱祁钰心下愤愤,奈何一眼望去,宫门口尽是军士,守卫宫门的大汉将军不知却了哪里,卫戍宫城的金吾卫更是不见踪影。 樊忠催促:“殿下请上车,皇上仁慈,定然不会为难殿下。” 现在就软禁朕,还说不会为难朕?朱祁钰愤怒已极,可孤身一人在此,眼见不上车是不行了,只好踏脚踏上了马车。 马车很普通,对已经习惯乘坐御辇的他来说,实在是太简陋了。 樊忠上马跟在车旁,一直把他送到郕王府。他登基后,郕王府成为龙潜之地,每天有专人洒扫,一直空着。 再次踏进住了几年的大门,他有恍如隔世之感,突然就黄袍加身成了皇帝,突然就被废黜,一切都身不由已,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太好笑了。 奉天殿里,文武百官目送朱祁钰出了殿门,才直起身,转身,向朱祁镇施礼,王文率先道:“臣恭迎皇上大捷归来。” 这一次总算被我抢了先。王文得意洋洋瞟了陈循一眼。 无耻啊,叫皇上叫得这么顺溜,很多人心中暗骂,虽然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接受朱祁镇重登帝位,但太上皇叫顺口了,要改过,不是得有一个过程吗?总得给大家一息的时间准备一下吧?这货怎么能转换得这么顺溜呢? 陈循更是目光沉沉看了王文一眼,难道这货昨天诬陷皇帝是西贝货为的是挖坑让自己跳么?万幸啊,自己存了心眼,今天早朝时没有急吼吼跳出来,要不然死罪难免哪。 就在文武百官眼色乱飞之际,张益和许清华从殿外进来,施礼道:“参见皇上。” 对于他们来说,什么太上皇?不存在的。一直以来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在土木堡和他们浴血并肩奋战的这一位。 张益曾经犹豫过,也只是担心因为此事得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兼同僚反目,如果大家的支持者不同,政见不见,将再难走到一起。幸好朱祁镇果决,直接带兵进城,绝了后患。张益很欣慰,皇帝经此一事,真的长大了。 两人一直候在殿外,这时当然要起带头作用了。 张益是内阁大学士,许清华是翰林侍讲,两人都是随驾出征的文官,身份地位和王直天差地别。群臣再不犹豫,纷纷道:“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不是参见太上皇。 两种称呼截然不同。 朱祁镇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面露微笑,郎声道:“众卿平身。” 这话说得扬眉吐气,天下本来就是他的,他本来就是这座皇宫的主人,现在他回来了,文武百官自当施礼参拜。 一切就是这么顺理成章。 “谢皇上。”群臣谢恩起身。 朱祁镇道:“土木之役大捷,当封赏有功之臣。众卿坚守京城,也有功,自当封赏。” 毕竟土木堡大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除了南迁,保住半壁江山之外,再无他法。在这种情况下,徐埕急于立功,第一个跳出来嚷嚷南迁,然后他就悲剧了。 现在,朱祁镇的意思非常明显,不仅随驾出征的将军朝臣有封赏,就是在京的朝臣也要论功封赏,起码他们没有怂恿代理朝政的朱祁钰南迁。 很多人的眼睛又落在于谦身上,要论在京朝臣的功劳,没有人比他更大,可他同时又是提议另立新帝的人。 功与过,都是第一哪。不知皇帝会如何决断?是论功其功还是惩其过? 但是,皇帝都这么说了,那么恩还是得谢的,于是群臣又施礼道:“谢皇上。” “今天且先议到这里,明天早朝再议,退朝。”朱祁镇道。 大家理解皇帝的心情,本来得去西苑安度“晚年”,现在又重登帝位,人生大起大落莫过于此,这个时候,自然应该庆祝一下,可显然,那些随驾出征朝臣才是皇帝大人的嫡系,皇帝大概想和他们庆贺。这是嫌他们碍眼了。 群臣大多都是一副我懂的神情,施礼道:“恭送皇上。” “宋卿、张卿随朕来。”朱祁镇打呼一声,走了。 很多人羡慕地望向老当益壮,一副雄纠纠气昂昂模样的张辅,和安静站在殿角,听到朱祁镇招呼迈步跟上的宋诚。 自此勋贵以西宁侯府和英国公府为首了。很多人默默地想着,皇帝这是要倚重勋贵的节奏啊,文官难得扬眉吐气这么两个月,难道以后又要看勋贵的脸色吗?宋诚以往在京中就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以后得横成什么样?他有皇帝做靠山,有皇帝护着,谁敢吱声?以后的日子难过啰。 不少出了奉天殿的朝臣摇头叹气,这些人的子侄以前大多和宋诚有过那么一点不愉快,这时不得不为自己的仕途子侄担心,万一宋诚故意找碴怎么办?要不,还是送这些子侄回老家避一避风头吧。 就这么办好了。 先避一避风头,免得为自己和家族惹祸,待这阵风过去再说。 宋诚可不知道朝臣们怕他怕成这样,跟在朱祁镇身后进了太和殿,一进门,朱祁镇便抑制不住兴奋之情,笑容满面地道:“朕终于回来了!” 重回这座宫殿,重登帝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回来。 宋诚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直到朱祁钰乖乖走出奉天殿,宋诚知道大事已定,才放心,若是朱祁钰非要鱼死网破,以他这些天在京城攒下的威望,号召留在京中的三大营军士进行反抗,朱祁镇要登上皇位,少不了一场战争。 这是内战,死的都是同胞。宋诚来自现代,实不愿见到这样的场面。 “多亏宋卿。”朱祁镇道:“若不是宋卿,朕差点答应请太后公断了呢。” 就在到太和殿的路上,他才想明白宋诚摇头的意思,当时那种情况,只宜快刀斩乱麻,实不宜节外生枝。 就此一节,宋诚功劳极大。 第63章 谄媚 殿中只有君臣三人,都是在土木堡共患难,同生死,交情非比一般,朱祁镇极为放松,笑得极是欢畅。 宋诚道:“皇上只是心慈,哪里会不知道其中利害。” 张辅老谋深算,想得更深一层,道:“臣请皇上惩处议立新帝之臣。” 虽说当时情况危急,但那些接到消息马上逼迫朱祁钰登基的文官着实可恶,若当时他们肯跟也先周旋,而不是急匆匆另立新帝,哪来这很多麻烦? 朱祁镇沉默良久,道:“当日朕身陷敌营之中,原以为活不了,没想到会有今日。” 事情大幅度反转,不要说文官们,就是朱祁镇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凝视宋诚,真心实意地道:“多亏卿,若不是卿,朕还在敌营之中,哪有今日。” 宋诚道:“皇上吉人天相,臣不敢居功。” 张辅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和以前大大不同,不居功不高傲,实是难能可贵。老夫是你救的,这份恩情,可不会忘。” 宋诚微笑:“国公爷别动不动拿家祖说事就是待小子不错了。” “你这小子。我和你祖父相交莫逆,拿他说事又怎么了?”张辅一副我在夸你的语气道:“我要有你这样的孙儿,就算即刻死了,也瞑目。” “得,你还是好好活着吧。”宋诚道:“京中有大夫,受伤的军士就由他们医治,我问问苏氏,看她愿不愿意回乡,若要在京中玩几天,搬到我府中暂住吧。” 张辅的伤已经好了九成,不足为患,国公府中什么没有,他是四朝老臣,太医院的太医还不是一请就来,苏沐语一个小丫头片子,就别跟着掺乱了。 张辅道:“先让她去你府中住几天也好,我备一份重礼做诊金。” 如果没有这些从怀来请来的大夫,张辅大概活不了,就算能活,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谢礼是一定要的,得重谢。 “皇后常夸苏氏懂事,你过两天带她进宫陪皇后说说话。”朱祁镇道。 宋诚替苏沐语谢恩,君臣又说了半个时辰话,便和张辅一起告退了。 朱祁镇重回皇宫,还得整顿一番,就像常人出远门回家,总得收拾打扫一下,虽然他谈兴极浓,他们也不好赖在宫中不走。 出了太和殿,张辅道:“不得了啊,你功劳太大,皇上得头疼怎么封赏你了。” 光是救皇帝的功劳,就大得没边,还有大捷的功劳,以及拥立之功。无论哪一件,都足以混个爵位了,看来怎么封赏这小子,皇帝有得头疼。张辅和宋瑛交情极好,宋诚对他又有救命之恩,宋诚立大功,他老怀大慰,高兴坏了。 宋诚看他眉开眼笑,打趣道:“你是不是想把孙女嫁给我?我得先看看俊不俊,要是太丑,我可不要。” 张辅道:“这主意不错,可惜我两个未出阁的孙女都是庶出,要是嫡出,你以为我不会请皇上赐婚吗?” 还真有这心思啊。宋诚果断跑了,再说下去,他要真把孙女塞给自己咋办? 突然之间变了天,必然有一批人落马,有一批人成为新贵,有一批人飞黄腾达,自己就算不能做飞黄腾达那批人,也不能成为被贬的倒霉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退朝后,百官各怀心事出了宫,无心交谈,匆匆坐车回府,筹谋应变之策。 张益和许清华离京日久,九死一生,也想快点回家,一时间,宫门口的马车走得干干净净。 王文出了宫门,上了马车,走到半路又绕回来,在宫门口等着,见宋诚出来,赶紧迎上,陪着笑脸道:“宋公子。” 早知道这小子会立下惊天大功,以前就不弹劾他了。王文心里这个悔啊,可是没办法,他又不是徐埕,有算命的副业,能未卜先知,虽时时算不准,也聊胜于无嘛。 宋诚看了他一眼,道:“有事?” 王文随时准备逃开,宋诚可是见他一次打一次的,每次都冲着脸来,不给他来几巴掌不算完,这次宋诚没动手打人,他反而很不习惯,怔了一下,才道:“下官多有得罪,还望宋公子海涵。” 对这人,宋诚的印象不深,这具身体对他的印象只是眼熟,可之前和这人发生过什么事,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其实并不奇怪,以前的宋诚只当这人是沙包,每次都把王文打得抱头鼠窜,谁会对沙包有印象呢?所以,宋诚并不知道自己给王文造成严重的心里阴影。 至于昨天被顾淳打,宋诚认为跟自己没有一铜板关系,顾淳打你,你去找顾淳好了,找我干嘛? 然而,王文一开口就道歉,宋诚自然而然就想,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他只是静静看着王文,不说话。 这是不肯和解吗?现在宋诚有救驾之功,王文只好把姿态低到尘埃,谄媚地笑着,道:“以前下官为人太正直了些,曾弹劾过公子几次,承蒙公子不弃,着实把下官教训了几次。下官想请求宋公子,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我去,你弹劾我,然后跑来跟我说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宋诚道:“王大人在这里等宋某,是想告诉宋某,又要弹劾宋某了吗?” 王文这个憋屈啊,我要不是站错队,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求你?你一个纨绔,不过走了狗屎运,才救皇帝,有这泼大的功劳在手,谁也动你不得,要不然,我早弹劾你了好吗? “不敢不敢,下官再也不敢了。”现在有求于人,只好忍下这口气,你小子以后别让我抓住把柄,要让我抓住把柄,看我整不死你。 宋诚道:“你要弹劾就弹劾,笔在你手,宋某管不着。” 反正你弹劾我也不怕你,皇帝也不会听你的。这人以前弹劾自己的次数定然少不了,可自己也没少一根头发,可见朱祁镇并不太相信他,以前不相信,何况现在?你要嫌闲得慌,那就弹劾呗。 怎么就说不通了?王文快哭了,道:“宋公子,下官真心悔改,只求宋公子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皇上北狩,下官日夜忧心,夜不能寐,如今皇上归来,下官高兴……” 他口沫横飞说了半天,直说得口干舌燥,待他说完,宋某道:“你是不是意图阻拦皇上回京?” “啊……” 这就暴露了吗? 第64章 家族 王文目瞪口呆。 那就是了。这货之前一定做过什么,现在一见朱祁镇重登大位,害怕了,然后违心讨好,想把自己拉下水?宋诚心念电转之际,真相了。要是王文放低姿态,说几句好话,他就不顾家族的利益,甚至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为他求情,宋诚就不是宋诚了。 “我们以前有怨对吧?我突然为你求情,皇上能信吗?你还是找别人吧。”宋诚丢下一句,走了。 “宋公子!宋公子!”王文眼见宋诚上马,赶紧追了上去,宋诚理都不理,一夹马腹,马蹄哒哒,走了。 这就走了?!王文傻眼,接着怒了,我刚才姿态放那么低,说了那么多,你竟然揭穿我后就走了?比揍我一顿还可恶,不能忍啊。 王文怒了,咬牙切齿。 朱祁镇重新得位,朱祁钰被软禁的消息早就传遍京城,人人认为宋诚立下奇功,西宁侯府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宋杰喜出望外,在府中等宋诚回来。 怎么还不回府呢?他急啊。只有从儿子口中得到确信,他才相信这些是真的。 “你晃得我头昏。”儿子立下大功,吕氏难掩喜悦,外面都这么说,肯定是真的,儿子没回来,肯定有重要的大事需要他去做,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老在家呆着? 现在吕氏是看什么都顺眼得不得了,虽然指责丈夫沉不住气,声音也温柔得很。 事关重大,可不能儿戏。宋杰没理会妻子,叫廊下候着的小厮:“去,到宫门外看看,要是公子出宫,让他赶紧回府。”又嘀咕:“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轻重。” 难道不知道老子我等急了吗?外间传得玄乎,太上皇回来,敲钟宣布自己是皇帝,然后把新皇帝关起来了。这是说书吧?他听着不大可信,新皇帝有留在京中的三大营军士护卫,虽说是二线部队,精锐在太上皇手里,可也不会这么怂吧? 儿子怎么还不回来?他得问清楚啊。 他指摘儿子,吕氏不爱听了,嗔道:“儿子现在有出息,比你强多了。” 儿子连皇帝都救了,你就会天天呆在府中长吁短叹,还说儿子的不是,你能比儿子强? “你……”宋杰刚要说妻子头发长见识短,宋诚回来了,他赶紧迎上去,道:“这都半下午了,你到哪去了?” 宋诚施礼见过爹娘,道:“皇上留我说话。爹有事?”看你急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吕氏笑吟吟抢着上前拉住宋诚上看下看,看了半天,道:“我们阿诚该说媳妇了,你看上哪府的姑娘,跟娘说,娘请媒人给你提亲去。” 这都哪跟哪啊,宋诚狂汗。 宋杰把妻子挤一边去,道:“女人就是没见识,现在是说亲的时候吗?阿诚,外头都传遍了,太上皇带兵回京,把皇上关起来了?这件事你有没有出力?我们府是不是又要风光了?” 宋诚又汗,爹怎么说也是出身侯府,眼看很快就袭爵成为西宁侯了,怎么一点沉不住气? “完了完了,我就知道那些人说的没一句真话。” 宋诚没立即接话,宋杰哀嚎上了。两三个月来,先是西宁侯府的顶梁柱宋瑛战死在阳和,消息传来时,皇帝在御驾亲的征途中,没有追封宋瑛,宋杰也就没能袭爵,西宁侯府风雨飘摇。 接着,朱祁镇被俘,朱祁钰赶鸭子上架成为新帝,京城人心惶惶,大家谈得最多的是东西收拾好了没有,什么时候跑路,宋杰的爵位更加没有指望。 总算等到宋诚救了朱祁镇,人人羡慕他养了个好儿子,朱祁钰又不愿意朱祁镇回来,王直好心上奏折,被喷了一脸口水。 眼看儿子好心办坏事,朱祁钰说不定会因为儿子救了朱祁镇,而找借口取消西宁侯府的爵位,将他贬为百姓,宋杰急得天天睡不着。 好不容易把儿子盼回来了,在府中住了一晚,只说救了太上皇,打了胜仗的事,又匆匆走了。 现在形势逆转,人人都说西宁侯府成为勋贵第一,风头盖过一门两国公的的定国公府、魏国公府,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他能不着急?偏偏这熊孩子跟没事人似的,还在玩高深呢。跟你老子玩高深,信不信老子揍你? 宋诚道:“皇上确实复位了。” “嗯?复位了?那皇上也被关起来了?” “软禁在郕王府。”宋诚纠正,软禁跟下狱有本质的区别,皇家脸面还是要的,自开国至今,藩王们再怎么闹腾,也没有一人被关进大牢。 “啊啊啊——”宋杰啊啊叫了半天,突然转身,狠狠拧了吕氏手臂一下,疼得吕氏失声惊呼。 “疼吗?疼就好,疼就不是做梦。这么说,咱们府真的要发达了?” 宋杰高兴坏了,这些天那些旁支可没少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一些人提议分家,极个别甚至说什么不如各过各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宋杰这一房要倒霉了,不如把他们移出宗族,免得他们受牵连。 现在好了,太上皇又当皇帝了,儿子立大功了。 宋诚哈哈大笑,声振屋瓦,怎么也收不住。 “爹没事吧?”宋诚问吕氏,总觉得今天的爹跟上次见的不太一样,难不成也被穿越了? “没事,不用理他,你吃饭了没有?皇上赐宴了吗?”这都半晌午了,吕氏担心儿子中午饭没吃。 她不说宋诚不觉得,一说宋诚觉得饿了。倒不是朱祁镇不肯赐宴,而是大事已定,朱祁镇高度兴奋,没想到这个,他和张辅也没想到,三人光说话,没想到应该吃饭。 一碗白米饭,两样小菜很快端上来。 宋杰还在间歇性地大笑,真有这么高兴吗?宋诚觉得很有必要请大夫过来给爹看看。 “我没事,就是高兴。”宋诚笑得见眼不见缝,道:“老七那一房不是说要移出族谱吗?我这就叫人去说一声,明天开祠堂,把他们这一房移出去。” 想趁我儿子立功享现成?门儿都没有。 宋杰说得立即吩咐人去各房传话。 第65章 告密者 王文的马车在街上转了四五圈,直到夜幕笼罩街头,才吩咐车夫:“去陈侍郎府。” 陈循正痛恨王文呢,门子进来禀报王文来了。 “不见。” “他说有要事求见老爷。”门子收了人家的银子,不好不为人家说好话。 “什么要事?不见。”又要挖坑是吧?老夫不理你,看你怎么折腾。 果然不见,王文叹息,今天抢了陈循的风头,他肯定不乐意。王文没办法,只好上车回府,走到半道,想起一人,果断吩咐车夫:“去张阁老府。” 文渊阁大学士张益九死一生归来,一家团聚,堂中其乐融融,突报王文求见,不禁诧异:“他来做什么?” 王文为人刻薄,朋友着实不多,张益显然不是他的朋友。 “不见。” 又是这样。王文无奈,递上一碇银子,道:“烦请借笔墨一用。” 门子看在银子的份上,不知从哪找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支秃笔,半截墨,道:“给你。” 王文在纸上写了一句话:“陈德遵意图诬皇上非真龙。”折好,又递给门子两碇银子,求他帮忙送进去。 门子不知他写的啥,跑一趟就有银子收,何乐而不为。 张益看到纸条霍地站起来,道:“请他进来。” “老大人,前天皇上在德胜门前,陈侍郎便跟下官说,皇上一定不是真龙,而是有人假扮,如今皇上重登大宝,下官不敢为陈侍郎掩饰。”王文说得十分诚恳,一点不似作伪。 张益神色凝重:“果有此事?” 要真是这样,陈循就留不得了,而且从前天到现在,他不知和多少人说过,或者现在已经谣言四起了。 朱祁镇是张益在土木堡看着被宋诚救回来的,当然不可能是西贝货,可若别有居心的人意图帮助郕王复辟,散布这样的谣言,也不是没有可能。真歹毒哪。这种事,越描越黑,朱祁镇都没地儿解释去。 “多谢王大人前来报信。”张益说着端了茶。 王文识趣地告辞,走出府门时,无声地笑了,你陈循不是不肯见我,不肯和我一条船,好好商量如何把此事粉饰过去吗?那我就告密说是你做的好了,沾惹上这种事,料来你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王文前脚走,张益后脚坐车出府,去英国公府找张辅。 以前两人一个是战功赫赫的勋贵,一个是内阁大学士,分别为文臣武将之首,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并没有来往,现在却不同,两人在战场上共历过生死,关系上亲近了很多,又一同拥护朱祁镇,是同一阵营的人。遇上这种事,张益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张辅商量。 因为,宋诚再聪明,也太年轻了,万一沉不住气,岂不坏事? “有这样的事?”张益脸色阴晴不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见人言可畏,若谣言满天飞,群臣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何况朱祁钰只是被软禁,随时能死灰复燃。 皇上太仁慈了,应该赐死才对。在奉天殿朱祁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诺善待朱祁钰,弄得他猝不及防,想奏请朱祁镇立即以篡位的罪名赐死朱祁钰都来不及。 留下,总归是隐患哪。 张益明白其中的利害,道:“王千之言之凿凿。” 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王文这人人品又不咋滴,他的话本来可信度不高,可他出首告密,说是听陈循这么随口一说,那么陈循是听别人说的,还是陈循有目的地散布谣言?如果陈循是听别人说的,又是听谁说的? 这事很棘手哪。 张辅和张益大眼瞪小眼,两人越想越觉得这事无解,可又不能放任这样的谣言满天飞,最后张辅道:“还是得找宋诚这小子商量一下。” “……只好如此了。”也就是现在张益对宋诚改观,要是以前,遇上这种事,躲宋诚都来不及,哪会跟他商量? 宋诚刚回自己居住的院子,就被张辅派人叫来了。 “王大人告密?告的是陈侍郎?所以您两位觉得现在这件事一定传得满城风雨?”宋诚摸着光洁溜溜的下巴,看看张辅,再看看张益,奇道:“谁那么没脑子,这种话也敢乱传?” 不要说现在朱祁镇得位,就算他只是太上皇,这种话也没人敢乱说乱传好吗。嚼舌根也得有个限度,这可是会杀头的,为几句话脑袋没了,谁敢? 张辅被宋诚看得老脸挂不住,骂道:“你小子看老夫干什么,老夫脸上又没长花。” “嗯,确实没长花,倒是多了两条褶子。”宋诚一本正经道。 “你小子。”张辅做怒发冲冠状,骂归骂,紧张的心情多少缓解一些,宋诚肯跟他开玩笑,可见这事不太严重,起码没有他们想像的那么严重。 张益不敢以长辈自居,更不敢对宋诚张口就骂,郑重施礼,道:“宋公子以为,此事不要紧?” 怎么可能不要紧呢?这可是会动摇帝位的大事。 宋诚脸一板,严肃地道:“很要紧,特别要紧。” “……”你这是拿老夫开涮吗?张辅和张益无语,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宋诚接着道:“如果任由此事发展下去,是很危险的,但是我们可以把这种谣言掐灭在萌芽状态。王大人是告密者,不妨就从他查起。对了,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是谁?” “让锦衣卫彻查?”张辅和张益异口同声道。若是交给锦衣卫,岂不是把事情闹大,到时满朝文武尽知怎么办? “这种妖言惑众的话不让锦衣卫去查,难道您两位自己查?”宋诚奇道。 王文今天在宫门口拦住自己,求自己在朱祁镇面前美言,很大可能跟这件事有关。这货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吧?要让真相水落石出,只有让锦衣卫彻查了,王文毕竟是都御史,一般人还真不好动。 张益担心:“万一外头都传遍了……” 总不能把传过这种话的人都杀了吧? “拖得越久,传得越远。只有施雷霆手段,才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闭嘴。”宋诚道:“国公爷和张大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你小子,哪学来的这一套。”张辅讪讪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关心则乱,刚才乱了分寸,才没有想到这一层。 第66章 倔强 原来的锦衣卫指挥使王山,是王振的侄子,在老家听说王振发达了,千里迢迢赶来投奔。王山仰仗伯父权倾朝野,在京城风光了七年,直到土木堡兵败,朱祁镇被俘的消息传来,朝臣们愤怒之下,当着郕王朱祁钰的面,把王山活活打死了。 一群老头子文官围殴年富力强的指挥使王山,当殿把他打死,朱祁钰着实吓得不轻,事后还不敢处理这些情绪失控的老头子。 朱祁钰被逼登基后,任命逮杲为锦衣卫指挥使。逮杲在位子上坐没有一个月,朱祁镇回来了,朱祁钰被软禁,现在他正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呢。 锦衣卫是皇帝耳目,当然得用自己人,朱祁镇怎会用他? 这么重要的人事变动,张益和张辅没进京就知道了,宋诚提议交锦衣卫彻查此事,两人犹豫了,朱祁镇在为皇位得而复失而兴奋,这时去跟他说把逮杲换下,真的合适吗? 谣言会长翅膀,当然越早行动越好,再过几天,怕是传得人尽皆知了。 张辅和张益又纠结上了。 宋诚出完主意想溜:“这么晚了,我不回府家母会担心的。告辞。” “……”你在外面打架生事的时候咋不想想你爹娘会担心?张辅和张益无语。 宋诚就当没有瞧见俩老头一脸的不以为然,施施然走了。 他一早派人去接苏沐语,苏沐语却直到此时才来。 苏沐语已经成为军营一枝花,军士们将她奉为神明,一个个想方设法巴结讨好,只为搏她一笑,更有伤兵为求她换药,伤口快好时又硬生生弄裂,听说她要去西宁侯府,顿时一片哀嚎声,众人极力挽留,又自发为她送行,闹了快一个时辰,眼看夜色已深,才依依不舍送她上车。 马车驶动,军士们追着马车喊:“苏大夫,你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啊。” 追到辕门口才作罢。 这里就是侯府啊。苏沐语站在院子里好奇地张望,庑廊下一排气死风灯,照得院中的树木花草影影绰绰,两个丫鬟过来施礼,说房间收拾好了,请她去歇息。 “宋公子呢?”苏沐语问。让人接她过来,却不露面,是几个意思? 俏丫鬟道:“我家公子不在府中。姑娘且先歇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西宁侯府是老牌勋贵,丫鬟们自视甚高,对这位来自乡下的姑娘多少有些轻视,不愿意多说。 苏沐语纳闷了,道:“他不在府中,接我来干什么?” 其实她在军营挺好的,有自己的营帐,军士们对她的话奉若圣旨,早知道宋诚不在,她就不来了。 俏丫鬟撇了撇嘴,道:“奴婢不知。” “我回去了。”苏沐语说着招呼车夫:“送我回去吧。” 车夫刚要把马车赶去专门停放马车的院子,再把马辔下了,把马牵去马廊,听她这么说,怔了一下,道:“姑娘再等会儿吧?公子若回来,一定会和姑娘说话。” 苏沐语道:“他有事去伤兵营找我也一样。”当我没看见你们府的婢女一脸鄙视吗?以为我好稀罕在你们这里住吗?我根本不稀罕好吗。 苏沐语坚持要走,车夫一个劲地劝,俏丫鬟只是冷笑,并不说话。 “你要不送我回去,我自己回去。”苏沐语又不是那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拎起小小的包袱,迈步出院。 西宁侯府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布置精妙,你初来乍到,没有人带,走得出去吗?可不要出不去哭鼻子。俏丫鬟给车夫使眼色,准备看苏沐语的笑话。 车夫道:“红豆姐,你快劝劝苏大夫吧。”这人是公子特地命我接回来的,你这样把她气跑,小心公子收拾你。 名叫红豆的俏丫鬟不为所动。 苏沐语出了院子,见到处是路,不知哪条才通往大门,她乱走一通,有些地方连气死风灯都没有,黑沉沉一片,可她生性坚忍,不肯出声呼救,只管顺着一个方向走。 走了不知多久,不远处灯光移动,有人高呼:“苏姑娘,苏大夫,你在哪里?” 宋诚回来了,得知苏沐语在府中走失,先罚红豆三个月月例,再把睡梦中的婢仆叫起来,两人一组四处寻找。 一时间,整个西宁侯府鸡飞狗跳,宋杰和吕氏在睡梦中也被惊醒。 苏沐语估计宋诚回来了,也只有他会派人找自己,之前在军营还不觉得,这时陡然觉得,原来自己人地生疏。 她站住不出声,架不住阖府婢仆出动,找的人实在很多,终于有人发现她,大喜欢呼:“找到了,苏姑娘在这里。”可以回去继续睡觉了,真是太开心了。 苏沐语板着俏脸,一声不吭。 宋诚来了,看她站在甬道上,一脸的倔强样,笑道:“你好歹是医治过英国公的女中豪杰,怎么跟一个没眼色的笨丫鬟计较,就不怕掉价吗?” “我要回去。”苏沐语道:“我没有求你接我来这里,你自己派人接我来,又跑得没影。太欺负人了。” “姑奶奶,我原来在府里等你,英国公派人叫我,说我不去就打折我的腿,我敢不去吗?天都快亮了,快别折腾好吗?”这都四更天了,你不睡觉,我还想睡觉呢,快别闹了。 张辅派人叫他肯定有事。苏沐语下巴一扬,道:“这次就算了,要是下次,我肯定立马就走。” 来了就住下了,哪有什么下次啊。宋诚陪笑:“好,要有下次,随你怎么样。” 苏沐语这一通乱走,已经快走到角门了,宋诚在前面带路,曲曲折折绕了半天,才走到她居住的院子。 “被褥都是新换的,先前的丫鬟不懂事,我处罚她了,又重新给你换两个。” 两个十三四岁的丫鬟陪笑上前施礼,圆脸那个道:“姑娘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奴婢有什么侍候不周的地方,姑娘尽管打骂。” 苏沐语拿眼睛看宋诚。 宋诚道:“以后她们就归你了,要是不听话,你怎么处罚都成。” 只要你别一言不合就跑路,怎么都成。 第67章 是他 早朝,陈循奏请举行加冕大典,附和的朝臣不在少数,只有张益坚决反对,道:“皇上大捷而归,理应大赦天下,以示皇上仁厚。陈侍郎奏请皇上举行加冕大典是什么意思?” 朱祁镇一直是皇帝,御驾亲征打了胜仗,中间出点小插曲,现在是回到正轨好吗?你突然跳出来劝皇帝举行加冕大典,是让皇帝承认郕王登基的合法性吗?那现在算什么? 陈循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他思来想去,觉得唯有主动投诚请求加冕,才能把听到王文说的那句话掩盖过去。当时嘴怎么就那么贱呢,要是不出声招呼,不叫王文上车,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现在张益这么一说,反而显得自己是郕王余孽,这可怎么好? 张益听信王文一面之辞,早把陈循想像成为阴险毒辣之徒。这人太可恶了,先是散播谣言说皇帝是西贝货,接着引皇帝出昏招,惹天下人笑话。谣言是这人传出去的,没跑了。 朱祁镇觉得张益说得有道理,道:“张卿所言甚合朕意,拟旨吧。” 打了大胜仗加恩天下下旨大赦,早有惯例。 散朝后,张益直奔张辅府上,把早朝的事告诉张辅。 张辅伤没有好利索,没有去上早朝。他是国公,也不需要天天参加朝会,只参加大朝会即可。 “朝中多为郕王旧臣,你我不得不防哪。”张辅心情沉重,这事越来越扑朔迷离了,真相如何,不好说。他想了想,道:“宋诚那小子呢?叫他来。” 老仆赶紧去请。 昨晚折腾到四更天,宋诚这时还没醒呢,张辅的老仆来请,谷子坚决不肯叫醒他:“国公爷有事,也得等我们公子醒了再说。” 老仆好说歹说,谷子只是摇头:“天大的事也得等公子睡醒再说。” 老仆拿谷子这愣头青没办法,正急得团团转,苏沐语来了,道:“宋公子呢?” 貌似昨晚没说接她过府什么事,就催着她回房睡觉,这不,起床梳洗后她就急急忙忙过来了,不问清楚,心里不踏实。 谷子对苏沐语就恭敬多了,人是大夫,救治过不少军士:“苏大夫,公子还没起床呢。” 老仆在一边碎碎念:“日上三竿了还睡懒觉,世子也不管管。” 世子是宋杰,当爹的不管儿子,他是外人,又是老仆,想管也管不了。 苏沐语打量老仆两眼,奇道:“你不是府上的下人吗?怎么这样说宋公子?”她在怀来也曾去大户人家府上看病,见识过大户人家奴仆的厉害,可这样指谪小主人的,还没有见过。 老头子很可恶哪。 谷子道:“他是英国公府的。” 英国公府又怎样,英国公还是我家公子救的呢,你不感恩戴德,还在这里言三语四,真是岂有此理。 苏沐语恍然:“国公爷又有事请宋公子过府商议?怎么英国公那么多事啊。”昨天把人请去,半夜三更才回来,今天又来请。 老仆不乐意了:“姑娘慎言。” 张辅回府,苏沐语没有过去换药,老仆并不认识这位姑娘是医治家主的大夫之一,言辞之间一点不客气。 苏沐语两手一摊:“我说事实嘛。老国公一向事多。”在土木堡时就不听话,让他在床上躺着,他非要下床,最后伤口迸裂。 “姑娘!”老仆对张辅忠心得很,见不得人说一句张辅的不是,立马翻脸,厉色威胁:“小心祸从口出。” 苏沐语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可老仆这一声霹雳大喝,却把宋诚从睡梦中惊醒,他伸了个懒腰,起床开门出来,道:“吵什么?” 话一出口才看清院子里的人,奇道:“国公爷又有事?” 老仆吐血,什么叫“又”?他可不敢对宋诚不敬,施礼道:“公子,国公爷有请。” 谷子阴谋论上了:“你故意喊那么大声,就为了把公子吵醒吧?”真是太可恶了。 老仆一副我不屑理你的表情,只是催着宋诚赶紧走。宋诚只好梳洗着衣,吃了两块点心垫垫肚子,上马出府。 苏沐语直摇头:“真可怜。” 张辅和张益等了半天,总算把宋诚等来。宋诚进门,见两人又凑一块,奇道:“又是为谣言的事?昨晚不是说好了吗?你们没有奏请皇上裁处?” 张益苦笑:“这事怎么告诉皇上?” 张辅点头:“老夫不屑于做小人也。” “您们两位都不屑于做小人,难道让我做小人?”宋诚翻白眼:“我可是正人君子得很。”装逼谁不会啊,反正我不觉得谣言有多大的杀伤力,也不知道你们着急什么。 张益把早朝的事说了,道:“依老夫看,王千之说得没错,谣言是陈德遵散播的。” “那你们把两人都抓起来一起审问好了。我说两位老人家,你们只在府中坐而论道,能抓住真凶吗?”宋诚不明白了,两人一是百战沙场的老将,一是文渊阁大学士,怕什么呢,为什么不敢对王文一个都御史动手? 都御史是笔杆子没错,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人家一耍笔杆子嘴皮子的,你们怕啥? 张益叹气,他就知道宋诚年轻,不知道利害。 张辅道:“这种话若传出去,怕于皇上清名有损,史书上或会记载,野史更要大书特书了。”这种事皇帝沾上,说不定传到后世,就会说成他们弄一个替身夺权篡位,把朱祁钰这个根正苗红的皇帝软禁了。 宋诚道:“所以不能让锦衣卫审问?那咱们敲王大人和陈大人闷棍,把两人绑回来问个清楚明白,总可以吧?” “这是怎么说?”张益目瞪口呆,若是绑架刺杀行得通,还有人敢做官吗?看谁不顺眼,直接雇人绑架打到服为止,要是实在打不服,干脆杀了算了。 要真是这样,岂不乱了套? 张辅道:“都察院的人,不好轻动。” 御史可不止笔杆子厉害,人家有风闻奏事之权,可以捕风捉影,要敲闷棍,除非真把两人灭口,若是留下活口,以后麻烦不断。现在不是还不清楚源头从何而起吗?怎能无端灭口? 第68章 喜说大话 宦海沉浮几十年,把这两人的胆子都给磨没了,事情哪有你们想的那么可怕?宋诚道:“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如交给我,您老静等消息总可以了吧?” 宋诚是京城小霸王,他打人只论看你顺不顺眼,可不论你是朝臣还是勋贵,被打的也只能自认倒霉,弹劾告状都是没有用的,或者他有办法也说不定。张益眼睛亮了,道:“有劳宋公子。” 张辅却瞪眼道:“你小子可别把事情搞大。” 宋诚无奈:“您老到底想怎样?” 交给我不放心,你们俩又搞不掂,只会把我当召唤兽,到底让不让人安生? “老夫是说,你小子得把事情办妥当。”张辅继续瞪眼中。 宋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什么时候办事不妥当?有吗?” 也就是最近这段时间稍微靠谱点,以前你从来没有妥当过好吗?张辅道:“切切不可扩散出去。” 现在外面不知传成什么样了,还不可以扩散!张益担心得不行。 “知道。我办事你放心。”宋诚说着告辞回府,先派人去外面打听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什么。 西宁侯府婢仆几百人,只需要跟负责采买、跑腿的交待一声就行,菜市场、茶楼酒馆的消息最是灵通。 苏沐语大半天无所事事,极不习惯,好不容易等宋诚回来,道:“你接我过来有事吗?有事快说,说完我好回伤兵营。” 大半天没去换药,也不知道他们的伤怎么样了。 宋诚道:“三大营有大夫。当时请你们过来是事出突然,没法子。现在回京,会调一些大夫为伤兵们医治,你难得进京一次,想去哪看看转转,让丫鬟陪你去,我让帐房给你支银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用客气。” 苏沐语严肃地道:“我是为救治伤兵才进京,不用去伤兵营我就回家了。” “京城比怀来繁华很多,你不想看看吗?”这姑娘怎么跟别的女孩儿不同呢?宋诚懵逼了。 苏沐语只有十五岁,说不好奇是假的,可她依然坚持:“我是为救人而来。” 态度端得很正嘛。宋诚道:“你有没有想过多学一些医术,多救一些人?我可以想办法让你拜太医院的太医为师,总比你跟令尊学习强得多。医术高明,才能救更多人。” 苏父的医术再高明,跟太医也不是一个档次,这点自知之明,苏沐语还是有的。她犹豫了。 见她低头沉思,宋诚道:“你想清楚了告诉我。” “我想去伤兵营。白天去,晚上回来。”一天无所事所所,苏沐语很不习惯。 宋诚让昨天去接她的车夫以后别的事不用做,只负责接送她来回即可。她稍稍收拾一下,高高兴兴坐车走了。 宋诚叫上顾淳、武安侯郑能的长子郑宜,武成侯的孙子王砌一块儿去了京城有名的大酒楼丰乐楼。 丰乐楼装修华丽非常,饰以名人字画,一般人哪消费得起?不过,这儿却是他们几人平时聚会之所。宋诚印象中,以前三天两头到这儿喝酒。他随意打呼一声,坐车过来。 马车太颠簸了,这么一段路,差点没把他颠散架。没有橡胶轮胎,车厢没有避震功能,不是人坐的啊。 丰乐楼的二楼,郑宜、王砌已经开了一间雅座,叫上丰乐楼的名酿荷花蕊,专等宋诚到来。 顾淳风风火火冲进来,扫了一眼座上的两人,道:“阿诚呢?” 郑宜奇道:“不是跟你一块儿来吗?”说着还跑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庑廊上几个长胡子老男人迎面走来,哪里有宋诚的影子? 顾淳道:“自那天,皇上进奉天殿后我就没有见过他了,去他府上两次,都没找到人,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说着倒一杯荷花蕊喝了。 郑宜叹气:“早知道去土木堡能立大功,我也去。”这两天他别提有多后悔了,去一趟,回来就有救驾之功,凭这功驾,够吃一辈子了。 顾淳道:“那是你没见过当时的惨状,到处是肉泥和血水,泥地下一两尺都让血染红了,我到现在还做噩梦。” “有这劳功在手,做噩梦怕什么。”郑宜叹息。 说话间,宋诚进来了,道:“楼下热闹,去楼下喝酒啊。” 楼下确实很热闹,丝竹声声中夹杂着食客们的谈笑声。到丰乐楼喝酒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文人雅士,这会儿一个年约四旬的书生正说那天朱祁镇带兵进京的事:“……皇上到宫门口,大汉将军不让进,皇上立即命令拿下……” 听客们纷纷道:“连皇上都敢拦,可不是找死。” 郑宜问宋诚:“真的吗?” “假的。” 郑宜道:“那书生,当时你可曾亲见?” “对啊,说得跟真的似的,可是亲眼所见?”食客们叫嚷着,乐伎们见吵嚷得不像话,把丝竹之声都压下去了,乐得停了乐曲,跟着听起热闹。 书生道:“当然是张某亲眼所见。” 他言之凿凿说亲眼所见,不少人都有些相信,有人道:“正该如此,敢挡皇上御驾,不拿下还等什么?” 宋诚既说假的,郑宜倒要和这人较真,道:“当时我也在场,怎么看到的跟你不一样?” 书生一点不脸红,道:“我怎么没见到你?” 一名话把郑宜问住了。 王砌生性跳脱,见这人说得没谱,故意道:“这位兄台可记得王某?当时我们相隔只有三尺之遥。只是我看到的和你说的不一样。” 书生讪讪说不出话。 食客们都哄笑,道:“张大话又被揭穿了。” 这人姓张,素喜说大话,绰号张大话,众人最喜看他说大话被揭穿的窘态,图个欢乐。 宋诚听了一会儿,并没有议论朱祁真是西贝货之类的话,看来张辅、张益想多了,消息还在可控范围。 食客们大多认识宋诚几人,郑宜、王砌这一接话,他们立马丢下张大话,纷纷向宋诚敬酒,一边打听那天的情况。 宋诚随意答了几句,丢下银子,拉着三人落荒而逃。 晚上,采买、跑腿的仆从回报听来的消息,琐琐碎碎一大堆,就是没有怀疑朱祁镇真假的。 第69章 不死不休(求收藏) 宋诚耐心听采买、跑腿的说完,算是上了一场京城民众生活课,打赏了这些人,去苏沐语的院子看看小妮子。 小妮子刚从伤兵营回来,笑得咯咯的,道:“今天赵小胖伤好了,出营了。不过他哭着不肯走,非说自己的伤没好。” 人家因为你才不肯走好吗?你要是没在那儿,谁愿意在伤兵营呆?宋诚实在不知该说小妮子什么好,又聊了几句,回自己院子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半晌午,宋诚到户部。 “宋公子求见?”陈循面前摊着一堆公文,坐了半天,也没见他动一下笔,听说宋诚求见,身子一颤,猛然抬头,眼神锐利,把来禀报的书办吓得后退一步。 “西宁侯府的宋公子求见。”书办奇怪极了,怎么陈侍郎一听说宋公子三个字,就这副样子?您老不会做什么亏心事吧? “快请进来。不不不,老夫亲自去迎。”陈循说着起身出去了。 “不知什么风把宋公子吹来。”陈循笑容有些不自然。 宋诚笑微微道:“宋某路过这里,想起前昨天英国公提起,神机营这个月的军饷没有拨下来,我顺便过来看看。不知陈大人可怪宋某多事?” 土木堡之役三大提督逃的逃,死的死,张辅级别最高,只能由他暂时代管,他受伤挂了个虚名,实际事务由宋诚负责。现在宋诚拿张辅说事,陈循只能腹诽,哪敢说什么。 “好教宋公子得知,三大营此次出征人员伤亡的名单还在核算中,军功还没有报上来,军饷怕是得晚些时候才能核算。”你们刚回营,就跑来讨饷,这是你救驾有功,不把我们户部放在眼里吗?陈循暗骂,还得陪着笑脸把宋诚往里头让。 两人进公庑分宾主坐下,宋诚上下左右盯着陈循看半天,直看得陈循莫名其妙,道:“宋公子这是……” 你不要仗着有功就乱来啊。 宋诚道:“有人说陈大人火眼金睛,一眼能看清人的五脏六腑,分辨人的真伪,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谁说的?”陈循莫名其妙。 “王都御史啊,他说陈大人一眼望去,就看出皇上不是真龙。” “咣当”一声,陈循差点一跤栽倒,情急之下,手按在桌上的盖碗上。两人坐下,书办端茶上来,还是热的,被他这么一按,倒了一桌,也烫着他,他下意识一甩手,整个盖碗飞了出去。 陈循来不及掏帕子擦手,急急道:“宋公子切切不可听信,下官和王都御史素有私怨,他这是恶意中伤。” 特么的,明明你跟老夫说皇上是西贝货,怎么一转头就诬蔑我?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这样,分明是想跟我不死不休好吗? 宋诚眨巴眨巴眼睛,道:“你没有说过?” “当然没有。”陈循是真的急了,这是能乱说的吗? “说了也没有关系,我不会说出去的。”宋诚拍胸脯保证,道:“刚才在外头人来人往,我就没说嘛,要不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也不会说的。” “下官真的没有说过。”陈循快哭了,这不是有人没人的事好吗?这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啊,王文你个杀千刀的,我跟你不共戴天。 宋诚自言自语:“你跟王大人到底什么仇啊,他要这样诬蔑你?我是不会说出去的,保不齐他到处跟别人乱说,若是传到皇上耳里就不好了。” 还担心别人传到皇上耳里?你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你既然知道了,皇上也就知道了。陈循眼前阵阵发黑,似乎看到一家老小被押赴刑场的情景。他定了定神,毫不犹豫起身,一撩袍袂,跪在宋诚面前,道:“下官以家父牌位起誓,真的没有说过这种话,若是说过,家父在九泉之下不得超生。” 够狠,拿去世的父亲起誓。宋诚扶他起来:“陈大人这是做什么。我自然相信陈大人。只是,不知王都御史和多少人说过,只怕有人不信哪。” 你是说皇帝不信吗?陈循以为皇帝让宋诚来问此事,不敢不慎重对待,才会跪下以父亲起誓,听宋诚这么说,又紧张了,道:“不知王都御史还和谁说过?”心里暗暗发誓,若过了此劫,一定和王文不死不休。 宋诚两手一摊,道:“我哪知道。” “多谢宋公子,大恩不言谢,下官当图后报。”陈循施礼,认真道。既然宋诚相信他了,皇帝自然也相信他。 宋诚目的达到,又说了几句闲话,叮嘱一定要把军饷快点拨下去,然后施施然走了。 他前脚刚走,陈循后脚就把桌上的公文扫落地上,双手握拳,咬牙切齿把王文祖宗十八代咒骂了个遍,然后写奏折,弹劾王文在德胜门对皇上大不敬之罪。 王文因为对朱祁镇不敬,才被顾淳追打,早就在朝臣们中间传遍了,王文人缘不好,同僚们不仅不同情他,反而觉得他活该。 不过王文一向有疯狗之称,大家只敢暗中笑话,可没有一人敢当面拿这事取笑他。现在陈循和王文不死不休,自然不怕,一来就开大招,弹劾。 宋诚又去了一趟都察院,王文脸色不大好看,道:“宋公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见教?” 知道我成了张阁老门下,这是来求我了吗? 宋诚道:“见教不敢当,外面都在传王都御史认为皇上不是真龙,皇上是宋某救的,宋某听到这话,大大的不爽,特地来问王大人,皇上怎么会不是真龙?为何满朝文武人人没看出来,郕王也没认出来,唯有你王都御史与众不同?”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王文笑容僵在脸上,道:“宋公子这话从哪里听来?” 他分明向张益告密,诬朱祁镇是西贝货的是陈循啊,你不去找陈循,找我做什么? “陈侍郎。你要不要当面和他对质?” 我去,陈循卑鄙无耻啊,我向张益告密,他却向宋诚告密,这是要我的老命哪。王文后悔啊,在宫门口拦住宋诚时,直接告诉宋诚这件事,宋诚一定怒发冲冠,非把陈循暴打一顿不可。呃,他会不会打我?王文赶紧后退几步,先拉开距离再说。 第70章 为朕分忧 宋诚在椅上坐了,好整以暇道:“王都御史,你是不是应该给宋某一个解释?” 嗯?不打人?王文稍稍放心,也在椅上坐了,道:“断无此事。陈侍郎诬陷下官,还请公子为下官主持公道。” 他是谁?都御史啊,擅口才,善攻讦,骂你还让你以为他夸你。只要宋诚不动拳头,他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眼睛,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透着得意,我就是不承认,你能奈我何? 宋诚心中了然,道:“王都御史想让宋某帮你主持公道?这个容易,附耳过来,我有一计,保管你稳占上风。” 你小子还能想出什么好计策?王文很是不屑,他只怕宋诚的拳脚,可貌似宋诚从土木堡回来后改性子了,今天和上次在宫门口,他一直防着,宋诚就没动手嘛。 他更加得意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离座凑上去道:“怎么说?” 话声刚落,他觉得肚子剧痛,身子不由自主飞了出去,撞翻一张椅子,落在地上。他有点怔,头顶上一脸俊脸,露出一口大白牙,道:“此计如何?” “你踹我?”王文不敢置信地吐出三个字,你不是转性了,不打人了吗?怎么又踹? 宋诚道:“说实话。” “真不是老夫说的。老夫要弹劾你殴打朝臣。”王文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话都说不利索了。 “弹劾啊,怕你不是好汉。”宋汉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道:“说不说?不说老子把你丢给逮杲,他一定有法子让你说实话。” 逮杲!王文眼睛亮了一下,但也仅仅亮了一下,道:“指挥使和宋公子有交情?”难道逮杲这么快易帜? 有毛的交情。到现在为止,宋诚还没有见过逮杲呢,只是听张益提过这个人,不过锦衣卫指挥使恶名在外,谁不害怕? “你要跟我说,还是跟逮大人说,随便。”宋诚把他丢地上,王文的身体像破麻袋,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老夫是朝廷命官。” “你不是可以弹劾吗?只要今天不死,尽管去。” 只要不死!难道说,这小子想打死自己?王文心底升起一股寒意,道:“宋公子,你知道擅自打死朝廷命官如同造反吗?” 宋诚不说话,只是笑眯眯看他。 你小子有救驾之功,这是有恃无恐啊。王文吐血,道:“我说实话,真是陈侍郎诬陷老夫。” “他为何不诬陷别人,只诬陷你?” “老夫弹劾过他,他怀恨在心。”不说实话还有一线希望,说了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万万不能认啊。 还嘴硬。宋文半个字也不信,道:“你还跟谁说过?” “除了张阁老,谁也没说。”王文并不知道,正是这句话,最终让他的生命划上句号。 宋诚走了。王文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没有找回官帽,没有整理官袍,挣扎着坐到桌边,写奏折弹劾宋诚和陈循。 “国公爷,这件事没有扩散出去,不必在意。”宋诚把情况跟张辅汇报完,道:“免得节外生枝。” 没有你担心的人尽皆知,朱祁镇又坐上龙椅,实在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彻查。 张辅点头:“就听你小子的。”派人去请张益过来,跟他说了。 空空荡荡的郕王府只有朱祁镇和正妻汪氏、妾室杭氏,三人相对无言。脚步声越来越近,特别刺耳。 朱祁钰抬头望去,司礼监右监丞金英双手端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施礼道:“见过殿下,王妃。” 汪氏也被废黜皇后之位。 “你来做什么?”朱祁钰对这位老太监印象挺不错,他肯来看望自己,可算忠心了。 金英道:“为殿下、王妃送来饭食。” 红漆托盘上放一大盆饭,两个素菜,清淡得很。 朱祁钰看着托盘里的饭菜,一脸愤愤不平之色。汪氏劝道:“殿下不必如此,你我夫妻本没有觊觎大位之心,且随遇而安吧。” 杭氏却道:“太上皇太过不近人情了。” 杭氏深得朱祁钰宠爱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话总能说在他的心坎上,汪氏就不同了,生性过于耿直,说的话总让朱祁钰觉得刺耳。 金英把饭菜放在桌上,转身出去。半个时辰后,出现在太和殿,对正在看奏折的朱祁镇道:“郕王和杭氏颇有怨怼之心,倒是汪王妃处之泰然。” 朱祁镇点了点头,金英悄无声息地退下。 “来人,宣宋卿进宫。”朱祁镇道:“他这两天都在忙什么,怎么也不进宫瞧瞧朕?” 这皇宫,已经跟以前有些不同了,没有老师王振,一些用顺手的人也不见了,这些变化,让朱祁镇觉得不踏实,好在还有孙太后和皇后钱氏,要不然他更加的觉得陌生。 宋诚在回府的路上遇到前来宣召他的小太监,小太监到西宁侯府找他,没找到,正想去英国公府和镇远侯府找找看,这不,正要往英国公府去,就见远处一个俊朗锦衣少年按辔徐行,再细看,可不是宋诚。 “皇上宣我?”宋诚道:“待我回府更衣。” “哎哟,我的宋公子,你还更什么衣啊,快走吧,皇上早就等急用了。”小太监道。 可不是,自己又没有官身。宋诚洒脱笑了笑,道:“走吧。” 小太监前面领路,一路畅通无阻到太和殿,朱祁镇得到通报,连声道:“快快进来。” 宋诚进殿,站定刚要施礼,朱祁镇已离座起身,道:“阿诚不必多礼,快坐。”又埋怨:“你怎么不来看朕?进京后倒似和朕生疏了。” “皇上一切安好?” “朕想把锦衣卫交给你,你看怎么样?”朱祁镇不答宋诚的话,直接道。 宋诚道:“锦衣卫?” 让他接掌锦衣卫,成为指挥使?会不会一下子升得太快了? 朱祁镇道:“只有把锦衣卫交给你,朕才放心,你可肯为朕分忧?” 锦衣卫是皇帝耳目,专事间谍之职,交给别人,他哪里放心?他信得过的,唯有在土木堡共过患难的这些人,其中犹以宋诚最为信任。 第71章 君臣、朋友 土木堡之役大胜,朱祁镇重登帝位,大肆封赏是必然的,宋诚不可能没有一点期待,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朱祁镇一开口就让他当锦衣卫指挥使。 从一个没有官身的勋贵子弟一跃成为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算是一飞冲天了。可宋诚志不在此,他略一沉吟,道:“土木堡之役虽胜犹败,我军伤亡惨重,臣恳请皇上准臣重组新军,以备来日与瓦剌再战。” 这么说,即是推辞当锦衣卫指挥使了。朱祁镇低头想了半晌,道:“卿没有实职,建新军名不正言不顺,不如先接手锦衣卫,再建新军,如何?” 皇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宋诚吃惊地看着朱祁镇。 非皇帝亲信不能任锦衣卫指挥使,同样的,非皇帝绝对心腹不可能授命组建新军。组建一支军队,意味着什么,自小接受帝皇室教育的朱祁镇不可能不明白。从太祖设锦衣卫至今,还没有人同时身兼二职。 朱祁镇认真地看着宋诚,道:“若非你,朕还在瓦剌营中,或者瓦剌仓惶逃回草原时,挟持朕一同前往。朕何能回到京城,何能有今日?朕信得过你。” 如果宋诚有异心,什么都不用做,放任他被俘而不救即可。 宋诚感动了,朱祁镇太实在,简直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典范 “谢皇上,臣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皇上之万一。”要是这样宋诚还不答应,那就太不识抬举了。 朱祁镇欣慰地笑了,拍了拍宋诚的肩头,道:“宋卿,你救了朕,朕想重重封赏你。” 宋诚施礼道:“皇上如此待臣,已是厚赏了。” 若是宋杰知道他当锦衣卫指挥使,不知有多高兴,人人都说西宁侯府即将成为勋贵之首,可又有谁想到他将成为特务头子呢? 朱祁镇笑吟吟道:“你我君臣做一番大事,让他们看看。”随即问起宋诚想组建什么样的新军。 “严纪律,勤训练,高俸禄,再配以精良的武器和甲胄。只是这样的军队,花费一定不菲,哪怕只有几千人,国库也负担不起。若皇上准许,容臣慢慢想办法。”宋诚很谨慎地道,任何皇帝都不会容许臣子组建武装力量,何况这支军队还不用花费国努?搞不好,一个拥军自立的罪名就戴头上了。 朱祁镇道:“卿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朕。” 朕会成为你的支持和靠山。 宋诚又狠狠地感动了一下,再次真心实意地道谢。 君臣两人又说了半个时辰话,看看宫门落锁的时辰已到,宋诚告退,朱祁镇赐了宫里行走的腰牌,道:“卿明天再来。” “锦衣卫指挥使?” 宋杰再三确认,吕氏却是对儿子的话深信不疑,嗔道:“皇上金口玉言,岂能有假?”皇帝提前和儿子商量,征求儿子同意才下圣旨,比突然下圣旨又自不同。西宁侯府真的要发达了。 宋杰呵呵地笑。 吕氏道:“你以前不是担心阿诚成天游手好闲,没个正形吗?现在好了,一下子成了正三品的指挥使。说起来,还是公爹有远见。要不是公爹把他送到神机营,哪能立下如此大功,” 提起宋瑛,宋杰脸上的笑容没了,过了一会儿,道:“皇上到现在也没赐谥号。”没有赐父亲谥号,也没有下旨恩准他袭爵,他到现在还不尴不尬地当着世子呢,儿子没有立下大功之前,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事关丈夫的爵位,自己这一房的切身利益,吕氏也沉默了。 宋诚道:“爹、娘,皇上会赐祖父谥号的。” 谥号是对已故臣子一辈子的肯定,对臣子来说无比重要,宋诚相信朱祁镇不会忘了这事。 宋杰大喜,道:“皇上跟你提了?” “这倒没有。”宋诚尴尬了,到底不是原来的宋诚,自到这里就没见过这位为国捐躯的忠臣,只有脑子里的记忆,还是疏忽了。他补充:“我明天进宫,若是方便,就探探皇上的口风。” 宋杰道:“早该如此。” 其实朱祁镇重登帝位不过两三天,千头万绪,总得一件件来。 一夜无话。 第二天的早朝,王文和陈循互相弹劾,两人在早朝互撕,各自揭对方的短,一说对方在赶考路上遇到一妙龄女子,引诱人家和他私奔,始乱终弃;一说对方不孝敬父母,下雨天逼父亲下地务农。 朝臣们听得津津有味,原来陈侍郎是这样的人,为官清正是装出来的,哦,王都御史一向刻薄,倒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足为怪。 今天的早朝,朱祁镇有重大事项宣布。没想到他刚升座,群臣参拜毕,陈循和王文就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开启互撕模式,这一撕就到巳时,眼看早朝快结束了,他想宣布的事还没宣布呢。 他觉得,这件事得在早朝宣布以示郑重,可这两人比赛着说话,他根本插不进话,群臣也没人出声打断。 “咳咳。” 王文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突然听到龙椅上皇帝咳嗽,稍微迟疑了一下,陈循立即抓住机会展开反击。 朱祁镇生气了。你们这样,还让不让别人说话了? 张益站在班首,见朱祁镇沉下脸,赶紧打断陈循:“陈侍郎和王都御史不妨把奏折呈上,由皇上公断即可。”你们别再掐了,没看皇帝大人有话要说吗? 陈循很不高兴:“张阁老难道偏向王老匹夫吗?” 我可是向你投诚的,你怎么不向着我呢?王文也很不高兴:“张阁老,陈老狗实不配立于庙堂之上。” “够了,都闭嘴。”张益暴发了:“你们还有完没完?举国上下一天多少大事需要皇上处理,你们不为皇上分忧,反而给皇上添堵,是臣子所为吗?” 张益素有涵养,从没发过脾气,突然不留情面,把陈循和王文震得一怔一怔的:“张阁老吃错药了吗?还是昨晚侍候的小妾不合他心意?怎么发这么大火?” 朱祁镇大感痛快,还是一起上过战场的臣子懂朕的心意,留在京中的这些人,都只顾自己,太自私了。 第72章 议功 难得听到这么劲爆的话题,文武百官进入看戏模式,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一声爆喝,戏停了,没得看了。 他们不满了,张阁老这是发什么疯,受什么刺激了? 可没人敢当面质询张益,于是满朝文武全都懵逼了。 朱祁镇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众卿,土木堡大捷,诸有功将士理应封赏,战死的诸位大臣将士也当封赏,着有司检验功劳,报上来吧。” 这话一出,文武百官立即明白了,原来皇帝打算在今天封赏有功之臣,这也难怪,皇帝回京几天了,怎么着也该封赏了。 陈循和王文瞬时出了一身冷汗,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要掐也不挑日子,这下让皇帝不痛快了吧?你都让皇帝不痛快了,还能落什么好? 文武百官立即正了神色,躬身道:“皇上圣明。” 于谦还是兵部尚书,出列施礼:“臣领旨。” 其实检校功劳这种事,从朱祁镇回宫后,兵部就一直在做了,无奈工作量实在太大,先是阳和战败,全军覆没,只逃回一个石亨和镇守太监郭敬,接着土木堡先溃败,再反败为胜,一百余位随驾出征的朝臣只活了那么几位,阵亡的将士更是多达十七万多,而活下来的两万多人又立下大功,各有斩获,其中神机营多次用大炮轰击瓦剌军营,把瓦剌军炸得血肉横飞。这个是没有首级的,军功要怎么确定? 要把军功落实在每个人和每个阵亡的将士朝臣身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朱祁镇自然明白,接着道:“西宁侯宋瑛陨落阳和,朕痛彻心肺,追封为郓国公,着其子宋杰袭西宁侯爵。众卿议谥号吧。” 来了。 就知道宋诚立下奇功,皇帝会追封其祖,可没想到一上来就追封为国公,连封号都给了,群臣置喙的余地都没有,这得多大的决心啊。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人说话。 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宋瑛尚咸宁公主,为附马,一生为国征战,最后战死沙场,可谓忠心耿耿,就是不知一个“忠”字能不能让皇帝满意。群臣的眼睛在礼部的尚书、侍郎身上扫来扫去,那意思,这是你们的工作,出来说话。 那天朱祁镇到德胜门后,朱祁钰派杨善去迎接,杨善闹了个灰头土脸,被不少人笑话,最后朱祁镇成功逆袭,杨善算是结了个善缘。他当时面对朱祁镇的质问,唯唯不敢言,算是很给皇帝面子。 他出列奏道:“臣议曰武、定。” 威疆敌德曰武,安民立政曰定,这是赞宋瑛外能安邦,内能安民,算是极高的褒扬了。 群臣脸色有些古怪,宋瑛一生征战沙场,“武”还勉强符合,可最后被阵斩于阳和,你确定用“武”字,不是嘲讽他吗?至于安民,更是扯不上,宋瑛从没担任过地方官,也没处理过朝政,安民之说从何而来? 王直那天在奉天殿请辞,朱祁镇兄弟俩没空理他,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之后他连上两封奏折,再次请辞,朱祁镇感念他那天甘冒大不韪到德胜门探望,坚决不肯同意,所以他还是吏部尚书。 他觉得这两字实在不合适,道:“皇上,臣以为当加谥忠,西宁侯一生为国征战无数,实是忠心耿耿。” 将军百战沙场,不可谓不忠。 朱祁镇道:“当谥忠顺。” 得,皇帝都想好了,让他们议谥号,不过是走过场。 忠顺算是评价极高的美谥了。 “西宁侯长子宋诚救驾有功,于土木堡一役又率军追击瓦剌军,功劳极高,众卿以为该如何封赏?” 重头戏来了,这才是重点啊,前头都是铺垫。 群臣嫉妒得要发狂,什么好事都让宋诚赶上了,祖父战死得忠顺美谥,又追封为国公,自己不仅在土木堡明军溃败四散奔逃时收拢败军,率残军抵挡住瓦剌军屠杀的脚步,又二进敌营,生生把被俘的皇帝救出来,有此盖世奇功在手,这辈子不管做什么,都能混得风生水起,这小子在救出皇帝后,竟用大炮轰瓦剌营,把也先四万多精锐骑兵轰得一塌糊涂,最后也先只好含恨败退。 就这,宋诚还不肯甘休,率军尾随在后,只要瓦剌军扎营,他就用大炮轰,人家骑兵回头杀来,埋伏好的神机营军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概用火铳射击,以致后来瓦剌军被打得仓惶而逃,不敢回头。 这小子不仅运气好,脑子也好使。 宋瑛有孙如此,定当含笑九泉。 老头子们眼红得不得了,他们何曾有这样的子孙?以前那些咒骂宋诚的人,现在都恨不得自己家里出这么一个有勇有谋的小辈。 皇帝现在的一切可算是宋诚给的,如果没有宋诚,皇帝说不定就去草原吃沙了,朝廷可没有把他捞回来的打算,哪能挟大捷之功,强势回京,依然做他的皇帝? 看皇帝这个样子,怕是得大大封赏一番,谁出声谁打脸哪,还是闷声大发财吧。 朱祁镇连问两声,群臣都唯唯诺诺,最后依然是王直出列奏道:“臣请封宋诚为西宁侯世子,着礼部拟功,封赏。” 礼部尚书杨升心里这个骂啊,你能说句人话吗?宋诚的功劳摆在这里,西宁侯世子除了他,还有谁敢当?若只封个世子,皇帝用得着大张旗鼓让我们议?你现在把这事推给我们,算几个意思? 大家都知道朱祁镇一定会重赏,可不知道他给的起点有多高,不敢乱说话。 杨善道:“王大人此言差矣,宋诚功劳有目共睹,何用礼部拟功?皇上,当封宋诚为侯,以彰其功。” 封侯!满殿文武皆惊,有几人同时出声喝道:“杨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宋瑛追封为郓国公,宋杰袭侯爵,也就是说,宋家已在侯爵的基础上有一个名义上的国公了,这样的恩宠已经可以横行当朝,你现在竟说封宋诚为侯,你让我们以后的的日子怎么过?为了巴结宋诚,竟到如此不要脸的地步,至于吗你? 你还要脸吗你? 第73章 朕意已决 杨善一向不在乎人言,看也不看那几个出声喝止的同僚,一脸严肃地道:“皇上,宋诚立下大功,理应封侯。” “皇上,宋诚素有劣迹,实不宜太过娇纵,西宁侯世子足矣。”杨善提议封宋诚为侯,把王文吓得不轻,若宋诚封侯,以后他怕是不敢走出府门了。这个世界变得太危险。 “臣附议。” 一片附议的,无他,文官们对宋诚的印象大多没有改观,这货是小霸王哪,以前就没人管得了他,要是他有侯爵在身,这还了得?京城会乱成什么样子?暗无天日哪。 “臣赞成杨大人所议,当封宋诚为侯。”一片附议声中冒出来一个异类,人人侧目,却是陈循,他这里还和王文掐着呢,王文同意的,他就反对。 杨善呵呵笑了笑,道:“诸公不过是嫉妒西宁侯罢了,谁不盼着家中出一个宋诚这样的子孙?可惜啊,祖上没有积大德,哪能有宋诚这样的孩子?” 此言一出,超过一半的文武百官愤怒了,被说中心事了。于是,很多人愤而声讨杨善,杨善以雄辨著称,哪会怕这个,颇有舌战群儒的风采,一时间殿中激辨声四起。 早朝时间早过,眼看快到午时了,群臣还像打了鸡血似的辩个不停,赞成的说宋诚立下盖世奇功,理应封侯,反对的则是列举宋诚以往的斑斑劣迹,朱祁镇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宋卿以前喜欢打架,倒看不出来。 以前他看弹劾宋诚的奏折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却觉得宋诚真性情,热血,有义气,怎么都好。那些挨揍的文官子侄肯定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要不然宋诚怎么会动手呢? 张益看吵闹得不像话,偏偏皇帝一点不耐烦的神色也没有,也不好出声制止了。 午时末,吵得口干舌燥的群臣肚子咕咕叫了,不得不慢慢停下来,再一看,皇帝龙椅前不知什么时候放一张小几,上面几碟点心都有吃过的痕迹,还有一盖碗茶,敢情皇帝进入围观模式啊。 殿中渐渐安静,人人眼望朱祁镇。 朱祁镇一看,哦,你们说完了,该轮到朕说了。他道:“宋卿功劳虽大,毕竟年轻,就封永锐伯吧。” 反对封侯的人顿时笑颜逐开,齐声道:“皇上圣明。”真是明君啊,知道他们的疾苦,理解他们的心情,肯听他们的心声,伯爵好哇,既封赏了宋诚的救驾之功,又让宋诚不能在京城无法无天。 伯爵!虽然是爵位,但比起侯爵,差远了,京城中权贵公侯多得很,大把的人能够制他。 文武百官真心觉得,朱祁镇在土木堡经历一番坎坷后,真正的成熟了,想得周到,颇有明君风范。一句“皇上圣明”,他们是发自肺腑的。 王直虽然觉得封伯爵有些不够,但既然朱祁镇金口玉言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对。 倒是杨善颇为宋诚鸣不平,道:“皇上该赏罚分明,宋诚之功,足以封侯。”老头子刚才为宋诚仗义执言,被围攻而无惧色。 朱祁镇道:“锦衣卫指挥使逮杲不甚称职,着吏部斟酌调作他用,由宋诚接任。” “……” 群臣惊呆了,皇帝哪里是成熟、圣明?分明是挖坑让他们跳啊。锦衣卫专事刺探之职,连皇亲国戚都能说拿就拿,何况他们这些文官?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王文吓得魂不附体,宋诚可是说过要把他交给逮杲,现在他自己任指挥使,还不是把他往死里整? “皇上,锦衣卫乃国之重器,宋诚年轻,不足以担此重任,请皇上收回成命。”王文快哭了,事关身家性命,必须拼命阻止啊。 杨善道:“王大人,你说宋诚年轻,不足以担此重任,你倒是一大把年纪了,难道你能担此重任?为何当日土木堡不见你救皇上回营,不见你炮轰敌营?” 众人看王文如看白痴。 陈循道:“皇上,宋诚乃京城一霸,无官身时尚且仗着出身西宁侯府欺辱读书人,若是为锦衣卫指挥使,岂不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 这话十分厉害。以前的宋诚曾和文官的子侄们多有冲突,甚至大打出手,文官们的子侄当然也是读书人,是文官们待续家族荣光的希望。现在陈循不说只是招惹了宋诚的官二代,而是说读书人,倒似宋诚若当锦衣卫指挥使,天下的读书人不答应似的。 “臣附议。” 群臣大为赞同,又是一片附议声。 杨善撇嘴:“只怕陈大人有私心吧?” 你不说实话会死吗?一大半朝臣朝杨善瞪眼。杨善嘴巴十分厉害,又每每一言中的,把人辩驳得无言以对,自身又只是秀才,堂堂两榜进士,被一个秀才说得哑口无言,老羞成怒之下,只好各种瞧不起这该死的秀才了。 陈循干脆不理他。 王直想了想,道:“臣以为,可以让宋诚试试,若他实在过分,再撤了未迟。” 逮杲不也没有贬官,而是着吏部调作他用了吗? “王大人,万万不可啊。”一片哀嚎声。 这个是能试的吗?在宋诚任职其间,殿中的同僚,不知哪个倒霉蛋会被他“试”进诏狱?会不会是自己?待宋诚搞得天怒人怨,上奏折求皇帝把他免职,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王文刻薄地道:“王大人家中也有子侄,就不怕宋诚看王大人不顺眼,查王大人子侄不法事吗?” 官二代们不比寒门子弟,虽埋头苦读,但少不了呼朋唤友高谈阔论,万一王家子侄祸从口出,不小心被宋诚抓了小辫子,你王家就完了。你还要再试吗? 王直治家甚严,也没有子侄和宋诚发生过冲突,倒是张益听到这话,心底拔凉拔凉的,宋诚最有可能拿自己的孙儿开刀哪。 “臣也觉得,宋诚年轻,实不足以担此重任。”张益艰难地道。 阁老大人也站在他们这边,反对者们欣慰。可他们的笑容还没绽放,就听朱祁镇道:“朕意已决,众卿无须再议。” 我已经决定了,你们别多话。 群臣心头一片冰凉,就听“咕咚”一声,有人倒地。 第74章 圣旨下 “王大人,王大人,你醒醒。哎呀,王大人晕过去了。” 几个站在王文前后左右的朝臣嚷嚷着,朱祁镇吩咐传太医,便有人去太医院喊人,太医来了,把人救醒,大家自然要安慰一番,看着这一张张虚伪的脸孔,王文只觉悲从中来,很想放声大哭,好不容易忍住了,就听上头朱祁镇道:“既然王卿没事,那就退朝吧。” 这么一通折腾,已到未时。文武百官凌晨三点到午门外排队等候上朝,一口水没喝吵到未时末,也就是下午快三点,加上上朝在路上的时间,总共六七个时辰,也就是十三四个小时粒米未进,早饿得头晕眼花,渴得嗓子眼冒烟。 听朱祁镇说散朝,都飞快躬身施礼:“恭送皇上。” 朱祁镇起身离去,文武百官没有心情寒喧,急着去垫巴肚子筹思对策,一哄而散。 王文由两个小太监扶出宫门,自家的车夫接着,刚上车便放声大哭。 一般早朝巳时散朝,宋诚掐着点到宫门口,被告知朱祁镇还在上朝,让他稍等,这一等就快一个小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小跑出来,道:“皇上口谕,请宋公子到太和殿暂歇。” 宋诚奇道:“早朝还没有散吗?” 日头升到正中,人影只剩一个黑点,应该正午了,怎么到这个点还没有散? 小太监笑容有点怪,道:“是。宋公子这边请。”在前面带路,把宋诚让到偏殿,又上了四样点心,一盖碗茶,道:“宋公子先垫垫肚子,不够说一声。” 宋诚道谢,见小太监并没有走,而是垂手站在廊下,随时听候的样子,便朝他微微一笑,拿起点心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四碟点心吃了一半,茶也喝完。 小太监轻手轻脚端了热茶上来,把空盖碗撤下去了。 服务真周到。宋诚暗赞,又把剩下两碟点心吃了。 空等无聊,又不敢乱动殿中的东西,宋诚只好踱出殿外,在殿前的空地上走来走去,这里连一颗树也没有,更无风景可言,就当消食了。 宋诚在殿前来来回回遛了半个时辰,朱祁镇还没有散朝,只好回偏殿,小太监又奉上茶,道:“奴婢去看看。”过小半个时辰回来,道:“皇上让宋公子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日影西斜,宋诚又吃了两碟点心,喝了两碗茶,上了一趟茅厕,才听殿外一声悠扬地吆喝:“皇上回殿。” 就见前头朱祁镇坐在肩辇上,仪仗像一条长长的尾巴,迤逦而来。 宋诚出偏殿,站在廊下施礼,朱祁镇见到他,吩咐停御辇,下御辇走了过来,笑吟吟道:“卿久等了吧?可惜卿没有上朝,见不到今天的奇景。” “?”宋诚一脑门问题,依然规规矩矩道:“臣参见皇上。” “快快平身,进殿说话。”朱祁镇说着当先进殿,在椅上坐了,笑道:“圣旨明天就下了。文官们很怕你啊,听说你任锦衣卫指挥使,他们吓坏了。” “早朝到这时才散,就为臣的事?”宋诚有些意外,朱祁镇心情不错,这是把群臣耍了一通吗? “嗯。朕故意让他们议,让他们掐,省得圣旨下后闹朕。”对文官们的手段,朱祁镇知之甚详,以前有王振挡在前面抗骂,现在没有王振,一切都会冲朕来,朕吃不消哪。 想起王振,朱祁镇又有些黯然,道:“张卿说,王先生为瓦剌军所杀,连尸骨也没有找到,可是真的?” 张卿是指张辅,当时宋诚救下他后,这么告诉他,想必朱祁镇从瓦剌营回来后曾问起王振,张辅就这么回了。当时明军四散奔逃,王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被杀实属寻常。 宋诚看他似乎完全不知实情,就算他起疑,也只能把这个谎圆下去,当下点头道:“是,臣远远看不见,来不及施救,请皇上怪罪。” 我是不会告诉你,是我让樊忠下手把这坑了大明的死太监宰了的。 “朕九岁,先帝驾崩,王先生于朕而言,亦师亦父,朕实不忍他落得如此下场。”朱祁镇叹息,虽说王振御驾亲征以致二十万大军差点全军覆没,他也被俘,若不是宋诚,大明和他极有可能步上宋朝钦徽二帝的后路,可现在不同了,一切因为宋诚改变,他回到京城,又是皇帝,不免再次想念王振的好。 宋诚道:“皇上节哀,十七万军士,一百余位大臣同样尸骨无存。”都被瓦剌的铁蹄踏成肉泥了,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分清,只好一起埋了。 朱祁镇长长叹息,良久才道:“你我君臣做一些事让大臣们瞧瞧,免得他们总说朕为王先生所误。” 却是这两天他让人搬来一个多月来的奏折,越看越是生气,在土木堡大败的消息传来时,奏折如雪片,一概臭骂王振。 王振本来就该骂,若不是当时腾不出手,我还想把他凌迟呢,他不死,怎么慰十七万精锐英魂?宋诚腹诽,可看朱祁镇对王振只有满满的哀思,自是不会拂他的意,道:“臣自当为国、为皇上尽忠。皇上,在土木堡时送到京城的喜宁,可还在么?” 喜宁是叛徒,三番四次谋害朱祁镇,最后还是朱祁镇以使节的名义把他送到明营,让宋诚把他拿下。 朱祁镇道:“关在大牢呢。卿要怎么处置他?” “此人背叛皇上,理该千刀万剐。” 朱祁镇想起当时的凶险,堂堂天朝皇帝,居然被人拿刀抵在后腰,逼迫上阵叫阵,不由愤怒,道:“卿说得是,卿既掌锦衣卫,就由卿处置吧。” 宋诚答应了,眼看宫门快落锁,告退出宫。 他先不回府,而是去大牢提了喜宁。宋诚即将为指挥使的消息已传开,牢头哪敢不依?点头哈腰送到牢门口,道:“宋大人慢走。” 第二天,圣旨下,追封宋瑛为郓国公,谥忠顺,宋杰袭爵为西宁侯,宋诚封一等永锐伯,调任锦衣卫指挥使。 顾淳封三等武成伯,升锦衣卫北镇抚司同知。 袁彬升南镇抚司同知。 谷子、陈春桥为千户。 第75章 孝心 接到圣旨,宋杰高兴坏了,拉着宋诚进宫谢恩。朱祁镇对宋杰印象不坏,和他说了几句话,又狠狠夸奖宋诚一通,然后让他回去,留宋诚说话。 儿子圣眷如此之隆,宋杰有些飘飘然,谢恩毕出宫,刚好在宫门口遇到顾淳。 “世伯,阿诚没有跟您在一起吗?”见只有宋杰一人,顾淳问道。 宋杰面有得色,道:“皇上留阿诚说话。” 很多人觐见皇帝,只是例行公事,要是能说上两句,便是十分荣耀,像他这样,得以和皇帝说好一会儿话,已算恩宠了,何况宋诚还被留在宫中说话。 西宁侯府这是要飞黄腾达啊。 顾淳听说宋诚在宫里,心放了一半。 宋杰道:“贤侄啊,皇上忙得很,也就和世伯我说一刻钟话而已,你进宫后可要好生应对,或者皇上看在你应对得宜的份上,多和你说几句呢。” 旁边的大汉将军见他得瑟得不行,不免多看他几眼,顾淳心思没在这上头,随口应了,见小太监出来传他,忙跟宋杰说一声,进去了。 宋杰惋惜,决定等会儿和几个好友好好吹嘘一通,这可是他第一次以西宁侯的身份觐见皇帝,意义重大,又得以和皇帝说很多话,有这么一回,够他吹嘘十年了。 顾淳进殿瞥见宋诚坐在下首,心先放了一半,参见毕,道:“臣特来谢恩,辞赏。臣愿意以三等武成伯的爵位换臣祖出狱,求皇上恩准。” 顾兴祖还在大牢里关着呢,不是宋诚和顾淳不想救,而是临阵逃脱的罪名非同小可,这不是还在想办法吗? 顾淳接到圣旨,立马奔皇宫来了,不是来谢恩,而是想用自己的爵位换顾兴祖出狱。 皇帝封赏的爵位不是交易的物品,哪能拿来交换?朱祁镇脾气再好,也不能接受他这样做。宋诚朝他使眼色,他只当没瞧见。 朱祁镇怔了一下,道:“朝廷封赏,岂可随意?令祖之事,朕不会波及到你,你且放心。” 如果不是朱祁镇感念顾淳有救驾之功,群臣又因为宋诚担任锦衣卫指挥使,而忧心忡忡,凭顾兴祖临阵逃脱之罪,顾淳的军功能不能封赏还两说呢,何况是封三等武安伯,授北镇抚司同知? 顾淳道:“皇上,臣自小丧父,是臣祖抚养臣长大,实不忍臣祖年迈还受牢狱之苦,求皇上看在臣祖曾为国百战沙场的份上,赦了臣祖吧。”一边说,一边看宋诚,意思是让宋诚帮着求情。 宋诚轻轻摇头。要救顾兴祖,必须另想办法,或有让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而不是拿封赏交换,此例万不能开,这点朱祁镇比谁都清楚。 朱祁镇道:“顾卿掌北镇抚司,不妨把令祖接过去。” 北镇抚司下设诏狱,进诏狱的官员都难以活着出来,诏狱的刑具更是让人闻之丧胆,因而一提起诏狱,官员们无一不胆战心惊。可如果是自己孙儿掌管的地方,还不是等同于住店。朱祁镇也算体贴入微了。 顾淳道:“臣情愿辞官,只求臣祖无罪。”他只求祖父能出狱,至于侯爵能不能保得住,实在顾不得了。 朱祁镇感觉跟他说不通,转头望向宋诚。 宋诚道:“阿淳,你没有体会皇上一片苦心。镇远侯名义上进诏狱,实则有你我照料,在里面跟在府中无异。” “怎能无异?那可是诏狱啊。”顾淳急了。一进诏狱有死无生,从设立诏狱至今,还没见谁活着出来过。 “诏狱归谁管?”宋诚道:“有我这个指挥使和你这个北镇抚司同知,谁敢对镇远侯用刑?”相反,狱卒们怕是得把顾兴祖供起来了。 顾淳定定看了宋诚一息,道:“我们?” “你不是接旨谢恩吗?难道没听清圣旨怎么说?”宋诚奇怪。 顾淳还真没有听清后面任命的话,一听封为三等武成伯,马上想用爵位换祖父自由身,哪管后面说的啥。 刚才朱祁镇说的时候,他光顾着急,也没想到自己管着诏狱。 宋诚道:“镇远侯在诏狱,有我们呢,你怕什么?” 顾淳相信宋诚不会害他,可此事实在太过重大,把祖父送进诏狱,这得多不孝啊。他犹豫了。 宋诚道:“走,我们一起去见镇远侯,看他老人家的意思,要是老人家愿意去,不妨送他过去。”拉着顾淳告退去了大牢。 顾兴祖在大牢中倒没受什么苦,顾淳回京后上下打点,狱卒知道此人和救了皇帝的宋诚同为京城四公子之一,哪敢不对他客客气气? 听宋诚说明前因后果,顾兴祖气得大骂顾淳:“你这个败家子儿,好好的伯爵说不要就不要?你好大方啊。还有北镇抚司同知,你也不要了?你敢不要,就别说是我顾家子孙。” 顾淳关心则乱,一门心思想用军功救祖父,被骂得一脸懵逼。 顾兴祖骂了足足一刻钟,总算停下,道:“阿诚,你得看着他点儿,别让他乱来。”又感叹:“幸好皇上英明,没治这糊涂小子的罪。” 宋诚道:“侯爷若去诏狱,我定保侯爷安康。” 顾兴祖呵呵大笑,道:“老夫就去诏狱养老了。” 去诏狱养老,亏您老说得出来。宋诚和顾淳同时汗了一下。 圣旨已下,逮杲又料到位子保不住,本以为会被贬官,没想到朱祁镇着吏部酌情调任,已经是很不错的结局了,虽说在吏部没有公文下来之前,只能是待官之身,这不还有个指望吗? 他走得很痛快。 宋诚站在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里,感觉很奇怪,从这一刻起,他就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了。 各级下属上前参见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少年上司,却无人敢有轻视之意,这人可是救了皇帝,炮轰瓦剌军的英雄,把凶神恶煞的瓦剌军追得没命逃回草原的主。这样的人得罪不起啊。 宋诚的眼睛一一扫过一众下属,缓缓道:“诸位不要坠了我锦衣卫的威风。”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下属们精神一振。有这样强势的上司,锦衣卫定能压得东厂动弹不得,扬眉吐气指日可待。 第76章 凌迟 顾淳动作很快,到任马上把顾兴祖移过去,一到北镇抚司,连过场都没走,立即住进收拾好的小院子。 袁彬已经四十九岁,十年前袭父职成为锦衣卫校尉,一干十年,突然从一个小兵晋为南镇抚司一把手,大感措手不及。他只是因缘际会,侍候朱祁镇那么几天,没想到朱祁镇对这段共患难的经历念念不忘,破格提升。 南镇抚司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监察、人员管理,是对内的机构,除了指挥使,他是老大。当然,在一向凶名在外的北镇抚司同知面前,气势不免弱一些。不过,得知北镇抚司同知是顾淳,袁彬欣慰,都是老熟人呢。 他先去拜见上司宋诚。 两人是旧识,宋诚笑吟吟道:“文质兄快快免礼。” 袁彬看着面前比儿子还小得多的少年,叫自己的表字,感觉说不出的怪异,可眼前之人确确实实是顶头上司,又是皇帝和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哪敢怠慢,连声道:“不敢当。” 宋诚和他说了几句话,打发他走后,立即命人去大牢提喜宁。 喜宁被送到京城时,京城臣民万众一心,在于谦的带领下,和时间赛跑,准备用坚固的城墙和犀利的武器迎接也先的到来,没人顾得上他。 土木堡大捷的消息传来,朝廷上下没人相信,准备工作继续中,直到朱祁镇要率军回京,朱祁钰大惊失色,朝廷到处弥漫一股怪异的气氛,喜宁被人遗忘了。 要不是宋诚想起他,恐怕他会一直被关在大牢里,直到老死。 进了诏狱,还没用刑,他就全招了,把对也先多次献计,意图讨好也先,却置朱祁镇于险地的一切说了。 只为讨好新主子,就三番五次让旧主陷于险地。 朱祁镇怒了。王振把二十万精锐带进险地,以致他成为俘虏,要不是宋诚救他,他有可能被带到草原吃沙,可他忆及王振,多有不舍,并无怨怼,现在看到喜宁的供词,这个好人却气得一掌狠狠拍在桌上,吐出两个字:“凌迟” 非凌迟不足以平他心头怒火。 宋诚对汉奸极为反感,道:“臣请三日后凌迟于市。” “准。凌迟三日,锉尸枭首。” 朱祁镇也算是恨极了他,才会同意,并且凌迟三天,也就是在三天内剐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消息传出,看热闹的民众人山人海,难得太监被凌迟,当然要去看热闹。 直到被押赴刑场,喜宁还在哀求:“陈大人,求求你,让奴婢见皇上一面吧。皇上仁厚,定会赦免奴婢。” 今天的监斩官是千户陈春桥,他因为随宋诚两进敌营,晋升为千户,今天是第一次执行任务。 能为监斩官,行的还是剐刑,他心里有些兴奋,战场上那么惨烈的状况都经历过了,还怕剐刑? 他对喜宁的哀求充耳不闻。 喜宁继续哀求:“陈大人,奴婢侍候皇上好几年,和皇上感情深厚,皇上定然不忍处死奴婢,求你让奴婢见皇上一面。” 他看准朱祁镇是一个好人,好人嘛,你就算做对不起他的事,他也会一笑了之。在他看来,会判他凌迟,全是宋诚搞的鬼,宋诚这是拿他立威呢。 宋诚确实拿他立威,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在他身上了。 现在宋诚没在,陈春桥看着面生,或者说几句好话,能忽悠他,见到朱祁镇也未可知。朱祁镇一心软,说不定他就免死了呢?改判个徒刑,总比凌迟好得多。 陈春桥不理他。 “陈大人,求求你,让奴婢见皇上最后一面吧,奴婢来生做年做马报答你。”喜宁依然苦苦求恳,生死关头,大意不得啊。 陈春桥觉得恶心,你一个卖主救荣的汉奸,好意思求见旧主吗? “让他闭嘴。” 喜宁的嘴巴被塞了臭袜子,说不出话,却用身体不停撞囚车的木栅,撞得砰砰响。 “绑住。” 喜宁的身体被绑在木栅上,动手的校尉道:“再闹腾也没用,省点力气吧。” 囚车所过之处,烂菜叶不停掷下,落在喜宁头上身上,喜宁只是不停扭动着身子,想挣脱捆绑他的绳索。 王大刀子承父业,做郐子手已经二十年,是京城有名的“王一刀”,行刑时,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一切不少,一刀不多,最后一刀下去,犯人才哽气。 今天的犯人是个阉人,少了某个零部件,很多见识过王一刀手段的人都在窃笑,不知王一刀会不会变成少一刀?只割三千三百五十六刀? 喜宁被押下车,绑在行刑的柱子上,陈春桥似模似样地坐到案后,民众兴奋了:“快开始啦。” 最喜欢看行刑了,特别犯人还是一向颐指气使的阉人。王振权倾朝野时,门下很多阉人也横行京城,加上土木堡死了那么多人,百姓们对阉人可谓恶感满满,就算对行刑没兴趣的,这时也跑来凑热闹。前段时间阉党弄权,把百姓们害惨了,无数人逃离家园,最近见朱祁镇大捷回京,才陆续回来。 人潮挤来挤去,几个彪形大汉努力顶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努力为站在中间的两个年轻人撑出一片空间。 两个年轻人,一个二十三四岁,气质雍荣华贵;一个十五六岁,长相俊朗,身板却略显单薄。 “人怎么这么多?早知道就不来了。”年少那位埋怨:“万一发生踩踏事故就麻烦了。” 青年道:“你不是想看新鲜吗?” 少年苦着脸:“是啊,可是没想到和我同样想法的人这么多。” 这少年当然就是宋诚了,耳闻凌迟的大名已久,难得有机会观摩,好奇心起,想看看。因为刑犯是死汉奸喜宁,要是忠良贤臣,他可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营救了。 青年当然就是朱祁镇了。他对喜宁无比厌恶,才会判他凌迟三日,闲聊中宋诚说要来看热闹,他也想看这个恶奴被剐,于是约了一起来。 朱祁镇要出宫谁能拦?谁敢拦?他扮作一个富家青年模样,宋诚也换下官服,两人带了几个身手极好侍卫,坐一辆马车,混在前往刑场的人流中,来到刑场。 第77章 万事起头难 午时三刻,陈春桥掷下牌子,欢呼声响彻上空,人潮涌动,人人想挤上去看清楚一些。 侍卫们被挤得东倒西歪,几人结成小小的方阵,身不由已被人潮推得往前挤。 王一刀赤着上身,手持锋利的小刀,来到喜宁面前。行刑时一共八把刀,什么部位用哪把刀是有讲究的,他下第一刀,喜宁的惨呼声被百姓们的欢呼淹没,现场跟过节似的。 离得远,看不大清,又挤得很,宋诚道:“不如回去。” 朱祁镇也被挤得难受,见宋诚要回去,自然答应,由几个侍卫奋力在前头开路,出了一身汗,总算挤出人群,两人都长出一口气。 上了马车,听着刑场方向传来阵阵欢呼声,宋诚摇了摇头,道:“真疯狂。” 刚才有种快被挤扁了的感觉,出了人群,呼吸顺畅,感觉舒服很多,朱祁镇微笑道:“人是有点多。”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宋诚提起小几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热茶,放一杯在朱祁镇面前,道:“皇上喝茶。” 马车经过改装,车中增加了小几,小几上用磁铁把铁做的茶壶茶杯固定住。宋诚画了图纸,请了匠人,准备制造舒适的马车,不过暂时没有找到橡胶,轮胎怎么避震还是问题,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没办法,他实在受不了这个时代的马车,天天骑马看着威风,实则大腿内侧常被磨破,然后结成硬硬的茧。还是现代好啊,出门有汽车,远行有飞机,哪像现在,只能靠两条腿或是四条腿。 西宁侯府的茶当然不能跟贡茶比,朱祁镇喝了一口,往椅背上一靠,道:“现在去哪里?” 难得出来一趟,先不回宫了。 宋诚道:“臣想买几十亩良田,找几个老农,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提高水稻的产量,府中管事相中了几处地方,臣还没有时间去看,不知皇上有没有兴趣?” 让百姓吃饱饭是第一等要事,要让百姓吃饱饭,必须提高粮食产量,这个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办到,乃是万世之功。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不是种田的季节,可也得提前做好准备不是。 朱祁镇意外:“卿想提高粮食产量?”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跑去种田,不是本末倒置吗? 宋诚笑道:“只是试种几十亩良田,就当试验田了,若能提高产量,岂非于百姓有利?若不能提高产量,也没什么。而且这事没有二十年之功,怕是难有效果。二十年后,臣告老还乡当一个老农,岂不正好?” 你才十六岁,既没娶妻,也没生子,就想告老还乡?再说,你家就在京城,能回哪里?朱祁镇想了想,道:“卿若手头短了,朕赏赐卿些儿便是。” 没钱说一声,我有的,你只管拿去。 “谢皇上。”他这么说,宋诚倒不好再说要种田的话了,马车缓缓走在路上,前面是三岔路口,车夫请示要怎么走。 宋诚请示:“皇上去臣府上坐坐?” “也好。”朱祁镇欣然同意:“就去卿府吧。” 马车从侧门进去,在府前的滴水檐下停了,宋诚和朱祁镇下车,也没惊动宋杰吕氏,直接去了宋诚的院子。 宋诚是长房长孙,自小被宋瑛捧在手心长大,要不然也不会成为京城小霸王。他的院子风景优美自不必说。坦白说,宋诚第一次到这里,也吃了一惊,这座院子比现代的别墅漂亮多了。 宋诚尤其喜欢这里的西厢房,一整排的窗户,一眼望去是高大的乔木,现在叶子快掉光了,有一种萧杀之气,可也十分壮观、大气。 两人在这里坐下,宋诚一指外面的乔木,道:“臣想布置一下,冬天在这里围炉喝酒赏雪,夏天在这里闲坐聊天。” 说到底,他是喜欢上这些有几十年树龄的乔木了。 朱祁镇微微一笑,道:“这主意不错,卿要赏雪,不妨跟朕说一声,朕也来凑凑热闹。” “皇上日理万机,切切不可耽于玩乐。”宋诚正色道:“偶尔为之则可,若时常如此,臣可成馋臣了。” 两人相视一笑,只觉十分相得。 以前朱祁镇长于深宫,算是不通世务,政务又大多由王振处理,很多忠直之臣心灰意冷,现在才开始真正接触政务。这些天,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批阅奏折,也就今天偷闲片刻。 “卿上次说,要组建新军,可有眉目?南京勤王之师已在城外驻扎,可要去挑选?”朱祁镇喝着茶,想起宋诚说要组建新军,可一直没有后续,于是顺便问一下。 宋诚道:“勤王之师大多是老兵油子。臣想全部新募,从哪方面募起,还没有想好。” 言外之意,不想要从这些奉召到京的军队中挑选,老兵的思维习惯已经形成,不好管教,倒不如新军,像一张白纸,怎么训练都成。 君臣谈谈说说,眼看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关闭,朱祁镇才上车出府,好在西宁侯府距皇宫不远,半个时辰足够了。 宋诚送到府门口,朱祁镇在车里掀开车窗帘,道:“回去吧。” 西宁侯府有一片空地,原先是要扩建花园,因为宋瑛陨落于阳和,朱祁镇亲征土木堡又大败,人人想南迁,宋杰自然没有心情再扩建,这一耽下,也就没有再动,现在宋诚在这里搭了棚子,雇几个工匠,在制造马车呢。 送走朱祁镇,宋诚直接来这里,工匠们见他过来,点头算招呼,继续忙自己的。因为宋诚说了,把车子造出来,除了工钱,每人重赏一百两。什么比银子更重要?在银子面前,宋诚也只能靠边站了。 “大人,你看看这皮料子成不成?”有工匠拿一块鞘制好的皮子给宋诚看。 宋诚正看呢,苏沐语找来了,道:“你不是说帮我拜入太医门下吗?这都多少天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要是太医不肯,我回怀来啦。” 伤兵营的伤兵都好得差不多了,她快没事干了,不回去,难道留在这里过年?何况她想念爹了。 第78章 吓坏了(求收藏) 这几天忙的,把小妮子的事给忘了。宋诚道:“你想学哪一科?专攻带下科如何?你要是能把带下科学好,定能名扬天下。” 带下科就是妇科,现在的大夫,大多为男性,会妇科的凤毛麟角。妇人们生病,连启齿的勇气都没有,谈什么看大夫?苏沐语是姑娘,先天有优势,若是学好带下科,不仅是广大妇女的福音,也钱途无限。 苏沐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太医院有带下科吗?又想糊弄我。” 先骗她说在这里求学,现在又画一个大饼哄她,当她是傻的么? “怎么没有?宫里的娘娘们诊出喜脉,有专门的太医天天进宫问诊,生产时也得太医在外面指导。”宋诚道:“你学好带下科,能时常进宫为皇后看病调理。” 为了劝苏沐语,宋诚也算拼命了,连钱皇后都抬出来。 苏沐语迟疑了,在土木堡和来京城的路上,钱皇后对她很是亲切,如果学好带下科,待钱皇后怀孕生产时,为她接生,嗯,这主意不错 宋诚见她意动,道:“你只要好好学,定能救很多妇人。妇女生产如去鬼门关走一遭,若你学好了,她们岂不是少受些罪?” 苏沐语心动了:“说得也是,这样我能多救一些人。” 肯答应就好,就知道这姑娘热心得过分。宋诚吩咐备马备礼物,道:“我这就去给你送束攸,等我好消息啊。” 带下科名医盛寅已去世几年,其弟盛宏奉召在太医院任职。盛宏是盛寅的幼弟,自小跟在盛寅身边,得以学到盛寅一身医术。 盛宏从太医院回府,刚端起饭碗准备吃晚饭,突报宋诚来访,吓得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妻子吴氏也吓得脸无人色,道:“你是不是犯事了?” 锦衣卫指挥使突然登门,不是犯事是什么? 盛宏道:“没有。” 吴氏断然不信,道:“你一定得罪他了。”叫儿媳:“快抱孙儿躲起来,为我盛门留一脉。”锦衣卫连阉人都敢凌迟,可见没把东厂放在眼里,我们这是满门遭灾哪。 儿媳今天也去看喜宁被凌迟了,看得那叫一个高兴,手都拍肿了,还大感新上任的宋指挥使是好人,上任没几天,就把喜宁这个阉人千刀万剐,现在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感觉完全不同,只觉手脚冰冷,不听使唤,想抱三岁的儿子躲到柴房,怎么也抱不起。 盛宏想来想去,道:“你们不要怕,我先去看看他来做什么。” 吴氏一把抢下孙儿的碗筷,抱起孙儿就走,来到后园,搬起凳子就要爬围墙,她打定主意,哪怕如喜宁般被凌迟,也得保下孙儿。 孙儿正吃饭呢,碗筷被抢,咧开小嘴哇哇大哭,哭声把老仆引来,见主母不顾形象地爬墙,下巴吧哒一声,掉地上了。 宋诚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老仆进去后就没动静,盛宏也没出迎,大门又虚掩,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见一个年轻妇人站在桌边哭,一个五旬开外的男人脸色惨白,两眼发直,看衣着,估计就是盛宏了,不禁奇道:“你们做什么?”难道家里死人了不成? 男人正是盛宏,他倒想出去看看,可是吓得狠了,竟是连迈步的勇气都没有,正心如死灰,一片惨然,突见一个俊朗少年施施然走进来,清澈的眼睛落在他脸上,和他说话呢。 “你怎么进来的?”盛宏问,难道没遇到宋诚吗? 宋诚道:“走进来的啊。”这话问的,难道飞进来不成?他又不会飞天遁地。 “锦衣卫围住府邸,你怎么进来?”盛宏的眼睛瞪得老大。 宋诚的眼睛也瞪得滚圆:“锦衣卫围住你的府邸?你犯什么事了?”看来得查查盛太医啊。 盛宏摇头:“没犯事。只是宋指挥使突然到访,老夫命不久长矣。” 怕锦衣卫怕成这样?宋诚道:“我就是宋诚,过府拜访,实是有事相求。” “你是宋大人?”盛宏吃惊,随即恍然,坊间盛传这位新上任的指挥使只有十五六岁,因为在土木堡有求驾之功,才破格擢升,眼前的少年,长得比姑娘家还俊朗,正是十五六岁青春年少的年纪。 “老朽拜见宋大人,不知宋大人到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盛宏一下子跪地上了,原先可能没得罪宋诚,这下却是把人给得罪死了,人在门口求见,自己没有出迎,要是睚眦必报的,整死他没商量啊。锦衣卫拿人,会问你犯不犯事吗?不用吧。 宋诚扶他起来,道:“平素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说盛太医,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盛宏苦笑,总不好说锦衣卫凶名在外,人人闻之丧胆吧? 宋诚道:“我锦衣卫拿人,会等通报吗?下次要是我破门而入,你尽可安排后事,要是递贴子求见,还是尽快出迎吧,我可是在门外等半天了。” “是是是。”盛宏羞愧。 宋诚揶揄几句,说起拜师的事:“苏大夫有医治英国公和众伤兵之功,又和皇后娘娘交好,想拜盛太医为师,还望盛太医万勿推辞。” 我哪敢啊。盛宏道:“蒙苏大夫不弃,老朽当倾囊相授,只是拜师一事,只怕老朽担当不起。” 光是你宋诚的面子,我就不敢不答应,你连英国公和皇后娘娘都搬出来,这样的学生,我哪敢收?要学什么我尽力教就是,可不敢以先生名之。 宋诚道:“盛太医不肯收学生,我另找他人。”转身就走。 盛宏吓坏了,宋诚得罪不起啊,不管那位苏姑娘资质如何,哪怕是白痴,都得收下,要不然大祸临头哪。他赶紧拦住宋诚,道:“老朽收下就是。只求宋大人别怪老朽不识抬举。” 小厮把准备好的四色礼物呈上,盛宏也不敢不收,只是道:“谢宋大人。” 宋诚先不回去,让小厮去叫苏沐语过来拜师。苏沐语一进门就抱怨:“太匆促了,应该看黄历挑黄道吉日的。”抱怨完,规规矩矩向盛宏施礼:“拜见先生。” 盛宏也不敢办一个正式的拜师礼,虚扶她起身,就算礼成了。 第79章 朝野震惊 苏沐语依然住在西宁侯府,每天清早坐车到盛宏府上,然后随他一起去太医院,就在太医院学习,同时给盛宏打下手。 太医们一开始对苏沐语敬而远之,担心一句话惹她不高兴,招来灭门之祸,后来渐渐发现,这姑娘热情没城府,又套出她不是宋诚的亲戚,只是借住在西宁侯府中,才敢和她说笑,继而把一些东西教她。 不是自己的学生,一般不会指点,但架不住苏沐语好学,她向别人请教,盛宏不敢吱声,偏偏她聪明,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不过十天半月,她已成了太医院的宝,太医院们争着把压箱底的绝学教她。 苏沐语很喜欢这里,想在这里住下,可惜太医院轮值有要求,不能违例,只好作罢。她每天早出晚归,常常几天见不到宋诚,对宋诚的事一点不知情,直到偶尔听两个童子在廊下道:“听说了没有,顾同知当着御史们的面,强行把王都御史带走。这位新上任的宋指指使可是强硬得很哪。” “那还用说?你也不看看人家什么来头,那可是西宁侯府世子,一等永锐伯,抓个把人算什么?” 把王都御史抓走?苏沐语以前不大懂,现在多少懂一些,御史可是清流,骂人很厉害的,宋诚这是捅了马蜂窝吗? 两个童子说得热闹,转头见苏沐语站在门口,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了。 宋诚确实抓了王文,去抓人的是顾淳,当着都察院所有人的面,堂而皇之把王文带走,让御史们大为震惊。 王文是左都御史,都察院的一把手,可锦衣卫要抓人,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王文为人刻薄,人缘不好,关键他是左都御史,锦衣卫这么做,是把都察院不放在眼里啊。 御史们怒了。 能进都察院的,大多是一根筋读死书的进士,这已经不是都察院的内部茅盾了,而是锦衣卫仗势欺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御史们越说越义愤填膺,最后在右都御史的带领下,冲出都察院的大门,浩浩荡荡走上街头,在百姓们惊异的目光下,来到午门前,静坐。 百姓们在京城生活,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见得多了,可从没有看到这么多御史穿街过巷,大家当奇景,奔走相告,尾随看热闹,人越聚越多,从几十人到几百人,临近午门时更多达几千人,不过百姓们知道午门不是一般人能靠近的,见御史们在午门前坐下,不敢过去,只远远地看着,低声议论。 朝野震惊。 宋诚任锦衣卫指挥使,朝臣们预感一定要出事,这些天人人谨言慎行,就怕一不小心成为第一个被抓的倒霉蛋,可谁也没有想到,宋诚把火烧到王文身上。 胆子太大了,这是要跟都察院干仗的节奏啊。 都察院有风闻奏事之权,成天听风就是雨,不管有影没影,为求出业绩出风头,那是把朝臣们往死里弹劾,朝臣们烦得不行,就是想眠花宿柳都得偷偷摸摸,现在宋诚拿都察院开刀,抓的还是都察院老大,朝臣们表面做担忧状,为锦衣卫横行京城,宋诚横行不法而担忧,实则大感痛快,心想都察院活该,王文活该。 更有人翻出以前王文三天两头弹劾宋诚的旧事,宋诚这是秋后算帐哪,王文必死无疑。 锦衣卫和都察院都不是好人,就让他们掐好了,最好两边都完蛋。 表面上还是得对锦衣卫无故抓人的蛮横行径表示一下愤概的,上奏折弹劾一下北镇抚司同知顾淳形同强盗的行径更是非常有必要。 一时间,很多朝臣都在案前奋笔疾书写奏折。 “皇上,您看……”监丞曹吉祥原来是王振的门下,朱祁镇回京后,看在他曾跟王振的份上,把他留在身边侍候。午门外弄出这么大动静,曹吉祥高兴坏了,飞快向朱祁镇禀报 宋诚每次进宫,都不怎么搭理曹吉祥,更不要说送礼送钱了。 王振死在土木堡,前段时间混得风生水起的金英和兴安都备受冷落,特别是兴安,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打发去守先帝陵墓,而他,曹吉祥,像新星冉冉升起,多少人上赶着拍他的马屁,上赶着给他送礼,可宋诚少年得志,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早看宋诚不顺眼了,现在机会来了,不趁机整整他,怎么成? 朱祁镇道:“御史们都到了吗?” “是,奴婢数过了,一百六十三人,一个不少。” 肯定的,同僚们都去,谁敢说自己不去?现在不一起行动,以后在都察院怎么混?这次,不管和王文有没有私怨,不管对王文有没有看法,御史们一个不落,全到齐了。 朱祁镇不说话了。 曹吉祥等了半天,腰都快弯断了,道:“皇上?”你赶紧下旨拿宋诚问罪吧,奴婢愿意去西宁侯府传旨。 朱祁镇道:“朕知道了。” 朕知道了?!几个意思?曹吉祥有点懵,道:“皇上若不传宋大人进宫问话,御史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最好御史们大闹特闹,逼着皇帝把宋诚的指挥使撸了,让他一边玩泥巴去。曹吉祥想想就觉得开心,眼角的皱纹如菊花绽放。 可是他失望了,朱祁镇没有发火,甚至连一点生气的神色都没有,只是说了三个字:“退下吧。” 退下吧?让他退下?不惩治宋诚,不罢宋诚的官,反而让他退下?曹吉祥不解,道:“皇上,事关重大,不可轻视。” 自太祖至今,从没有御史悉数出动到午门前静坐,这么大的事,皇帝竟然无动于衷?他意识不到事情有多严重吗? 可是朱祁镇再次让他失望了。他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可这一眼却让他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话。 十月初的天气已十分寒冷,午门前的空地上寒风呼啸,御史们却端坐不动,大有朱祁镇不给一个说法誓不罢休的意思。 很多朝臣的家奴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远远地观察午门前的动静。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天快黑了。 御史们没有动,宫里也没有动静,宋诚更没有出现。 朝臣们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第80章 鱼饵 王文就在诏狱,顾淳把他抓来,一通审,什么都没审出来,反而被王文损了一遍,气得顾淳要给他“刷洗。” 所谓刷洗,是诏狱一种特殊的刑罚,将犯人脱光铐在铁床上,用刚烧开的沸水淋在犯人身上,再用特制的铁刷子,在烫过的部位用力刷洗,刷下血肉,露出白骨。用刑时,犯人所承受的痛苦简直是非人的。 被铐在铁床上,王文肝胆俱裂,可他深知,若是招供,承认诬蔑朱祁镇不是真龙,罪名有多大,这可不是自己受刑就能了结的,而是会满门抄斩。上个月儿媳刚给他生下孙儿,他爱如珍宝,想到软软糯糯的小孙儿,他情愿惨死,也不愿小小娃儿受他连累下狱。 他闭上眼睛,抿紧嘴唇,一副不惧生死的样子。 狱卒提沸水在手中,眼望顾淳,等他指示。顾淳犹豫了,他还不足十六岁,一向顽劣,也只是打打架,在土木堡见到的惨状让他至今夜夜做噩梦,让他下令刷下王文身上的血肉,他开不了口。 还是不够心狠手辣啊。他叹息。 “放他起来吧。”宋诚走了进来,道:“王都御史以为不招,本官就不能治你的罪吗?” 王文攸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宋诚,两个狱卒松开他手脚的锁铐,提起他,掼在地上,喝道:“在指挥使大人面前,不得无礼。” 王文哈哈大笑,声振屋瓦,笑了十息,道:“小侯爷好手段,好威风,下官以前仗义执言,多次弹劾小侯爷,如今小侯爷执掌锦衣卫,便对下官进行清算。” 他故意不称宋诚为宋大人、指挥使、永锐伯,而是叫小侯爷,显然嘲讽他仗着祖辈余荫,才有今日,完全抹杀宋诚立下的大功,跟当日一口咬定朱祁镇是张辅和宋诚找来的替身同理。 宋诚笑了,道“久闻王都御史惯会颠倒黑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本官若对你用刑,倒显得本官仗势欺人了。” 他招了招手,陈春桥呈上一叠写满了字的纸。 宋诚不接,道:“让王都御史瞧瞧。” 陈春桥走到王文身边,纸在他身前晃了晃,又收回来。王文没看清几个字,可有两个字还是清清楚楚落入他的眼中:殿中。 殿中,是什么意思?他狐疑。 宋诚道:“你的属下为救你在午门前静坐,逼迫皇上下旨放你出诏狱,要不要招供,你可以慢慢想,最好多想几天,说不定能在这里遇到一些属下。” 陈春桥一副奸笑样,显然对宋诚的话有别样解读。 王文却不寒而栗,宋诚这是有恃无恐啊,难道拿下他还还觉得不够,这是拿他当鱼饵,准备把他的同党一网打尽吗?可是他又有什么同党? “小侯爷说什么,下官听不懂。”他冷冷道。 宋诚也不跟他废话,道:“带他回去。” 两个狱卒押他回牢房,锁上门走了。 宋诚是指挥使,有自己办公的公庑,那是一个宽敞的院子,房屋很多,分前后院,前院正房是他办公的地方,两排长长的耳房是各级下属办公的地方,后院则是指挥使的住处,还有一个不小的花园。不过宋诚家在京中,便住在西宁侯府,后院也就空着。 宋诚和顾淳进了房间,顾淳随意拿起他笔架山上的毛笔,用柔软的毫毛刷自己的左手心,道:“不用刑吗?” 他是不会告诉宋诚,刚才宋诚阻止用刑,他松了一口气。战场上杀得血肉横飞,那叫没办法,现在可是另一番景象,就算用刑,也得他做好心里准备。不想再没完没了地做噩梦啊。 “没必要。”宋诚道。 陈春桥把那叠纸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出去,宋诚示意顾淳看:“这老货摆明了轻视我们年轻,当我们白痴呢。且看都察院那些人还有什么花招。” “可是他们在午门前静坐……”这也是顾淳想用刑让王文尽快招供的原因,只有拿到王文的供词,才能堵御史们的嘴。 “他们喜欢静坐,就让他们静坐好了。最好别冻死一两个。”宋诚满不在乎的样子,让顾淳心安了不少。 “天不会要下雪吧?就算下雨,也够他们喝一壶了。”宋诚望了望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没有天气预报温度计,拿不准现在是零度以上还是零度以下,但这天气,要下雨是一定的了。不知御史们会不会继续静坐。 顾淳裂开嘴笑,道:“这两样的天气,温两壶酒,弄些肉食佐酒最好。”以前一到下雪天,他们会去丰乐楼喝酒赏雪,现在有公职在身,最近又在办案子,是去不了了。 “要喝酒还不容易。”宋诚喊陈春桥进来:“办些肉食,一坛酒,备车。” 陈春桥巴巴地应了,宋诚交待下来的事,他可不放心交给下面的人,亲自去跑腿,只用小半个时辰便一切齐备,酒是丰乐楼的荷花蕊,肉是酱牛肉,还有两只烤得喷香的羊腿。 “大人,您看这样行吗?”陈春桥讨好地笑,第一次办这种差事,拿不准是否合宋诚的意。 宋诚扫了打开的食盒一眼,道:“还行。”他也不是太在乎吃食,重要的是装逼。 得到宋诚的肯定,虽然没夸奖,但陈春桥还是笑得跟一朵菊花似的。最近没见谷子,宋诚反而把他叫到身边,他得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跟谷子一样成为宋诚的亲兵。嗯,虽然他这年龄当亲兵有些老,希望宋大人不要嫌弃。 陈春桥美滋滋地去吩咐套车,把酒食搬上另一辆马车。 宋诚招呼顾淳:“走吧,我们去瞧瞧那些爱护上司,为上司出头的御史们。” 顾淳奇道:“现在?”他们静坐,就是为了逼皇上惩处我们,现在去看热闹,会刺激他们吧?不过他喜欢。 “嗯,他们人多,但我们凶名在外,不用怕他们。”宋诚笑眯眯的。 顾淳一下子燃了:“谁怕了?我会怕这些读书人?” 御史也是读书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经历无数考场,才脱颖而出。这样的读书人,他无官身的时候不知道打过多少好吧,现在有官身,会怕? 第81章 凑热闹 夜暮像一张网,笼罩在午门上空,夜风像刀一样,刮得御史们脸上肌肤生疼。 徐埕坐在人群中,不时抬头望望天色,心中不停诅咒,枯坐三个时辰了,没见皇帝口谕颁下,更没见王文出狱,他反而快冻成冰人了。 自从在大朝会提议南迁,被于谦喷一脸后,徐埕在都察院中极不受待见,王文身为左都御史,也没对他特殊照顾,现在进诏狱,他喜闻乐见,却只能被同僚以道义挟持,一起到这里静坐。 这日子真心没活过了。他裹了裹身上的官袍,只觉后颈冰凉,抬头一看,丝丝白色的东西在夜幕中飘飞。 “下雪了。”有人低低惊呼。 很多人抬头望天,更多的人望向坐在最前面的右都御史俞士悦,夜色中看不真切,依稀只见一个高大的背景。 看热闹的百姓早散了不少,留下的大多是奉命观望动静的家奴,这些人低声咒骂着,裹紧身上的披风,也有人笼着袖原地走动,以此取暖。 “有人来了。”眼尖的见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这里驶来,不禁叫了一声,众人顺着这人的视线望去,气死风灯在灰蒙蒙的夜色中红彤彤的,有人自言自语:“真有人来了。” 谁到这里看情况还这么拉风?很多人佩服得不行,就见两辆马车从他们身过驶过,朝午门而去。 “这……”有人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来的是谁啊? 有人往前凑凑,想看清楚些,就听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叫同伴:“快回府禀报,宋大人来了。” “什么宋大人?”有人不明白,陪笑凑上去问一声,大家好歹一起在这里喝西北风,怎么着也培养出一点感情了,有情报分享一下很应该嘛。 中年男子睥睨一切似的瞟了问话的青年一眼,道:“你不识字?” 我去,我要识字还问你做什么?青年怒了,不止青年,凑上来想分享情报的一群人都很不高兴,识字很了不起吗?你倒是识字,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在这里喝风。 中年男子感觉刀子跟雪花似的,嗖嗖的,不自然地干笑一声,道:“我是说,你们没看气死风灯上的字吗?” 眼刀子快把他淹没了。我们看到了,就是不认识,你非得在我们跟前显摆咋滴? 中年男子干笑:“上面四个字:指挥使宋。” 一片吸气声。有人不敢置信地道:“你说来的是宋大人?” 中年男子昂然道:“可不是。”要不,他怎么让同伴赶紧去禀报家主呢,宋诚亲自来了,这消息太重要了,必须禀报。 他话音刚落,先前围着他问东问西的人们急了,有扭头就跑的,也有商量了一下,一人留在这里继续观望风色,一人回去禀报的,人一下子少了大半。 宋诚的马车驶到午门前,御史们齐齐望过来,然后见马车停下,车帘掀开,几支气死风灯把马车周围方圆几丈照得亮堂堂的,两个身披大氅的少年一前一后从马车里出来,他们看得清楚,可不是该死的宋诚,和该死一万遍的顾淳? 有年轻的御史跳了起来,在风地里坐久了,腿麻得厉害,没站稳,差点摔倒,可他不管自身狼狈,大声质问顾淳:“顾大人无故把我都察院左都御史下诏狱,是何道理?” 枪打出头鸟啊,徐埕摇了摇头,自己的昨天,就是这个年轻同僚的明天。当日人人准备南迁,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提议南迁的,结果现在成了过街老鼠,升迁是不用指望了。如今宋诚风头正劲,顾淳助纣为虐,横行京城,你知道你为了出风头,跳出来指责,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宋诚和顾淳刚在地上站定,便有番子撑伞为两人挡雪。 车里炭火烧得旺旺的,暖和得很,一出马车,风雪扑面而来,气温陡降,让顾淳不得不裹紧大氅。突然听到质问,他望了过去,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灯光照不到,看不清是谁说话,他也不管谁出声,无所谓地道:“我北镇抚司办案,何用向你们禀报?” 年轻御史大声道:“王都御史犯了何罪?” 这次他站得笔直,在一群坐着的御史中如鹤立鸡群,顾淳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道:“和我说话,你还不够格。” 御史是清流,以不畏强权著称,哪怕内阁大学士,他们也敢弹劾。顾淳这么说,是对他们不屑到极点。御史为官员们所敬而远之,却从没被人不屑过,徐埕是异数,因为他提议南迁,已没有御史该有的风骨。 一大半御史不满,不顾手脚麻木,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也有人望向俞士悦,想看他怎么说。王文下诏狱,现在都察院以俞士悦为尊,又是他带领他们到这里静坐,为王文讨说法,无论怎么说,俞士悦都不应该沉默。 果然,俞士悦没有让他们失望,虽然立足不稳,还是尽量让身形挺拔,慢慢走了过来,在宋诚和顾淳面前站住,不理顾淳,盯着宋诚道:“宋大人好威风。” 宋诚从官服上认出他,仰天打个哈哈,道:“好说。俞大人好清闲哪,没事带下属们到这里看风景,本官得报,也来凑凑热闹。” 凑凑热闹?什么意思?御史们全站了起来,跟在俞士悦身后,把宋诚的话听得真真的,顿时议论起来。 俞士悦不明白宋诚的意思,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就见一个留山羊胡子的千户带番子们搭了帐逢,抬了桌椅,放上酒肉,恭请宋诚和顾淳过去。 宋诚道:“本官带了酒肉,俞大人可要一起赏雪?” 酒肉?赏雪?俞士悦怔了一下,随即脸色铁青,声若洪钟地道:“宋大人可知我都察院全体同僚为何在这里静坐?” 御史们也炸了,一个个恨不得生吃了宋诚。这是把别人的痛苦建立在自己的快乐之上好吗?他们本来可以下衙回府,舒舒服服吃完晚饭,在炭火前看看书,何用在这里喝西北风,快冻僵饿死? 现在宋诚竟然要在这里赏雪喝酒?可忍孰不可忍哪。 第82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御史们齐齐上前几步,对宋诚怒目而视。 宋诚做惊讶状,道:“难道都察院诸位大人不是在这里赏雪么?哎呀呀,午门前乃是文武百官上朝前列队的地方,不是赏雪之所,可诸位大人非要在这里赏雪,本官一时好奇,也跟着过来凌凌热闹。俞大人不欢迎么?” 御史们快气疯了,我们哪里是赏雪,分明是静坐好不好?有心直口快的要说话,旁边同僚眼疾手快,赶紧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道:“大人在。” 能和宋诚这大魔头对话的,唯有俞士悦,而俞士悦以强硬闻名于世,平日连王文都得让他三分,绝对不会在宋诚面前弱了气势。 俞士诚脸色如铁,一字一顿道:“宋大人,都察院诸位同僚在此请愿。”请愿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请愿?不知诸位大人请什么愿?”宋诚朝午门望了一眼,酉时正,宫门落锁,两扇朱红大门紧闭。 他这一眼的意思,俞士悦如何不明白,这也是他愤懑的原因,都察院一百多人静坐几个时辰,宫里没有传出一点消息,皇帝竟偏袒宋诚至此。他是遇强愈强的性子,断然不会退缩,非逼着皇帝给个说法,或是王文出诏狱为止。 俞士悦还没说话,身后的御史们嗡嗡声大起,年轻的、性子急的、耿直的都炸了,你要不抓走都察院一把手,我们用得着在这里喝风吃雪吗? 俞士悦抬了抬手,御史们的议论声才渐渐低了,直至停了。 “请问宋大人,王大人所犯何罪,因何下诏狱?”俞士悦说话声一向洪亮,此时更是穿透风声,传出去老远。这一句,也是御史们想问的,无缘无故抓走王文,真当都察院好欺负吗? 宋诚道:“俞大人应当知道啊,何必明知故问?” “为什么俞大人知道?” “闭嘴,别说话。” 俞士悦身后声音又起,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吼了一声。徐埕站在同僚中间,只是冷笑,且看今天有几人倒霉吧。 前头,俞士悦有些意外:“我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宋诚点头:“如果俞大人细想,应当知道。” 细想,怎么细想?很多人“哦”了一声,接着怒了,果然是秋后算帐啊,不就是你满京城殴打我们读书人,王文出于义愤,弹劾你吗?就算弹劾的次数多了些,不也是你打人的次数多吗?现在你执掌锦衣卫,马上把王文下诏狱,然后大言不惭地让俞大人细想?真正岂有此理! 俞士悦道:“宋大人小题大做了,王大人率性而为而已。” 他也误会了,以为宋诚公报私仇,如果当日王文指使都察院默默无闻的御史弹劾,就没有今日之祸,有谁想到当日的小霸王,会摇身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呢?王大人大意了啊。 宋诚反问:“是吗?”不再理俞士悦,和顾淳走进帐篷,在铺着狐狸皮的椅上坐下。 风夹着雪,直往衣领子里灌,很多人冻得脸色青白,嘴唇青紫。任谁在寒风中坐三个时辰不动,都会冻僵的,现在天晚下雪,气温降得厉害,要不是靠意志支撑,年老体弱的,早撑不住了。 如果在烧得旺旺的炭火前,喝着温得正好的小酒,吃着烤得喷香的羊腿,对,就像帐篷里,火盆子上头铁架子上那两只焦黄的羊腿一样,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馋涎欲滴。 好香的酒!有好喝两口的吸了吸鼻子,恨不得抢下宋诚手中的小瓷瓶,仰脖子把里面的琼浆喝下。 宋诚举杯朝俞士悦示意,朗声道:“俞大人可要喝两杯?” 俞士悦脸色如铁,看不出喜怒,双眼直直望着宋诚,双手紧紧握拳。宋诚竟然嚣张至此,皇上也不管一管吗? 此时,朱祁镇在坤宁宫吃过晚饭,正和钱皇后说话,午门前的事,曹吉祥禀报几次,朱祁镇只是看冷冷看他,不发一眼,到最后他也不敢再说了,若是惹皇帝不快,把他贬去守陵,可怎么好?他一心觊觎掌印太监这个位子,想像王振一样威风呢。 宫门已闭,有急事塞纸条进门缝,显然,宋诚跑这里搭帐篷喝酒,不属于急事的范围,没人动用这应急方案,朱祁镇并不知道宋诚来了。 宋诚喝了一口酒,道:“这荷花蕊夏天喝最佳,冬天喝未免不够爽快,温热再喝口感更加不好。” 陈春桥在旁边诚惶诚恐地道:“标下知错。” 他用心打听过,宋大人最喜欢去丰乐楼,他刚才特地跑一趟,肉食和酒都是从丰乐楼买的,掌柜的不敢收钱,他放下一碇银子就走。宋大人既这么说,下次不能去丰乐楼买酒肉了。 顾淳咣当一声,仰脖喝光,杯底朝下,道:“我觉得温热味道更纯,勉强可以入口。” “这哪里是纯,分明失去爽利。”宋诚说着又喝了一口,放下酒杯,拿起小银刀,切下一小片焦黄的羊腿,放入口中慢慢嚼着,道:“是从丰乐楼买的?” “是。”陈春桥生怕宋诚嫌弃,赶紧道:“可合大人胃口么?” “丰乐楼也就这个味。”宋诚说着,又切下一小片,放进口中,另一边,顾淳却是切下一块酱牛肉,用力咀嚼,道:“丰乐楼也就酱牛肉吃得。” 杀耕牛是要判死刑的,病牛却能杀,向官府备案后就可宰杀食用了。丰乐楼不知有什么手段,总之,酱牛肉是它的名菜之一,味道确实不错,只是贵得离谱。 御史是清流,以风节闻名于世,日常生活大多粗茶淡饭,几曾这么享受过?御史们先是目眦欲裂,接着喉结滚动,不断咽口水,现在听两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旁若无人,大谈特谈丰乐楼,只觉满心悲凉,天可怜见,他们一个月的俸禄,不够在丰乐楼吃一顿饭好吗? 看看人家,帐篷挡风雪,身前的炭火烧得正旺,酒温得正好,肉香四溢,而自己饿着肚子在风雪地里快饿晕了,这叫什么事啊? 很多人眼巴巴的看着俞士悦,实在不是他们没骨气,这么大的风雪,这么冷的天,早上两碗稀粥,实在不足以支撑他们继续在这里儿熬下去。 还要在这里静坐多久?不少人心生退意。 第83章 风骨 风雪越发大了,不少御史又冻又饿,快支撑不住了。 俞士悦沉吟片刻,正想下令先回去,明天再来,就见宋诚笑吟吟从帐篷走出来,道:“丰乐楼的烤羊腿味道不错,诸位大人可要尝尝?” 很多御史本来身子冻僵了,连动一根手指头都难,一听他这话,立即燃了,一个个眼露凶光,特么的,你再提丰乐楼,我们跟你拼了。 俞士悦一声长叹,道:“宋大人客气了。”转过身,眼睛缓缓从一众下属脸上扫过,很多人身着官袍,连披风都没有,更不要说大氅了,不是不想披在身上,是生活拮据,买不起。 御史之所以为清流,一是风骨,不管皇亲国戚还是内阁大学士,只要看不顺眼就弹劾,以不畏强权著称;二就是没油水,你弹劾人家收受贿、赂,自己好意思伸手讨要好处吗?再说,也没人给御史送礼。 “天色已晚,宫门已闭,不能上达天听,先回去吧,明天再来。”俞士悦缓缓道。 一听这话,御史们松了口气,总算可以回家了,真不容易啊。一个上了年纪的御史,身子骨弱了些,这一口气松了,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倒了下去。同僚赶紧扶住,连声呼唤。 宋诚道:“可要本官帮忙请大医?” 普通的御史,不见得请得动太医,宋诚是好心。 俞士悦倒也干脆,道:“如此,有劳了。” 他肯接受宋诚的好意,宋诚让人把晕倒的御史扶进帐篷,又让人去请太医。这人上了年纪,身体虚弱,饿太过,又冻了半天,这一抬到火盆边,两口热酒灌下去,不久悠悠醒转。 徐有贞冷眼看着,只是摇头,太丢人了。 “谢宋大人。”那人羞愧,赶紧起身,连声道谢。 宋诚道:“现成的羊肉,吃一点吧,肚里没有一点东西,出去还得晕倒。” 那人满脸通红,连声道:“不用。”他们聚在这里,声讨宋诚横行不法,把他们的一把手下诏狱,被抬进帐篷已是无脸见人,若是吃了人家的东西,以后还怎么在都察院呆?这是一生的污点啊,他还想继续当御史呢。 他不吃,宋诚也不勉强,没想到俞士悦道:“宋大人说得是,你吃一点。” 御史们愕然,一向以强硬著称的俞大人这是向宋魔头妥协吗?那人无措,难道俞大人嫌弃他,这是准备把他扫出都察院大门了吗? 宋诚朝俞士悦竖大拇指:“俞大人好胸怀。” 有风骨的文人不吃嗟来之食,现在俞士悦不计较双方剑拔弩张,让那人吃桌上的羊肉,可不是光怀磊落? 俞士悦平静地道:“宋大人见笑了。”又对那人道:“吃吧。” 美味的羊腿和酱牛肉就在眼前,这些东西,平时买不起,也吃不到,可那人味同嚼蜡,感觉到同僚们热辣辣的目光,差点咽不下去。 宋诚也感觉到了,招呼道:“都过来吃吧。” 御史们眼巴巴地看着,没人敢动,有人看着眼馋,有心假装晕倒,又丢不起人,正犹豫,只见一人大步走了进去,朝俞士悦施一礼,又朝宋诚拱了拱手,道:“宋大人有命,下官敢不从命?” 御史们佩服这人的胆气,有三四人抬腿想跟上去,待得看清楚这人的长相,顿时露出鄙视不屑的神色,更有人低声道:“原来是他,呸。” 这人长相清癯,颌下三络短须,可不是徐埕?也就这个臭不要脸的敢往前凑,他这是想走宋诚的门路,成为锦衣卫的鹰犬吗? 宋诚束手做请,徐埕无视众同僚鄙视的目光,坐到火盆边,用小刀切割羊腿,大嚼起来,他吃得津津有味,看得众同僚狂咽口水。 俞士悦看得脸皮阵阵抽搐,大家都很饿,怎么就你忍不住呢?简直是饿死鬼投胎啊。 宋诚笑眯眯的,在御史们眼里像一只黄鼠狼,道:“人有点多,可能不够吃,先到先得哦。” 先到先得!耿直些的御史无语凝咽,当他们清贵的御史是什么?他们是见羊腿就挪不动步的人吗?可让这些人大跌眼睛的是,还真有人动了,低头进帐,朝宋诚拱拱手,在火盆边坐下。 有人带头,陆续有六七人进帐,火盆边很快坐满,眼看同僚大快朵颐,铁架子上的羊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酱牛肉更是很快只剩一点,饥肠辘辘的御史们站不住了,纷纷往帐门口涌,只是人有点多,一下子全挤在门口。 一条羊腿瓦解同僚们的意志,俞士悦真是无眼看了,偏偏宋诚道:“俞大人快坐下吃点,晚了就没有啦。” 面对少年热心得过份的笑容,俞士悦无奈苦笑:“多谢宋大人美意,下官就不吃了。告辞。”已经说过让同僚们回去的话,大家的意志也瓦解了,再留下无趣。 门口的御史们让出一条路,目送他离去,不少人也跟着走了,反正挤不进去,待挤进去羊肉渣都没剩下,何必在这里挨冻?不如回家,吃老婆煮的热粥。 人很快散了大半,剩下的也把羊腿酱牛肉吃光了,很不好意思地跟宋诚道谢,走了。只有徐埕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抚着鼓胀的肚皮,最后一个离去。 远处朝臣们的家奴目瞪口呆:“就这么散了?锦衣卫怎么不再抓人呢?怎么御史们不开骂呢?他们不是嘴皮子最利索么?” 有人想当然道:“宋大人一定把御史们镇住了,要不然御史们怎么会离去?别看宋大人年轻,可是很有本事的。” 有人猜测:“说不定御史们回去写奏折了,写奏折他们拿手啊,明天宋大人就会被弹劾的奏折淹没了。” 有人担忧:“要这样的话,宋大人就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人家有救驾之功,皇上能做忘恩负义之人吗?我看,倒霉的是那些御史才对。” 一群人说得投入,就听有人喊:“快看,宋大人走了。” 宋诚上了马车,几个番子在拆帐篷,看样子是要走了。 “这雪越下越大了。”宋诚从帐篷到马车这么几步路,大氅就落下点点雪花,这还有番子撑伞呢。 第84章 恩将仇报 风夹着雪花飞舞着,直往衣领子钻,车夫低声咕哝着什么,裹紧披风。他好好的在屋里睡觉,突然被叫起来赶车,已经够烦的了,偏偏又是这鬼天气。 车帘掀开一条缝,一个清脆的女声催促:“快点,晚了要冻死人了。” “我的姑奶奶,这天气,哪快得了啊。”车夫无奈,他可真倒霉,被派给这位了。 苏沐语探出半个身子,恨不得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亲自赶车。 黑漆漆的路上,两辆车一前一后迎面驶来,车前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得厉害,可车夫眼尖,一眼认出对面赶车那人,失声道:“小四,怎么是你?” 对面赶车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相清秀,可不是宋诚的小厮小四?以前宋诚出府前呼后拥,自从从土木堡回来后,改了性子,喜欢独自出行,要坐车,也只叫上小四。下人们都说,小四最得小侯爷欢心。 小四见来了车,放缓马速,听到喊声,望了过来,奇道:“赵叔,你怎么在这里?” 车夫赵叔有苦说不出,道:“小侯爷可在车中?” “在呢。赵叔,你要去哪里?”小四奇怪极了,这样糟糕的天气,你不在屋里睡觉,出来溜达啥? 赵叔跟见了救星似的,大声喊:“苏姑娘,小侯爷来了。” 苏沐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我听见看见了。”她豪迈地掀开车帘子,大声质问:“宋大人,你不管那些昏倒的御史,就这么回来了?” 车里和顾淳说话的宋诚抚额:“她来凑什么热闹?谁叫的她?” 派人去请太医,太医还没来,人就醒了,然后大家散了,人是都察院的,俞士悦应该派人去跟太医院说一声,让太医们别来,可自己府里这位是怎么回事? 苏沐语让车夫停车,车没停稳就跳下来,追着宋诚的马车跑。小四在赵叔的惊呼声中停车,无奈道:“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苏沐语不理他,掀开宋诚马车的车帘,就要爬上去,吓得小四赶紧跳下车,给她拿小凳子。 在宋诚和顾淳惊诧的目光中,苏沐语狼狈万分地爬上去,道:“你怎么回来了?昏倒的人呢?要是冻死怎么办?那可是一条人命。” 顾淳怪叫:“苏大夫,你的命也是命啊,你这么不要命地跳上跳下,万一摔死了,咋办?” “?”苏沐语怔了一下,貌似他说得很有道理啊。 宋诚道:“你来做什么?” “救人啊,不是说有人昏倒了?”苏沐语理直气壮地道,在宋诚下首坐了。 宋诚吩咐小四驾车回府,才对苏沐语道:“醒了,大家都散了。你也回去吧,大半夜的别乱跑。” 这里是京城,有宵禁,也就是西宁侯府的马车,要是别人的,麻烦不小呢。 苏沐语听说人救醒了,埋怨道:“害得我急急赶来。” “以后别听风就是雨。” “嗯。” 顾淳朝苏沐语竖大拇指:“你这急公好义的性子,真不像女人。” 这是夸人的话吗?宋诚无语,苏沐语也翻了个白眼。 回到西宁侯府,雪又大了几分,顾淳干脆没回去,就在厢房歇了。 一夜无话。 朝臣们得到家人们的禀报,心中各自掂量,冒风雪按时赶到午门前,只见一片白茫茫,雪有脚盘那么厚。 不知都察院还会不会继续静坐,很多人望向俞士悦的方向,以及有监察御史经过时,都不免多看几眼,宫门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开了,群臣列队进宫,早朝开始。 不出家奴们所料,这一天,上朝的御史很多,奏折更是多得出奇,可列为本朝第二,也就比土木堡兵败,王振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弹劾王振的奏折少些。 朱祁镇已经得知昨晚宋诚冒风雪赶到午门,救了昏倒的御史,又让御史们离去。宋卿宅心仁厚哪,他感概。 今天的朝议貌似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御史们集中火力弹劾宋诚和顾淳,无故抓走都御史王文,要求释放王文。 满殿回荡着御史们引经据典慷慨激昂的声音。 宋诚是正三品,也得上朝,站在队列中,跟看演讲似的看着一个个御史说得口沫横飞。 “……皇上,当治顾淳飞扬跋扈之罪。”这是一个年过三旬的御史,昨晚这人也挤进帐篷,吃了好几片烤羊腿,今早却翻脸不认人。在他看来,一饭之恩当图后报,可顾淳无故当着都察院所有御史的面,抓走王文,却是必须惩治。 “皇上,宋指挥使上任不足一月,便公报私仇……”这是弹劾宋诚的,这人还真有骨气,昨晚没有进帐,也没有挤到帐门口,更没有吃一口羊腿或酱牛肉,在他看来,再没有比宋诚更危险的人了,小小年纪,却这么睚眦必报,以后还了得? “皇上,宋诚未曾得志时便横行京城,有小霸王之称,土木堡之役侥幸立下大功,得以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却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对国之栋梁下手……”这是翻老帐的。 朝臣们幸灾乐祸。昨晚得到家人禀报,他们还以为御史们屈服了,没想到今早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弹劾,看样子宋诚不仅没有让他们屈服,反而激得他们变本加厉了,有好戏看了。 皇帝没有不快,他也认为宋诚所为太过吧?御史们感到前途一片光明,若是能用一张嘴,一百多封奏折,把新上任的指挥使和北镇抚司镇抚使拉下马,救出王都御史,以后百官谁见了都察院敢有二话?御史们在京城还不是横着走?正在滔滔不绝的御史越想越兴奋,声音也洪亮了很多。 今天上朝的御史特别多,足足有五十多人。御史不用每天上朝,有事上奏才上朝,他们单独列一队,今天这一队排得老长,特别拉风。 到巳时,才十几个御史说完,后面还有很多人呢。朱祁镇厌烦了,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只是用词稍有不同而已。宋卿昨晚救了你们,免得你们冻死在午门外,你们怎么不说? “退朝,宋卿随朕进宫。”朱祁镇打断滔滔不绝的御史,突兀地来这么一句。 第85章 别冻昏 正在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的御史风中凌乱中,皇帝啊,您有没有听我说话?为什么别人说你不打断不退朝,我说到关键处,你就打断,就退朝呢? 朝臣们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内心狂喜,都察院和锦衣卫,一个像疯子,成天捕风捉影乱弹劾,让他们胆战心惊;一个如同阎王勾命,只要进了诏狱,那是有死无生啊。 现在他们掐上,真是苍天有眼,最好他们掐个没完,最后同归于尽,都察院再也不能像疯狗一样乱咬,锦衣卫再也不能绮骑四出,随意捉拿朝臣了。 皇帝也希望他们掐下去吗?朝臣们觉得,有人要倒霉了,不管哪边,他们都是乐见其成的。 “恭送皇上。”他们很有默契地道。 俞士悦刚要说话,冷不防一片“恭送皇上”的声浪响起,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就见朱祁镇起身,走下御座,在旗手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宋诚跟上。 “这……”他有点傻眼,昨晚散了是不假,可都察院的骨干并没有回府,而是去他的府邸,大家开了个碰头会。很多直接回府的御史,却是吃过饭,缓过劲,马上磨墨写奏折。 都察院自有都察院的流程,如果以为一只羊腿就把他们收买了,那也太天真了,这一晚,除了那位昏倒被救醒的老御史外,几乎人人连夜写奏折,今早赶来上朝的,除了住得比较近,时间上来得及的,便是激进份子了。 他们也傻眼了,皇帝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们立即把视线投向他们的上司,等待俞大人进一步的指示。 宋诚进太和殿,曹吉祥刚好把漆盘上的点心一碟碟放在御桌上。皇帝下朝,照例会用些点心,毕竟半夜起来上朝,到现在日上三竿,早就饿得很了。 “宋卿坐下一起吃。”朱祁镇随意招呼着,让曹吉祥去端茶。 曹吉祥很不情愿,又不敢说什么,只好低低应了一声,不一会儿端了茶来。 宋诚谢恩坐下,见曹吉祥不情不愿的样子,很怀疑死太监会在茶中吐口水,故意伸手去接,假装失手,茶洒了他一手。 “烫着没有?”朱祁镇关心,又责怪曹吉祥:“你年纪不小了,怎么毛毛糙糙的?” 曹吉祥心里这个恨啊,你小子不过立了些微功劳,就故意这样害我,当我是吃干饭的吗?偏偏他不敢说实话,只好道:“奴婢该死。” “下去吧。”朱祁镇道:“这里不用你侍候。” 曹吉祥含恨退下,走没几步,就听朱祁镇关心地问:“可烫着没有?” 宋诚已掏出帕子拭了手,道:“没事,天气冷,不太烫。” 朱祁镇看宋诚的的手,皮肤上有点红,并没有起泡,也就不再说什么。 两人把四碟点心吃光了,拭了嘴,朱祁镇道:“王千之招了没有?” “没有。” “当日此獠当着群臣的面诬朕非真龙,满朝文武只有王卿为朕说话,实在让朕寒心。卿好好查查,此论从何而来,他可有同党。” 朱祁镇难得生气,要知道当时如果不是王直有良知,肯站出来直言,说不定群臣为王文所惑,如果朱祁钰再机灵点,以假冒之名,喝令金吾卫把他抓起来…… 当时,从土木堡带来的两万多三大营精锐全留在宫门口,他身边只有宋诚、张辅等几人,岂不是自投罗网? 可见王文恶毒,这样的人,不仅不能留着,还要查出同党。 宋诚道:“是。臣定会详查。” 这时,曹吉祥在殿口禀道:“皇上,俞大人率都察院的诸位大人又在宫门外静坐了。” 出了宫,俞士悦就在午门前坐下了,一起上朝的五十多个御史,一个不落坐在他身后。俞士悦昨天说过明天再来的话,住处离皇宫远,昨天回得晚,赶不及上朝的御史们天亮后也陆续赶来,全聚在午门外,这时也坐下。 雪已经停了,地上的积雪却很厚,这次,御史们有准备,有带垫子的,有带蒲团的,用手扫开地上积雪,铺下垫子,就坐下了。几乎人人自备食物。 朱祁镇不理殿门口的曹吉祥,问宋诚:“都察院没查出什么吗?” “还在查。”一百多人,每一个都要细查,没有几天时间,怕是办不到。 朱祁镇就不说话了。 宋诚道:“臣告退。” “去吧。放心去做,不要怕。”朱祁镇不忘叮嘱。他担心宋诚年轻,勇气不足,被都察院的御史们一吓,退缩了。这事一定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宋诚应着,出了宫。 午门口,百官还没有散去,很多人故意磨磨蹭蹭,就想看今天都察院的御史们会不会静坐,果然,他们还没磨蹭多久呢,一群人呼啦啦地就坐下了。 这是不死不休之局啊。 有人在旁边站着,只是微笑。 王直看着不是事,刚要求见朱祁镇,就见宋诚从宫门出来,赶紧拉住他,道:“王大人到底犯了何罪?” 他不相信王文无缘无故下诏狱,可是犯什么事了?再一个,朱祁镇回京没几天,先是把喜宁凌迟了,喜宁是阉党,大家就当看热闹,可王文是左都御史,是文官,是读书人,大家不免后背凉嗖嗖的,担心王文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宋诚这孩子本性不坏,人人说他是小霸王,也没见他欺男霸女,只是喜欢找手无缚鸡之力的官二代打架。这样的人,做事有分寸。 “王大人难道忘了当日之事?”宋诚道:“当日多亏王大人仗义执言。” 当日之事?当日什么事?一点印象也没有哇。 实在是朱祁镇兵临城下,在德胜门口不肯进城,大家又惊慌又无措,精神高度紧张,只想应该如何善后,反而没有把王文说过的话当回事。 其实不仅是王直,朝臣们也大多忘了这一茬。 王直愣神的功夫,宋诚已走过金水桥,来到午门前,扫了御史们一眼,很好,官袍鼓鼓胀胀,普遍多穿几件衣服。 “这天气,怕是还会下雪,诸位大人带伞没有?”宋诚一句话差点没把御史们气死。 俞士悦皱眉,道:“宋大人此话何意?” “别冻昏过去啊。”宋诚说话,施施然走了。 第86章 原来如此 他走了!他竟然走了!御史们愤怒,有人仰天悲呼:“苍天啊!”怎么不把这货收了呢。 这人声音太大了,走出一段距离的宋诚听到,回头望了那个方位一眼,把那个方位的人吓得一哆嗦,只觉天气更冷几分。 王文披头散发坐在地上,身边很多刑具,对面是一个记录的番子,待他写完,按上手印,番子毕恭毕敬把供词拿给顾淳看。 顾淳很满意,道:“真是聪明人。” 昨晚下大雪,气温陡降,王文差点冻死,今早顾淳一来,他就招了。顾淳正要带人去拿陈循,宋诚来了,看了供词,点头道:“去吧。” 午门前很多朝臣三三两两站着说话,聊的不外乎看样子又要下雪了,今冬第一场雪下得早了些之类的话,陈循跟户部几个同僚站在金水桥边,一个同僚指着飞马而来的锦衣卫,兴灾乐祸道:“宋大人到底年轻,按捺不住性子了。” “可不是,总得拿几个御史杀鸡儆猴嘛。”另一个同僚满脸的笑意藏也藏不住,看两大机构撕逼真爽啊。 陈循微笑道:“两位,慎言。” “怎么朝这边来了?” 来的足有五六人,行动如飞,下马后直冲他们这边走来,当先一个少年,长相俊朗,飞鱼服更衬得他齿红唇白,可不正是顾淳。 看清来人是顾淳的朝臣脸色变了,顾淳亲自来,可见倒霉蛋级别不低。 有人奇道:“怎么不是冲都察院去?” 顾淳当先而行,后面一群番子紧随其后,却是直冲金水桥这边来。站在这里的三四拨人大惊,不由自主地退开。陈循这一拨四五人也很有默契地走开。转眼间,金水桥畔一个人也没有。 御史们以为锦衣卫又要来拿他们,满腔悲愤之余,有硬气的反而大声道:“我等进诏狱陪伴王大人又有何妨?” 这话一出,同僚人人怒目而视,你当诏狱是闹市吗?去逛逛就回? “不是冲我们来的。”见顾淳朝金水桥去,御史们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只要倒霉的不是自己就好。 “怎么朝我们这里来了?”有放心的,自然就有脸上变色的。跟陈循站一块儿的三四人见顾淳折向东,貌似冲他们来,不由大惊。 朝臣们也发现似乎是冲这几人来的,离他们不远的两拨人赶紧跟避瘟疫似的避了开去。 “那是户部几位吧?”有人不解,王文曾无数次弹劾宋诚,说是遭报复也解释得通,怎么现在又要拿户部的人? “听说前几天宋大人曾去户部为三大营催饷。”有消息灵通人士爆猛料。 也有人猜测:“难道是为土木堡大捷的军功迟迟没有落实?” 皇帝封赏的只有救驾的宋诚、顾淳等四人,以及在瓦剌营共患者的袁彬,连张辅都没有封赏,因为军功还在勘验中。 “这……”有人惊悚,若真是这样,宋诚也太丧气病狂了,堪验军功是兵部的事,怎么不找兵部的麻烦,反而对户部下手? 有人猜测:“于大人有防护京城之功。” “哦。”众人恍然大悟,看来皇帝暂时不想动于谦,宋诚才手下留情。 朝臣们低声议论的功夫,顾淳来到陈循面前,道:“陈大人,请吧。” 陈循面如死灰,心胆俱寒,强撑着才没有倒下,勉强道:“为了何事?” “王文说,当日诬皇上非真龙之言,乃是从你这里听说。”顾淳面无表情地道:“跟我到诏狱走一趟吧。” “诬皇上非真龙!”跟陈循站一块儿的同僚惊呆了,陈大人,你好死不死,乱嚼什么舌根?这话也是我们身为臣子能说的? 陈循怒道:“是王千之告诉我的。王千之诬我。” 早知道这事不能善了,没想到今日才事发。 顾淳道:“到诏狱说吧。”两个番子架起陈循就走。 锦衣卫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消息却像飞一样传开了。 “原来是为当日之事。”不少人想起当日早朝时,王文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德胜门外那人举止粗俗,非太上皇。”大冷的天,汗涮的就下来了,万幸啊,当时没有嘴快,要是附和一句,此时死无葬身之地。 有人看到王直,小跑过来陪笑道:“恭喜王大人,当日力证皇上乃真龙,高升指日可待。”想必很快入阁了。 王直想起散朝时宋诚的话,苦笑道:“宋大人好生厉害,真真意想不到。” 御史们转头望向俞士悦,只盼他说回去。王文自己要作死,他们犯不着在这里为他陪葬,大冷的天,还是回都察院吧,该干嘛干嘛去。 俞士悦心潮起伏半刻,缓缓道:“回去吧。” 今天这事,怕是会被当成笑话了。 御史们起身离去,看热闹的朝臣也走了个干干净净,曹吉祥又惊又怒,原来是为这事,看来得尽快把东厂拿到手,要不然真成睁眼瞎了。 “皇上,御史们都回去了。”他低眉顺眼向朱祁镇禀报。 朱祁镇“嗯”了一声,继续批奏折。 陈循进诏狱就招了,倒不是他没有骨气,而是为王文所诬,必须自证清白,若是死硬不招,这锅就背得结实了。 宋诚看了他的供词,道:“拿给王文看吧。” 随即番子把陈循的车夫拿来,这人哪见过这阵仗,早吓瘫了,问什么答什么。 王文看了陈循的供词,大骂陈循栽脏,顾淳冷冷道:“让你尝尝我北镇抚司的手段。” 两个番子把王文铐在铁床上,沸水冒着白烟,倒了下来,刚溅在王文肌肤上,他便失声大叫:“我招,我招。” “只怕你不老实哪。”顾淳挥手止住番子倒沸水,冷冷淡淡地道。 “我全招。”王文带着哭音儿道:“只求顾大人给犯官一个全尸。” 他现在只求速死。 顾淳冷冷道:“本官可保证不了。” 王文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怎么判全在朱祁镇一念之间,他哪里做得了主? 这次,王文老实了,把以为朱祁镇翻不了身,才站到朱祁钰这边,想出毒计,诬朱祁镇乃是西贝货的事一古脑儿全招了。 “该杀。”朱祁镇怒。 第87章 新军 不日圣旨下,王文斩首,妻儿流放岭南,陈循因为掺和了一下,罢官,谪铁岭卫。 朱祁镇在这件事上非常决绝,百官惊悚不敢言,很多御史想到曾为王文出头,到午门外静坐,甚至言辞激烈弹劾宋诚,都忐忑不安,生怕哪天被下诏狱。 很多人以为俞士悦会步陈循后尘,不是被贬官,就是被流放。俞士悦也这么认为,让在京的长子护送妻子回老家,只留老仆在京中侍候。 就在百官惶惶不安时,一则消息在京中传开,宋诚要建新军了。 京中有三大营,虽说土木堡一役损失惨重,可大捷回京的精锐有两万多人,留在京中的二线部队也不少,这些人在于谦整合下,也曾斗志昂扬,不输给原先的精锐。 奉召进京的勤王之师已经奉旨回去,没有一支留在京中,文武百官觉得理所当然,外患已除,这这些军队实在没有留下的必要。 可是,现在锦衣卫指挥使宋诚居然要建新军?!这是几个意思?如果是以前,一定有御史弹劾,百官反对,奏折如雪片般飞到朱祁镇御案,可现在诡异的是,朝臣们竟然在观望,御史们也集作不作为。 御史应该出来打头炮,我们才好跟进啊,不少朝臣暗中着急,难道都察院少了个左都御史,俞士悦自身难保,干脆明哲保身? 宋诚可不管朝臣们作何猜想,贴出告示,凡年龄十八到二十五岁,身高七尺以上,体重一百五十斤以上,二百斤以下的青年,只要没有劣迹,不管良贱,尽可以报名参军。告示中特别提出,若为贱籍,可以为其脱籍。 自太祖以来,贱籍难以翻身,更让人绝望的是,子子孙孙同为贱籍。可现在告示上说,可以为其脱籍。这是翻身的好机会啊,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孙考虑不是? 告示一出,不管符不符合条件,无数的男子蜂涌向那个平日让人闻之丧担的院子。 报名的地方,在宋诚办公的前院,这会儿人山人海,有身着青衣的小厮家奴,也有操贱业的男子,更有衣着褴褛的乞儿,也有一些想求出头的良民。 这是一次不问出身的招募,只要被选中,不仅有出路,连带子孙都受益。 院子里人挤人,不时有惊叫声响起:“你踩我的脚了。”或是:“别挤啊。” 宋诚站在窗前,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对垂手站立的陈春桥道:“给他们量身高,称体重。” 陈春桥应了一声,拎一把锣就出去了,站在廊下用力敲了一下,闹哄哄的院子顿时安静下来。 “站好了,排好队,一个个过来称重。”陈春桥扯开破锣声大喊。 半个时辰后,一条蜿蜒近两里的队伍让路人侧目。 宋诚看了一会儿,迈步出了院子,上了马车。马车里已有一人等着了,好些天不见的谷子侧坐在椅上,见宋诚进来,赶紧站起来,马车里不能站直,只好佝偻着腰。 “坐下吧。”宋诚说着坐了。 谷子赶紧在下首侧身坐了,道:“已经挑了二十人,这些人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查过了,身家清白,很机灵。” 这些天,谷子奉命从乞儿中挑选一些机灵的少年,准备组建一支秘谍。身为间谍大头目,理所当然接过这支情报机构的人员,可宋诚觉得远远不够,原有这些人,是为锦衣卫服务的,他为指挥使能调动,哪天不是指挥使了,也就调不动这些人了。 要保证有一支绝对忠诚自己的间谍队伍,只有自己培养。 “去看看。”宋诚说着,敲了敲车壁,马车徐徐驶动,朝城门走去。 西宁侯府有几处田庄,最荒僻的一座已快到昌平,冬天不适宜种植,田地都荒芜着,一眼望去,苍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处田庄有些破旧,宋瑛上了年纪后很少到这里来,宋杰宅得很,连府门都很少出,何况到田庄?田庄也就没有修缮。 宋诚挑这个地方作为训练密探的场所,就是看中这里的荒僻,四下一望无际,只要派人哨探,一个闲人也别想靠近。 二十个孩子坐在一间屋里,不时透过窗户望着窗外,空旷的院子除了几个石凳,什么也没有。 宋诚和谷子走进来,孩子们欢呼着,跑到门口迎接,抢着问谷子:“这位就是公子吗?” 谷子并没有告诉他们宋诚的身份,只说是一位贵公子。孩子们或是父母双亡,见谷子露了一手,崇拜得不行,自愿跟谷子来;或是谷子拿出腰牌,证明身份,父母觉得孩子与其跟着他们饿死,不如跟谷子谋一个出路,父母被要求守秘密,孩子们并不知道谷子的真实身份。 “是,过来见过公子。”谷子笑着招呼。 “见过公子。”少年们乱纷纷地说着,仰头看宋诚,见他身披貂皮大氅,一身贵气,羡慕地道:“公子的衣服好漂亮。” 宋诚笑了笑,在椅上坐了,道:“以后你们就跟谷子学本事。” 负责教这些人的教导稍后会过来,谷子负责管理他们。 少年们应了,挤挤挨挨了一会儿,挤到宋诚身边,一个胆大的孩子飞快伸手摸了一下宋诚身上没有一根杂毛的黑色大氅,又飞快缩回手。 少年们见宋诚没有发怒,胆子大了不少,又有两三人伸手过来摸。 宋诚道:“你们好好学本事,只要学好本事,大氅有的是。” “我要好好学。”少年们振奋。 宋诚看着这些机灵胆大的孩子,很是满意,道:“学得好的有奖,学不好的可是要罚的。” 少年们应了。 宋诚摸了摸他们的头,走了。谷子跟了出来,宋诚道:“回去吧,好好教导他们。” 谷子期期艾艾道:“我想跟在大人身边。” 他不想当千户,只想当大人的亲兵,为什么大人非得派他去干这个呢? 宋诚道:“你迟早能回到我身边,急什么?” “是。”谷子委委屈屈地应了,目送宋诚的马车远去,在风中站立良久,直到马车在远处消失,才慢吞吞进府。 第88章 气不过 接连三四天,报名的人排成长龙,其中很多是朝臣府里的下人。朝臣们慌了,再这样下去,府里的青壮家奴要跑光了。 可是诡异继续着,都察院集体不作为,朝臣们也没有人动作。 查了王文和陈循,就吓破胆了?有激进的朝臣愤愤,暗中四处怂恿,让人上疏弹劾,反而被当成笑话。 张益府里也有几人跑来报名,其中符合报名条件的有三人,回府后各种得瑟,张益的孙子张阳路过前院,刚好听到,气得不行,不就当一个大头兵吗?有什么好得瑟的? 张阳脸色不好看,心腹小厮毛三凑上去道:“谁不知道姓宋的德性?他不过走了狗屎运,在土木堡救了皇上,皇上不得已才给他一个指挥使当当。” 毛三的话深合张阳的意,这些天但凡有人提起宋诚,他必定说宋诚只是走了狗屎运,如果他在土木堡,也能救皇帝,功劳就是他的,哪有宋诚什么事? “走,瞧瞧去。”他转身出府,毛三等家奴紧紧跟随,一群人离得老远就看到那条长队,张阳这个气啊,这些人不知道锦衣卫恶名在外吗?还上赶着往前凑?什么新军,分别是招锦衣卫好吗? 其实和张阳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有些良民也是冲着这点来的,别看人人臭骂锦衣卫飞扬跋扈,闻锦衣卫之名而丧胆,其实不知有多少人想成为这飞扬跋扈的一员,只是不得其门而入。 现在机会来了,岂能错过? 马车越往前,张阳越生气,人实在太多了,他还看到一个熟人,正是他府中的三管事,正和一个穿短褐的人口角呢。 真是气死他了。他喝令停车,跳下马车,抢过车夫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朝三管家打去,队伍顿时大乱。 张阳在气头上,一边骂:“都该死。”一边对着排队的人群乱打,突然马鞭被扯住,他整个人立足不稳,跌了个狗吃屎,只觉鼻子钻心地疼,也不知折了没有。 “少爷!”毛三吼得地动山摇,冲上去就要和来人拼命,到近前才发现一个身着正三品官袍的俊朗少年一手倒背在背后,一手扯住鞭梢,可不正是宋诚。他立马怂了。 “拿下。”宋诚轻启薄唇,吐出两个字,立时有两个番子冲上来,反剪毛三双手,把他铐了。 毛三直往外冒寒气,这是惹上大事了。别看他帮张阳埋汰宋诚,也就敢背后放放嘴炮,真见了宋诚,那也是毕恭毕敬的。要是知道宋诚亲自出来,他就不往前冲了。 张阳带来的家人都被铐了,张阳躺在冰冷的地上,还等毛三上来扶他呢,等半天没见人,反而有一人好整以暇蹲在身边,道:“还不起来?” “宋诚!我跟你没完。”张阳看清这人五官,气得咬牙。 宋诚笑眯眯道:“你不打算起来,是想在这里过夜?” “你才想在这里过夜。”张阳恨恨地道,一骨碌爬了起来,大声骂毛三:“死奴才,死哪去了,也不来扶爷。” 毛三哭丧着脸道:“少年,救命啊。”他吓得魂不附体,落在锦衣卫手里,有什么下场,三岁的孩童都知道啊。 张阳顺着声音望过去,见墙边一溜儿十七八人,可不正是他带来的家奴?他气得跳脚:“宋诚,你有种放了我的家奴。” 宋诚道:“掌嘴。”便有一个番子抡起蒲扇大的手掌,朝张阳扇去。 这几年,宋诚和张阳打了无数架,输了无数次,早成条件反射,一听宋诚说掌嘴,马上不顾形象往地上一蹲,总算避开了这一巴掌。 他坐在地上,得意洋洋大笑:“打不着我。” “你多大了?”宋诚皱眉:“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堂堂首辅之孙,连个童生都没考中,只会打架斗殴,就不觉丢人?你要真有出息,考个秀才回来。” 他和张阳,一为勋贵之后,一为文官之后,一是贵二代,一是官二代,算是地位相同,两人又交锋无数回合,宋诚对他有印象。 张阳笑容僵在脸上。 宋诚不再理他,吩咐道:“一人十棍,打完放了。” 锦衣卫施杖,多有讲究,有打得皮开肉绽第二天活蹦乱跳下地的,有外表没什么伤,却一命呜呼的,毛三见要用刑,两眼一翻,吓得晕了过去。 门前一字摆开十七八条凳子,一片白花花的屁股在寒风中颤抖,棍子着肉声此起伏落,毛三痛醒过来,耳中尽是惨呼声,他也跟着杀猪似的大叫。 张阳急红了眼,道:“宋诚,我跟你没完!” 宋诚道:“尽管放马过来。”说完再不理他。 报名的队伍重新排好,被打的三管家见把小主子得罪死了,干脆心一横,继续排队。 不一会儿,十棍打完,家奴们屁股上鲜血淋漓,唉哟连声。 张阳气得想踢他们,见他们这个样子,又下不去手,气得一脚狠狠踢在三管家屁股上,骂道:“还不跟我回府。” 三管家忍痛道:“十七少爷,小的想谋个出身,求十七少爷高台贵手,放过小的。” “你老子娘还在府中。”张阳威胁。这位三管家往上三代,都是张府的奴仆,到他这一代,也是自小在府里当差,因为办事得力,加上忠心可嘉,才破格提升,要不然哪能年纪轻轻就成为三管家? 三管家一脸黯然,这个结果,他早料到了,可他不想世代为奴,哪怕成为内阁大学士的家奴,虽说宰相门子七品官,可他实在不想依仗张益的权势,而想自己闯出一片天。 宋诚道:“你是傻的吗?他是你的家奴,他的父母又在你府中,若是他有出息,你岂不也跟着受益?” 虽说文武相济是大忌,可多少人盼着相互扶持呢,再说,张益的孙子辈,会读书的人实在不多,只有一个考中秀才,余者皆碌碌无为,第二代又只出一个举人,实在后继乏人。现在三管家另找出路,不见得是坏事。 张阳也不是傻瓜,从小又耳濡目染,有些事平头百姓一辈子不见得明白,他却是一点就透,只是道:“我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他输给宋诚? 第89章 人选 “咽不下这口气?”宋诚嘲讽道:“咽不下的时候多了,也没见你奋发图强。要不是自小打出来的交情,你以为今天能从这里走出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张阳潜意识里不愿意接受宋诚已是伯爵、锦衣卫指挥使的事实,听到这句话,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毛三惯会察言观色,哭丧着脸道:“少爷,小侯爷已经是指挥使了。” 再不服软,屁股开花的就是您了。 张阳咬了咬牙,服软的话终究说不出口,转身走了。一群家奴一腐一拐跟在后面。 当晚,张益下衙回府,得知此事,缚了孙子过府请罪:“宋大人,你我是并肩头战斗的生死交情,看在老夫面上,千万别跟这小子计较。”又喝令孙子:“还不跪下。” 宋诚道:“张阁老太见外了。” 说是这样说,却对跪在地上的张阳视而不见,只是请张益坐下,和张益说话。 张阳气得咬牙,却一点办法没有。 “不怕宋大人笑话,我这个孙子,不是读书的料,还请宋大人看老夫薄面,让他在军营中效力。”张益也是豁出去了,笑吟吟道。 张阳大惊:“祖父,我不当丘八。” 他自小读四书五经,自以为功名是囊中物,只是志才大疏,考了一次,名落孙山,对考场有心理阴影,对读书本能地排斥,才成天在外胡闹。他是谁?首辅之孙!要是跟那些乞儿、奴仆扎一堆,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宋诚道:“只怕阿阳吃不了苦,他既然不愿意,张阁老何必勉强?” 张益怔住,没想到宋诚会拒绝。 这一天过后,很多朝臣送子侄辈过来,都被宋诚一一拒绝,到后来,干脆避而不见。 挑选了半个月,定下来三百人,都是身体强壮,出身低微之人。这些人大多为贱籍,不过这个不算什么,自有番子持宋诚亲笔信,为他们脱籍。 太和殿里,宋诚向朱祁镇禀报新军已经招募完毕,朱祁镇点头。这件事进展如何,他大体上知道。 “臣想请皇上开恩,让镇远侯戴罪立功,由他训练新军。”宋诚道。 顾兴祖移到诏狱大半个月,每天在小院子里闲得蛋疼,外面也有风言风语,说顾淳徇私。顾淳是在乎别人说什么的主吗?没人敢当面说,要是敢当着他的面说,他的拳头早就抡过去了。 朱祁镇道:“顾卿一生征战沙场,善领兵,训练新军原也合适,只是临阵逃脱的禀性太过跳脱,若是把这禀性教给亲军,岂不糟糕?” 一支刚刚成型的新军,就像一张白纸,交给顾兴祖,万一他教他们一开战就跑路,那还打个屁啊。 貌似很有道理啊,宋诚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兴祖的行为,确实没办法让人拍胸脯保证,他下次上战场不会丢下部下逃跑。可放眼朝廷,除了他,还真没有更合口适的人选。 宋诚只好道:“臣好些天没去看井驸马了,还真有些想念,臣告退,去探探井驸马。” 井源回府后,朱祁镇便派太医院的院正细心为他诊治,只是他伤势过重,又上了年纪,恢复缓慢。 朱祁镇笑道:“卿想请井驸马训练新军?只怕有些难,朕听说,驸马还不能下床。”对这位立下赦赦战功的驸马兼姑丈,朱祁镇很关心他的病情,每天都宣院正进宫询问,对他的情情知之甚详。 宋诚尴尬了,你要不要说得这么直白? “也罢,你去跟顾卿说,朕削他侯爵,着他戴罪立功,待功成之日,再恢复他的爵位罢了。” 朱祁镇一副我看在你面子上的神情,让宋诚有些无语,可还只能谢恩:“皇上英明。” 不日圣旨下,顾兴祖削镇远侯爵,原府居住,着其训练新军。 这些天,顾兴祖不后悔是假的,大不了像宋瑛一样战死沙场,总比苟活强。接到圣旨,他感动得眼泛泪花,哪怕没有爵位,又得去训练新军,可好过窝在小院不见天日啊,诏狱是长住的地方么? 顾淳好意安慰:“祖父当把新军练起来,只要练好新军,必然有重用。”新军是他一手带起来的,还能少了他的功劳? 这个道理顾兴祖自然是懂的,出诏狱马上梳洗更衣,带厚礼过府拜谢宋诚。 宋诚客气一番,收下礼物,说起新军:“我这里有一份训练计划,您只须照此训练就是。”把一张写好的纸递到顾兴祖面前。 顾兴祖高兴:“大人有章程就好,老夫只须照章例办理即可。”接过纸一看,傻眼了:“这这这……” 这么严苛的要求,新军们怎么办得到? 宋诚道:“第一个月为考核期,一个月后考核不及格的,发放银子,遣出新军。这些人受了一个月的训练,也吃了不少苦,为其赎籍也是应该。” 这也是为什么名单定下来后,即刻为这些人赎籍的原因了。这些人可是经过严格挑选的,除了符合要求的身高体重之外,还有负重、耐力等项目测试,考核及格才能成为新军的一员。 顾兴祖道:“大人宽厚,是他们的福气,可这训练,也太严苛了些。”言外之意,想打个折扣。 宋诚断然不准,道:“达不到要求的一律遣回,绝不降低要求。” 顾兴祖用力揪着胡须,只是摇头。 “您老就放心吧,这些人出身都不怎么样,为了能留下,肯定会咬紧牙头熬过第一个月,一个月后已经对这样的训练习惯了。”宋诚笑道。 他之所以不问出身,只对身体素质有要求,甚至为这些人脱贱籍,目的便是在此。贱籍那么多,有血性勇气脱籍的不多,身体条件达到要求的更是少数。 这些人迫切想改变自身处境,有什么苦吃不了? “好吧。老夫尽力一试。”顾兴祖不是很有信心,纸上写的训练项目,他自问年轻时一样也做不了。 宋诚笑道:“营养跟得上是没有问题的。每天保证中午、晚上两餐有肉,三餐都有蛋。皇上已从私库拨了银子,本官也募了一些,这些人三个月伙食、军饷足够。” 顾兴祖又是一惊:“不从国库拨款?” 宋诚点头:“没错。” 第90章 有目的 右安门附近有一块空地,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面积不小,适合拉练。这块地是定国公府的,宋诚跟朱祁镇提了,朱祁镇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现在的定国公是谁。 小太监到定国公府宣人,门子通报进去,徐永宁迎了出来,道:“徐某随公公走一趟吧。” 徐永宁因为得罪王振,去年父亲徐显忠去世后,一直没有袭爵。徐家一门两国公,显赫非常,他这一支更兼任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可以说,京城的防务是由徐家负责的。可是,自从徐显忠去世后,左都督变成张辅,徐永宁空有祖上荣光,却只能赋闲在家。 难得皇帝宣,徐永宁喜出望外,皇帝还能想起定国公这一脉,难得哪。 宋诚见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容长脸,斯斯文文的,不像武将之后,更像读书人,不仅有些奇怪,这就是定国公徐增寿的后人? 宋诚看上那块地,又是皇帝亲自开口,徐永宁自然满口答应。 宋诚道:“作价多少,还请明言。” 徐永宁道:“宋大人这么说就见外了。徐某听说,宋大人为新军募集经费,马上准备好银子,只是一直没有接到宋大人的命令,不好贸然求见,不如这块地就算是定国公府送予新军,不知宋大人意下如何?” 他把“定国公府”四个字咬得很重。 宋诚推辞:“宋某怎么好白拿小公爷的地?自然是要重求购。” 其实徐显忠已经去世,徐永宁没有袭爵,定国公府名存实亡,小国公爷的称呼,只是宋诚客气而已。不过徐氏一门显赫已极,徐永宁没有袭爵,想必也是暂时的。 徐永宁坚持要送:“那块地空着也是空着,宋大人不让这块地荒废,徐某足感诚情,回头徐某就把地契送到府上。” “既是这样,宋某请人牙子作价,按价购买。” “宋大这样,可就太见外了。” 两人你来我往,寸步不让,大有相持不下的意思。 朱祁镇在旁边听了半天,开口道:“宋卿手头不宽裕,作价购买就不必了,回头朕补偿徐卿就是。” 徐永宁大喜,他要的就是皇帝这句话,要是能把定国公的爵位补给他就好了。人人都说宋诚是大魔头,他却觉得宋诚是贵人,以后得多多走动才是。 朱祁镇开金口,宋诚谢恩,收下。 朱祁镇让徐永宁回去,留宋诚说话。 “徐埕上奏折请求郕王出京就藩,不知宋卿怎么说?”朱祁镇打发曹吉祥等人出殿,压低声音对宋诚道,朱祁钰关在郕王府,终究让他放心不下。 出京就藩,既可以是流放,也可以是脱囚笼,端看朱祁钰怎么做。宋诚反问:“皇上的意思呢?” 朱祁镇一直对这位异母弟感情深厚,才留他在京中,出征时以国事相托,让他监国。可让朱祁镇没有想到的是,土木堡兵败的消息传回京城,群臣立即拥护他继位。如今,他已不是以前的郕王了,让他出京,朱祁镇怎能放心? “他是废帝。”朱祁镇轻声道。 废帝何以就藩?让他出京,不是让他拉一支队伍,和朕对抗吗? 宋诚轻轻点头,道:“徐埕,是那个提议南迁的御史吧?” “可不是。”朱祁镇厌恶地道:“这人该杀。”提议南迁,放弃一半江山就该杀了,还为郕王求情,真真该死。 其实朱祁镇冤枉徐埕了,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御史,他不过是在求一个晋身之阶,如果不是担心会惹众怒,他其实想劝朱祁镇杀掉朱祁钰。朱祁钰是文官们拥立的,以王直为首的文官对他有感情,怕是不肯杀他。 宋诚道:“据臣所侦,郕王没有出格的言行。” 朱祁钰每天沉默寡言,大多数时间坐在院中出神,倒是他的妾侍杭氏,常常抱怨饭食粗糙。 “他到底是朕的弟弟。”朱祁镇长叹,下不了手啊。 君臣说了好一阵子话,宋诚才告辞出宫,宫门外一人双手负在背后,长身玉立,见宋诚走来,笑着迎上来,施礼道:“见过宋大人。宋大人圣眷之隆,无以复加。” 正是徐永宁。他出宫后,并没有回府,而是一直在宫门外等候。 宋诚笑吟吟道:“原来是小公爷。小公爷这是做什么?” 无缘无故在这里扮偶遇,没有事才有鬼了。 徐永宁敛了笑,诚恳地道:“宋大人有所不知,徐某得罪阉人王振,九死一生,得英国公求情才没有问罪,却因此不得袭爵,至今还是白身。天可怜见,王振死于土木堡,尸骨不得还,徐某感激不尽。” 你在这里等我,就为了告诉我,你感激老天?宋诚隐隐感觉不妙,干笑道:“可不是,老天显灵,才把恶人收去。” 当日樊忠亲手宰了王振,是宋诚点头首肯,在场的人可不少,到底是谁泄漏消息?要知道朱祁镇对这位害得他当俘虏,差点丢掉皇位的先生还是念念不忘的,万一让他知道自己下令杀了王振,岂不糟糕? 徐永宁不说话,只是看着宋诚微笑。 宋诚表面淡定,道:“如今王振已死,再没有人阻止小公爷袭爵了。想来小公爷不日心愿得偿。” 这才是徐永宁堵在这里的原因,王振是死了,皇帝也把他忘了,要不是今日宋诚看中右安门那块地,那块地又恰好是定国公府的,怕是定国公府会渐渐被人遗忘。如果能袭爵,一块地算得了什么?就是散尽一半财产资助新军,又有何妨? 可问题是,他愿意给,宋诚未必肯收。 “借宋大人吉言,徐某明天就把地契送到府上。”徐永宁意味深长地道。 我去,你这是讹上我了。宋诚道:“不劳小公爷,宋某这就让人去取。”喊陈春桥:“随小公府跑一趟,把地契取来。” 徐永宁意味深长地看宋诚。 宋诚道:“小公爷还有事?” 别以为送一块地就想让我在皇帝面前为你美言,宋诚断然不上当。 徐永宁黯然道:“如今定国公府不复昔日荣光,不配和宋大人交朋友。徐某自惭形秽哪。” 第91章 体力太差 第二天,徐永宁亲自把地契送过来。 不日营帐盖好,营帐前一大块夯实的地面,让人啧啧称奇,角落里还有一些奇怪的铁制勾梯,不知道干什么用。 三百名军士排成四排,眼望站在他们对面的宋诚,每个人都好奇地打量宋诚,对这位因救驾而一跃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少年说不出的崇拜,多少人丧身土木堡,只有他力挽狂澜,立下奇功。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本官奉旨成立新军,诸位自当为国出力。”宋诚锐利的眼睛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道:“从现在开始,严格训练,每月考核一次,考核不及格者,退出新军。” 这里要的是符合要求的军人,不是混吃等死的废人。军士们心头一凛,他们为了脱却贱籍,不顾主家的阻挠,无比坚决地报名参选,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幸运地成为新军的一员,可不能在训练中被淘汰出去。 出了这座军营,他们又能去哪里? “自当尽心竭力为国效忠。” 有人大声喊,喊声先是稀稀拉拉,接着越来越多,到最后只有一个声音,声震上空:“自当尽心竭力为国效忠!” 是的,为国效忠。 宋诚扬了扬手里的马鞭,喊声齐齐停止,军士们胸膛挺得高高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对面的上官,再没有先前的好奇。 “接下来,一切训练听顾将军指挥。” 宋诚示意了一下,顾兴祖走到队伍前,道:“每人绕操场跑八圈。现在开始。” 操场是新名词,宋诚给起的。确实是操场,仿照现代八百米跑道的标准赛场而建,区别只在于,没有橡胶跑道,用石灰画出一条条跑道线。 军士们刚才还好奇地面为什么要撒石灰,现在知道做什么用了。 第一圈他们跑得气喘吁吁,第二圈开始有人掉队,第三圈已溃不成军,第四圈有半数人步行。但凡步行的,顾兴祖都用马鞭抽,虽然不至于抽得皮开肉绽,但马鞭抽在身上,还是有些疼,最主要是,上官不允许他们蒙混过关,很多人只好继续跑步。 八圈跑下来,军士们像散了架似的,不顾地上寒冷,往地上一躺,爬都爬不起来。 宋诚背着手站在跑道旁看,见他们东倒西歪,走过来狠踹两脚,道:“谁让你们躺下?” 军士们一骨碌爬起来,四散跑开,那两个被踹的跑得尤其快。 伙夫敲了三下锣,这代表开饭了,军士们蜂拥而入,一看架子上的大盆,先是呆了一下,接着大叫:“有肉!”也有人大叫:“有蛋。” 架子上一盆盆的肉和鸡蛋,屋子时都是肉的香味,让饥肠辘辘的他们大流口水,至于菜,直接被忽略了。 伙夫长笑吟吟道:“宋大人吩咐了,每天宰杀一头猪,肉管够,你们尽管撒开了吃。” 想到前几天被锦衣卫找上门,他吓瘫了,可得知要他给新军做饭,他又倍感荣幸,上次于大人说瓦剌军即将来犯,号召百姓修补城墙,他也出过力,现在为新军做饭,还有工钱拿,何乐而不为。 军士们听说可以撒开了吃,哪还客气,一时间风卷残云,一盆盆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灭。 大帐中,宋诚和顾兴祖也在用餐,吃的和军士们一样。顾兴祖边吃边摇头:“小崽子们太差了,跑没两圈,就跑不动。” 宋诚道:“体力跟不上。” 三百军士,有十一人是乞儿,能通过考核,是先天体能不错,可营养却是绝对跟不上的。他注意到,能坚持跑六圈的只有一人,就是张益府中的三管家。三百人,没有一人跑完八圈。 顾兴祖道:“依老夫看,就算跑十圈也没什么,何况八圈?确实太差了些。” 早点把我从诏狱解救出来,我帮你挑人啊,你这都挑的什么人?太差了啊。 他话中之意,宋诚如何不明白,微微一笑,道:“若是一个月下来,超过三十人淘汰,皇上定然不满意,怕是会怪责您。” 别忘了你是戴罪立功,要是不把他们训练好,你这“功”立不成,只好继续回诏狱蹲着了。 顾兴祖哪里不明白宋诚的意思,干笑两声,道:“吃饭,哈哈,吃饭。”这小子一点暗亏也不肯吃哪。 吃完饭休息半个时辰,然后练挂勾梯,宋诚示范一下,然后军士们排队上,顾兴祖在旁监督,三百下练下来,晚饭时连筷子都拿不住。 宋诚回府,杨善已在门口等了很久。 “杨大人怎么不在花厅喝茶?”对这个能言善辨的老头子,宋诚印象不错,一边往里走,一边道。 杨善跟在后面,捋须道:“宋大人不在府中,老夫岂敢入内?” 其实是门子拉着脸说宋诚不在,他以为不肯通报,想在门口守株待兔,等宋诚出来,没想到等了一个时辰,却等到宋诚回府。 两人到前院花厅,分宾主坐下,小厮上茶,宋诚道:“杨大人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听闻宋大人练新军,老夫一直想过府拜访,只是……”杨善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继续道:“只是一直未得其便。” 宋诚上任后,锦衣卫更见跋扈,他担心好心惹祸,一直犹豫,今天才下定决心过来。 “哦?”宋诚抬眸看他。 杨善道:“宋大人圣眷之隆,无人能及。只是宋大人可曾想过,在京中练新军易引起猜忌?” 但凡练新军,都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唯有宋诚把新军营帐放在右安门附近,那里临近崇福寺,又有白纸坊,若被有心人参上一本,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现在皇帝一心报恩,自然无人敢提,可恩情总有淡薄的一天,万一到时有人翻出这笔旧帐,再有人落井下石,宋诚身死不足惜,西宁侯宋瑛一世英名却尽丧,甚至极有可能连西宁侯的爵位都会从世上抹除。 不知宋杰为什么没有提醒他?杨善人老成精,觉得这事可大可小,又因为宋诚救了朱祁镇,率军击败瓦剌军,把也先打得逃回草原,于国有大功,思前想后,这才过来提醒一声。 宋诚缓缓道:“杨大人何以教我?” 第92章 各有目的 杨善一言惊醒梦中人,宋诚很快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周,有可能埋下隐患,既然杨善巴巴的跑来提醒他,肯定想好后招。 杨老头能以一介秀才,在众多两榜进士中混到礼部侍郎,处世自然有一套。这个时候,虚心请教没什么。 杨善道:“理应以皇上的名义。” 奉旨建新军,和以皇上的名义建新军,有什么区别?宋诚略一思忖,起身朝杨善抱拳:“谢杨大人。” 皇帝亲军自然可以在京中训练,而要成为皇帝亲军,必须以皇帝的名义筹建。 杨善起身还礼,道:“宋大人客气。三大营为皇帝亲军,若以皇上名义筹建,怕三大营不乐意,难免起争端。” “多谢杨大人提醒。”宋诚诚恳地道。如果不是皇帝亲军,就此埋下隐患,如果以皇帝亲军的名义,又同三大营争食。如今三大营挟土木堡大捷之威,兵威一时无俩,他们能忍宋诚如此作为吗? 锦衣卫有五所,在京中有十几个点,分驻各地的更是不计其数,可这些都是密探,暗中侦查百官以及各地军民动态,现在新军却是军队,对三大营来说,尤为敏感。 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十分考验宋诚的能力。不要说宋诚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就算如杨善这般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奸,也不见得能处理好。 杨善道:“宋大人不怪老夫多事就好。” 宋诚再次道谢,道:“杨大人可有什么需要本官帮忙的吗?比如挪挪位置?” 礼部掌管礼仪、祭祀,负责接待藩国来宾,油水不多,权力不大,琐事倒是不少,六部中,工部有油水,吏部有权力,是以宋诚有此一问。 杨善笑呵呵道:“老夫已六十多岁,只想多活几年,别的不作他想。” 宋诚含笑看他,道:“杨大人身体健朗,一定能再活二十年。” “多谢宋大人吉言。”杨善拱手告辞而去。 第二天散朝后,朱祁镇照例叫宋诚去太和殿说话,言谈中问起新军,宋诚道:“臣为皇上练新军,本为报土木堡之役为瓦剌所杀同袍之仇,而今京中多有谣言,言说臣练新军,意图不轨。臣请将新军移至天津训练。” “有这样的事?谁这么说,朕重重治他的罪。”朱祁镇皱眉道:“卿所建新军不过三百人,能图谋什么?分明是有人散布流言,意图害卿。” 宋诚从几千人中挑选三百人,朱祁镇觉得人太少了,三百人能成什么军,作亲卫还差不多。不过一想宋诚没有训练筹备新军的经验,先让他试试手也不错,才没有再说什么。何况宋诚也说,第一批三百人,成军后再扩大规模。 现在竟然有人对这三百人看不顺眼了?他火大,道:“卿只管安心练军,不用管那么多。”又骂东厂:“成天不知做什么,怎么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来禀报朕?” 锦衣卫和东厂同为特务机构,锦衣卫刺探到的消息,东厂自然也能刺探到,宋诚不愿意说出散布流言之人,东厂为什么不上报? 东厂原先的提督太监是王振,王振死后,一直没有继任者,群龙无首,哪是锦衣卫的对手?曹吉祥在旁边侍候,觉得机会来了,佝偻着腰,陪笑道:“皇上,东厂厂公暂缺,下头的孩子们怕是不能及时侦查到这些。” 关键是没有提督,行动没有指挥,哪来的效率? “嗯?”朱祁镇想了想,问宋诚:“卿觉得何人能够胜任?” 曹吉祥笑容一滞,让谁当你心里没谱吗?为什么要问宋诚?难道你不知道他是锦衣卫头子,东厂的竞争对手? 东厂厂公只有太监能担任,宋诚对太监没有好感,进京后接触最多的便是眼前这位,可曹吉祥不知哪根筋不对,总看他不顺眼。 宋诚想了想,道:“臣觉得,王公公一党不宜为厂公。” 要知道王振生前弄得天怒人怨,现在再任用他门下的人,显然不合适。 曹吉祥怨毒地看宋诚。这小子一定是故意的,知道我是王公公门下,故意这么说,就为了打击我。 朱祁镇是个念旧的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对王振还是很有感情的。他轻叹一声,道:“诸卿都说王先生误朕,其实王先生也是为朕考虑。” 你可省省吧,王振这个死太监只是为了圆自己的英雄梦,因为太监不能领兵,只能为监军,才忽悠你御驾亲征,直接后果就是你从高高在上的皇帝变身为俘虏。宋诚腹诽,道:“皇上,王公公不能认识到自身没有军事才能,统率二十万大军,乃是不智。皇上念旧,念他的好,但臣以为,他的行为,实不可取。” 一针见血指出,王振拿二十万军士的性命当儿戏。 朱祁镇再次叹息,摇头不语。 宋诚道:“为防再次出现王公公这样的人,皇上应慎重委任提督东厂的公公才是。” 你这当面进馋言的小子。曹吉神的眼刀子哗哗地下,宋诚只当没瞧见。 朱祁镇沉默良久,才道:“卿所言甚是。” 一句话让曹吉神后背凉嗖嗖的,得赶紧想办法,要不然掌印太监没指望,提督东厂也没指望,那还混个屁啊。 宋诚单刀直入说正题:“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严查不是办法,臣请到天津练兵,还望皇上恩准。” “朕不准。卿怎能远离京城?”朱祁镇想都没想,立即反对。 宋诚道:“若要新军留在京中训练,还须皇上给予方便。” 曹吉祥阴侧侧地道:“皇上,可令新军并入三大营。” 只要成为皇帝亲军,就能留在京中训练,可并入三大营,宋诚也没有训练这支新军的资格,这支刚刚招募的新军,必然会交给英国公张辅。 朱祁镇不理曹吉祥,道:“锦衣卫再添一卫所吧。” 锦衣卫原是二十四卫之一,是皇帝亲卫,这支新军挂在锦衣卫名下,可算十分合适。 奉旨建新军,这支新军成军后由谁调度指挥,归谁管辖,还是未知数,而并入锦衣卫,也就是皇帝亲卫了,在京中训练,谁敢说三道四? 第93章 得力助手 自太祖设立锦衣卫始,锦衣卫下辖前、中、后、左、右五所,仪仗十卫,现在突然多出一所,而且还那么明目张胆人尽皆知地矗立在右安门附近,很多朝臣十分不安,都察院再不作为就不合适了,以俞士悦的性格,也不可能睁只眼闭只眼。 刚进都察院不到一月的御史李刚受命弹劾朱祁镇坏祖制。 不弹劾宋诚,而是弹劾皇帝,耐人寻味。 新军们倒是意气风发,早就想进锦衣卫了,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不过训练实在艰苦,每天清早绕跑道跑八圈,然后吃早饭,吃完早饭挂勾梯,挂完勾梯吃午饭,吃完午饭在寒风中站一个时辰,站完了,还要练一个时辰弓箭。 这一套动作如果没有完成,晚饭就不能吃了。 几天下来,超过一半的人能跑完八圈,可还有很多人只能继续在鞭子的追赶下疲于奔命,一天下来,总有几十人任务没有完成。 又是一天训练结束,几个没有完成任务的军士唉声叹气,三管家古原在一群军士的簇拥下准备去吃晚饭,听到叹气声,停住脚步,道:“我要是你们,就晚上多跑几圈,争取早日跟上来。别忘了宋大人说了,一个月考核不及格,退出新军。” 晚饭没得吃,第二天清早在跑道上,体力高下立判,只要跑步没有完成,接下来的项目也完成不了,体力耗尽了,如此恶性循环,迟早会被辞退。 唉声叹气的军士七嘴八舌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他们做梦都在跑步,可睁开眼睛,还是跑不了八圈。 古原是第一个一口气跑完八圈的,在新军中也算小有名气,已有些人自发聚到他身边,这时听唉声叹气的军士这么说,有人立即不高兴了,道:“自己没本事,就不要怨别人。” “你这么说就太过了,我哪里有怨他?” 一方信心满满以为能在军营立足,一方心情不好,正想发泄,晚饭没得吃,漫漫长夜很难捱啊,双方说着说着,就要动手。 “精力过盛是吧?”清朗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一个俊朗少年身披灰色貂皮大氅,缓步走到对峙的两拨人中间,道:“精力过盛给我跑步去,每人再跑十圈。” “宋大人——”一片哀嚎声。 宋诚道:“你们是上了战场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同袍,为一点小事几句口角就要大打出手?给我跑,跑死算了,反正你们这样的,上了战场迟早也会被杀。”随手指一个看热闹的军士:“你给我数,每人十圈跑完才准回来。” 那被指到的军士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宋大人,我吗?是我吗?” “没错,就是你。”宋诚眼睛扫过为古原打抱不平那人,道:“你很有本事啊,那跑二十圈好了。” 那人吓傻了,哪敢出声?倒是古原还算镇定,为那人求情:“宋大人,标下愿意为他分担十圈。” “挺有义气是吧?你也跑二十圈。” 这下再没人敢吱声了,两边十三人垂头丧气走向操场,开始跑步,已经在吃饭的军士听到消息,捧着碗,碗上堆满了肉,到操场看热闹。 宋诚紧了紧大氅,迈步上车,回府。 按照惯例,由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打响第一炮,接下来弹劾的奏折将铺天盖地,而且这次首当其冲的是朱祁镇,说他代宋诚受过也不为过。宋诚接到消息,天色已晚,宫门已闭。 宋杰在滴水檐下等候,见他下车,道:“外间都在说,锦衣卫成立新军,扩充军队,要与三大营一争长短,可是真的?” 宋诚施礼毕起身,道:“没有的事,不过挂在锦衣卫名下而已。” “你整天在外面忙碌,爹也没能耐管你,你别让你娘担心就好。”宋杰道:“前些天托到爹这里,想资助新军的人,今天全都没再提这件事了。” 儿子这是把勋贵们都得罪了吧?宋杰担心得不行。 宋诚一边虚扶宋杰进屋,一边道:“没事的,过两天他们回过味儿,会送更多的银子过来。” 以前锦衣卫体察上意,查抄的勋贵太多了,大家有心理阴影。本来以为宋诚奉旨练新军,跟锦衣卫没有一个铜板关系。宋诚又放出风声,新军装备军饷不从国库走,而是要自行招募,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勋贵们意识到,这是讨好宋诚的办法,宋诚出身勋贵,大家同一战线,只要把他哄好了,没道理还揪着勋贵不放。于是银子跟流水似的送上来。 现在发现,原来资助的是锦衣卫,没有军队的锦衣卫就够可怕了,现在有军队,那还了得?绝壁是祸害啊,还上紧着送银子?有病啊。送银子的后悔了,准备送银子的退缩了。 宋杰只是摇头,儿子自小被父亲宠坏了,一直无法无天,现在长大了,他也管不了了。 宋诚陪父亲说了一会儿话,又陪吕氏吃过晚饭,回到书房,铺开纸准备写奏折,门子来报,杨善来了。 杨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狐狸皮大氅的帽子都戴上了。宋诚哭笑不得,道:“杨大人这是做什么?” 难道说,他成过街老鼠了? 杨善把帽子捋下,干笑:“天气太冷了,风直往衣领子里钻,不裹严实些,老头子就要冻死了。” 这几天确实冷了些,但没冷到会把他冻死的地步。宋诚也不说破,把他让到花厅,分宾主坐下,道:“杨大人有急事?” 你要说你是怕同僚瞧见,半夜才来,我可就翻脸了。 杨善不说话,手伸进大氅,在衣襟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本奏折,道:“宋大人请看。” “这是什么?”宋诚接过一看,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奏折洋洋洒洒万余字,主题只有一个:锦衣卫建新军很有必要,宋诚是建新军的不二人选。 “多谢杨大人。”宋诚一字字看完,起身施礼,这份礼不可谓不重,同时生出一个念头:“左都御史之位空悬,若杨大人不弃,本官可向皇上举荐杨大人。” 左都御史清贵无比,又是都察院一把手,怎么说也比礼部侍郎强。杨善显然没想到宋诚会这么说,砸巴砸巴嘴,道:“多谢宋大人。” 若能擢升为左都御史,那敢情好啊。 宋诚展颜笑道:“如此,本官明天向皇上举荐杨大人。” 第94章 就这样吧(求收藏) 寒风呼啸中,一辆辆马车停在宫门外,一个个朝臣从车里下来,朝午门前走去。 宋诚掀开车帘,寒风扑面而来,吹得车里的炭盆明灭不定,炭屑乱飞。天越来越冷了,上朝纯属折磨人,什么时候不用上朝就好了。宋诚嘀咕一声,下车,也朝午门前走去。 朝臣们的胡子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好不容易把胡子收拢了,就见宋诚双手笼在袖中走来,略带稚气的俊脸,光洁溜溜的下巴,年轻得让人无法直视。 “咳咳……”不知谁被风呛了一口,可着劲咳嗽,接着咳嗽的人越来越多。 宋诚目不斜视,找到自己的位置站了。 朝臣们咳了好一阵,总算缓过气,齐唰唰把眼睛投在宋诚脸上,却见少年神色自若,身姿挺拨地站着,笼在袖中的双手垂在身侧。 果然英雄出少年,老夫像他这般年纪,哪能如此镇定?不少人心里暗叹。 纠察风纪的御史见朝臣们像行注目礼似的,再看宋诚,就那么旁若无人地站着,也无语了。 宫门开启,群臣上朝。 外国使节上殿朝见毕,奉旨出京的朝臣按例觐见,这都是老传统了,一般商议政事前,优先处理这两拨人的事。待这两拨人先后出殿,李刚出列道:“皇上擅自更改祖制,臣以为不妥,此例一开,国将不国了。” 昨天的奏折朱祁镇留中。 朱祁镇本想就这么算了,不跟李刚计较了,没想到李刚不依不饶,今天特地上朝,第一个跳出来,开口指责,大帽子一扣,就是“国将不国”。 朱祁镇脾气再好,也不高兴了,只是锦衣卫多一所,就国将不国?太祖设五所怎么就没事? 他还没说话呢,徐埕跟着出列,道:“臣以为,李御史过虑了,太祖定下锦衣卫下设五所之例,不过合五之数,如今皇上体察民情,多添一所,有何不可?” 这话说的朱祁镇龙颜大悦,皇帝是九五之尊,锦衣卫是皇帝亲卫,所以下设五所,现在他不在乎这个,增加一所,有什么大不了的?揪着这个不放有必要吗?他第一次看徐埕有点顺眼,微笑点头。 朝臣们一看都察院自己先乱起来,不由大摇其头,更有人觉得,王文犯事后,都察院已经废了,俞士悦魄力不足,不足以服众。 自俞士悦带领御史们在午门前静坐后,擢升俞士悦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呼声极高,朱祁镇也为此举棋不定,升一个带下属静坐胁迫自己的人,实在太憋屈,而经过这件事后,俞士悦深得御史们拥护,重新任命一个人,怕是不能服众。 俞士悦不理朝臣们异样的目光,声若洪钟道:“臣以为,皇上此举殊为不妥,当遵祖制,着新军归五军都督府节制。” 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是英国公张辅,现在还在府中养伤,不过文官们乐见武将们窝里斗,觉得这主意极好,一个个争先恐后道:“臣附议。” 附议你个头啊。宋诚道:“皇上,五军都督府节制天下兵马,新军本就归五军都督府节制,何必再议?” 锦衣卫名义上归五军都督府管,但只是名义上而已,锦衣卫直接向皇帝汇报,无论皇亲国戚还是勋贵大臣,只要觉得你有不法事,可以越过任何机构直接拿人,这也是它让人闻之胆丧的原因。 既然锦衣卫名义上归五军都督府管,那么在锦衣卫名下的新军,理论上也归五军都督府管,这个是没错的。现在俞士悦说把新军交给五军都督府,一群文官急吼吼跳出来附议,末了被当头一棒,新军本来就归五军都督府管嘛,你这提的什么破建议? 俞士悦被将了一军,依然神色如常,附议的文官们却觉得脸上挂不住,都是宋诚闹的,犯了常识性错误。 朱祁镇道:“就依宋卿,新军之事,就这么定了,不必再议。” 什么叫就这么定了?群臣傻眼,合着说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啊。 不过皇帝金口说不议,再纠缠就是打皇帝的脸了,很多人摸了摸袖里的奏折庆幸,幸好做两手准备,等会儿把奏折递上去就是。 散朝后,宋诚照例去太和殿,朱祁镇笑道:“卿说得好,一句话堵住他们的嘴。” 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到宋诚话一出口,群臣脸色骤变,十分开心,当日他被俘,这些臣子没有施救的行为,实是寒了朱祁镇的心,只是法不责众,他只好不追究,可这件事,像一根针,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这也是宋诚一提建新军,朱祁镇便准了的原因。 宋诚念念不忘为战死在土木堡的将士报仇,可朝臣们呢?除了兵部职责所在,堪验将士们的军功之外,谁把战死的将士们放在心上?朝臣们关心的是保住自己的利益,谁当皇帝不重要,谁战死也不重要,他们的利益才重要。 现在他们反对新军挂在锦衣卫名下,不过是担心自己的利益受到伤害而已。 宋诚道:“臣以自己之法练新军,假以时日,新军定然不会让皇上失望。” “你我君臣做一番大事让他们看看。”朱祁镇剑眉一轩,道:“卿尽管放心去做,一切有朕呢。” 宋诚心头一暖,道:“臣害得皇上被弹劾,臣万死。” 朱祁镇摆手道:“不说这个,他们爱弹劾,让他们弹劾去。” 说话间,小太监抱一摞奏折进来,道:“皇上,这些都是弹劾……” 朱祁镇拿起一本看了几行,放在御案,再拿起一本,又看几行,再次放下,不一会儿一摞全看完,道:“烧了。” 小太监吃惊:“皇上!”如果让朝臣们知道奏折被烧,一定引起轩然大波。 朱祁镇道:“都烧了。” 宋诚从袖里拿出一份奏折,道:“皇上请看。” 这封奏折,是杨善所写,宋诚看过那封。朱祁镇看后埋怨道:“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提朱笔批了,用印毕,交给小太监:“发下去。” 发哪里?内阁啊。不经过内阁,不经过待诏,直接批了,完全不按流程走啊。小太监傻眼,期期艾艾道:“皇上……” 您这样真的好吗? 第95章 没有资格 又是杨善这个异类!张益觉得很有必要把杨善下放到基层,可他是正三品的侍郎,外派为官,怎么着也得是个封疆大吏。这是调离权力中枢,还是让他威风八面?难道让这老货最后风骚一把? 这个死秀才实在不让人省心哪。 张益这里举棋不定呢,宋诚上奏折举荐杨善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杨善为亲军正名的奏折刚上两天,宋诚就举荐他,这不是内幕交易又是什么? 朱祁镇当然准了,可圣旨到内阁,封回了。 事件也从朱祁镇不遵祖制,新军该归谁管辖急速转为左都御史由谁担任。 都察院和锦衣卫,一文一武,两把尖刀。这两个机构一向为百官所忌惮,都察院是清流,是读书人风骨的展示场所,也只有文官才能进入,而成为左右都御史,无疑是很多文官梦寐以求的事。 俞士悦因为率御史们到午门静坐,初初以为朱祁镇经历被俘后性情大变,喜宁、王文、陈循的下场都是有目共睹的。他觉得,如果被贬官,已是最好的结局,才把长子老妻送回老家。可等了几天,朱祁镇不仅没有降罪的意思,反而有人举荐他为左都御史,只是被朱祁镇留中而已。 没有斥责举荐的人,只是留中,可见在朱祁镇心中,他是不错的人选,虽然局势未明,再进一步还是有希望的。俞士悦表面没说什么,但要说内心对这个官职一点没希翼,那是不现实的。 宋诚莫名其妙地乱入,有如一颗小石子,让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你说你一个武将,手伸得也太长了,管到都察院的任命上来,算怎么回事? 俞士悦依然如往常一样上公庑处理政处,看着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内心很不平静,要不要组织人弹劾宋诚的爹西宁侯宋杰呢? 宋杰今年三十六岁,不知是宋瑛太出色,还是咸宁公主太宠爱,总之他一直在混日子,出格的事没干过,显摆的事也没干过,大家都以为,有朝一天宋瑛和咸宁公主没了,他撑不起西宁侯府。 可谁也没有想到,他有一个在勋贵圈当小霸王的儿子,在勋贵圈混得开也就算了,居然在咸宁公主薨和宋瑛阵亡后,立下救驾大功,一跃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朝廷数得上号的人物。 不知多少人眼红宋杰,父母在的时候,给他撑起一片天,父母没了,儿子强宗胜祖,让他得以继续混日子。 可再混日子的人,若要鸡蛋里挑骨头,还是有一两件事能拿出来说道说道的。要不要给宋诚一个教训呢? 宋诚就没有他这么犹豫了,内阁封回,他马上登门拜访张益,门子入内通报的功夫,刚好张阳从府里出来,一见宋诚,脸色十分不好看,可还不得不上前施礼:“见过宋大人。” 他被逼在府中读书,快被逼疯了,求了祖母,才得以出府闲逛,没想到刚出府,就见宋诚一身麒麟服站在台阶上,台阶下一群飞鱼服,拉风得不行。 他最不愿意见的就是宋诚了,想退回去又来不及,宋诚瞧见他了,笑吟吟看他呢。 宋诚道:“张公子奉祖命来迎接本官吗?哎呀呀,何必如何客气。” 鬼才出来迎接你。张阳脸色更难看几分,道:“宋大人稍待,张某这就打发人去请家祖。” 张阳转头吩咐小厮入内通报,大门打开,张益大步出来,笑容满面道:“哎呀,宋大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哪。” 怎么说宋诚也于他有救命之恩,对待恩人该有的态度还是应该有的。 宋诚笑道:“张阁老客气了。” 你要不要脸啊,就这么大刺刺跟我祖父平辈论交?张阳一万个不服气,可人家麒麟服在身,他不服气还真不行。 张益和宋诚把臂而行,走了两步,像是才突然想起张阳矗在那里似的,脸一板,喝道:“还不回去读书?今天要不要把今早交待你读的文章背出来,老夫决不轻饶。” 张阳泪奔,他今天没看黄历,才会这个时候出门吗? “来来来,宋大人,这边请。”张益跟变脸似的,转过头又笑容满面,和宋诚把臂同行,一直把宋诚让到书房,分宾主坐下。 老仆上了茶,张益道:“回京后政务繁忙,一直未能过府拜访,还望宋大人不要见怪。” 土木堡之役,首辅曹鼐不幸罹难,随驾的内阁只存一个张益,回京后,他理所当然成为首辅。因为他运气好,遇到宋诚,为宋诚所救。人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才有希望,不是吗? 不管孙子和宋诚多么不对付,甚至他一群孙子辈捆一块也比不上宋诚一根手指头,可宋诚对他的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所以,客气话还是要说的。 宋诚笑吟吟道:“好说。”竟是对张益的客气话全部收下。 张益笑容僵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谦虚吗?难道不知道老夫只是客气一下? 宋诚喝了一口茶,道:“听说阁老把圣旨封回了,不知是什么原因?” 你能不能迂回一下啊,这才坐下,就开门见山?张益被茶水呛着了,好不容易咳嗽完,缓过气,道:“宋大人说的是举荐杨思敬为左都御史之事?老夫以为,杨思敬能言善辩,为御史是不错的,可担任左都御史,却是有些不够格。” 宋诚意味深长地看他,你确定杨善听到你这句话,不会喷死你吗? “宋大人年轻,想必不知道杨思敬只是一个秀才吧?”张益眼眸闪过一抹得意的光,杨善以秀才的身份进入官场,几十年下来,没少被埋汰,可以说对他的学历无人不知了。 宋诚道:“那又如何?杨大人资格老啊,太宗(当时未改庙号成祖)靖难时追随太宗至今,历多少朝了?我算算。” 他还当真扳起手指,有板有眼地算起来。 张益道:“宋大人这就不懂了,应该先论出身,再论中举先后。” 如果同是两榜进士,自然应该先论中举先后,可若是进士和举人论出身,举人就应该回避。举人尚且如此,何况杨善一个秀才? 第96章 交换条件 这是鄙视他出身勋贵吗?宋诚道:“杨大人十七岁中秀才,若不助太宗靖难,举人、进士自是信手拈来。” 白发苍苍依然名落孙山的童生太多了,十七岁考中秀才,应该很有天赋吧?宋诚理直气壮为杨善说话。其实杨善以一介秀才,混到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可想而知,这人能力很强,为人处世也有一套。 让宋诚没有想到的是,张益捋须微笑道:“老夫是永乐十三年的二甲进士,同年授中书舍人。当年老夫才二十岁。” 你说杨善十七岁中秀才了不起,那我这个二十岁中进士的呢? 这是被打脸了吗?宋诚面不改色道:“张阁老赶上好时候啊,杨大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要是杨大人晚生几年,想必也能如此。” 有你这么强词夺理的吗?张益被气得不轻。 宋诚后面还有呢,慢条斯理道:“以中秀才先后论,张阁老还得叫杨大人一声年兄呢。” “这这这……”张益不吹胡子瞪眼不行啊,实在快被气死了,哪个两榜进士会跟人论谁先考中秀才?有这样论的吗? 宋诚一本正经道:“杨大人以雄辩闻名与世,张阁老封回圣旨,难道不怕杨大人记恨在心,哪天逮着机会,和你死掐到底吗?” 张益冷笑:“他雄辩又如何?要论引经据典,博闻强记,老夫哪里输给他了?” 恰恰相反,他诗文操笔立就,怎会怕了杨善?只是以他的出身,自惜羽毛,不屑如杨善一般破罐子破摔罢了。 宋诚道:“阿阳不是读书的料,进新军又吃不了苦,张阁老就不想为他谋个出身吗?” “嗯?”张益眼眸猛地睁大了,锦衣卫倒是好去处,可张阳是他的孙子,把孙子送进锦衣卫,御史不弹劾他才是怪事。再说,就算要进锦衣卫,也得眼前的少年点头,没有他点头,哪里进得了? 宋诚话题又转回来:“杨大人任左都御史,再合适不过,张阁老不肯同意,我只好去另外几位府上转转,说不定有哪位同意了呢。” 张益是首辅,内阁他说了算,其他几位说凑数过分了些,可真有个什么事,他不点头,怎么可能通过?宋诚话里的意思,他怎会不明白? “阿阳实在不让人省心,他与宋大人自小一块儿长大,还请宋大人为他谋个出身。”张益缓缓道。 宋诚要把杨善送上左都御史的位子,肯定办得到,若他坚决不同意,或是为自己招来灾祸,或是好处落别人家,怎么说他和宋诚还有并肩头杀敌的交情,宋诚又对他有救恩之命,这都是渊源。 张益若是理不清这些弯弯绕,就枉为首辅了。 宋诚道:“确实是,我和阿阳是从小打出来的交情,他可没少挨我打。” 张家的孩子以读圣贤书为荣,不怎么锻炼身体,还真被宋诚从小打到大。张阳只会耍嘴皮子,宋诚可是直接抡拳头,先把他打趴下,再喷他一脸。 张益也知道张阳没少挨打,听宋诚这么说,嘴角抽搐,可他做到首辅,已是位极人臣,又到现在这个岁数,不得不为儿孙辈铺路,几个儿子能有一个中进士他就含笑九泉了,孙子辈是不用指望啦,如果能另辟蹊径,待曾孙成长起来,以保门庭不倒,他就无憾了。 宋诚把剩下的茶一口喝了,道:“新军缺一个先生,不知阿阳可有兴趣?” “先生?新军?”张益以为自己听错了,新军缺一个先生,和张阳有什么关系?张阳还需要人好生管教,哪能给人当先生? 宋诚笑微微道:“不需要考试做文章,只需要教军士们识字,会一些粗浅道理就好,有如学童启蒙。” 张阳读十几年书,如果连一个启蒙先生也做不了,那还考什么试啊,不如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新军也需要读书识字么?”不怪张益奇怪,丘八让文瞧不起的原因之一,就是不识字。当兵不需要识字,是普遍共识。 宋诚道:“说了是新军,自然处处与众不同。” 成为新军的先生,虽然不算锦衣卫正式编制,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能得这些正式编制的新军敬重,这份人脉可就惊人得很了。他们不是普通军士,是锦衣卫的一员。 张益几乎可以断定,张阳纵然不能高中,但只要谋了这份差事,以后在京城也能像锦衣卫一样拉风,最重要的是,他依然是文人身份,不丢自己这个首辅的脸,想参加科举时,还能随时抽身出来,可谓文武兼备,两边通吃。 这算是杨善任左都御史的条件了,如果他不答应,就太不识相了。 他示意老仆换热茶,捋须笑吟吟道:“阿阳有劳宋大人了,你们自小交好,交情非比一般,还望你提携一二。” 宋诚笑道:“好说,好说。” 送宋诚出门的时候,张益低不可闻地道:“这旨意嘛,也该下来了。” “是呢,回头我去催一催。”宋诚说着出门,十几个身着飞鱼服的校尉紧随在后,呼啦啦上马,围在宋诚的马车周围。 张益目送宋诚马车远去,轻声道:“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这才十六岁,便有这份心智,再过十年还了得。 张阳听说让他去教导新军,坚决不干,可在张益的棍棒威胁下,只好含泪答应,又气不过,连夜跑到西宁侯府拍门,要找宋诚。 宋诚院子里一株梅花开了几朵,苏沐语见了,嚷着要赏梅花,大冷的天,非拉着宋诚在院子里说话。 宋诚身披大氅,手戴新做的狐狸皮手套,站在梅树下,仰头看了半天,道:“不能明天天色明朗再看吗?” 老梅树太高了,气死风灯照不到,又没有月亮,一眼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爬上去照亮,让你看。”苏沐语说着,抢过丫环手里的气死风灯,赤溜一下爬上去了。 太生猛了,宋诚的下巴吧哒一声掉了。 “小心点,别掉下来。” “没事。我在家的时候常爬树。”苏沐语豪迈地扬了扬手里的气死风灯。 宋诚抹汗,大姐,你已经十五了,貌似你的同龄人都嫁人生娃啦,你这样皮,真的好么? 第97章 机会还是折磨 苏沐语不愧是经常爬树的,三两下窜上树,拿气死风灯照了照,挂到开花的枝丫上,道:“看清了吗?” 孤伶伶的气死风灯高悬半空,发出暗淡的光。宋诚道:“快下来。” “看见没有?”苏沐语兀自指着梅花问。 宋诚无语一息,道:“你要喜欢,折下开花的梅枝插瓶。赶紧下来。” “这主意不错。”苏沐语说着,果断折下一枝梅枝,赤溜一声滑下来,拿给宋诚看:“好看吗?” 今冬天气冷,梅花开得早,两三朵梅花含苞欲放,花蕊在风中微微颤抖。梅花插瓶,放在桌上,两人坐下闲话,宋诚道:“沐语啊,你说亲了没有?” 苏沐语左看右看,越看越觉梅花好看,随口道:“去年马员外的儿子亲自上门求亲,被我打跑了。” “为什么打跑?”宋诚再次无语。 “他老纠缠我。打了他后,他再没有成天跟在我身后转,挺好的。” “……你这样,会嫁不出去的。” “谁说我要嫁人了?我要治病救人,做神医。”说到自己的理想,苏沐语转头看着宋诚,眼睛亮晶晶的,桔黄色的烛光在她身周镀上一层黄色的光,亮得人睁不开眼睛。 宋诚的眼睛落在小妮子吹弹欲破的腮帮子上,很想伸手摸一摸,然后他就真这么做了:“有蚊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娇嫩的肌肤,滑腻的触感让他欲罢不能。 苏沐语一点没感觉被一本正经的美少年猥琐了,左右张望了一下,道:“哪来的蚊子?没看到啊。” 大冷的天哪来的蚊子?宋诚偷笑,正想再轻薄一下,门子来报:“世子,张阁老家的张阳张公子求见。” “不见。”宋诚道:“让他明天到军营即可。” 门子道:“张公子说,您不见他,他就要放火烧府邸了。” 半夜三更的,任谁拍门,门子也不理。 张阳拍了半天门,朱红大门还是纹丝不动,不由大怒,抬脚猛踹,厚重的大门被踹得咣咣响,门子听着声音不对,骂骂咧咧披上棉袄起来开门,见是一个状若疯颠的少年,自然要教训一顿,听说是张阁老府上,骂得更凶了:“张阁老府上又如何?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来这里撒野,老子废了你。” 张阳眼看一群抄着棍棒的护卫飞快冲来,不服软就要受皮肉之苦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说出宋诚请他当先生的事。 门子一听,还真有正事,那你踹什么门?把张阳教训一顿,这才给他通报。 宋诚满不在乎道:“他要烧就烧呗,关我什么事?” “世子,他说要烧我们府邸。”门子忍着笑道。张阳说这句话时,他可没客气,抬腿就踹,张阳挨打经验丰富,狼狈万状地躲开了。 宋诚道:“烧我们府邸?让他烧。”张阳要敢烧西宁侯府,不用宋诚说话,张益先收拾他,送他十个熊胆,他也不敢。 世子就是霸气,赶紧打发张公子走人,回房睡觉才正经。门子答应声,飞快走了。 宋诚拈了拈指尖,滑腻腻的感觉尚在,还想怎么揩油呢,就听苏沐语道:“谁啊,敢烧你的府邸?” 她在太医院,多少知道一些,现在的宋诚,可谓威风八面,谁这么牛逼,敢扬言烧他的府邸?这是不要命了吧? “气话而已。” 苏沐语抱着插了梅花的瓶子回自己院里了,宋诚也收拾睡下了,只有张阳对着再次紧闭的大门,气得想撞头。 半夜起风,天亮时开始下雪,雪坷子越下越大,宋诚从太和殿出来时,天灰蒙蒙的,鹅毛大雪纷飞,能见度非常之差。宫门前不见车马,朝臣们早走光了。 “去军营。” 小四答应一声,把车帘压好,驾车朝右安门驶去。 张阳坐在马车里咒骂着,押送他的老扑劝道:“老爷是为您好,您就知足吧,没见六公子去求老爷,也想去军营当先生吗?” 六公子是张阳的堂兄,这位比他年长一岁的堂兄也不是读书的料,听说有这么一条门路,马上求到张益那里。 张阳气呼呼道:“老六要去,尽管去好了。” 他最烦这个不要脸的堂兄了,从小到大,他有的,堂兄非要抢到手,现在他沦落到跟一群丘八混一块儿,堂兄也来抢。不如哪天怂恿丘八们暴打他一顿?这么一想,他便觉得丘八们不那么讨厌了。 老仆道:“要不是您和宋大人从小打出来的交情,您以为这么好的机会能落到您头上?京中想巴结宋大人的不知有多少,想挤进锦衣卫的也不知有多少,只有您捞着这差事。别以为人人骂锦衣卫跋扈,那是因为他们不是锦衣卫。” 老仆一语道破天机。 张阳不说话了,昨晚父亲也这么说,还庆幸宋诚念旧,觉得宋诚真的长大了,让他跟宋诚学。 宋诚哪里长大了?分明想出新的办法折磨他。张阳恨恨地想。 宋诚的马车驶进辕门,他掀起车窗帘一角望出去,灰蒙蒙的操场上,一条条人影奔跑而过,跑道边,一人身披大氅,手持马鞭,应该是顾兴祖了。 宋诚下车,朝顾兴祖走去,走到近前,顾兴祖才看清是他,道:“依然是八圈,没有人掉队。” 自从那晚宋诚罚吵架的古原等人跑二十圈后,这些小兔崽子们进步神速,现在跑八圈已经没有问题。 宋诚看着一条条从面前跑过的身影,道:“明天开始负担二十斤。” “啥?”顾兴祖被惊着了,嘴张得老大,灌了一嘴风,咳了几声,才道:“负担?” “每人背一米袋沙包跑八圈。” 古原从他身边跑过,隐约听到这么一句,一个趄趔,差点没摔倒。 顾兴祖道:“会不会太严苛了?就是三大营也没有天天训练,更没有这么严格的训练。” 他担心军士们吃不消,八圈跑下来,很多人已经累得不行,要是背二十斤重的沙,怕是连八圈都没能跑完。 “必须这样!三大营也没有一天三顿蛋,两顿肉管够。”宋诚道。 顾兴祖服气了:“这倒是。” 第98章 风雪中 跑完步,军士们掉头冲向食堂,速度之快,只能用无以伦比来形容了。 宋诚转头看顾兴祖,那眼神,分明在说:“看看他们,风雪中跑完八圈还这么精神。” 顾兴祖深有体会地道出军士们的心声:“食堂暖和。”其实我也想去有炭盆的食堂呆着,又暖和,又有肉吃。 食堂和操场一样,名字都是宋诚起的。 “去看看。” 宋诚说着当先而行,顾兴祖急走两步,越过宋诚,觉得不妥,又停步让宋诚走在前面。孙子的发小,现在成为自己的上司,他一直习惯不能,却又无可奈何。 食堂里,军士们铠甲上的雪化成水,滴滴嗒嗒地往下掉,可没有人理会,人人冲向案板,上面两大盆鸡蛋眨眼间被抢光,军士们埋头大嚼。 伙夫又端一盆鸡蛋出来,放在案板上,抬头见宋诚进来,想施礼,宋诚摇了摇头,他便悄悄退下。 刚端出来的鸡蛋又被抢光,装馒头、稀粥的大盆也全都是空的,宋诚进里间一看,灶上热气蒸腾,还在蒸馒头呢。 伙夫长解释:“军士们特别能吃。” 宋诚点点头,看了看堆得跟小山似的一袋袋面粉,一筐筐新鲜鸡蛋,道:“过两天让人在后面搭一个棚子,雇几个人养些鸡、猪。鸡蛋和猪肉,我们可以自给自足。” 伙夫长呆住:“宋大人……”军士们太能吃了,连宋大人都支撑不住了吗? “食堂后的空地,别浪费,现在天气冷,搭个棚子先养鸡,你再找几个人,最好是妇人,让她们养。” 宋诚还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打算,徐永宁送的这块地很大,军营和操场只用了不到一半,还有很多空地,宋诚打算在食堂后加一堵墙,开一个门,用来做养殖场。 伙夫长听说让妇人养鸡,眼睛贼亮,婆娘天天在家闲着没事,可以让她过来。他赶紧道:“是,小的明天就去办。” 顾兴祖老大不乐意:“要是在营帐养鸡,会被笑话的。” 宋诚挑眉:“谁敢笑话?真当我锦衣卫是吃素的不成?” 养一支军队,装备武器军饷的花费跟流水似的,银子一撒进去,连个响都没听见。现在只是伙食,接下来还有武器研发,这个也很烧钱。最重要的是,能带来利润的项目现在还没有进帐。 从勋贵们那里弄来的银子,最多只能支撑半年,半年内必须有稳定的收入,来支撑这支军队。 如果要靠这支军队出征的话,三百人是远远不够的,增加军士,意味着花费增加。必须有一些获利丰厚的生意或是工业,要不然,半年后只能再次向勋贵们伸手了。 以宋诚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只要他暗示一下,大把的人送银子送门,可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顾兴祖皱眉:“三大营是皇上亲军,也没有一天两顿肉,三天能有一顿肉就不错。他们这么能吃,谁也供不起。”这是养军士呢,还是供祖宗?就是中产之家,也没有天天吃肉吧?还一天两顿,不吃穷才怪。 “是呢。”伙夫长附和,他也看不过眼,觉得太优待这些军士了,可是不敢说啊,万一惹恼宋诚,他的老命还要不要了。 宋诚道:“你们知道什么……” 一句话没说完,风中隐隐传来喊声:“宋大人,宋大人,你在哪里?” 这谁啊?很多军士捧着饭碗跑门口张望。 不用宋诚吩咐,伙夫长巴巴跑出去,很快回来,道:“宋大人,一位年轻的公子,站在操场上喊您。” 张阳来了,不去大帐,就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扯开嗓子吼,老仆在一旁劝,他充耳不闻。 “别管他。”宋诚道:“由他喊去。一天两顿肉这事,不用再说。老赵,养鸡养猪的事就交给你,你找会的来,要是办不好,你知道什么下场。” 伙夫长老赵点头哈腰道:“是,小老儿这就找人去办。” 办得好会得到重用,从此攀上这位炙手可热的宋大人,办不好全家遭殃。老赵素来心思活泛,什么事没有风险?端看值不值罢了。有几人能攀上宋大人?为宋大人做事,敢不用心,脑袋掉了也是活该。 他忙不迭答应下来,马上寻思怎么把事情办好,让宋诚满意。 宋诚走到外间,道:“我数十下,没吃完的就不用吃了。一。” 拥堵在门口看热闹的军士哄的一声全跑回来,把碗里的蛋使劲往嘴里塞。 “二。” 有人咽得太急,被呛了。 “三。”有人扔掉筷子,直接用手抓。 “四。”有人吃完碗里的,冲过去再盛一碗。 …… “九。”有人腮帮子鼓鼓的,已经放下碗筷,实在吃不下了,嘴马塞得满满当当啦。 “十。”咣的一声,所有碗筷全放在案板上,每个人还在咀嚼,有些人碗里还有蛋或馒头,知道宋诚军令如山,一听时间到,只好放下。 宋诚下令:“操场列队。” 军士们飞快朝操场跑去。 张阳还扯着嗓子喊呢,突见一群丘八飞跑而来,他退后几步,惊恐地道:“你们要干什么?”难道宋诚要杀了他? 军士们哪去理他,飞快列好队,站在风雪中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每天都必须这样站一个时辰,从最初的双腿麻木难以支撑,到现在习以为常,只要列队,必然是这副姿态。 宋诚走到队列前,道:“现在到上勾梯,齐步走。” 还要挂勾梯啊?军士们意外,但没有人有丝毫迟疑,迈步就朝勾梯的方向走。 张阳呆了一下,扯着嗓子大喊:“宋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宋诚哪去管他。 眼看宋诚走在队列旁,一个长胡子将军紧随在后,估计这人是顾兴祖,两人都没搭理他。他不乐意了,小跑追上去,道:“宋大人,你让我来的。” 太欺负人了有没有,让他当先生,又不理他。 宋诚道:“排队。” “什么?”张阳不明白,他是来当先生的,怎么让他排队?这是把他当军士吗?先生他都不干,何况军士? 第99章 谁难堪 宋诚道:“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新军军士们的先生。你既想成为他们的先生,怎能不表现一下,让他们看看,你的才华。” 这个疯子是先生?走在前头的军士暗暗嘀咕,走在后面的军士各种好奇。 张阳大惊:“你要我怎么表现?” 难道让他跟军士们厮杀一番,赢了才能当先生?真是见鬼了,要不是祖父命老仆押他来,他会来么? 宋诚道:“不用太高深的学问,你上勾梯,做十个上下就行。” 上勾梯做十个上下是什么鬼?张阳嘀咕,可很快他就明白了。 军士们在一排一人多高的铁架子前停下,铁架子上横竖用铁条烙出一个个两尺半左右的四方格,每一个四方格挂一个个圆形把手,每一个把手都用布包扎了。这就是勾挂了。 军士们还担心下这么大雪,挂勾是铁铸的,被冻得冰冷,皮肤温热,手握上去,会粘住,继而撕下一层皮,没想到宋诚先命人把挂勾包扎了。 军士们心里暖暖的。 宋大人太贴心了。 宋诚让五十个军士示范,每个军士做五十个,然后示意张阳照做:“他们每天要做三百个。你是先生,特别优惠,十个就可以了。” 身着铠甲做这个,特别费力,军士们一开始各种不适,现在才渐渐适应。 张阳目瞪口呆:“让我做这个?”接着爆发:“我可是读书人!是他们的先生!”身为丘八的先生,怎能做跟丘八同样的动作?这不是羞辱人吗? “对啊,你是他们的先生,所以更应该以身作则。”宋诚笑眯眯道。 现在顾兴祖一见宋诚这副笑容就心底发寒,少年要坑谁,都是这么笑眯眯的。 军士们本来就对张阳站在操场喊宋诚的行径不满,对他各种鄙视,见宋诚要收拾这愣头青,都跟着起哄,道:“不是谁都能当我们先生的,你既想当,总得拿出一些本事。” 其实很多起哄的军士没有想到,这人是来教他们读书识字的,只是觉得这人对宋诚不敬,不能放过他。 张阳额头青筋爆跳,道:“我……我不当了。” 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老仆道:“七少爷,老太爷说了,你要不好好教导新军,就别回府。” 张阳吐血,祖父确实说过这话,可你用得着这个时候跳出来提这个吗?这不是助长敌人的气势吗? 其实老仆也没办法,不赶这个时候说,万一张阳少年脾气发作,当真拂袖走人,他怎么向张益禀报?老仆从小侍候张益,深知他的性子,他是为张阳着想。 宋诚似笑非笑道:“张先生,请吧。” “张先生,请吧。”军士们齐唰唰道,有促狭地跳上去,三两下把扎好的布条解了,那意思,分明想让张阳双手脱下一层皮。 众目睽睽之下,不做是不行了,可做也是做不了的。张阳又气又急又怒,瞪了军士们一眼,道:“你们给我等着。”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们。 宋诚道:“一码归一码,张先生若想公报私仇,那可不行。” “什么公报私仇?没有的事。”张阳疾口否认。 宋诚笑眯眯道:“没有最好,我锦衣卫眼里不揉沙子。” 锦衣卫!张阳心头一跳,怎么总把这货的身份给忘了呢,祖父再三提醒,他再不是以前那个满京城打架斗殴的小霸王,而是三品大员,让人闻之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 “好吧,我试试。”张阳委委屈屈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哪,在锦衣卫跟前不服软的,只有死人,很多人求死不能,只好服软,他不是硬骨头,还是别逞强了。 张阳学着军士们的样子看准一个圆环跳了上去,可手伸得迟了,离勾梯还有两尺,哪里碰得到。 掉下来了。 砰的一声,屁股狠狠摔在冻得硬梆梆的地上,刚下的新雪蓬蓬松松的,四处飞溅。 军士们哄堂大笑。 屁股火辣辣地疼,军士们的哄笑声更让张阳羞愧,他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好让他钻进去。堂堂首辅嫡孙,沦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何面目见平日高谈阔论的朋友? 哄笑声中,老仆抢上扶他起来。 宋诚道:“只差一点点,多试几次,就能抓住挂勾了。”说着有意无意瞟了那个没有扎布的挂勾一眼。 这一摔,张阳帽子掉了,狐狸皮大氅上又是雪又是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见宋诚不肯罢休,怒道:“还要再来?”当我是猴子吗? 老仆上前施礼,道:“宋大人,七少爷从没有做过这个,还请宋大人看在我家老太爷面上,高抬贵手。待小的回府禀知老太爷,老太爷自会写信斥责七少爷,给宋大人一个说法。” 他早就劝过张阳,好生在大帐等候,张阳非不听,非要大声吼,说是这样能让宋诚难堪,现在好了,谁难堪,不是明摆着吗? 很多人清楚这个长相清癯的老仆在张益心中的份量,宋诚怎会不清楚?可今天这事,岂是老仆几句话就能揭过去的?“ 宋诚笑眯眯道:“张阁老知道爱孙有这等本事,想必也是欣慰的。张先生,再试一次?” 试毛线啊试。张阳坚决不干,道:“腿摔断了。” 腿摔断了,你怎能好好儿站在地上?军士们又是一阵哄笑。 老仆老脸红到脖子根,实在是小主人太丢人了。 “腿断了?这个容易,来人哪,请太医。” 军士们这么高强度的训练,万一出什么状况,得有大夫诊治不是?新军成立之初,宋诚就奏请朱祁镇,从太医院拨了两个太医过来。 这里有太医?张阳眼睛瞪得滚圆,道:“别骗我。” 可很快一个三十出头,上唇留两撇短须的青年急步走来,身后一个童子背着药箱,不是大夫又是谁? 这下,张阳服了。太医一来,肯定看出他的腿没事。 “我上不去。”真的不想再摔一个狗吃屎了,太丢人啦。 宋诚笑眯眯道:“这个容易,来人,端椅子。” 一把官帽椅在军士们不屑的目光下放到铁架子下,张阳踮着脚尖站上去…… 第100章 不服软不行(求收藏) 张阳两只手吊在挂勾上,整个人像秋千一样在空中晃,随时有可能掉下来。哄笑声不断,隐约间,军士们猜测他还能挂多久,有说一柱香的,有说半柱香的,还有说不过十息的,然后,他就华丽丽地掉下来了。 “哪里有十息啊。”有人不满。 “你还说一柱香呢,也不看他连挂勾都够不着。”有人道。 底下还有官帽椅呢,张阳这一掉下,直接就骑在官帽椅的椅背上,某个部位差点废了,疼得他呲牙咧嘴。 老仆扶了半天,才把他扶下椅背,扶他在椅上坐了,朝宋诚施礼道:“求宋大人高抬贵手。” 万一真伤到命根子,他怎么向张益交待?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啊,这可怎么好?老仆愁死了。 宋诚示意太医为他诊治。张阳死死捂住关键部位。老仆连连摇头,道:“这里人多,可否求宋大人开恩,准七少爷到房中诊治?” 当着三百条汉子的面脱裤子,打死他也没这勇气,何况天寒地冻,光屁股皮肤会冻伤的。 军士们哈哈大笑,只觉老仆十分实在。 宋诚吩咐两个军士抬张阳去医疗室,其余人等继续训练。风雪中,高高的铁架子上挂了五十个军士,每人做完五十个上下,跳下来,另一批五十人上去。并没有一人觉得这样的天气可以不训练,也没有人口出怨言。 宋诚站在旁边看着,很满意。 古原第二次下勾梯,身上的铠甲已经冻得冰冷,只是铠甲里穿了棉袄,倒没有冻着肌肤,只是变得十分沉重。从进了军营,每天训练强度大,人也特别累,几乎头一沾枕就睡得贼死,哪像以前,躺床上没半个时辰睡不着。 身体也变得强壮了,力气也大了。数数日子,一个月快到了,不知考核能否通过?古原下意识转头瞟了一眼用大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宋诚。 风雪太大,看不清宋诚的脸,唯有他的眼睛,如星辰般,让人一眼认出他。 又换了一轮军士上去,宋诚道:“第二轮全部做完了吗?” 顾兴祖道:“是。” 宋诚不说话了,每人三百下,得轮换六次,换下的人能够暂时休息。 很多军士敬佩地看着宋诚,他出身尊贵,又位高权重,却在如此大雪中陪着他们训练,这是真正把他们当同袍看待啊。 轮到先前曾和古原打架,被宋诚遇上,因而被罚跑二十圈的乞儿满仓上勾梯了。他身上的铠甲也被冻住,做起动作十分不便,因为宋诚在这里,他更加地卖力,比别人做得更快,却一时失手,从勾梯上摔下来。 两个军士上去扶他,他生怕宋诚看到他的狼狈样,急忙道:“我没事。” “扶去医疗室让太医看看。”宋诚开口,军士自然照做,架起满仓就走。 医疗室的名字也是宋诚起的,军士们已经习惯这样奇怪的名字了。 顾兴祖过来道:“风雪越发大了,军士们动作十分不便,是不是先停一停?” 说话间,又有两人失手,从勾梯上掉下来。 风雪太大,能见度极低,人在半空中,被风吹得张不开眼睛,不一小心就失手,咣当掉下。宋诚看这情况,再练下去,怕是更多军士受伤,只好收队,整支队伍拉到操场上,开始每天一个时辰的站队。 张阳经太医检查,要紧部位没什么问题,由老仆扶着从医疗室出来,迎而而来的风雪让他张不开眼睛,走到操场,却见军士们昂首挺胸,站在风雪中一动不动。 “什么情况?”他问老仆。 老仆一脸苦逼,他哪知道啊。 宋诚回大帐,偶尔走到窗前望一眼风雪中的身影,又回桌前处理公务。他对新军寄予厚望,把一半精力放在新军上。 张阳这次老实了,到大帐前站住,由老仆上前禀报,得宋诚允许才进帐。 “宋大人!”他咬牙切齿。 宋诚笑眯眯道:“如何,伤重吗?” 你就笑吧,笑死得了。张阳额头青筋爆跳,咬牙道:“上苍保佑,还好。” 老仆生怕又惹宋诚不高兴,再收拾自家小主子,代他答话:“回宋大人的话,七少爷的伤不碍事。” “不碍事就好,准备一下,晚上开始上课吧。”宋诚说着不再理他,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张阳又炸了:“晚上就讲课?你把他们放在空地上吹风淋雪,他们晚上来得了吗?” 一般人在风雪中呆半个时辰,怕是小命早没了。他特地走近去看,军士们铠甲上一层雪,这得在空地上站多久? 宋诚抬头看他:“这是你应该担心的事吗?” 老仆赶紧道:“是是是,这就去准备。”又扯张阳的大氅,意思让他别再多嘴,别又惹宋诚不高兴。唉,小主人不让人省心啊,幸亏家主有先见之明,派他一步不离跟在身边,要不然可怎么好? 张阳很烦老仆这样,可害怕宋诚又弄什么损招收拾他,勉强施礼道:“是。” 这就对了嘛。宋诚让人带他去营帐。 军士们在空地上站一个时辰,回营帐,今天的训练任务就结束了。古原烧了炭盆,待身体缓和,才拿了换洗衣服去澡堂。 澡堂里人不少,大都待身体手脚暖和才过来。 今天训练少,时间富裕,军士们泡在澡堂中,边搓澡边说话,话题不免说到那个奇怪的公子哥儿,古原听了一会儿,插嘴道:“你们发现没,这人对宋大人好象有些不敬。” “岂止是有些不敬,我看是大不敬。”有人道。 “我们这不是商量怎么给他一个下马威,为宋大人出气吗?”另一人道。 “对对对。”很多人点头附和。 可怜张阳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嫌弃一番食堂的饭菜,勉强填饱肚子后,又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酉时末来到礼堂。 晚饭后,军士们被告知到礼堂听课,从今天起,每天晚上都得听一个时辰的课,不禁又惊又喜,以后他们也是读书识字的人了。古原等人落在后面,凑在一起,都道:“哪怕是先生,也不能坠宋大人的威风。” 一定要为宋大人出气。 第101章 偷花者 军士们牛气哄哄来到礼堂。 张阳已经到了,站在桌前,倒背双手,颇有些顾盼自雄。他只是不愿意当丘八们的先生,可不是排斥当先生。他一个没有考取功名的人,能当先生,还是挺让他自豪的,这会儿礼堂没人,站在书桌前,想像给一群学子上课,自我感觉良好。 然后,一群丘八涌了进来,脚步不停,一下子把他给围了。 什么情况?这是对待先生应有态度吗?张阳脸色聚变。 军士火大,你丫刚才那么狼狈,这会儿得意给谁看呢? 因为是自己原先的小主人,古原不好出面,脚步稍慢,另一人和满仓不约而同越众而前,一人阴阳怪气道:“哟,原来是先生。” 一人道:“真没想到啊,原来骑椅的这位,是先生。” 军士们大声哄笑起来,直笑得张阳面红耳赤,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他不怪自己为让宋诚没脸,站在操场上吼,又把宋诚怪上了,一定是宋诚怂勇丘八们威胁他。一定是的! 笑声中,先前那人接着道:“诸位同袍,是不是让这位先生把十个勾梯做完,才给我们上课?” “正是。”满仓应声。 张阳大怒,大声道:“张某很愿意当你们的先生吗?不当就不当,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愿意给人启蒙,还会找不到学生? 他拂袖要走,宋诚来了,道:“张阳,你多大的人了,被学生两句话一激,就搁挑子不干?你要真有本事,用学识折服学生啊,只会耍脾气,算什么读书人?” 掌声雷动,军士们大力鼓掌,齐声道:“宋大人说得是。” 张阳气得眼珠子都红了,咬牙道:“你欺负人!” 摆明欺负他啊,他有满腹才学,可丘八们懂吗?他们除了跑步,站雪地上吹风,还会干啥? 宋诚不屑:“欺负你?你级别太低,不够格。好好教他们学识,别想多了。” 张阳气得说不出话。 军士们见宋诚进来,早就自动列队,随后默默跟在宋诚身后进来的顾兴祖一挥手,他们就地坐下了,看起来无比的守纪律,哪有刚才一点气势汹汹的样子? 宋诚不再理会张阳,面向军士们,道:“这位是张阁老之孙张先生,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寒窗苦读十年,为你们启蒙绰绰有余,从今晚开始,由他给你们授课。他授课时,你们不得对他无礼。” “是。”军士们齐声应着,不少人却觉得,待宋大人离开,很有必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知道什么叫人生。 古原坐在下面,看着失态的张阳,心中百感交集。张阳还比宋诚大两三岁呢,可宋诚沉着冷静,自有气度,而张阳呢,还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位小主人,是被宠坏了啊。 宋诚没有留下听张阳讲课,而是上车回府,天空漆黑如墨,风更加大了,雪却渐渐小了。 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燥温暖的衣服,马车作坊的工匠老专来了,垂手道:“大人,马车的椅子做出了两张,要送来这里请您过目吗?” 新式的马车可以说是现有马车的加长版,尤如现代的房车,车里面对面设置两只两个座位的沙发,中间安放一张矮几。宋诚派去云南寻找橡胶的人还没有回来,轮胎只能在木头外面加一层铁皮,木头和铁皮之间加一层薄棉,以此避震,至于轴承,还在研制之中。 老专带着工匠总算把沙发做出来了,赶紧过来禀报,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 宋诚刚要煮水烹茶,听说沙发做出来了,道:“去看看。” 小四撑伞跟在后面,伞却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行了,不用跟着了。”宋诚让小四退下,把貂皮大氅的帽子拉上,走在前头。 制作沙发的难度在弹簧,有宋诚画图提点给建议,老专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出来,皮层下的填充物不难,没有海棉,可以用棉花,弹性比不上现代的沙发,在这个时代坐着也足够舒服了。 宋诚在老专小心翼翼的期盼中坐了上去,试了试,满意地道:“不错。” 得到肯定,老专欣喜若狂,连声道:“小的带人连夜安装,力求天明前装好。” “不用急,明天我不用上朝。”想到明天终于不用起大早吃风顶雪赶到午门外,宋诚脸上有了笑容,道:“安排好再调试两天吧。” 他可不希望新车出什么意外,而自己是倒霉的试用者,那才叫冤。 老专连声应着。 宋诚回自己院子,水刚沸,他往铺了厚厚垫子的椅上一坐,开始泡茶,想着赶明儿让老专弄几张沙发放这里,苏沐语来了。 “一个人喝茶呢。”她讨好地笑,在下首坐了,道:“我晚饭后来过,你没回来。” 貌似渐渐习惯住在这里了,苏沐语除了偶尔思念爹爹,不知他从昌平回家了没有之外,对这里的一切,已经觉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来找我喝茶?”宋诚把一杯滚烫的茶放在他面前,看了她嫩得掐出水的肌肤一眼,笑眯眯的。 “没有没有,就是无聊,来找你说说话。”苏沐语被说中心思,脸红了一下,更增娇艳。只喝过一次茶,怎么就喜欢上了呢。她摇了摇头,突道:“你不会在茶中放什么药物吧?” “放啊,你没喝出来?”宋诚一本正经道。 苏沐语大惊:“真的?” “假的。”宋诚哈哈大笑,道:“你刚才是不是趁我不在,偷折了梅枝?我早上出门,一枝枝丫上两三个花苞要开了。” 他初进这所院子,对假山旁这株梅树实是无感,完全给无视了,关注点全在厢房后那些古树上,没想到来不及在古树下喝茶赏雪,小妮子先闹腾着要赏梅,这两天他不免多瞄这株老梅树两眼。 苏沐语笑道:“没有没有,就是想来喝茶,你没在,我就走了。” “要不要我叫人过来问问?”宋诚说着就要叫人。 苏沐语干笑:“我这不是来跟你说一声嘛。” “那你还说没有?茶不给你喝了。”小妮子也只有赏梅的时候有点小女儿姿态,不趁这时候调、戏,更待何时? 第102章 新仇旧恨 苏沐语可不会因为宋诚说不让喝就不喝,反而故意板着脸,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随即吐出来:“烫。” “哈哈哈。”宋诚大笑。 苏沐语皱眉看他,很好笑吗,有什么好笑的,笑成这个样子? 宋诚笑了一阵,转过头,几不可闻地叹气,很轻,轻到苏沐语没有听到。他喜欢喝茶,还是受女朋友影响的呢,如今相隔几百年,再无相见之日。 小泥炉上的水咕噜咕噜地响,苏沐语见宋诚对着屏风出神,看了一眼那扇黑檀木屏风,是一幅山水画,山川好象很雄伟的样子,反正她也看不懂,干脆学宋诚的样子,提起壶准备泡茶,可壶柄被炭火烤得滚烫,她刚提起来,又失手掉下。 咣当一声,瓷壶碎成几片,沸水四溅。 这套瓷壶茶具,仿照现代的工夫茶具,是宋诚让人特制的,刚送来没几天。 宋诚听到响声,回头一看,苏沐语甩着手站在桌边,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再一看地上,一滩水白汽蒸腾,哪还有不明白的,赶紧道:“可烫着?” 苏沐语摇了摇头,道:“壶碎了。” 这个壶,质地上乘,一看就不同凡响,可不是她赔得起的。虽然宋诚不至于让她赔,她还是很过意不去。 “没烫着就好。”宋诚见她五指张开,抓过她的手一看,手心一片红肿,让她的丫鬟回去取药,给她涂上。 苏沐语怔怔地看宋诚把药膏均匀地涂在她的手心,再用雪白的布把她小巧的手一层层包扎起来,最后系上一个结。 “好了。” 苏沐语动了动手指,在宋诚面前扬了扬,大眼睛里全是问号:“?” 她只是烫了一下,用得着这样吗?包得像粽子,明天怎么学习针炙? 宋诚摸了摸她的头,道:“回去吧,睡一觉就好了。” “我没有那么娇气啦。”苏沐语又扬了扬手,突地笑了,道:“你好似我爹。” “……”宋诚佯怒:“再胡说八道,不理你了。” “好,不说了。”苏沐语乖巧地坐下,见小四重新取一只壶来,笑得很开心。匠人肯定不止做一只壶,打碎一只,再换新的就是。 苏沐语放心了,这里果然跟家里不一样。 水再次沸了,茶香弥漫,苏沐语说起在怀来的旧事:“我小时候打碎一只碗,我爹把我狠揍一顿……” 苏父是大夫,常常给穷苦人免费看病,有时还赠药,怀来的生活水平普遍低下,诊金本来就低,这么一来,收入更少,难免打碎一只碗就得挨揍。 宋诚的思绪也飘得很远。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风也小了,气温却更低了,宋诚让小四加了一个炭盆,道:“要是有土豆红薯就好了,放在炭盆里烤,香得很。” 很怀念啊,怎么把这些东西的种子弄到手?貌似现在还没有传进来哪。 苏沐语奇道:“土豆红薯是什么?” “我找到后拿给你看。”宋诚展颜笑,办法是人想出来,怎样让这几样产量高的作物种子提前几十年传进明朝呢? 苏沐语“哦”了一声不再问了。又说了半个时辰话,她才告辞离去。 宋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掀开帘子,阳光透过窗纸,投在青砖上,雪竟停了,太阳高挂,几个仆人在院子里扫雪。 这一天,翰林侍讲上奏折举荐杨善为左都御史,圣旨下,内阁竟然没有封回,很多朝臣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特别是内阁的几位,望向张益公庑的眼睛,都意味深长得很。 翰林侍讲前途远长不假,可跟锦衣卫指挥使相比,那压根就不是一个档次好吗?内阁诸公不惜驳皇帝的面子,也要让宋诚难堪,许清华举荐,他们却支持了。 难道说,朝中勋贵和文官的对抗竟到白热化的程度?还是说,左都御史的人选,武将勋贵不能插手?有人深感不安,觉得内阁诸公这是在作死,得罪宋诚的下场,怕是不大好哪。 自有人把消息报到宋诚这里。 群臣议论纷纷时,徐埕正在府里咬牙切齿大骂于谦。左都御史的缺一出现,徐埕就四处托人,到处活动,希望得到这个缺,最后托到于谦那里。 于谦本来不想理他,无奈他言辞恳切,说当时想保存朝廷实力,才会提议南迁,幸亏于大人你挺身而出。 现在事过境迁,一切自然不同。朝廷南迁不比普通百姓搬家,把细软收拾收拾装上马车就能走,太宗迁都,那是费了很长时间的,先不说皇帝居住的宫室,官员们的住所,都得准备,就是很多户籍文书,整理搬迁,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现在回头看,极有可能来不及搬迁,朱祁镇被宋诚救回的消息就传来了。所以,南迁的提议,已不如当时那么招人恨。 而徐埕还是有一定的政务能力的。 所以,于谦考虑后,还是答应了,也上了举荐的折子。 可是最后,徐埕的愿望落了空,杨善成了新上任的左都御史。 徐埕怒了,先前你当殿怒斥我,让我被同僚嘲笑,为了升官我没跟你计较,现在你再次戏耍我,这就不能忍了。 他马上弹劾于谦有不臣之心,拥立郕王。 朱祁镇看到这封奏折时,揪然不乐。他最希望的是朝臣们把弟弟忘了,现在徐埕又旧事重提,谁知道他是弹劾于谦,还是绕着弯为朱祁钰求情? 宣宋诚觐见的小太监到西宁侯府时,宋诚刚吃完午饭,在厢房后几株古树中间测来测去,准备在这里搭一个棚子,既可以挡风,又可以赏雪。 “皇上,怕是徐元玉求官不成,公报私仇。”宋诚把徐埕四处托人的事说了,这样四处活动,如何瞄得过锦衣卫耳目? 朱祁镇一听不高兴了,他这里担心半天,敢情只是徐埕一已之私,于是在奏折上批了好几句话,把于埕训斥一顿。 徐埕本以为只要提拥立朱祁钰,于谦必死无疑,没想到是如此结果,不禁目瞪口呆。于谦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这样弹劾都没事? 第103章 阴招 宋诚从宫里出来,马车驶向右安门。 军士们训练完,三三两两结伴走向食堂,远远望见粗大的横木抬起,马车驶进来,哄的一声,全跑过来。 “宋大人,我们要换先生。” 马车被拦住了,军士们乱糟糟地道:“先生说的,我们听不懂。” 车窗帘掀起,露出宋诚的俊脸,道:“昨晚先生讲什么?” “不知道。”很整齐的声音。 满仓挤到车旁,道:“宋大人一片好意,特地请了先生教标下识字,标下感激不尽,可是标下听了一个时辰的课,实是不知先生之乎者也的说了些什么,问同袍,他们也都听不明白。” “标下确实没听明白。求宋大人换一个先生。”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能坐在学堂听先生讲课,虽然对张阳不怎么尊重,一心想为宋诚出气,但对先生的期待还是有的。可是他们听了半天,愣是没听懂张阳说什么,看张阳的神色,很多人直觉被骂了,要命的是,还听不懂人家怎么骂自己。 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听这人的课了。 满仓补充:“标下等人不想考秀才,只想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求宋大人开恩,另请一个启蒙的先生吧。” “求宋大人换一个启蒙的先生吧。”很多人道。 什么是启蒙?教几岁的孩童识最简单的字,讲简单的故事,做人的道理,那种就是。先生不需要太高深的学问。 军士们到了这个年龄,再启蒙显然在读书一道上无所作为,但是正如他们所说,他们不想读书考秀才,只想识字而已。 宋诚道:“他给你们讲《论语》,你们听不懂也情有可原。” 张阳缺德带冒烟,明知军士们听不懂,硬是摇头晃脑背了一个时辰论语,把军士们听得一怔一怔的,还做居高临下看不起丘八状,以致军士们都以为自己被骂了。 这些人中,听懂他说什么的只有古原,可是张阳直接无视他,他几次想劝,话到嘴边,张阳已转身,留给他一个高傲的背影。 军士们大有知已之感,还是宋大人懂他们啊,哪像那个狗屁先生,一肚子坏水,读书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张阳觉得自己真是撞鬼了,上个茅厕也能跌个狗吃屎,脸庞距黄白之物只有三寸之遥,臭气直冲脑海。他当场就呕了,晚饭也没心情吃。 他在房中骂骂咧咧,老仆一脸担忧地看他,道:“少爷,这里是锦衣卫的卫所,您说话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他不信张阳会无缘无故跌倒,一定是被人做了手脚,幸好张阳听他的劝,一天没有出房,要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张阳气道:“那些丘八懂什么?” “你欺他们不懂,故意拿《论语》糊弄他们?”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宋诚迈步进来,随即捂鼻,道:“你几天没洗澡?” 房间中一股臭味。 张阳气道:“你给我换一个房间,这间房有不干净的东西,茅厕里脏东西尤其多,我只觉绊了一下,整个人就摔下去了,地上又脏,一身臭哄哄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哈哈哈哈哈。”宋诚很没风度的狂笑,笑得张阳莫名其妙,笑了半天,才道:“你要不改改你这臭脾气,还有更玄乎的事发生呢。” 他是不会告诉这傻蛋,军士们出手整他。以为自己读几年书,会背几本书,就了不起了,殊不知军士们整人的手段高明得很,保证让他天天出事故。 老仆听出宋诚话中有话,惊骇欲绝,上前跪下,道:“求宋大人高抬贵手。”这里是什么地方?锦衣卫的地盘啊,虽然没进诏狱,可谁说锦衣卫整人,只会在诏狱动手?少爷这是凶多吉少哪。 宋诚摆了摆手,道:“起来吧,这事我没插手。” 不是宋诚的意思,张阳就没有性命危险。老仆磕了个头,站起来。 张阳总算反应过来了,道:“有人对付我?” “你要不想天天掉茅厕粪坑,最好认真点。我让你启蒙,可没让你一来就背《论语》,他们西瓜大的字不识一筐,你老老实实从《三字经》教起,先让他们打个基础再说。我告诉你,每天教四句《三字经》,讲解完四句话的意思,再让他们练习写字,完了就可以放学了。要是不听话,被他们弄死,是你自找。” 被他们弄死……张阳愕然,接着狂呼:“这里是什么鬼地方?学生还敢弄死先生不成?” “你先让自己像一个先生吧。先生不像先生,学生当然不像学生。你身上真臭。”宋诚说着起身走了。 又是酉时末,军士们再次坐在礼堂,张阳带着一身臭味进来,几个军士眼中露出笑意,更多的军士用眼神交流,悄然暗示着什么。 张阳在桌边站定,望了一眼末尾坐着那人。 太奸诈了。张阳暗骂,转身在挂在墙上的木板写下三个字:人之初。 军士们睁大了眼睛,有人道:“你今天不背书了吗?” 张阳吐血,他是来背书的吗?昨晚他明明用学识把这些粗鲁的丘八羞辱了一番,可恨丘八们什么也不懂。他还不能露出异色,还得强忍不屑怒意,道:“宋大人说了,给你们讲《三字经》,教你们识字。” 还是宋大人说话管用。军士们转头去看宋诚。 宋诚道:“每天学四句话十二个字,第二天考前一天学的字,要是写不出来,差一个字跑一圈,十二个字写不出来,跑十二圈。” “啊……”很多人张大了嘴合不拢,也有很多人暗暗发誓,小时候家贫无钱读书,现在有机会读书识字,得好好学。 张阳真教起书来,还是有板有眼的,宋诚听了小半个时辰,起身要走,张阳追上来,低声道:“你快让他们别出阴招。” 丘八们的阴招太可怕了,不是屎就是尿,他吃不消啊。 宋诚道:“你要能让他们尊敬你才行,我强行下令有什么用?” 张阳苦着脸,跟丘八无法沟通啊。 第104章 新马车 这一晚,张阳教了十二个字,军士们学得极其用心。古原早对这些字烂熟于心,依然一板一眼地把这些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满仓心情激动,回营后依然用手在床板上写字,做梦也不敢想啊,终于有一天能读书识字了。 张阳就这样在军营住下,晚上上课,白天闲着无聊,常到操场看军士们训练,渐渐收起对军士们的轻视之心。 新式马车调试完毕,宋诚坐去上朝,一到午门就让朝臣们惊艳了一下,这马车从外形上看,比普通的马车宽了两尺,长了近一倍,车门是木制,关上可以挡风雪,比布帘子强多了,左右有两个很大的窗,挂着杏色的窗帘,十分漂亮,再上车一看,哗,居然是软椅。 张益到的时候,见一群同僚围着一辆马车上上下下,不知发生什么事,也凑过来。 他一来,朝臣们都让开了,方便他上车试一下。 张益一坐上沙发就不想挪屁股了,太舒服了,比硬梆梆的帽椅舒服太多了。 “这车谁的?”他眼望同僚们问。 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杨善独自一人站着,扎堆的朝臣们自发离他一丈远,刚才他刚凑过去,同僚们都像避瘟疫似的躲开,他也不在意,同僚们还在想怎么组织语言呢,毕竟问话的是首辅,要怎么表现,才能给首辅留下好印象? 杨善全然不管这个,立即道:“杨阁老可要也来一辆?” “这车确实不错。”张益说着,后背往沙发靠背靠了靠,只觉骨头都轻了二两。 “呵呵,何止不错,据下官所知,世上绝无仅有,仅此一辆。”杨善笑呵呵地道。 人群中一直没说话的于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貌似刚才最先发现宋诚的马车与众不同的,就是杨善,就是他一声吼,把所有人从温暖的车里惊动了,纷纷跑出来。要不然,大冷的天,谁愿意出来挨冻?当然是能捱一刻算一刻啦。 张益“哦”了一声,道:“这车是思敬的?” 如果不是杨善的,他怎么这么热心?张益想当然了。 “这车还真不是下官的,不过,下官已经预订了,想必赶在过年前,也能有这么一辆。”杨善笑呵呵的,像个得了新玩具的老顽童。 这下,不仅于谦,很多朝臣的目光都投在杨善脸上,就连还没来得及凑上来的武将们,也反应过来,有人四处张望,寻找宋诚。 宋诚在哪里? 马车前悬挂的气死风灯发出微弱的光,无法把午门前的空地照亮,黑暗中影影绰绰的,站着不少人,只是谁也不知道宋诚在哪一堆人中。 杨善这么一说,张益就明白了,起身下车,还不忘追问一句:“是哪位同僚的?” 礼部尚书杨升见杨善绕了半天圈子,也没说出正主儿,便道:“是宋大人的。不知宋大人去哪了。” 宋诚的?张益目光闪了闪,道:“这车不错。” 时辰到,有人开始列队,张益当先朝队伍走去,同僚们跟在他身后,武将们自是不愿落后,一时间,人都走光了,小四把车门关上,坐在车夫位子上。 宋诚和王直凑在一起说话呢,说的也是杨善的事,王直道:“你这不是添乱吗?怎么把杨大人安排进都察院?” 杨善以雄辩著称,没事还要找人撕逼呢,把都察院交到他手上,百官的日子还过不过了?这是不给百官活路啊。 宋诚笑眯眯道:“王大人说笑了,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权力。” 你的权力大得没边好吗?王直道:“不是我说你,你有些欠考虑了,唉。” 都察院最喜欢揪勋贵的小辫子,你把都察院交到杨善手里,可不要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呀。这话王直不好说得太直白,只是摇头。 两人看到那边在列队,一起过来,宋诚一过来,好几人低声打招呼,道:“宋大人,你那样的车子,价值几何,在哪里购买?” 纠察风纪的御史听到这边有动静,走了过来,大家立即闭嘴,然后就听宋诚清晰无比地道:“府里的管家不想干了,自谋出路,开了作坊,整出这么一辆马车。” 大家一听就明白了,敢情是你自己做的,这是兜售来了。 御史听到他说话,故意放慢脚步,待他说完才走过来。午门恰好在这时开启,上朝了。 散朝后,百官来到午门前,现在天光大亮,正好再细看那辆奇特的马车,却被告知,皇上要看,马车驶进宫里去了。 难道皇上也想弄一辆这样的马车?也就是说,自己如果订购一辆新式马车,有可能和皇帝同款?不少人顿时激动起来,也有老谋深算的觉得,若是这样,这马车不买也罢,皇帝用的东西,你敢用,不是僭越吗?等着掉脑袋吧。 朱祁镇坐在先前张益坐过的位子上,这个位置刚好旁边有窗,他掀起车窗帘,朝外望了望,道:“不错,给朕也来一辆。” 宋诚道:“皇上的御驾已经在设计之中,臣让他们赶在过年前制作完成,皇上祭告宗庙时可以乘坐。” 朱祁镇大喜,道:“卿此言正合朕意。时间来得及么?” “让他们赶一赶,应该可以。臣正在研究玻璃,若是研制出来,装在窗户上,又明亮,又隔音,那才好呢。” 让匠人制作新马车时,玻璃的研制工作也开始了,马车没有玻璃怎么成呢? “玻璃是什么?”朱祁镇又在沙发上弹了两下,着臀处软弹弹的,十分舒服。 “一种像水晶一样的东西,只是造价比水晶低。也有人用玻璃假冒水晶。” “还有这样的东西?”朱祁镇说着,坐到另一边沙发,试了试这只沙发的软硬度,觉得两只相差无几,又用手按了按。 二十出头,经历过坎坷的人,怎么还有这样的童心?宋诚面上不露声色,心里纳罕。 朱祁镇玩了好半天,才从马车里下来,道:“你跟工匠们说,赶快做出来,朕有重赏。” “是。” 朱祁镇赐宴,宋诚在宫里用午膳。 第105章 倚老卖老 这不是朱祁镇第一次赐宴,可以前没有太监在旁边侍候,这次却有曹吉祥站在桌边布菜。两人只是叙家常,并没有谈国事。 用完膳出宫上车,那辆拉风的车子驶出御街后,宋诚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瞟了随在车后一个护侍一眼,那个护侍随即一夹马腹,凑了上来。 宋诚低声交待着什么,护卫随即拨转马头,往来路驰去。 这辆马车几乎成为**器,所到之处,路上的行人都停下脚步望过来,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里。路人的注目,可把小四得意坏了,胸膛也挺高了几分。 宋诚从矮几下层拿出一本书,倚在沙发里看了起来,似乎对外间的惊叹声议论声充耳不闻。直到马车缓缓停下,外头响起小四的声音:“谁人拦路?” 敢挡宋诚车驾的人真的不多,大家避之还来不及呢,哪敢上来招惹他?不要命了吗? “请禀报宋大人,英国公有请。”拦路者在马上抱了抱拳,语气恭敬。 最近确实有点忙,好些天没去探望张辅了。宋诚随即吩咐马车驶往英国公府。 大冷的天,张辅光着膀子在演武厅练箭,身上纵横交错,全是刀伤枪伤。宋诚有些感动之余,还是忍不住道:“国公爷伤刚痊愈,还是小心保暖为好。” 也不看看你现在多大年纪,伤还没好利索,就学人逞英雄。这话,宋诚没有说,对这位为大明征战一生的统帅,他还是很尊重的。 张辅扬了扬手里的硬弓,拉满,箭嗖的一下射中靶心。 “怎样?”张辅一副老夫不减当年的神色。其实他派人去请宋诚后,才到演武厅。这些天太医没有限制他下床,可他自家知自家事,当时流了太多血,还是伤了基本,在太医用心调养下,滋补的药物不知吃了多少,这两天总算拉得开弓了。 受伤时,宋诚对他的关心爱护,他全看在眼里,这是想告诉宋诚,他的伤已经好了,让宋诚放心。 宋诚会不明白他的用意,看不懂他的用心吗?只是没有说穿而已。 “还行。”宋诚接过他手里的三石强弓,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 “小子,你行不行啊?这可是三石弓,不是谁都能拉开的。”张辅一副长辈高吻,进了他这英国公府,宋诚就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而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后辈小子了。他和宋瑛多次并肩作战,感情深厚,如今看他有孙如此,着实欣慰。 以前的宋诚,打遍京城无敌手,不是没有原因的。从小祖父宋瑛对他严加教导,弓箭骑射样样出挑,这些底子还在。刚穿越时,他是现代人惯有的思维,弓箭这些冷兵器完全被他摒弃,可现在不一样,他来到这里已经三四个月,一直在努力适应这个时代的人和事,自然也练过弓箭,这具身体练过,他又带有记忆,很快上手。 不过,他这具身体只有十六岁,单薄得很,臂力所限,三石硬弓拉起来很吃力。很吃力不代表拉不开,勉强要拉,还是可以。 宋诚双脚不丁不八站着,力凝双臂,三石硬弓慢慢拉开,箭疾射出去,正中靶心。 张辅双眼瞪得滚圆,这就拉开了,还……正中靶心?不可能吧? “小子,你不会作弊吧?”张辅接过宋诚递来的硬弓,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眼睛还瞪着宋诚呢,这小子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在战场上也没见他用弓,怎么会拿起三石硬弓,说拉就拉,说射就中红心? “是作弊啊。你的弓,怎么作弊你比我清楚。”宋诚不会承认他只能拉这么一次,要让他拉第二次,得歇一两个时辰,实在是力气透支了,不歇一歇,拉不开。 张辅道:“你小子在这里等老夫呢?老夫哪里作弊了?这本就是老夫临阵所用的弓。” 旁边侍候的小厮见他一口一个小子,狂抹汗,现在的宋诚,可不是几个月前那个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宋公子,人家手握大权,说一言决百官生死也不为过,你这样小子小子的叫,真的好吗? 小厮偷看宋诚的脸色,貌似宋大人不怎么生气? 宋诚感觉到小厮在看他,道:“取衣服来,给你们国公爷穿上。” 张辅拍了拍胸口,右侧一个鲜红的大疤,这次差点要了他的命,现在痊愈了,可疤还在,道:“老夫老当益壮,哪像你们这些小年轻,怕冷。” “行了,别装了,皮肤的疙瘩都起来了。”宋诚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小厮飞快把衣架子上的衣服给他穿上,张辅见被识破,也不逞强。 收拾好后,宋诚道:“找我来,就为了演这么一出戏?有什么阴谋?” 张辅不是无聊的人,这么做,绝对有原因。什么原因呢?难道想透过自己给兵部施压?没道理呀,张辅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说话的份量绝对不低。 “老夫用得着使阴谋?就是让你瞧瞧,老夫恢复得很好。”张辅硬生生把抬起的腿收回,今日不同往日,抬腿就踹,再也不合适了。一时间,张辅竟无比怀念以前教训宋诚的时光。 其实,宋诚怎会站着不动让他踹?不过是看在祖父面上,不跟他计较而已。 “我知道啊。”张辅的恢复情况,宋诚怎会不情楚?他是没来,可密探还是每天把情况报到他那里。 “听说你搞了一辆车?孝敬老夫如何?老夫可是大难不死,你怎么也得送件大礼庆贺一下。马车就当是你送给老夫的贺礼了。”张辅理直气壮地道,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饶是宋诚沉稳,还是忍不住怪叫:“我去,你整这一套,就为了我的马车?送你是不可能的,原价给你打八折倒是可以。” “有现货?”张辅意外。 宋诚有一辆极其拉风的马车已经在朝臣们中间传遍了,据说散朝后,很多朝臣的管家到西宁侯府求购。张辅一想,西宁侯府的作坊把马车做出来,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不如倚老卖老开口讨要。 “现货嘛,没有。但您老是什么人哪,这个面子一定得给,给您开开后门,插插队,先做出来,倒是办得到。不过,要是这样,只能按原价购买了。”宋诚一点没客气。 第106章 东厂厂公 新马车贵得离谱,但人人趋之若鹜,争相定购。勋贵们名下产业极多,再贵眼也不眨一下,有肥缺的官员也没负担,可清流们就苦逼了,一辆马车快顶一个月的俸禄,买了,难道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不买,如果因为这事惹宋诚不快,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很多人一边暗暗咒骂,一边东筹西挪,凑齐车款,巴巴的上门预订。 马车作坊已从西宁侯府移到白纸坊,那里有一片空地,原来的主人一听说是西宁侯府看中,爽快地让了出来。帝城冬天天寒地冻,建房子不方便,订单又爆增,老专请示宋诚,先搭一个超级大竹棚,在竹棚里制作马车,待天气回暖,再拆掉建房子。 马车作坊刚搬过去,便开出极其优厚的条件招匠人,只要被挑中的匠人,工钱是外头的三倍。一时间,京城的匠人全都聚到这里,不管手艺如何,都要试试,万一被挑上了呢。 作坊热火朝天,附近也多了些兜售饮食的小贩,每到中午,生意很不错。 几个在老专面前展示手艺,被留下的匠人高高兴兴走出作坊的大门,一辆拉风的马车迎面驶来,车后几十个护卫,几人赶紧让到一旁,就见马车驶进大门,随后大门关上了。 “宋大人来了。”一人轻声道。 坊间疯传这是宋诚名下的产业,看来传言不虚。 另一人道:“不见得吧?这些高官不屑于经商,又想赚钱,都是让府里的管家出面打理,宋大人那是什么人?怎么会来?” 另外几人频频点头,顿时觉得这人好高大上,连这个都分析出来。 车里确实是宋诚,坐在他对面的,是微服私访的朱祁镇。 新军挂在锦衣卫名下,理论上是朱祁镇的亲卫之一,马车获利所得,将作为新军的军费,朱祁镇要过来看看,宋诚当然不会拒绝。 两人下车,忙碌中的工匠没有多少人理会这两个身披大氅的年轻人,都上紧着干活。 作坊分为几部分,相当于现代各部门,每个部门制作马车一部分,最后组装在一起,就成为一辆新车。 朱祁镇每个部分都看了,问宋诚:“这样就成了?” “是。”宋诚道:“您的马车在后面。” 作坊流水线作业,朱祁镇的御驾不属于流水线的一部分,特地另劈一个房间单独制作,朱祁镇特地去看了一会儿。 竹棚简陋又不保暖,转了一圈,两人上车,宋诚道:“先是在京城销售,接着铺向全国,若是经营得好,将是一笔不小的收益。” 朱祁镇笑:“曹大伴说,有些朝臣抱怨马车太贵了,说你跟抢银子似的。” 最近不少朝臣对宋诚有怨气,宋诚当然知道,只是没理会而已,我就喜欢你们不爽我,又奈何不了我,还得求着我卖你们马车。 可朱祁镇提到曹吉祥,宋诚的眼睛还是眯了眯,这死太监最近大拍周贵妃马屁,想顶替死去的王振,成为掌印太监兼东厂厂公,野心不小。 周贵妃是太子生母,说话很有份量的。 宋诚道:“他们若知道这是为皇上新军筹饷,想必又会拿祖制说事了。” 皇帝不顾身份,指使宋诚开作坊敛财,怎么说也是丢祖宗的脸吧? 朱祁镇笑道:“你我君臣既要干一番大事,自是不用理会他们。” 马车徐徐驶动,来到一处地方,却是制作火铳的兵仗局。这次,宋诚看得很认真,可对现在的工艺,还是不敢苟同。 大明火铳的技术领先世界,可跟现代相比,差太多了。制作现代的枪支,以现在的技术,显然办不到,哪怕有他这个穿越者。 朱祁镇却很骄傲,神机营是三大营第一主力,不是没有原因的,火铳虽然免不了炸膛,但只要认真操作,使用起来效果还是比弓箭兵器大得多。 宋诚也知道火铳给人质量差,易炸膛的印象,完全是因为到大明中后期,将领腐败,军心涣散,军士要么不认真填充火药,要么填充过多,操作不当是主因。 那么,要如何改进呢?改进到什么程度?现在的制作技术,能制作出什么样的枪支?各种枪支的优劣在宋诚脑中转来转去。 必须重新培养一批匠人。这是宋诚的想法,也是他的决心。 两人回到马车坐定,宋诚道:“臣以为,火铳犀利自不待言,只是不够尽善尽美,臣想进行改良。” “宋卿想怎么做,尽管放手去做。”朱祁镇并没有细问,而是表态完全支持。刚才宋诚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显然不满意,既然他想改良,那再好没有了。 宋诚还没有决定提前把哪一款枪支的图样画来,曹吉祥成为东厂厂公了,消息传来,宋诚只是笑笑,这死太监有造反的毛病,要不要提前引爆? 曹吉祥两大心愿得偿之一,大喜过望之下,居然大张旗鼓跑来宋诚这里耀武扬威,一副小人得志样。 “哎呀,宋大人,咱家真没有想到,会执掌东厂。”他眼角的皱纹如菊花绽放,光洁溜溜的下巴却透着诡异的粉嫩。 每次看到他这张脸,宋诚就忍不住犯恶心,宫里都是阉人,唯他长相出奇。 “本官也没有想到,为了执掌东厂,厂公竟亲自为周贵妃端夜壶。”宋诚笑眯眯道。 贵妃再高贵,也是要吃喝拉撒的,这撒嘛,自然是要用夜壶的,曹吉祥也真豁出去了,竟抢了小太监的活,不仅倒了周贵妃的夜壶,还把夜壶洗得可以当杯子用,把周贵妃感动的,当晚就在朱祁镇枕边吹十二级大风。 曹吉祥脸色大变:“你!” 他想说你怎么知道,可转念一想,眼前这人是特务头子,怎会不知?于是咬牙:“你把手伸进宫里?” 这要让朱祁镇知道,可是大罪吧? 宋诚笑眯眯道:“据说清早很多人欣赏了曹公公倒夜壶的美态,下官因要上朝,无缘得见,不知曹公公可否示范一番?” 一个臭气熏天的夜壶放在曹吉祥面前,气得曹吉祥三尸神暴跳,他是令人闻之丧胆的东厂厂公,现在少年让他倒夜壶?有这样欺辱人的吗? 第107章 说好的血性呢? 曹吉祥气得一张胖脸变了形,以前王振权倾朝野,是名符其实的当朝第一人,还没有对他如此不客气呢,宋诚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才几天,就敢这样对他? 东厂提督是太监,近在帝侧,近水楼台先得月,随时可以向皇帝报告消息,所以,很多时候,是占上风的。 虽说明面上双方一直分庭抗礼,不分上下,但曹吉祥认为,宋诚见了他,应该恭恭敬敬才是。可是宋诚不仅没有一点恭敬的意思,反而羞辱他,这就不能忍了。 曹吉祥阴恻恻地道:“宋大人就不怕今日之事传到皇上面前吗?” 我要不到皇帝面前哭诉,请皇帝为我讨回公道,可就枉为太监了。 其实现在的曹吉祥只是监丞,还称不上太监,不过,王振已死,金英和兴安失势,兴安更是被派到郕王府侍候朱祁钰,掌印太监早晚是他。到地,权倾朝野的人就是他了。宋诚纵然有救驾之功又如何?要捏死他,很难吗? 宋诚似笑非笑看着面前这个白痴,你丫的给老子上眼药,完了皇帝把你卖了,你还好意思威胁我? “皇上知道你喜欢倒夜壶,定然会把宫里所有夜壶交给你,这个重任,你要担起。” 拿夜壶出来的番子差点憋笑憋出内伤,宋大人真的太幽默了。 “你!!!”曹吉祥咬牙切齿伸出一根保养得比女人还好的食指,指了宋诚半天,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狠狠转身走了。 半个时辰后,朱祁镇宣宋诚进宫。 朱祁镇放下朱笔,揉了揉有些酸的手腕,示意宋诚坐,唠家常般道:“你羞辱曹伴伴了?” 宋诚一脸无辜样,道:“臣哪敢哪。臣听说曹公公喜欢倒夜壶,特地精心准备一个夜壶,没想到曹公公却生气了。臣这是投其所好。” 曹吉祥没有在这里,可殿角侍候的小太监把这话传给他时,他差点没气吐血,双手握拳低吼:“宋诚,咱家跟你不共戴天!” 显然朱祁镇没把曹吉祥的哭诉当回事,一听这话就笑了,道:“他还有这癖好?” 殿角的小太监嘴角直抽搐,看样子在皇帝心里,曹公公和宋大人没得比哪。曹吉祥听到这话,是真的哭了,皇帝智商得多不在线,才会相信宋诚的鬼话? “朕最近每天批阅奏折到二更,才知王先生不易。”朱祁镇望了一眼桌上两大摞奏折,敛了笑容。 王振在时,会先把奏折过一遍,挑非他看不可的送到他御案前,数量不及现在十分之一。现在所有奏折全送到他这里,虽有内阁票拟,到底还是很累。每次看奏折看到眼睛酸痛,他就不由自主想起王振。 一想起王振,便想和宋诚唠唠家常,以慰失去这位亦师亦父的先生的悲痛,这个时候,曾经的兵败被俘便淡了很多。 以前,他提起王振,宋诚大多时候沉默,对这个死太监,他真的不想说什么,可这次,他不想再沉默了。 “若没有王公公,皇上哪会被俘?皇上只想王公公的好,却不想想王公公处事不当。”你知道按原来的轨迹走,你得在草原吃一年沙,被关在南宫七年吗?这样思念他,值得吗? 这次轮到朱祁镇不说话了。 宋诚道:“批阅奏折,处理朝政,哪能假手他人?王公公越疱代俎,其心可诛,皇上被蒙在鼓里而已。” 其实这事一点不怪朱祁镇,他没有太祖那样的精力,政务又不熟,虽有内阁票拟,还是感到很吃力。宋诚话说到这份上,他总不好说太累,于是继续沉默。 宋诚又放缓语气,道:“皇上刚刚上手,难免生疏,过段时间就好了。” 谁都不是受虐狂,皇帝也是人,也想过过业余生活,若是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工作,想必会不开心。 朱祁镇拿眼睛看宋诚,那眼神,着实把宋诚吓一跳,没听说他有龙阳之好啊,怎么这样看我?若是他有非分之想,老子摞挑子不干了。 正胡想乱想,就听朱祁镇幽幽道:“朕总觉得宋卿和王先生很像,宋卿也像王先生一样为朕着想。” “……”请不要把我和那个死太监相提并论好吗?宋诚无语,决定不在这事上纠缠,道:“皇上,臣想派人深入瓦剌。” 既然和瓦剌不免一战,那么早点派密探赴草原收集情报势在必行,宋诚已经着手这事。 “啊?!”朱祁镇怔了一下,才从怀念王振的思绪中出来,道:“瓦剌派使臣求和,已到大同。”言外之意,既然他们愿意求和,这仗暂时可以不用打,派密探赴瓦剌也不急在一时。 宋诚道:“皇上答应他们了?” 如今严冬来临,瓦剌即将面临白灾的威胁,有可能一场大雪过后,牛羊死伤过半,老弱妇孺冻死无数。这时求和,不过是想要些好处,最好能从大明要些粮食救急。 朱祁镇会答应他们求和,颇出宋诚意料。要知道,他曾作为俘虏,在瓦剌营帐中朝不保夕好几天,换作一般人,定然觉得是奇耻大辱,回京后秣马厉兵,誓死报仇,哪有答应求和的道理?大明以泱泱大国自居,怎能容忍瓦剌如此作为? “礼部的意思,不妨听听他们怎么说。”朱祁镇道。 礼部的意思?其实是你顺坡下驴吧?宋诚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说好的帝王尊严呢?你能不能有血性一点? 朱祁镇的头在宋诚的目光下越垂越低,过了好一会儿,道:“鞑子粗鲁无文,我们乃大国,哪能跟他一般计较?” 你到底是软弱,还是被礼部那些人忽悠了?杨升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出这样的主意?宋诚觉得很有必要调查一下杨升,这人不至于和瓦剌私、通,可他的施政主张,他的为人处事,确实值得商榷。 宋诚出宫的时候遇到徐埕,正在宫门口递牌子求见,见宋诚出来,赶紧迎上去,陪笑道:“见过宋大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宋诚奇怪。你一个御史,不四处晃荡,寻找弹劾对象,跑宫门口,是不务正业吧? 第108章 使者 宋诚是当之无愧的当朝第一人,他有救驾之功在手,比免死金牌还要管用,朱祁镇重用他是不必说了,太子登基也得记着他的恩情,他又年轻得可怕,再活五十年也有可能。 徐埕一直想成为宋诚门下,只是没有门路。难得今天遇到宋诚,他大喜之下,紧走两步,一副狗腿模样,道:“宋大人圣眷隆重,这是刚觐见完毕么?” 徐埕要进宫觐见难如登天,就算天天到宫门口求见,皇帝也不会理他,哪像宋诚,皇帝一天不叫他到太和殿说说话饭就吃得没滋没味。 徐埕想升官快想疯了,走于谦的门路,最后官没升成,他以为于谦心胸狭窄,还记着当日他提议南迁的事,没举推荐他,记恨于谦呢。若是能抱上宋诚的大腿,把于谦撸下去,不是分分钟钟的事吗? 想着,他越发笑得谄媚。 宋诚道:“是啊。”说着脚步没停,朝停在外头的马车走去。 徐埕急了,回头望了一眼宫门,就见先前进去通报的大汉将军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过来。皇帝又没有传见。徐埕心里哀嚎一声,果断追上宋诚,讨好地道:“宋大人,下官想过府拜访,不知可方便?” 其实他在西宁侯府碰过很多次壁了,勋贵和文官本就是两个系统,他又是御史,门子一听他自报家门,眼皮都没抬,直接两字:“不在。” 若是宋诚答应他过府拜访,门子哪敢阻拦? 宋诚临上车前丢下一句:“有闲再说吧。” 有闲再说?是要看自己表现吗?徐埕咀嚼宋诚的话,仿佛看到一丝曙光,回过神时,那辆拉风的马车早驶远了。 对杨升的调查开始了。 也先派来的使者伯颜贴木儿已到大同。对这座久攻不下,只能在城下骚扰的军事重镇,他心情复杂,进城时刚瞄几眼高大坚固的城墙,总兵官郭登立即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元师,这边请。” 伯颜贴木儿暗暗叹气,道:“皇上还好么?” 朱祁镇金蝉脱壳逃回明营,随后瓦剌营帐被明军大炮轰得一塌糊涂,已方败走,明军由两个少年将军率领,一路追击,直到把他们轰出关外。此番出兵大明,眼看恢复祖上荣光指日可待,却功败垂成。兄长气得不行,他却觉得,能交到朱祁镇这个朋友也不亏。 如今,朱祁镇已回到京城,依然做他的皇帝,想到两人不久就会再次见面,伯颜贴木儿很是开心。终于又可以促膝长谈了。 郭登可不知道两人之间感情深厚,皇帝的一切都是最高机密,岂可随便泄露?他硬梆梆道:“还好。” 还好!伯颜贴木儿很是欣慰。 郭登安排伯颜贴木儿住下后,立即调拨军士守住馆驿的大门,同时飞报京城。守军之中,有一个长相平庸的中年军士,这人扔到人堆中谁也不会注意,他通过秘密渠道,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回去。 宋诚没有想到使者是伯颜贴木儿,想到他和朱祁镇的交情,待朱祁镇的恩义,宋诚的眉头皱了皱,也先这是打感情牌啊,如何才能让伯颜贴木儿空手而归?很难。 朱祁镇得知伯颜贴木儿来了,高兴得在殿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眉梢眼角全是笑,道:“他要来了。他真的要来了!” 坐在下首的宋诚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无语良久,道:“皇上何不留他在京中住一段时间?或是许他以官职,让他长住京城。” 既然你们基、情满满,那就别分开了,干脆封他为官,把他留在京城得了。至于伯颜贴木儿没从大明这里拿到粮食救急,瓦剌怎么办?宋诚当然是不管的,不仅不管,反而盼着最好一场大雪,把瓦剌冻成肉干,从此一劳永逸。 朱祁镇眼眸亮了,道:“不错。” 这主意真心不错,把伯颜贴木儿留在京中,也可以报答他在瓦剌营善待自己的一片心。 宋诚笑眯眯道:“想必他也想念皇上得紧。要不然怎会讨了使者的差事?” 瓦剌每年派使者来两三次,每次都是打着朝贡之名,实则贸易,可从没有派也先的弟弟来过,这次派伯颜贴木儿来,显然是也先想多要些粮食回去救急,偏偏以朱祁镇的性子,定然会给。 宋诚努力忽悠,只为不让也先好过。可朱祁镇当真了,觉得宋诚说得在理,于是下旨沿途州县好生接待,一定要让伯颜贴木儿宾至如归。 宋诚从宫里出来,见古原守在马车旁,一脸焦急,不禁奇道:“怎么了?” 什么事用得着跑宫门口等他? 古原道:“顾将军被东厂拿了。” 顾兴祖已被罢爵,不好再称侯爷,军士们都以将军称之。 “东厂拿了顾将军?”宋诚的瞳孔缩了一下,神色却更见镇定。东厂拿人,总得有理由,无缘无故拿了训练新军的顾兴祖,想必曹吉祥还没有这个胆,现在新军可是锦衣卫名下一所。 古原道:“下午武成伯府上的家人来请,说老夫人病了,让顾将军快快回府,可顾将军刚出辕门没多远,就被东厂拿了。要不是守辕门的满仓发现,我们都被蒙在鼓里。” 守辕门的军士是轮值,今天轮到满仓。 “走,回营。”宋诚说着招呼古原上车,马车朝右安门驶去。 坐在这辆极其拉风的车上,古原却没有心思感受软弹弹的沙发,而是接着道:“满仓进来喊人,我们十几人追出去,可东厂的人已经不见了。” 也就是说,他们有备而来,掳了顾兴祖立即远遁而去。 宋诚一只手伸出车窗外摇了摇,随即一个护卫出现在窗口,宋诚吩咐:“去查顾将军被带到哪里。” 自他为指挥使后,身边的护卫多为番子。 护卫答应一声,飞驰而去。 军营里,训练暂停,新军们忧心忡忡在礼堂上等候,见宋诚进来,都站起来。 宋诚见他们一个个脸色凝重,道:“别忘了你们是锦衣卫六所之一。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东厂敢招惹事我们,狠狠回击回去就是。” 第109章 招惹了谁 东厂的行动是快,可并非无迹可寻,番子来报,顾兴祖被抓进位于东安门北面的东厂。 随着宋诚强势崛起,他那点过往早被扒了点底掉,就连小时候一天尿床几次都流传出多个版本,要好的朋友是谁京城百姓早就如数家珍,顾兴祖可不仅仅是被削爵的没落勋贵,还是武成伯顾淳的祖父,新军的教练。 顾淳是宋诚的发小。 曹吉祥抓走顾兴祖,显然是经过考虑的。 这是冲着宋诚来,以报让他倒夜壶之仇了。 东厂于永乐十八年设立,于今已有二十多年,在王振手中成为文武百官的噩梦,王振不在了,百官提起东厂,依然心有余悸。 就这样算了?当然不可能。 找朱祁镇,由他下令曹吉祥放人,然后锦衣卫再次被东厂压得死死的?宋诚嘴角噙了一丝冷笑,他可不是王振那个不中用的侄子王山,得靠王振才能上位。 “列队。”宋诚下令。 路上突然出现一支气势汹汹铠甲鲜明的军士,百姓们赶紧避到一旁,再一看,队首骑枣红马的少年长相俊朗,身着麒麟服,便有人猜测会不会是宋诚。除了他,又有谁这么年轻便着麒麟服? 宋诚弃马车而骑马,风吹在脸上,跟刀刮似的,可他眼没眨一下,辨明方向,朝东安门进发。 转了个弯,他依然目不斜视,没注意一辆马车避在路旁,蓝布车窗掀起,露出半边脸,正是兵部尚书于谦。 于谦脸上难掩讶色,宋诚带新军要去哪里?可他只是诧异,并没有出声询问。 新军走到一半,已有人飞报曹吉祥。 来了吗? 他兴奋地道:“宋诚来了?”就怕宋诚怕了,不敢来了,那他的布置可就白废了。那天被宋诚用夜壶羞辱后,他念念不忘找回场子。这几年,他一直羡慕王振,以王振为榜样,盼着有一天能像王振一样,权倾朝野,成为东厂厂公,算是走了第一步,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嘛,就烧在宋诚身上好了。 报信的人道:“来了,走在最前头。” “来了就好。哈哈哈。”曹吉祥得意大笑,羞辱他,是要付出代价的,今天他要让宋诚成为京城笑话,同时威慑百官。 经过此事之后,东厂将力压锦衣卫,他再在皇帝面前说宋诚的不是,说不定皇帝一怒之下,会摘了宋诚指挥使一职,一个永锐伯,还不是他要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曹吉祥越想越开心,情不自禁狂笑起来,东厂的番子们本来紧张得很,见狂笑声震得横染的灰尘生簌簌往下掉,人人面面相觑,你知道你招惹了什么样的存在吗?就得意成这样? 朱祁镇回京不过两月,怎么着也不可能忘了是谁把他救回来的,眼前这位厂公,脑子不会抽了吧?人人这么想,可没人出声说破,又人人实在担心,于是都往后退了退,恨不得干脆闪人。 气氛诡异之至。 曹吉祥笑了一阵,见没人接声,连个凑趣的都没有,不免不满,道:“宋诚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咱家想怎么拿捏他就怎么拿捏,你们怕他做什么?” 东厂的番子震惊,宋大人是你想拿捏就能拿捏的吗?你睡醒了没有?先前禀报的番子见曹吉祥不满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只好硬着头皮道:“厂公还须小心些。” “啪。”一巴掌落在这个番子脸上,他半边脸浮起五道指痕。 “混帐,咱家小心什么?”曹吉祥怒道:“拖下去,打死。” 多嘴说了一句,就被打死?先前的番子傻眼了。负责行刑的番子可不会傻眼,冲进来把那人拖下去,在院子里打了起来,粗大的棍子击打在肉上的啪啪声,让余下的番子心胆俱寒。曹公公疯了,还是少出声为妙。 那个倒霉的番子惨呼声越来越低,终至无声无息。曹吉祥还不解恨,道:“谁敢为宋诚说话,统统打死。” 你也就会窝里横。很多番子如此想,只是不敢宣之于口。 这时,宋诚率新军到了。 宋诚勒马望了望东厂的大门,在门口望风的番子已飞奔入内报信:“宋诚来了。” 为了不被活活打死,可不敢称宋大人了。 “来了!”曹吉祥跟打了鸡血似的,大声道:“都给我精神点。” 众番子无语,精神什么啊,你又没让我们对宋大人动手,再说,你敢吗?接下来曹吉祥一句话让他们绝倒:“准备好夜壶。” “一二队进攻,三队掩护。”宋诚下马,下令,一马当先,拨出腰间火铳,朝大门口闯去。 他不是来作客,而是来救回顾兴祖,并且以牙还牙,让曹吉祥见识锦衣卫的厉害的。 可以说,因为曹吉祥的莽撞,帝国两大特务机构开始血拼了。这是自有东厂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东安门附近的人们发觉异常,都一脸诧异,远远地看热闹。 夜壶拿来,装得挺满,也挺臭。曹吉祥挺满意。可他来不及说话,就听大厂被“砰”的一声踹开,然后脚步声响,宋诚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军士。 新军们训练了二十多天,早已不是一个月前的家丁乞丐,这二十多天里,吃得好,营养跟得上,又高强度训练,不仅变得强壮,有力气了,人也自信不少。 东厂的特务机构,平时恶名在外,可真的打起来,哪里是新军的对手?宋诚没有作战前动员,可新军们对此却有清晰的认知。至于事情闹大后如何收场?那不是他们应该考虑的。 二十多天来,,他们天天和顾兴祖相处,他们冒雪跑步,顾兴祖就在操场上看着他们;他们冒雪上勾梯,顾兴祖同样在勾梯旁看着他们,他们做得不好,会受训斥,可他们知道,顾兴祖是他们好。 如果说宋诚是他们的偶像,那么顾兴祖就是他们的长辈,长辈被东厂的番子拿了,拼命救出来,不是应该的吗? 宋诚一声令下,他们二话不说,一二队手持火铳分两列并肩而进,三队却从腰间拨出刀,跟随在一二队身旁。 第110章 色厉内荏 宋诚来了,却不是一个人来的。 曹吉祥听到“砰”的一声巨响,脸一板,眼睛犀利望向大门方向,喝道:“去看看。” 谁敢撞破东厂的大门?这不是找死吗?难道宋诚找了帮手?他就不信了,英国公敢帮他,出动五军营围攻东厂。 飞跑出查看的番子很快回来,脸色惨白,道:“宋诚带军士冲进来了。” 不用番子报告,曹吉祥已经看到两队跑步进来的军士,最前面两根火铳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神机营自成立起,就是三大营最牛逼的存在,更在土木堡一战成名,那是因为主要配备的武器是火铳和大炮,火铳虽然有可能炸膛,但并不是一次性用品,不会打一次就炸膛作废,反而只要被它的钢珠射中,以现在的医疗技术,只能等死。 刀伤枪伤有得治,可中了火铳是没得治的,这个功效,跟毒药有得一拼,可毒药大多数时候中得无声无息,哪像火铳这般声势浩大? 看到火铳的曹吉祥脸色变了,众番子的脸色也变了。 “大胆!敢拿火铳对咱家,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番子们都听得出曹吉祥又尖又细的声音抖得厉害,可谁也没有露出不屑之色,他们早吓得手脚冰冷,身子僵硬。 最前头两个军士面无表情,对曹吉祥气急败坏的指责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手端火铳,黑洞洞的洞口,依然指着曹吉祥。 两队军士一半进了房间,然后还在庆幸没被火铳指着头的番子们快哭了,敢情他们是人盯人,一人指着一人哪。 番子们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心惊胆战地看着面前黑洞洞的火铳口,不知什么时候会从里面喷出弹药,把自己的脑袋打得像筛子。 又有脚步声响,番子们不敢动,不止一人想,连大炮都抬来了吗?这是要炮轰东厂吗? 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停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道:“你的胆子也不小啊。” 一个俊朗的少年出现在曹吉祥惊恐的眼睛中,宋诚,终于在他的期盼中出现了,只是,身前的火铳指着,曹吉祥的喜悦早就抛到九霄云外,除了僵硬惊恐,再无其他。 宋诚走到他左侧停下,跟手持火铳指他的军士相距不远,笑眯眯道:“曹公公脸色不大好啊,这房间火盆放得少,这是太冷了吧?” 你要不令人用火铳指我,我会这样?曹吉祥硬梆梆道:“宋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我可是东厂厂公,两大特务机构之一的老大,你敢用枪指我,就不怕我报复吗?曹吉祥差点就把这句话宣之于口,最后好不容易咽回去,他好害怕火铳真的打过来,宋诚一向不讲理,要是让他知道自己会报复,会不会立即把自己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哪。 这一刻,曹吉祥怕得要命。 宋诚道:“这是我想问曹公公的,顾将军在哪里?” 你想生事,也应该找一个好的理由,遮掩一下,就这么明目张胆把顾兴祖骗出来,直接掳走,当我是吃素的吗? “什么顾将军,我不知道。”曹吉祥兀自嘴硬。 宋诚没有理他,转身道:“搜!” 一二队没有找到对手的军士立即两人一组,搜查这座院子的所有房间。 曹吉祥的手抖得不像话,好不容易指着面前两枝火铳,生硬地道:“让他们移开。” 只要火铳不再指着他,他就能喝令番子们反击,不计伤亡,把宋诚拿下。他不会把宋诚怎么样,只要宋诚服软,他就会放了他。 曹吉祥想得挺好,可宋诚除了轻笑两声外,并没有再说一个字。他奋力将身体挪到右边,黑洞洞的火铳口随即指向右边,他将身体挪到左边,黑洞洞的火铳口又指向左边,军士不用宋诚吩咐,只管直直指着他。 他急了,道:“咱家一定会求皇上为咱家作主。” 你用火铳指着咱家这仇,咱家是一定要报的。 “正好,待救出顾将军后,本官和你一起进宫面君。”宋诚云淡风轻的话,却让曹吉祥松了口气,这么说,他不会杀自己,自己不会死? 曹吉祥顿时精神起来,既然不会死,那有什么好怕的?他胆气陡壮,上前一步,手朝火铳抓去,没等他的手碰到火铳,一柄亮闪闪的大刀已架到他的脖子上。 “别动。”持刀的古原低喝。 曹吉祥脖子上的肌肤浮起一粒粒小疙瘩,尖声大喊:“姓宋的,你敢?” 宋诚只是笑眯眯地看他。 “找到了。”两个军士抬一个晕迷不醒,浑身是血的人快步过来。 顾兴祖刚被抓来,就遭一顿毒打,晕了过去。如果不是宋诚来得快,极有可能死在这里。 宋诚脸上的笑容敛去,他朝古原使了个脸色,古原会意,倒转刀柄,狠狠击在曹吉祥脖子上。 刀子带着呼呼风声击下来,曹吉祥吓得魂飞魄散,惊声大叫,刀背击在脖子上的一刹那,一股腥臭味冲进众人鼻子,他的身子软软溜下,竟是先吓尿,后吓晕。 宋诚探顾兴祖的鼻息,还有气,赶紧派人送去太医院。 满仓提一桶井水把曹吉祥泼醒,曹吉祥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心先放了一半,又想宋诚到底不敢杀自己,于是张口大骂:“姓宋的小子,你敢对咱家动手?” “缚了。” 很快他便被五花大缚,提上马背,新军们手持火铳,倒退出东厂,众番子眼睁睁看着他们退却,竟无一人出面说几句,或是阻拦一下。他们都清楚,宋诚没有杀曹吉祥,因为曹吉祥是东厂厂公,自己只是一个番子,一个密探,哪敢和宋诚对抗?还是乖乖认怂的好。 锦衣卫和东厂火拼?接到这条消息的朝臣们目瞪口呆,继而狂喜,让他们火拼去吧,最好两败俱伤。 新军一路走来,尾随的人可着实不少,见他们冲向东厂,消息顿时传开了。 朱祁镇得到消息反而要迟一些,两大特务机构忙着干仗,宋诚和曹吉祥都没空给他送情报,他得知后,同样目瞪口呆。 第111章 皇帝不易 曹吉祥很狼狈,一半是真的,被吓晕再用水泼醒,浑身湿淋淋的,北风一吹,冷得嗦嗦发抖,有多狼狈可想而知;一半是装的,必须装可怜,让皇帝心软,站在他这边啊。 在他看来,顾兴祖临阵逃脱,一到京城便下狱,可见皇帝不待见他,要不是有一个刚好在土木堡立了大功的孙子,会关到什么时候还两说呢,同样临阵逃脱跑回来的石亨,这会儿还在大狱关着呢,看不到一线光明。 如果说是为了顾兴祖,皇帝肯定会站在他这边,再说宋诚带军士用火铳顶他的头,差点把东厂端了,皇帝一定会龙颜大怒,怎么处罚宋诚都不为过。 曹吉祥从小侍候朱祁镇,感情也很深厚的。 进宫前,宋诚让人解开他身上的绳索,他一得自由,连流带爬冲了进去,一见朱祁镇,扑在朱祁镇脚边,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曹大伴这是怎么了?”这时候的朱祁镇,还没有得到消息,见曹吉祥如此狼狈,诧异得很。 “皇上,宋诚欺人太甚!” 曹吉祥开始哭诉,说到一半,宋诚进来了,像往常一样施礼参见:“见过皇上。” 朱祁镇见宋诚神色如常,身上官袍如往常一样没有一丝褶皱,再看看脚边的曹吉祥,一脸诧异,真如曹吉祥所说,宋诚带人持火铳冲进东厂吗? 宋诚也看到披头散发跪在朱祁镇身边的曹吉祥。 曹吉祥见宋诚来了,哭得越发大声,那个凄惨样,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朱祁镇还没有消化完呢,却不得不出声:“曹大伴说,宋卿带人去东厂,持火铳持刀威胁他,可是真的?” 不是威胁,不是威胁啊!曹吉祥心中呐喊,都拿刀把他击晕了,怎么能说威胁呢?可不容他说话,宋诚道:“皇上,曹公公无缘无故掳了顾将军,臣为救顾将军,只好到东厂,不想曹公公不肯把人交出来,臣只好搜了。” 当时东厂聚集很多番子,全都被手持火铳的军士制住,已方占据优势,宋诚当然不会给曹吉祥反击的机会,曹吉祥的意图,他可是清楚得很。 朱祁镇低头看曹吉祥,像看白痴:“为何掳走顾卿?” 居高临下的视线,没有一线怜悯,声音也像平时一样,没有丝毫气愤。曹吉祥一颗心渐渐冷了,皇帝会为他做主吗?他突然没有把握了。 “没有……” 宋诚道:“顾将军就在太医院诊治,皇上可宣院正进宫作证。” “他自己受伤,与我何干?” 曹吉祥很没有底气地否认。 宋诚一说宣院正,朱祁镇马上相信了,道:“曹大伴哪,朕才把东厂交给你,你就生事挑衅,太让朕失望了。” 曹吉祥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势,脸上还挂两颗泪珠,石化了。他知道,朱祁镇若信任一个人,那人说什么他都相信,一如之前的王振。可他一直以为这个人是自己,自己是侍候他长大,看着他长大的那个人哪,小时候,自己给他当马骑,这么多年日夜陪伴在他身边,感情深厚,哪是宋诚能比? 宋诚进入朱祁镇视线,满打满算,也就三个月。三个月能干什么?三个月的感情,能算感情吗? 为什么? 曹吉祥想质问朱祁镇,话到嘴边,却成了:“皇上,宋诚冤枉奴婢,奴婢冤枉哪。” 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承认,他死不承认,宋诚又能奈他何?难道在宫里,他还敢用火铳指着他?对,最好能激得宋诚用火铳指着他。曹吉祥又激动了,要是让皇帝看到宋诚的真面目前,宋诚就死定了。 被火铳指着是很可怕,可宋诚不敢真杀他啊,这是经过验证的。 曹吉祥一激动,就忘了朝臣进宫不能携带兵器,在宫门口必须解下刀剑,火铳也不例外,宋诚可是双手空空而来。 他打定主意,又冲宋诚叫了起来:“明明是你嫉妒咱家升为厂公,带军士冲到东厂,想猎杀咱家。” 快点暴怒失去理智,然后拨火铳指着我的头,像在东厂时一样吧。曹吉祥眼中闪过兴奋的光,宋诚这么做,就死定了。 可是宋诚站在原地没动,道:“我嫉妒你做什么?”心念一动,嘲讽道:“难道嫉妒你不是男人?” 曹吉祥大怒,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种身体残缺之人,最恨别人说我们不是男人吗?他那副可怜样不见了,恶狠狠瞪着宋诚,似要生啖宋诚的肉。 这种眼神,宋诚见得多了,他再瞪,宋诚也不会少一块肉,不仅不害怕,反而道:“皇上,他下手可真重,顾将军被他打得奄奄一息,没有一年半载怕是不能下床,新军没有人训练不成哪。” 曹吉祥凶神恶煞的模样,朱祁镇也看在眼里,厂、卫闹到他面前,他本想斥责曹吉祥两句,这事就过去了,以后好好干活就行,没想到曹吉祥似乎想扑上去和宋诚打架? 你打得过他吗? 太监身上少零部件,比真正的男人力弱,宋诚上过战场,可是和也先单挑过的人,虽然最后输了,但敢于和也先单挑,已经说明他的体力,何况他是京城小霸王,打遍官二代无敌手,曹吉祥怎么够他打? “行了,今天的事,朕已经知道了,曹大伴,你下去吧。”朱祁镇和稀泥了。 曹吉祥完全体会不到朱祁镇一片好心,只觉得自己像被抛弃的老狗,被主人赶了出去。 “皇上要为奴婢做主哪。”他字字啼血,磕头不止。 “朕知道了,下去吧。”朱祁镇敷衍意味浓重。 曹吉祥还想说什么,旁边宋诚没事人似的开口了:“怎么,你想抗旨吗?” “你给咱家记着!”曹吉祥恨恨地道,真是气死他了,皇帝随口一句话,你当口谕也就算了,还当圣旨?你好意思说你出身勋贵吗? 曹吉祥气愤愤地走了,先前的可怜相算是白演了。 这边君臣坐下,小太监换了热茶,宋诚道:“新军事关北伐,大意不得,顾将军伤重,无法训练,还请皇上准井驸马帮忙。” 第112章 大难不死 让井源帮忙?井驸马还在床上躺着呢,也就是在婢女的搀扶下能坐起来,要没有婢女搀扶,他自己坐不起来。 别说朱祁镇爱护姑丈,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惊动他,就是朱祁镇真的答应,井源也去不了,总不能让人抬去吧? 相处三四个月,要说朱祁镇一点不了解宋诚的性子,那不现实。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宋诚笑。 宋诚道:“照臣说,英国公最合适,可是他上了年岁,又领着五军都督府,臣不敢惊动他。”这就正经多了,张辅确实不合适,资历太高了,训练新军大材小用啊。 新军的训练方法,朱祁镇过问过,知道只是跑步、上勾梯,在操场上站桩,每一样好象挺简单,只是强度高得普通人无法坚持,而作为教练,可就要省心得多了,以张辅的高龄,还是能做到的,只是他的地位太尊崇,他做这个,不合适。 土木堡一役,只有英国公为宋诚所救,幸免于难,其他勋贵宿将陨落不少,一时之间,还真没办法找到理想的人选。 君臣大眼瞪小眼半天,宋诚又提一个人选:“臣举荐于大人。” 于谦在防卫京城时显露出惊人的军事才华,可他是兵部尚书,让他训练新军,合适吗? 朱祁镇还真考虑了一下,道:“只怕于卿没有时间。” 兵部尚书,说日理万机也不为过,训练新军,那是要住在军营,从早跟到晚的,总不能撸了于谦兵部尚书一职,让他专事训练新军吧? 两人又一次大眼瞪小眼,宋诚埋怨道:“都怪曹公公,没事下什么黑手呢。” “去看看顾卿伤情怎么样。”朱祁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寄希望顾兴祖伤不太重,能继续训练新军了。 朱祁镇没有摆仪仗,和宋诚悄悄出了宫门,来到太医院。太医院离皇宫很近,若离得远了不方便啊,试想,皇帝和嫔妃生病,急宣太医,等半天才把太医等来,情况危急时,这半天有可能命就没了。这怎么能行呢。 宋诚拿出锦衣卫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医治顾兴祖的房间。 顾兴祖衣服上血迹斑斑,人却醒了,正捶床大骂曹吉祥呢,听声音倒是中气十足。宋诚紧走两步,转过屏风,道:“徐院正医术高明,这就把人救醒了!” 太医院的院正徐彪,出身医术世身,祖父、父亲都是名医,进入太医院后从太医做起,治愈病得快死了的代王后,升院判,正统十年升院正,说是当代神医也不为过。 井源就是在他的医疗下,一点点恢复的。 徐彪道:“顾将军身体强壮,下官不敢居功。”转身向朱祁镇施礼:“参见皇上。” 皇帝亲临太医院探视,这得多大的恩宠,没听说顾兴祖圣眷有这么隆重哪,这是因为宋诚吧?徐彪在太医院混了几十年,日常打交道的多是权贵,哪会不明白个中玄机?对宋诚说不上多亲热,可却先答宋诚的话,再参见朱祁镇。 顾兴祖想装晕迷,装起不了床已来不及,只好挣扎起身,不过他存了个心眼,下床时故意作不支状,从床上摔下来。 两个童子赶紧上前搀扶,好不容易把他扶起来,他又挣扎着要跪下,嘴里干嚎:“皇上为臣做主哪。” 宋诚够义气,把皇帝都请来了,他要不告御状,岂非傻? 两个童子扶不住他,可他的膝盖还没碰到地上,朱祁镇上来扶了他一把,道:“平身吧。”然后再问徐彪:“伤势如何?” 东厂的刑具一点不比锦衣卫少,真要来点厉害的,顾兴祖早就去阎王那儿报到了,哪能在这里捶床骂人? “都是皮肉伤,多处青紫。”徐彪不理顾兴祖连使眼色,实话实说。要是真的伤得很重,哪能这么中气十足地骂人呢。 宋诚不由分说,让童儿按住顾兴祖,检查他的伤势。撩起他的衣服,身上确实青一块紫一块,加上沙场征战多年,旧伤叠新伤,让人触目惊心,幸好这次没有伤着筋骨。 朱祁镇感叹道:“卿为国征战,辛苦了。”身上这些伤,都是为帝国出力的证据啊。如果之前他对顾兴祖临阵逃脱很不满的话,看到这些伤的瞬间,改观了很多。 哪个上战场的将领没有伤?宋诚关心的是顾兴祖先前晕倒的事,徐彪还没有开口,顾兴祖道:“他们打我,我不肯服软,他们一气之下把我打晕了。哼,我是打几下就呼痛的人吗?” 他这辈子英雄惯了,唯一一次认怂,是在土木堡上听到四面八方喊杀声惨叫声马蹄声震耳欲聋,惊慌之下没有细想就跑了,可担惊受怕回到京城,先挨老妻一顿打,再被关进大狱,人不能怂哪,怂了会生不如死的。面对东厂的暴打,他硬是做到一声没吱。 他没丢宋诚的脸。 朱祁镇道:“顾卿将养几天,还是回军营吧。” 宋诚也道:“可不是。”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既然顾兴祖没事,朱祁镇也就回去了,临走又把宋诚叫走,君臣二人回到太和殿,说到新军,朱祁镇道:“卿说得对,北征瓦剌势在必行。” 这是定好的方针,哪能因为伯颜贴木儿到来就放弃呢。随后,朱祁镇拿出地图,君臣讨论怎么作战,朱祁镇善武,说得头头是道,宋诚听后,沉默半晌,道:“臣以为,必须以火铳和骑兵为主。” 瓦剌部落自幼长于马背,骑射弓箭之术天下无双,若要战胜他们,必须从这两样上着手,宋诚认为火铳的威力要大于弓箭。 君臣商议推演,说得投入,都没想到顾淳得知曹吉祥派人掳了祖父,一怒之下,带了番子们埋伏在曹吉祥的府邸附近,曹吉祥还没走到府门前,一群番子冲出来,把护卫曹吉祥的东厂番子打散,把曹吉祥拿了。。 有权势的太监在宫外都有府邸,曹吉祥也有一座,只是规模不大。今天受了惊吓,朱祁镇又没有站在他这边,他一气之下出宫回府,没想到顾淳早等在这里呢。 第113章 再起风波(求收藏) 顾淳一马当先,跳上马车,在曹吉祥的惊呼声中,抬腿猛踹,靴子一下下落在曹吉祥胸腹,咯咯声响,估计骨头都断了,曹吉祥疼得差点晕死过去,声嘶力竭地喊:“你们死哪去了?” 以前也就是算了,现在他可是东厂的厂公,出宫有番子跟着,这次他带了十好几人呢,这些人怎么没一个上来救他?让顾淳就这样上了马车? 喊声刚落,惨呼声传来,一人肩头鲜血如泉喷涌,瞬间染红衣服。接着有人倒地,有人持刀追上去猛砍,倒地那人手撑在地上,飞快往后缩,追击的人大步追上,手中的刀带着呼呼风声连续劈下,直劈得泥土飞扬,三四刀后砍中倒地那人的腿,一声惨嚎,一截小腿掉在地上。 曹吉祥带在身边的十几人猝不及防之下,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接连有人受伤,哪抽得出手救援? 他动顾兴祖,触了顾淳的逆鳞。顾淳得到消息,马上带几十人守在这里,就等曹吉祥过来呢。 受了伤的东厂番子很快被赶成一堆,由北镇抚司的番子看守。 马车里,曹吉祥胁骨断了几根,痛晕过去,顾淳再踏一脚,见他没有反应,探他鼻息,还有呼吸,转身跳下马车。 不能真的打死他,这点清醒顾淳还是有的。 被围起来的东厂番子低声呻吟着,惊恐地看他,有人下意识往后缩,可后边是同伴,再后是拿刀把他们围起来的北镇抚司番子,能缩到哪里去? 见顾淳怒容满面走来,一个胆大的哀求:“顾大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求顾大人饶了我们吧。” 早在曹吉祥下令抓顾兴祖时,番子们就担心宋诚会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宋诚没事都要搅风搅雨,哪是容人欺上头的主?果不其实,宋诚用火铳指着曹吉祥和东厂番子们的头,幸运的是,他没有伤人,他们只是受了惊吓。 他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还有一个顾淳,现在想想,他们得多天真哪,怎么会以为顾淳肯就这样算了? 顾淳走近,扫了一眼地上东厂番子们的惨状,道:“让他们走。” “谢顾大人。”一个个感恩戴德地道谢,互相裹伤,断腿的也在同伴搀扶下走了,惊慌之下,他们都顾不得去查看曹吉祥的情况。 抱头缩在车把式上的车夫见顾淳带人离去,才大着胆子探头进车厢查看,这一看,吓得魂飞天外,曹公公像个破布袋,不知死活。 宋诚出宫,守在宫门口的番子报上消息,他问:“人死了没有?” “没有。刚送到太医院。”。 宋诚点点头,返身进宫。这件事,迟早瞒不住,与其等朱祁镇询问,还不如早点报告。 “打了曹大伴?”朱祁镇道:“朕不是训斥他了吗?还打?宣顾淳进宫。”这事已经过去了,顾淳突然跳出来打人,想做什么? 宋诚道:“皇上见谅,阿淳自小崇拜祖父,听说祖父被掳,凶头吉少,激愤之下出手,也是人情之常。” 如果曹吉祥不没事找事去掳顾兴祖,顾淳也不会打人,所以说,错在曹吉祥。 朱祁镇道:“朕已经训斥过曹大伴了。” 这才是重点。朕已经调解了,不管你们同不同意调解结果,都只能这么算了,现在出手打人,朕的面子往哪搁? 以为宋诚落他面子倒不至于,他对宋诚还是挺信任的,可皇帝的尊严还是要的,这么打脸,他怎么忍? 宋诚明白问题所在,道:“臣还没出宫,阿淳并不知道皇上训斥曹公公,也不知道顾将军已被徐院正救醒,请皇上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从轻处罚。” 不说饶他这一次,而说从轻处罚,也是给朱祁镇面子。 朱祁镇一想,可不是,宋诚一直跟自己在一起,顾淳还真不知道朕调解了。 去宣顾淳,宋诚倒不急着出宫。朱祁镇批奏折,他就在下首坐着喝茶,看着挺悠闲,谁也不知道他大脑高速运转,想了无数种办法帮顾淳化解,可一想到事关朱祁镇的面子,又推翻了。 你得多傻,才明火持仗去打人哪,就不会扮成地痞流氓去吗?宋诚腹诽的功夫,顾淳来了。进门见宋诚在座,心放了一半,激愤之下打了曹吉祥,事后冷静下来,知道惹了大祸,会有什么后果,大概心中有数,可让他重来一次,他还会打。 “参见皇上。”他规规矩矩地施礼。 朱祁镇道:“为何打曹大伴?” 他没说平身,顾淳只能保持施礼的姿势,道:“曹公公掳了臣祖,毒打致重伤,臣祖上了年纪,实是不堪毒打,性命堪虞啊皇上。” 宋诚朝他使眼色,顾兴祖什么情况,朱祁镇亲眼所见,顾淳却因为带人伏击曹吉祥,不知道。不过他是机灵人,一收到宋诚的眼色,立时知道自己说错了,可错在哪里呢? 宋诚的眼睛往手上睃了睃。 什么意思?顾淳不明白。 宋诚不得已,只好道:“皇上,阿淳去太医院探望顾将军时,顾将军昏迷不醒,他看到顾将军浑身是血的惨状,心急如焚,难免过激。” 顾淳顿时明白,原来皇帝探过祖父了,心中一暖的同时,赶紧道:“是,臣见到臣祖的样子,以为臣祖被毒打致死,嗯,不死也离死不远了,臣心中悲痛,才会以牙还牙,打了曹公公。” 宋诚连使眼色的样子全落在朱祁镇眼中,两人是发小,宋诚才对顾兴祖关心至极,要不然也不会带新军直冲东厂,拿火铳指曹吉祥的脑袋了。可你们这样当着朕的面眉来眼去,真的好吗? 他到底还是向着顾淳哪。朱祁镇失望极了,不由自主又想起伯颜贴木儿,只有他才会不顾兄弟情义,全力维护自己。 宋诚见朱祁镇脸色不好看,哪还不明白,立即道:“皇上有所不知,臣小时候常去镇远侯府玩,顾将军对臣颇为疼爱,曾教臣射箭,臣一直念念不忘顾将军的恩情。” 不是因为顾淳,而是因为顾兴祖。 第114章 誓不罢休 朱祁镇当宋诚是朋友,也希望宋诚同样当他是朋友,见宋诚怀旧,有那么一刹那失神,又想起那位王先生了。 王先生已经不在了。 算了,曹吉祥确实有错在先。朱祁镇决定惩戒一番,训斥几句,脸一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又为北镇抚司镇抚使,怎么能这样胡闹?” 顾淳不傻,这时候哪敢嘴硬,赶紧道:“臣该死,一听祖父受伤,难以自制。” “罚俸三个月。” 罚三个月俸禄,是很小的惩罚了,顾淳又不指着俸禄过日子,少领三个月工资而已。 顾淳走后,宋诚和朱祁镇说起他:“总是毛毛糙糙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沉稳。” 朱祁镇认真看宋诚,道:“朕不负卿,卿也不负朕,是吗?” 殿中的气氛突然变得无比凝重,宋诚感觉得到,朱祁镇是认真的,是发自肺腑的,或者经历了土木堡事件,兄弟篡位之后,他已经变得很脆弱,却只能用身上的龙袍把脆弱小心翼翼藏起来。 宋诚很认真地道:“是,皇上不负臣,臣不负皇上。” 是的,我不负你,是建立在你不负我的基础上,如果你听信谗言,要搞猜疑迫害那一套,说不得,我只好奋起反抗或是跑路了,总之不会束手待缚。 宋诚暗藏小心思的反应,却让朱祁镇满意之极,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肯定地道:“朕定不负卿。” 被宋诚从瓦剌营救回来那一刻,他就把宋诚当成最信任的人了,从这一刻起,他真诚地对待宋诚,把军队交给宋诚,由宋诚率军炮轰瓦剌营,率军追赶瓦剌军,最后取得胜利。 信任,是当时他唯一能给宋诚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地给了。 回京后,宋诚一改往日纨绔作派,变得沉稳,他更加欣慰,以为经历过战争后,宋诚长大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宋诚为顾淳说话时,他感到十分不安。 如今得到宋诚明确的回应,两人除了君臣,还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他十分开心,笑容满面道:“如此甚好。” 皇帝是孤独的,可他害怕孤独,以前还有王先生,现在王先生没了,却有宋诚,他才不孤单。 如果宋诚知道朱祁镇拿自己和王振相提并论,必然十分恶心,极力拒绝这种比喻。 是的,比喻,除了比喻,没有别的。 这一天,宋诚在宫里耽搁的时间有点长,临近宫门落锁,才告辞出宫。停在宫门外的马车里,静静坐着一人。 顾淳脸上余怒未息。 打了曹吉祥又如何?能消他心头之恨吗?不能! 曹吉祥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低贱的死太监吗?哦,他还不是太监,只是一个小小监丞,这样一个低贱的奴才,怎么能跟堂堂镇远侯相提并论?还敢对镇远侯下手? 顾淳这会儿可不管祖父已经削爵,镇远侯府已成了武成伯府。 宋诚上车,他立即道:“阿诚,我想弄死他。” 宋诚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得知顾兴祖被打,他心头火起,才会带领新军直扑东厂,用火铳拿下东厂所有番子,把曹吉祥折腾得够惨,可细想起来,只羞辱他一番,并没有给他什么实质伤害。 听说顾淳暴打曹吉祥,宋诚扣心自问,好象从回京后,自己变得软弱了,变得小心翼翼了,是因为成为官僚体系的一员吗?他是一等永锐伯,特务机构锦衣卫的头子,身居高位,手握特务机构,想查谁查谁,想拿谁拿谁,应该很嚣张才对,为什么要如此谨小慎微? 宋诚出宫这段路,不停地质问自己。 现在不嚣张,什么时候嚣张?难道等有一天失去朱祁镇的信任,成为百官口中的老好人,才嚣张?笑话! 宋诚在沙发上坐了,道:“弄死他可以,却不能蛮干,蛮干弄不死他,还会把自己搭进去。”最好的办法,是弄死这阉奴,自己又能脱身,没有一点损伤。 顾淳对宋诚一向信服,赶紧问:“怎么办?” 宋诚没有说话,让人立即去查曹吉祥的过往以及侄子曹钦,然后才道:“放心。” “阿诚,你总有办法。”顾淳高兴,刚笑了一下,又愁眉苦脸:“我去看祖父了,伤得好重。他上了年纪,这些伤会要他的老命的。”又恨恨道:“要是祖父有什么事,我一定要曹老狗满门陪葬。” 一看到顾兴祖满身的青紫,他就炸了,顾兴祖见他咬牙切齿,不知道他已经把曹吉祥打暴了,还担心他惹事,一个劲地安慰他。 祖父什么时候都为他着想,可祖父越这样,他越不能就这样算了。 只是皇帝刚刚罚他俸禄,再闹会龙颜大怒,应该怎么办呢?宋诚直接给他答案。 太院医里,曹吉祥被送来,顾兴祖高兴坏了,这是现世报啊,他甩开两个童儿,赶到医治曹吉祥的房间,哈哈大笑:“哟,这不是东厂厂公吗?怎么像个破布袋啊?太丢东厂的脸了,哈哈哈。” 曹吉祥在徐彪针炙下刚醒,胸腹疼得他想撞墙,没想到突然冒出一个响亮的笑声,大声地嘲笑他,好不容易扭过头一看,差点没再气晕过去。 “你们祖孙有种,给咱家等着。”东厂在手,又有圣宠在身,拼着和宋诚斗到底,也不能留顾兴祖祖孙,要不然他就不姓曹。 曹吉祥发恨。 顾兴祖笑得奔放,牵动伤口,疼得厉害,可他照样狂笑,道:“顾家当然有种,哪像你,绝后啊,哈哈哈。” 用不用这么插刀啊。一旁的徐院正无法直视,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叫苏沐语进来拉顾兴祖回去。 苏沐语走到廊下,宋诚和顾淳来了。 两人来接顾兴祖回府,顺便看看曹吉祥的伤势,探望是不可能的,可是恶心恶心他,倒是可以。 宋诚站在门口,朝里面望了望,道:“这是谁的房间,怎么一股尿骚味?” 去势的阉人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不能站着小解,可曾经身为男人,又习惯站着,方便的时候,不免嘀嘀嗒嗒,身上少不了这股味,有条件的阉人会扑些粉遮掩一下。 第115章 士气 宋诚这话说的,曹吉祥刚醒差点没气晕过去。 他身上自然有尿骚味,这是每个去势的阉人共有的特征,可他用的是上好的粉,闻起来香喷喷的,哪里有尿骚味了? 顾淳冷哼:“臭死了。”回头指责苏沐语:“你们太医院怎么回事,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领,要是我,早扔路边了。” 他现在就恨不得把曹吉祥拎出去扔路边,要知道罚俸三月,怎么着也得弄死他。 苏沐语没想那么多,探脑袋进门里闻闻,不臭,再一看两位的脸,倒是挺臭,果断道:“这个要问院正,我哪知道。” 曹吉祥气死了,怒道:“咱家哪有味道?!”什么鼻子啊。 门口两人没理他,宋诚对顾淳道:“要不,进去看看?” “进去看看。” 两人捂住鼻子,十分嫌弃,迈步进了房间。 太医院的房间格局都差不多,房中间用一扇屏风隔开,前进放两张官帽椅,一张圆桌,后进放一张小床,现在躺着不能动弹的曹吉祥。刚才徐彪针炙救醒他后,正要给他接骨,宋诚就来了。 两大特务头子对掐,徐彪谁也得罪不起,只好悄悄退下,这会儿曹吉祥还像破布似的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稍微动一下,就疼得直叫唤。 宋诚和顾淳站在小床前,看着面如金纸,双眼喷火死瞪着他们的曹吉祥。 “啧啧,伤得可真重。你倒是挺顽强哪,这么重的伤还没死。”这是宋诚。 “太医,你们怎么做事的,怎么把他救活了?”这是顾淳。 徐彪走了,这里哪还有什么太医,这话摆明就是说给曹吉祥听的,曹吉祥不出所料,气得吐了一口血,又晕过去。 宋诚和顾淳相视一笑,出了房间,找徐彪一问,曹吉祥没有几个月下不了床,顾淳握了握拳,如果几个月还弄不死他,自己还有脸领这北镇抚司镇抚使的差事吗? 两人随后去接顾兴祖。顾兴祖还想留在太医院,抽冷子给曹吉祥两下,宋诚道:“他是东厂厂公,你斗得过他吗?有什么事交给我好了。” 顾兴祖心里明白,自己哪怕是镇远侯,曹吉祥说拿也拿了,何况现在什么都不是?之所以骗府里的小厮叫他出来,因为那里是新军的营地,新军是锦衣卫一所,曹吉祥到底还是忌惮宋诚,只是没有做得很周密,以为只要够快,就能逃过宋诚的耳目,事实上并没有。 他清楚得很,只有宋诚对付得了曹吉祥,也不矫情,马上道:“不愧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个死阉奴就交给你了。” “合着您老人家刚才是演戏哪。”宋诚开着玩笑,和顾兴祖祖孙一起上车,这时天色已晚,苏沐语住在西宁侯府,也一并回去。 马车面对面放两张沙发,预设的座位就是四个,四人都不胖,坐下空间很宽裕。在车上,宋诚再次询问顾兴祖的伤势。 顾兴祖道:“太医院的药膏十分灵验,老夫涂上不到一个时辰,开始消肿退淤,现在回军营吧。” 宋诚听后才真正放心,道:“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顾兴祖胸脯拍得啪啪响,道:“是挨了不少打,但没伤到筋骨,这点伤,对上过战场上的人来说不算什么。” 宋诚圣眷之隆,无人能出其右,曹吉祥哪敢真下死手?他的本意,是想悄悄暴打顾兴祖一顿,看他在番子们的暴打下惨叫,那是何等的快乐。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宋诚不仅很快知道真相,还立即反击,顾淳更是像疯子似的把他打成重伤。 如果顾兴祖不逞强,肯配合呼痛,甚至作痛苦状大声求饶,伤还会更轻些。 要当硬汉,总得付出代价。不过,他能走能动,训练新军还是办得到的。 马车驶进辕门时天色已黑,操场上影影绰绰,有不少人,马车驶近时,宋诚看得清楚,新军们列队站在寒风中,一动不动,一如训练时。 从东厂撤出来后,由古原带队,新军回营。只是他们记挂顾兴祖的伤势,一直没有散去。 顾兴祖下车,站在车前的气死风灯下,中气十足喊:“儿郎们好样的!” “顾将军!”军士们惊喜,顾将军能站在这里,是没有受伤吗?那阉人看来不坏啊,没有对顾将军用刑。 顾兴祖呵呵大笑,道:“儿郎们对老夫的拳拳爱心,老夫记着呢。” 军士们哄的一声围了上来,把顾兴祖和马车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着,关心着他的伤势,关心他有没有受刑,直到宋诚的头探出车厢。 “宋大人!”军士们顿时扔下顾兴祖,朝宋诚又喊又叫,喊叫声中夹杂着笑声。 宋诚带他们冲进东厂,用火铳指着番子们的头,事后他们纷纷假设,如果真的射击,这么近的距离,番子们一定会中枪,不存在瞄不准的问题吧? 军士们主要还是训练体能,火铳倒是从兵仗局领来了,却还没有开始训练。宋诚为什么下令让他们人盯人指着东厂番子的脑袋,而不是开枪射击?因为怎么上膛,怎么射击,还没有训练他们。 新军成立只有二十多天,时间太短了,来不及哪。如果贸然开枪,只怕操作不当之下,会炸膛,会伤到自己。 可是东厂番子们不知道啊,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先吓软了。 军士们事后想起来,也感到庆幸。如果他们反抗呢?这时满仓就冲到宋诚面前,大胆地问出这句话。 宋诚道:“你们训练了二十多天,搏杀之技已比东厂的番子们强得多。如果他们反抗,难道你们会挨打不还手吗?” 他是不会说,自己到现在还没有习惯下令军士们用拳脚或是弓箭等冷兵器战斗的,而在实际战斗中,冷兵器貌似也是不错的选择。 得努力转换思维哪。 “我们怎会挨打不还手?一定干翻他们。”军士们嗷嗷叫着,大有回去再打一架的意思,下午这一仗打得省力,但不过瘾哪。 宋诚道:“总有机会的。现在回营,明天继续训练。” 顾兴祖只来得及朝宋诚和顾淳挥挥手,就被军士们簇拥回营了,夜色中,一条单薄的人影站在操场边,静静看着气死风灯下的宋诚。 第116章 左右为难 那人的目光穿透呼呼风声,冰冷空气,落在宋诚脸上。 随后下车的顾淳站在宋诚身边,也注意到了那人,奇道:“谁啊?”什么人这样鬼鬼祟祟? 宋诚不答,大步朝那人走去。 顾兴祖被掳,军士们着急,这些张阳都看在眼里,他曾好奇,宋诚会怎么做?退让太怂,以后锦衣卫在东厂面前抬不起头;不退让,那就是和东厂经磕了。 东厂肆意在京中捉拿官员,肆意用刑,一进东厂命不久矣的时代,是多久前的事?满打满算,也就过去四五个月。那段黑无天日的日子,张益曾再三告诫他,不许招惹东厂,不要给父祖找麻烦。 如果只是告诫,张阳还真没当回事,可他曾亲眼见过东厂的厉害,最好的朋友也因此家破人亡。他害怕了。 宋诚下令打开武器库,人手一支火铳,教导握火铳的正确姿势,然后带军士们出去,张阳以为宋诚完了,哪怕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能跟东厂对抗。 他已经习惯了为军士们上课的日子,可现在看来,军士们回不回得来还两说呢,宋诚会倒霉那是肯定的。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军士们一个不少地回来了,然后自发在操场列队,像是在等待什么。现在他知道,他们在等待宋诚归来。 天渐渐黑了,宋诚却不见踪影。 宋诚能回来吗?张阳担忧。 终于,宋诚那辆拉风之极的马车驶来,让他意外的是,顾兴祖不仅没死,还行动自如。这么快就救出顾兴祖了?东厂没有对他施刑吗? 张阳心头有一百个问号,想上前问,又不好问出口,正纠结呢,宋诚走到他面前,看他一眼,一个字没说,转身就走。 什么情况?张阳不解。 跟在宋诚身后走来,又随宋诚离开的顾淳也不解。他不解,便问:“这是那个先生吗?他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顾淳不停地问,宋诚却没有理他,上了马车,又招呼他上车,马车就这么出了营帐。 在车上,顾淳还在问:“怎么回事?” “他没有起到一个先生应有的作用。”宋诚道:“他把自己当一个看客,而不是新军的一员。”刚才他本想训斥他几句,可走到张阳面前时,却觉得没有必要,一个启蒙无生而已,不合适,换一个就是了。 顾淳在三大营呆过,明白宋诚的意思,学识再好,能力再高,不能把后背交给他,又有什么用?如果宋诚带领军士去东厂,他主动要求一起去,那么这人以后必然有一个好前程。 “可惜了。”顾淳道。 “没什么可惜。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宋诚道。 今天的事,天黑前已传遍京城,宋杰正在府中万分焦急,得报宋诚回来,赶紧迎上去问“你没事吧?顾伯伯呢?” 宋诚道:“受了一点皮肉伤,他皮粗肉厚,没有事。倒是曹吉祥伤得不轻,没有几个月下不了床。” “你们打了他?”宋杰眼睛瞪得滚圆,他只知道宋诚带军士冲进东厂,并不知道顾淳在曹吉祥的府邸外埋伏。 “阿淳打的。皇上罚阿淳三个月俸禄,没事的,您不用担心。”宋诚温声道:“去睡觉吧。” 打了东厂厂公,只罚三个月俸禄?宋杰有些不敢置信。 夜色已深,许清华书房的灯还亮着,今天发生的事,让他震惊无比。 回京后,许清华因功升为工部侍郎,这些天他兢兢业业地工作,对宋诚的关注也没有减少,今天的事又传得沸沸扬扬,他怎会不知? 宋诚崛起已成定局,文官们有担忧的,有防备的,生怕他把魔爪伸向他们,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竟如此强硬地把东厂踩在脚下。 曹吉祥栽了。 文官们天生瞧不起太监,却又惧怕东厂厂公,对这些身残又变态的阉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若能让宋诚和曹吉祥斗个两败俱伤最好了,现在曹吉祥不是对手,宋诚必然坐大。 文官们担忧哪,下衙后聚在一起说个没完。 有什么好担心的?许清华不想听同僚们说宋诚过去横行京城的事迹,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回府。在书房坐了半天,几次提笔又放下,要不要给宋诚递个话呢? 这一夜,许清华失眠了,天还未亮,一脸憔悴去上朝。 张益也失眠了,昨晚几拨人来访,他都没见。同僚们的心思他如何不明白?没错,土木堡是大捷,可文官勋贵死伤惨重,活着回来的实在不多,三年一度的科举源源不断地补充、壮大文官系统,勋贵却只有军功才能封赏。 发动一场战争,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战胜需要军队后勤各方面配合,达到大胜的条件太苛刻了,和平年代要封爵位,成为勋贵,那是不可能的。 同僚们素来觉得勋贵们含着金钥匙出世,天天锦衣玉食,不用头悬梁锥刺股便能呼奴唤婢,过着世上最富足的生活,享受世人难以企及的特权,心里多少会不平衡,特别是出身寒门性情偏激的那些同僚,个别人对勋贵几乎到了仇视的程度。 这些人认为,应该取消勋贵阶层,让这些像猪一样的勋贵过平常百姓的生活。他们一直在找机会,所以御史们常盯着勋贵不放,但凡稍有出格便弹劾不止,可惜勋贵们根基深厚,哪能轻易动摇? 然后,宋诚救了皇帝,成为锦衣卫,同僚们大为恐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宋诚的一举一动,寻找攻击的机会,可是往日有京城小霸王之称的宋诚,这次却让他们失望了。从土木堡回来后,他变得沉稳,做事有分寸。 而这个局面在今天被打破了,宋诚终于恢复以前的本性,失控了。 今晚,曹吉祥的嗣子曹钦求见被拒后,托门子捎话,曹吉祥被打成重伤,眼见不活了。 宋诚为何失控,为何带新军冲击东厂,把曹吉祥打成重伤?张益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位列首辅,应该表个态,可他如何表态? 打消同僚们的顾虑? 劝宋诚收敛? 左右为难哪。无论怎么做,都里外不是人,两面不讨好。 第117章 争论 总算散朝了,很多朝臣松了口气。今天早朝,按例先议朝贡使者的事,礼部尚书杨升奏请以何礼仪迎接伯颜贴木儿,朱祁镇开始忆苦思甜,呃,是回忆和伯颜贴木儿共同在瓦剌营帐度过的黄金岁月。 群臣听得一阵牙酸,你那是被俘啊,怎么能一脸深情当着我们的面怀念呢? 可是没有人敢打断皇帝的回忆,于是一个个把埋怨的目光投向杨升。杨升表面作认真聆听状,其实想死的心都有了。 满殿朝臣,或许只有一人没有感觉到尴尬,那就是宋诚。随着朱祁充满感情的回忆,刚穿过来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似的在他脑中晃过。 没想到在这里几个月了。一定要活下去,活得精彩啊。 朱祁镇深情回忆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打断。正统十二年以翰林侍讲破格入阁的江渊道:“臣等万死,未能护驾,以致皇上落于敌手。” 此言一出,群臣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不是,我们身为臣子没有保护好您,害得你被俘,这全是我们的过失啊。 可事实上,江渊和在座大多数文武百官都留在京中,此时站在殿中群臣中,随驾出征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余都葬身土木堡,死人能护卫皇帝吗?不能。 这才是江渊话中未尽之意的精粹,皇帝哪,你说那么多,不就是在埋怨我们没有保护好你吗? 朱祁镇怔了一下,道:“江卿言重了。” 他显然不明白江渊话中未尽之意,还想接着往下说,可朝臣们已经不会再给他继续怀念下去的机会。 杨升再不说话,就会被同僚们的目光杀死了。 “臣请派人到城门口迎接。” 不过是战败前来求和的瓦剌使者,本来是没有迎接的资格的,最多也就是自己找到胪鸿寺,现在派人迎接,已经算是十分优待了,迎接这种礼节,怎么也不会给战败求和的藩国。杨升觉得,这礼仪真的是太隆重了。 可是朱祁镇不满意,道:“卿代朕出城十里相迎。”可惜他是皇帝,不能亲自去。 杨升目瞪口呆。 群臣目瞪口呆。 沉默一息,杨升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宋诚,或者只有他的话皇帝才肯听。 杨升完全忘了昨天他们聚在一起多么义愤填膺地指责宋诚无法无天,呼吁必须想办法抑制宋诚,要求都察院行动起来,弹劾宋诚。 当然最后一条没能成功,左都御史杨善明确拒绝,觉得宋诚这么做完全合理。他们大骂杨善是宋诚门下走狗,可除了吹胡子瞪眼,一时还真拿杨善没法子。 宋诚感觉到杨升的视线,朝杨升笑了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杨升以为宋诚明白他的用意,心中大定,可等了半天,没等到宋诚出声,先是懵逼,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对我笑什么?接着感觉被戏耍了,大怒,你不愿意帮我说话,为什么要朝我笑? 杨升真心没想到,他们聚在一起谈论宋诚带新军冲击东厂,或忧心忡忡宋诚势大,或作义愤填膺状,或以大义逼迫杨善让御史出面弹劾,种种作为,早有番子报到宋诚那里。 宋诚没有拿人,只是想看他们能搞鼓出什么。可黑名单上,杨升绝对名列前五,这个时候会帮他说话?绝对想多了。 “臣觉得,出城十里相迎,有点过了。”直性子王直说话了,这种事从来没有过啊。 朱祁镇念着伯颜贴木儿相护的恩情,坚持。 于是皇帝和朝臣就在城门口迎接还是出城十里迎接展开辩论。 文武百官快疯了,特么的,不就是十里吗?能不能不纠结啊? 有人想出声打圆场,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能折中,出迎五里吗?不能啊。也有人把目光投向杨善,你不是挺能说吗?表现的机会来了啊。 杨善昨天刚被骂宋诚门下走狗,这会儿和皇帝论战的大多是昨天骂他那一拨人,他得多傻才会站在这些人这边?何况宋诚没有出声,他逞什么强? 他干脆无视众多同僚求救的目光,微闭双目,做闭目养神状。 如果不是在殿上,不少朝臣早骂出声了。 这场辩论战到巳时早朝时间到,不得不结束,还没有个结果。皇帝摆驾太和殿,江渊、杨升等人懊恼极了,不是为早朝争论这事,而是因为争论这事,而来不及弹劾。 是的,弹劾,御史不弹劾,他们撸袖子上阵。绝不能纵容宋诚如此无法无天哪。 朱祁镇临走前又叫宋诚去太和殿,宋诚刚走到门口,身后一人道:“今天没有听到宋大人高论哪。” 宋诚转身望过去,就见许清华朝他走来,眼看来到他身边,并没有停步的意思。 回京后两人没有来往,上朝相遇一如今天般会聊一两句,可也仅此而已,宋诚不以为意,随口应着:“诸位大人高论,宋某学识浅薄,插不上话哪。” 说话间,许清华和他擦肩而过,宋诚觉得左袖一动,像有什么东西掉在袖口,也不声张,把袖口一拢,就这么去太和殿。走半道见周围没什么人,右手伸进左袖一摸,摸到一张小纸条。 许清华是几个意思?宋诚不动声息把小纸条放进袖子的夹袋,去太和殿了。 朱祁镇多和气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和人辩论过?早说得口干舌燥,进殿先喝一大盖碗茶,待宋诚进来,再大倒苦水:“朕想出城迎一迎他怎么了?要不是他,朕哪能撑到宋卿相救之日?这些人一个个只会坐而论道,哪曾干一件实事?哼,江卿倒说了实话,他们护卫朕不周。” 想起当日他们不想办法施救,反而拥立朱祁钰登基,朱祁镇气不打一处来。 宋诚宽解:“皇上下旨就是,内阁若为此事封回,倒显得他们心胸狭窄了。” “就怕他们又会用祖制压朕,或引经据典教训朕,说没有此先例。” “皇上可宣张阁老商议。” 只要张益答应,内阁就不会封回,圣旨下,杨升敢抗旨吗?借他三个熊胆他也不敢。 “对啊。”朱祁镇一拍大腿,叫小太监江雨生:“快去宣张卿。” 第118章 各退一步 早朝皇帝赤膊上阵,和群臣争论,已让人下巴掉一地,身为首辅的张益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也令人惊讶。 内阁诸公的办公场所位于皇宫东部文渊阁附近一座不起眼的院落,比起富丽堂皇的宫城,这儿极为简陋。 退朝后,杨益回到这儿,刚接过书吏端来的茶,还没喝呢,隔壁房间便传来江渊的声音,又提起祖制,说朱祁镇有违祖制。 当日王振把太祖所立太监不许干政的铜牌移走时,也没见你吱一声,现在这么激动干什么?张益接着喝茶,可一口茶没咽下,又听江渊说内阁在如此大事上不作为。这是影射他吧? 这叫什么大事?张益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江渊对书吏发牢骚,书吏心惊胆战陪笑听着,哪敢瞎掺和,江渊却似余怒未息,上次宋诚建新军,皇帝已违祖制准他把新军纳到锦衣卫名下,今天又违祖制非要杨升出城十里迎接瓦剌使者,长此下去,可怎么得了? 江渊宣德五年中进士,入选庶吉士,授翰林编修,正统十二年以翰林侍讲的身份破格入阁,可见他不仅是学霸,政务能力也极好。他目睹王振把朝政搞得乱七八糟,却束手无策,现在担心去了一个王振,又来一个宋诚,昨天逼迫都察院弹劾宋诚的朝臣里面,闹得最凶的就是他了。 昨天他不惧宋诚这个特务头子,今早他不惧至高无上的皇帝。 他正骂得起劲,恍惚听到外头有人说话,声音不由停了停,问书吏:“皇上宣杨公觐见?” 光顾骂人了,听不真切呢。 书吏陪笑道:“是。”您老人家赶紧去看看吧,我也好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书吏后悔啊,好好儿的,端什么茶,这下惹张阁老不高兴了吧? 内阁办公的公庑隔音效果是很差的,走道上说话,基本上几位阁老在房里都听得真真的,何况江渊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声嚷嚷? 江渊出房时,斜对面的房门大开,张益走了出来。 “张公,可是皇上宣您觐见?若问起迎瓦剌使者之事,还请张公劝一劝皇上。”江渊认真地道。其实国家这么大,每天无数奏折飞向京城,事情千头万绪,皇帝宣张益,也不一定是为这事,可江渊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好象除了这件事,再没有别的了。 张益花白的浓眉抖了一下,道:“时用,你着迹了。” 以前的江渊,热血是有,正直也不缺乏,可没有这么激进。 江渊怔住,张益已越过他,随宣旨的小太监走了。 太和殿里,朱祁镇还在发牢骚,宋诚怎么听怎么觉得,他不是因为群臣反对他而生气,倒似江渊打断他回忆和伯颜贴木儿的革命友谊而愤愤不平。 两人自土木堡分别后,没有书信往来,伯颜贴木儿想必知道朱祁镇回京后继续当皇帝,会很放心,可朱祁镇却无法知道伯颜贴木儿的现状。 之前锦衣卫指挥使是王振的侄子王山,这位千里迢迢跑来投奔伯父,指望共享荣华富贵的王大人,在王振的授意下多次对官员下毒手,却疏于派密探赴草原收集邻居们的动态,以致情报十分缺乏,土木堡大败,除了王振瞎指挥,对瓦剌情报缺失也是原因之一。 宋诚刚刚派去草原的锦衣卫乔装改扮后,这两天分批动身,送回情报还得过段时间。朱祁镇只能靠回忆怀念好友,可群臣却连他的回忆都要打断。 宋诚这时扮演一个好听众的角色。说起来,如果不是伯颜贴木儿对朱祁镇真心相待,宋诚要行李代桃僵之计也办不到,哪能随便找个人混进敌营,就把被重点看管的朱祁镇换出来? 多亏伯颜贴木儿对朱祁镇的信任哪。 宋诚感叹。 朱祁镇还没有发完牢骚,张益来了。 “朕还是亲自出城十里相迎的好。”朱祁镇道。 张益正施礼参见,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没被闪了腰,皇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瓦剌使者到来,你要出城亲迎?传出去大明的脸面往哪搁? “臣以为,皇上亲迎不可为,杨大人说得对,在城门口迎接已显优待,安南等国使者到来,都是到胪鸿寺递国书的。”张益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若是朱祁镇真的出城十里迎接伯颜贴木儿,他非被御史们弹劾不可,处理不当,被逼辞官归乡也有可能。做到首辅,位极人臣不容易,他哪肯就这么挂冠离去? 他边说话,边朝宋诚使眼色。我们交情不错,你怎么能看我掉坑里不拉一把呢? 到底是当皇帝的人,再怎么性情温和,权谋手腕也是有的。宋诚忍住笑,一本正经道:“张阁老应该知道这位瓦剌使者与别的使者不同,若没有他,皇上必然会多受苦楚,我们也没有那么容易施救。” 张益道:“宋大人有所不知,正因为此次使者与众不同,礼部才提议到城门口迎接哪。瓦剌使者应该感皇上盛情才是。” 如果没有看在伯颜贴木儿厚待朱祁镇的份上,礼部怎么会到城门口迎接?当礼部诸位官员吃饱了没事干吗? “张阁老,皇上执意要亲迎,礼部执意要在城门口迎接,不如折中一下,由杨大人代替皇上,出城十里相迎如何?” 合着你们给我下套呢,张益算看明白了。 “宋大人有救驾之功,这位瓦剌使者有善待皇上之德,臣以为,礼部出迎也说得过去,只是无须杨大人亲迎。”张益无奈道。 杨升是礼部尚书,真要他出城十里迎接,那就太过了。 朱祁镇想了想,道:“宋卿和瓦剌使者相识,就让宋卿代朕出迎吧。宋卿,你代朕好好招待瓦剌使者。” 随便让礼部一个六七品的小官出迎,哪能体会他对伯颜贴木儿的思念之情?不如把这事交给宋诚好了。 好吧,就交给宋诚吧。张益真心不想管了。江渊不敢当面埋怨张益,首辅拥有绝对的权力,想给他小鞋穿,他也只好生受,可结果又让他闹心,于是着急联络几位要好的同僚兼朋友,准备弹劾。 在早朝上吵得鸡飞狗跳的出迎事件就此落下帷幕。 第119章 各有所谋 俞士悦没有如愿以偿成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可他在都察院的影响力还在。 他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资格比江渊老,土木堡兵败的消息传来时,于谦一锤定音,定下不南迁,在京城防守的战略,同时持此主张,并帮助于谦鼓舞士气,修补加固城墙,成为于谦亲密战友的,便有俞士飞和江渊的身影。 两人算是在帝国危难时结下的革命友谊。 江渊找到俞士悦,痛心疾首地指出,如果不在此时抑制宋诚,待他羽翼丰满时,会成为第二个王振。他和王振一样深受皇帝信任,跟王振不同的是,他出身勋贵,代表勋贵阶层。 话不用点得太透,俞士悦一听就懂。 勋贵们一出生就拥有的东西,是文官们奋斗终身却无法企及的,文官们见了这些享受特权的阶层,不管多大的官,都得施礼。当学子们十年寒窗,终于登上那个魂牵梦萦的金榜,有幸成为天子门生,以为人生从此不同时,正自春风得意,没想到上面还压着一个不用奋斗的阶层。此时的他们除了羡慕嫉妒恨,还会有别的心情吗? 像江渊这等有识之士,可是一直有意识地和勋贵争宠的,只是没等他们取得胜利,王振便权倾朝野,勋贵也好,文官也罢,全都跪了。 决不能让宋诚成为第二个王振! 自从宋诚建新军,朱祁镇准新军成锦衣卫第六所后,江渊便夜不能寐。宋诚代表的是勋贵,他的崛起,是不是代表勋贵阶层崛起了? 现在正是机会。 俞士悦在都察院时日不短,心腹也有一些,李刚正好是其中之一,上次弹劾过宋诚,干脆让他出面好了。 江渊拿出事先写好的弹劾奏折,俞士悦看后觉得没有切中要害,让李刚重写。 太和殿里,朱祁镇难掩得意,总算撇开礼部,把接待伯颜贴木儿的任务交给宋诚,他再三叮嘱,一定要替他好生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宋诚答应。 当天下午,曹吉祥和曹钦这对养父子的情况送到宋诚手里。这时的曹吉祥没有夺门之功,不足以成为继王振之后权倾朝野的太监,还没有力量给曹钦安排官职,曹钦也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混混而已。 钱,曹吉祥有的是,阉人也就这点爱好了,曹钦是他的养子,银子自然由得他花,他也没有客气,大把的银子往青、楼、妓、院撒,是这些地方的常客。 至于曹吉祥,曾担任过监军,立过军功,又从小陪伴朱祁镇长大,对朱祁镇来说,他是最放心的奴才。 宋诚看过纸条,把纸条放进茶水里,很快墨迹荡开,不可辩认。 朱祁镇重感情,从他为了伯颜贴木儿不惜和群臣争执就可以看出来了。宋诚知道,不能亲自杀曹吉祥,只能引导他自寻死路,可是他身受重伤,几个月后才能下床,难道这段时间就这样算了? “不行。我一天也等不了。”顾淳气鼓鼓道:“当时我应该一举杀了他的。” 要是打死他,而不是打伤,就没这么多事了,不就罚三个月俸禄么?最多罚半年,他不在乎。 宋诚冷冷看他,道:“你出门带脑子么?” “嗯?”顾淳噎住了,什么意思?难道他打曹阉奴还打错了? “你动手之前,没有过过脑子吗?怎么不跟我商量?就算不跟我商量,你也不应该亲自出面,而是应该让心腹假扮地痞流氓,那个时候才可以打死他。现在他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怎么引诱他犯错?”宋诚敲敲他的脑壳:“下次做事记得带脑子。” “啊?”顾淳整个人呆掉了。他十二岁开始跟随宋诚和众多纨绔官二代打架,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地打,什么时候用得着假扮地痞流氓了?宋诚没有说错吧? 宋诚也不跟他多说,待苏沐语回来,问起曹吉祥的伤。她一直在太医院学习,知道内情。 苏沐语道:“别的地方伤不重,就是肋骨断了三根,虽然太医院的伤药很好,但是曹公公年纪大了,恢复慢,徐院正说最少得三个月才能下床。” “肋骨断了并不碍事,不用三个月。徐院正有给他接骨吗?”三个月,和徐彪对宋诚说的几个月并无多大差别,只是更明确一点而已。宋诚问过苏沐语,他们去的时候,曹吉祥还没接骨,徐彪确实无法确定曹吉祥断了几根肋骨。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着也不会很快好。还有,曹公公担心他伤重,皇上身边没有人侍候,闹着要回宫,徐院正劝了再劝。”苏沐语不是不懂世事姑娘,哪里看不出曹吉祥担心有人上位,急吼吼要回去? “他回宫了吗?”宋诚觉得很有必要暗示徐彪,放他走。 “还没有,大概徐院正担心他出什么事,劝他静卧,说若是乱动,断了的肋骨会扎破五脏,那就真的性命休矣。”苏沐语说到这里,眨巴眨巴大眼睛,轻笑道:“他没走,也没动,就躺在床上骂你们俩。” “他敢骂我们,我让番子扮地痞流氓把他打死?”顾淳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十分识趣地和宋诚商量。 太医院可没有什么防守,门口只有一个门子,里面超过一半是上了年纪的院判、太医,剩下一半太医倒是正当壮年,可他们会打架吗?怎么是番子们的对手? “很想打死他?”宋诚问。 “当然。”顾淳理所当然地道,他后悔啊,昨天怎么就一时心软了? “交给我吧,你别插手了。”宋诚拍拍他的肩头道。你想杀曹吉祥,有没有想过镇远侯府成了三等武成伯府?这个时候顾淳可不能再有劣迹落在朱祁镇眼里了。 顾淳并不逞强,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好。” 他相信宋诚,宋诚既说交给他,那交给他准没错。他像放下心事似的整个人轻松起来,道:“酒呢?拿酒来,我和阿诚喝两杯。” 寒冷的天气,喝温得刚刚好的酒,再惬意没有了。 第120章 不能这样算了 李刚下笔如有神,一篇慷慨激昂的锦绣文章一挥而就,他面有得色,这是讨伐宋诚的檄文哪。 俞士悦和江渊看过这份写在宣纸上的弹劾奏折,都拍案叫绝,江渊道:“从此世间更添一篇好文章。” 俞士悦声音洪亮道:“此奏折应于明天早朝当殿诵读。” 当殿弹劾比上奏折弹劾效果要好得多,一来表明弹劾的决心,二来此事在殿中一说,群臣人人知闻,算是造一波舆论,三是皇帝不好留中,都面对面了,怎么着你也得给个说法吧。 所以,一般当殿弹劾,弹劾者和被弹劾的官员算是结仇了,至于谁输谁赢,端看最高裁判,皇帝偏向谁。不过,为保证弹劾成功,联络一些要好的朋友帮着对皇帝施压,也是常规操作。 随后,江渊便去联络了。俞士悦也没落后,他让李刚弹劾,已表明态度,全力已赴才是他的性格。 两位老资格分别联络了四五人,就等明天早朝发起冲锋了。 躺在太医院生硬的木板床上骂人的曹吉祥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次为他出头的竟是那些瞧不起他的文官,骂了两三个时辰,发泄一通后,他便把东厂的番子叫来。这次来的人可真不少,他的房间,门外的走廊,院子的空地,都站满了。 徐彪郁闷,太医院整成了东厂,这怎么成?可是他不敢说,好在这时已经二更天了,太医们大多回家,要不然这景象,可真够吓人的。 曹吉祥又在骂人,这次骂的是众番子,院子里灯光昏暗,看不清番子们的神色,房间里一个掌刑千户、两个理刑百户神色如常听他骂,待他骂声告一段落,千户才道:“北镇抚司敢欺到我们头上,我们一定要以牙还牙,讨回场子。” 曹吉祥刚当厂公没有几天,以德服人这种事没有做,但是威慑手段不少,看他被打得如此凄惨,千户想笑又不敢笑。输人不输阵嘛,如果不找回场子,以后遇到北镇抚司的千户、副千户、百户,他岂不是要抬不起头,不为曹吉祥,为自己,也得干一场。 曹吉祥可没想这么细,听千户表态,心里稍安,道:“你召集一些人,把武成伯府给咱家砸了。” “砸武成伯府?”千户不解,不是应该把北镇抚司砸了吗?那才够气势啊。京城中伯爵多得很,砸一个伯爵府,有什么用? “就砸武成伯府。”曹吉祥咬牙切齿,特么的,把咱家打成重伤,害得咱家下不了床,不能往皇帝身边凑,兴安一直不安分,要是让他争了先,以后皇帝身边哪还有自己的位子? 兴安为人圆滑,朱祁钰登基后,他为秉笔太监,可朱祁镇重新夺回帝位,原来的掌印太监金英差点脑袋不保,还是因为支持在京城防守有功,得孙太后说情,才保住老命。兴安没有功劳,却混得如鱼得水。这人,是个可怕的对手,千万不能大意哪。 曹吉祥对顾淳的恨意,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无论如何,不砸武成伯府,不消他心头之恨。至了砸了有什么后果?他暂时没有考虑。 “就砸武成伯府,现在就去。”他咬牙切齿道:“多带些人。” 还要多带些人?千户犹豫了一下,道:“卑职带了两百人……” 如果只是砸大门的话,两百人够了,就是不知曹公公想做到哪一步? 曹吉祥道:“再多带些人,把武成伯府给咱家砸了。” “是要拆了吗?”千户语气很不确定,如果拆了的话,可不容易,顾兴祖征战沙场多年,府中家将多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兵悍卒,顾淳又掌北镇抚司,可不是软杮子,说捏就捏。今天这事,有些棘手哪。 “砸了。”你这木头脑袋,怎么说了半天还不明白呢?曹吉祥气极,抓起枕头朝千户扔了过去。 枕头没有砸中,落在地上,千户却着实吓得不轻,曹吉祥是真怒了。 好吧,老大说砸就砸。他带人出发了。 徐彪见番子们终于走了,松了口气,发现呵气成冰的夜晚,他中衣竟然湿透,无论如何,明天都得把这瘟神送走,不能再留了。 顾淳没有回府,在宋诚住的院子,和宋诚在厢房后那几株古树树下喝酒呢。古树四周,用布幔围了,树枝上挂了几盏气死风灯,一个比寻常炭盆大两三倍的炭盆子上放着铁架子,上面的鸡翅膀快烤熟了,宋诚手拿羊毫笔,把亲手调的酱料刷上去。 香气直往鼻子里钻,顾淳几次伸手要拿,手刚伸到铁架子上,就被拍开:“没熟。” 烤鸡翅膀、香肠,宋诚是最拿手的,他喜欢吃这个,要不然也不会让人弄这些东西,然后大冷的天跑树下烧烤。 苏沐语不停咽唾沫,脸快贴到鸡翅膀上了,嘀咕:“应该熟了吧?” 她红嘟嘟的唇只差一线贴到鸡翅上,看起来很想趁宋诚不注意,伸舌头舔一口酱料。 顾淳叫了起来:“喂,你这样,让我们怎么吃?”没兴趣吃你的口水啊,赶紧把头缩回去。 苏沐语道:“这只是我的,你可以吃别的。” 普通人家吃鸡,都是整只炖了喝鸡汤吃肉,从来没有宋诚这样,吩咐宰十只鸡,切下鸡翅膀和鸡腿,鸡身子拿到院子里冻着,明天给仆妇们吃。 然后,二十只鸡翅膀和二十只鸡腿就这样摆在铁架子上,偏偏苏沐语觉得其中一只特别漂亮,一直对着这只流口水。女人不可理喻起来,最好由着她去好了。 宋诚和顾淳很有默契地放弃了这一只鸡翅膀。 宋诚又翻了一遍,油脂滴落炭盆,发出嗤嗤的声响。 “可以了。”宋诚示意可以吃,顾淳和苏沐语一声欢呼,不顾铁钎烤得发烫,抓起早就选中的鸡翅膀,往嘴里塞,随即,两人同时呼烫。 千户带领二百人,走在寂静的大路上,五城兵马司的人见一伙人明火持仗,当然要上前询问,走近看清服饰,是东厂的番子,吓得腿都软了。这些人,惹不起啊。 第121章 被围了 京城宵禁,天一黑,家家闭门,胆敢上街的,不是重臣就是权贵,百姓要是吃饱了闲着没事干,大晚上上街遛弯,那就等着到五城兵马司过夜吧。 五城兵马司巡夜的二人连上前问一声都不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东厂的番子们耀武扬威地过去了。 东厂在东城,武成伯府在西城,番子们几乎得穿城而过。 遇到的巡夜二人组远远跟随在后,起初只是好奇,东厂出动这么多人,要去拿谁?谁这么倒霉,被东厂瞄上?两人跟着跟着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前面不是武成伯府吗?武成伯不是锦衣卫的镇抚使吗?。 东厂这是……和锦衣卫火拼?巡夜二人组倒吸凉气,清冷的大街上,除了这些番子,就他们两人,他们这是要见证历史了吗? 武成伯府除了门前两盏气死风灯透出桔黄色的灯光,整座府邸陷入黑暗之中,这都半夜了,府里的人早进入深度睡眠了。 巡夜二人组缩在墙后,探出半颗脑袋,远远地看着,嘴早张得可以塞进一颗鸭蛋了。 府门前宽阔的空地上,一只手高高举起,番子们纷纷停下,然后开始排成几队。 巡夜二人组甲道:“他们想干什么?” 他没有得到回应,转头一看,乙已情不自禁从墙后溜出来,走了两步,迟疑道:“如果我们上前,是不是看得更清楚?” 毕竟曾是侯府,府门前的空地着实开阔,昔日马车停了无数,现在二百人往这里一站,一点不显拥挤,可这些人光站不动,想干嘛呢? 巡夜二人组乙胆子大点,不待甲回答,弯腰走近几步,还是没看出所以然。然后,他就听到脚步声,很多,很杂乱,接着甲喊他:“快回来。” 乙转头一看,我的天,黑暗中很多人影迎面而来,就这么转头看一眼的功夫,前头的人已走到他面前,他好象看到他们手里抄着棍子?对,是棍子,咦,也是冲武成伯府去的。今晚是怎么啦,怎么东厂来武成伯府抓人,又有一拨人抄家伙冲武成伯府来? 巡夜二人组乙为顾淳默哀。他进五城兵马司后在东城指挥司一呆十年,顾淳在东城打架生事时,他十有八、九在场,对这位公子哥儿可算熟悉,现在看到两拨人冲他来,想当然地以为他又惹什么事了。 这次,惹的事貌似有点大啊,两拨得好几百人吧? 千户带领番子来到武成伯府门前,谁砸大门,进门后分几路,怎么个砸法,做了详细分派,刚调派完准备动手,身后脚步声杂乱,人数还不少。 谁来了?千户和番子们齐齐转身望过去。来人从黑暗中走来,面目看不清楚,但人数不比他们少是肯定的。千户站在台阶上,喊:“来的是谁?” 怪今晚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一颗,他瞪大眼睛,愣是没能看清最前一人的五官。 一人笑道:“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时,诸位好兴致。” 声音清朗,很年轻,谁呢?千户又问了一句:“你是……” 黑暗中一物飞来,准准掷中千户的帽子上,吓了千户一跳,话也打断了,那东西打得他好不生疼,然后掉在地上,气死风灯下看得清楚,可不是一只啃得干干净净的鸡翅膀骨? 番子们见他遇袭,如临大敌,他却看着地上的鸡翅膀骨一头雾水:“哪位朋友跟郑某开玩笑?” 他喜欢吃鸡肉,尤其喜欢吃鸡翅膀,可不是秘密,朋友们上酒肆吃饭,必点的一道菜便是鸡肉,四五斤重的老母鸡炖得烂烂的,最是美味了。 接着他就想,难道是哪位朋友知道他带人办差,跑来帮忙?还带了这么多人? 其实鸡翅膀骨掷中他时,来的人距他不过七八丈,不然也不可能掷中他,他这么稍一踌躇,来人已到府门前,这些人走得很快。然后,就把番子们包围了。 是的,包围了。 高挂的气死风灯灯光暗淡,可也足以让人看清最前两人的五官面目,走在前头的俊朗少年不正是宋诚?他身后那人,一只手还拿着鸡翅膀啃,那只鸡翅膀刚啃了一节,可不正是顾淳?不用说,刚才掷鸡翅膀的就是这货了,他这是一路走,一路啃哪。 要砸人家府邸,正主不在府中,反而带人从府外走来,把他们包围了,这是消息走漏了吗?千户一下子想到先前遇到五城兵马司巡夜二人组,难道他们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他们要来砸武成伯府? 其实,千户冤枉巡夜二人组了,这么大的动静,瞒得过别人,哪里瞒得过暗中密切注视他们的锦衣卫?曹吉祥被打,如果就这样算了,以后怎能服众?再说,哪怕他真当孙子,先养几个月伤再行动,宋诚也会想办法让他忍不住指使手下生事,曹吉祥可不是只有一个人,他手中有一支实力不输锦衣卫的力量。 千户带人出了太医院的大门,锦衣卫的密探也出了太医院的角门,抄小路到到西宁侯府报信,这时候,鸡翅膀刚刚烤好,外焦内嫩,鲜美异常。 顾淳听说曹吉祥派人砸他的府邸,从铁架子上抄了两只鸡翅膀就走,把苏沐语看得一怔一怔的,没听说用鸡翅膀和人打架啊。 宋诚叫住他,组织家丁抄家伙在院子里等着,让人在武成伯府附近守着,待千户带人到了,才带人出来。这时,距离密探过来报信,已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段时间,顾淳用力啃鸡翅膀,简直是把鸡翅膀当成曹吉祥和东厂番子的肉。 勋贵们的府邸都在这一带,镇远侯府和西宁侯府共用一道围墙,能有多远呢?宋诚带人打开大门,能走多长时间?也就是千户说几句话的事。 “宋大人,这这这……”千户结巴了,宋诚他惹不起,要不要派人赶紧给曹公公送信?可是出不去了啊,人一来就把他们包围了。 宋诚笑眯眯道:“怎么,认识我?” 千户快哭了,您满京城打听打听,有谁不认识你吗? 第122章 两种选择 西宁侯的家将一来,将府门前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顾淳三口两口把手里的鸡翅膀吃了,手一扬,鸡翅膀骨又掷在千户帽子上。千户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顾淳掏出帕子擦了擦油腻腻的嘴和手,帕子揉成一团,又掷了过去。两人站得近,帕子虽轻,还是落在千户帽子上。 当他是靶子吗?千户不敢拿下帕子,苦着脸道:“镇抚使见谅,下官还有事,这就告辞了。”对眼巴巴看他的东厂番子一挥手,道:“我们走。” 你属锦衣卫,我属东厂,我用不着怕你,可你这会儿人多,又有宋诚在场,我避开就是。千户后悔没有怂恿曹吉祥来,要是把曹吉祥抬来,现在这情况,砸不砸武成伯府,自有曹吉祥拿主意,他一个五品千户,在三品的指挥使面前,哪有说话的地方? “想走,哪有那么容易。”顾淳怒气冲冲说着,一挥手,“砰”的一声脆响,千户吃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说,你们干什么来了?” 千户捂着火辣辣的脸,心里恼火,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现在骑虎难下,只好拼死一战了,可他飞快扫了一圈,暗暗叫苦,宋诚带来的那些身着青衣,手抄家伙的家将人数一定比他带来的番子多,而且,身后大门打开,气死风灯高高挑起,一排排手持棍子的家将站从府里排到大门口,一眼望不到边。 他们被包饺子了。 想硬,硬不起来了。 随同他一起来的百户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千户大人,好汉不吃眼前亏。” 先把眼前的难关应付过去再说,没见曹吉祥被打成重伤,只能躺在床上骂人吗?老大都这待遇,何况他们这些小鱼小虾?搞不好命就得交待在这里了。 千户叹气:“只好如此了。” “顾镇抚使,下官路过这里,见这对石狮子漂亮极了,故此停步观摩一下。镇抚使突然带人包围下官,是什么意思?” “呸!”顾淳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你半夜三更带人包围老子的府邸,反而反咬一口,当老子好欺负吗?” 一口唾沫正中千户鼻子正中,千户伸袖擦了,道:“下官只是停下来看石狮子。” 百户在一旁不停朝他使眼色,大人,别当人家是傻子好吗?咱的行动全落在人家眼中,没看人都带来了吗? 千户本想说两句场面话,再服个软,这事就揭过去了,没想顾淳根本不让他把话说完。 现在怎么办?。 百户见他站着发呆,急了,又凑过去,扯他的衣袖,想到他刚刚用衣袖擦顾淳的唾沫,又嫌弃地缩回手。 “你跟他说说。”千户小声对百户道,让这个姓任的百户出头,看能不能圆回来吧。 怎么让我去说?任百户负责理刑之事,素来心狠手辣,进了东厂的百官没有不恨他的,可那是对别人,他可惜命得很,要不然也不会劝郑千户服软了。 “这个,大人,下官笨嘴笨舌的,怕坏了大人的事哪。”任百户推托,不推托不行啊,没看顾淳抬手就打,张嘴就吐唾沫吗?这些事由他加诸别人身上还差不多,由他受,就免了吧。 两人嘀嘀咕咕,顾淳不乐意了,抢过一个家将手里的棍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郑千户头上击去,郑千户侧头和任百户说话呢,听到风声已躲避不及,咣的一声响,东厂番子们一阵牙酸。 一言不合抬手就打,是宋诚和顾淳以往横行京城时的习惯,顾淳升了官,封了爵,这习惯可没改。 郑千户只觉天旋地转,黑漆漆的天空乱晃,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了。 任百户吓了一跳,下意识赶紧扶住郑千户,道:“顾大人,这这这这……” “想在本官面前飞扬跋扈,也得问问本官手里的棍子答不答应。”顾淳右手棍子轻打左手手心,随时再出击的样子。 别看任百户行刑时各种阴毒手段层出不穷,其实怕死得很,他腿一软,连同扶住的郑千户一起摔倒在地。 反而是另一个姓常的百户看不过眼,怎么着也不能坠了东厂的威风哪。 常百户抱拳道:“顾大人,下官等人奉厂公之命,前来打砸贵府,顾大人来得及时,下官等人来不及行动,贵府一砖一瓦没有损伤分毫。下官等人只是奉命行事,还请顾大人别为难下官。” 眼前黑影一闪,常百户心知不妙,赶紧跳开,可还是迟了。顾淳手腕一抖,棍子如影随形追了过去,重重击在他肩头。 “奉命砸我府邸,还敢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顾淳道。 常百户只觉左肩痛彻心扉,转头见宋诚笑眯眯站在台阶上,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不由叫了起来:“宋大人,饶命啊,下官奉命行事,身不由已。” “好个奉命行事,身不由已。”宋诚笑眯眯道:“如果我们不及时赶到,武成伯府变成一堆瓦砾了吧?” 果然早就曝露了啊。常百户连声道:“不敢不敢。下官等人只是,只是……”有心说只是做做样子,一来宋诚肯定不信,二来若传到曹吉祥耳里,来个秋后算帐,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这,真是左右为难了。 宋诚道:“既然你们是奉命行事,那也简单。你们带了两百人是吧?我们两府的家将加一起怎么着也有四五百人,锦衣卫那边再拨些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家混战一场,生死勿论,如何?” 四五人打我们一个?还生死勿论?这是要把我们打死的节奏啊。 常百户道:“请问宋大人,可有别的办法子?” “你倒聪明。还真有,你们三人自行打折双腿,由本官绑了去见曹公公,曹公公看在你们为东厂辛劳的份上,说不定会救了你们。” 这话说的,若是曹公公不救,我们一样没活路了是吗?常百户嘴里像含了黄莲,道:“宋大人,容下官和任千户商量。” 今天这事,想全身而退,怕是不能了。 第123章 服软 一桶寒冷刺骨的井水泼在郑千户头上,把他泼醒了。 郑千户和任、常两位百户凑在一起商量,顾淳手里的棍子不是敲两下手心,噗噗,静夜中十分刺耳,三人更加胆战心惊。 “没打起来啊。” 躺在墙后看热闹的五城兵马司两位巡夜,周泽和王进又走近了不少,见两拨人站着不动,越发狐疑。 这是搞什么呢? 他们大着胆子再走近几步,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商量好了没有?这都几更了,耽误本官上朝,你们吃罪得起吗?” 两人对视一眼,周泽脱口而出:“宋大人!” 宋诚可没少在东城打架,这声音,他们熟得不能再熟了。 “快跑。”王进说着扭头就跑,宋诚太会搞事了,只要摊上他惹的事,不死也得脱皮层,以前只是勋贵子弟,没有官身尚且如此,现在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就算把天捅破,他们也不奇怪。 两人扭头就跑,至于脚步声会惊动宋诚,那也顾不得了,两人不敢走大路,抄小路闪没影了。 不用宋诚吩咐,自有番子跟上去。 三人的意见并不统一,常百户觉得,不如混战一场,锦衣卫的人过来得时间吧?只有两府的家丁,怎么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任百户提醒他:“你忘了新军?那也是锦衣卫的一所。”新军手里有火铳,他下午才被新军手持火铳指着脑袋,当时没吓尿是他胆子大。 郑千户想硬气又担心有苦头吃,可打折双腿,也太怂了。 显然,宋诚没有耐心了,他们要再拖下去,不要说双腿,有可能命都没了。郑千户看出几个槐梧家将的站位,三人已被这几人和番子们隔开了,几人手里的棍子随时会挥下来,眼睛总在自己胯下睃来睃去,形势不妙啊。 任百户急道:“大人,得赶紧拿主意啊。” 形势比人强哪。郑千户一咬牙,道:“宋大人,下官愿意打折双腿。” 他下意识朝自己双腿中间瞟了一眼,暗暗祈祷,千万打折两条走路的腿,别节外生枝,他可不想进宫侍候曹公公。 宋诚喊总旗史强:“打折了。” 史强身宽体胖,目测没有三百斤也差不多了,这人负责诏狱的刑房,熟悉人体各器官,对十八般刑罚如数家珍,知道在行刑时怎么让犯人生不如死,又让犯人求死不能。 史强答应一声,上前几步,手摸在郑千户膝弯处,稍一用力,郑千户一声惨叫,左腿自膝盖以下钻心的疼,不敢沾地,接着右腿同样痛入骨髓,两条腿断了,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他跌倒在地。 任百户和常百户心惊胆战之下,竟忘了扶住他。 “容我坐下。”任百户见史强朝自己走来,一屁股蹲坐在地,乖乖伸出双腿。 常百户觉得混战一场,已方人数虽少,但各凭本事逃跑,就算有人倒霉,会受伤甚至身亡,也总比这么憋屈好,这是人为砧板,我为俎肉啊。 可是这儿郑千户说了算,郑千户在任百户怂恿下,自甘下贱,他也无可奈何。 三人很快被绑了起来。 “曹公公还在太医院吗?我们去会会他。”宋诚笑眯眯地说着,走下台阶。 武成伯府的管家老铁见郑千户等三人被捆,松了口气,陪笑出来,施礼道:“老夫人请宋大人入内奉茶。” 小四翻墙过来报信,武成伯府阖府被惊动,家丁们抄起家伙就出来了,府里的家丁大多是曾有伤离开军营的百战悍卒,这些老油条哪会怕东厂的番子?一个个摩拳擦拳,就想打一架,见郑千户服软,他们还不乐意呢。 老铁自小看着宋诚长大,无论宋诚当多大的官,在他眼里都是那个小时候在院子里上房揭瓦的混小子。宋诚能感觉到他眼眸中的慈爱,道:“事情还没办完呢,以后再过府拜见老夫人,和老人家说话。” “好。”老铁呵呵笑着。 顾淳道:“你跟祖母说,我去去就来。”说完和宋诚一起走了。 家丁们抬着郑千户三人走没十几丈,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赶来了,接过三人,家丁们自行回府。 东厂的番子垂头丧气在后面跟着。 走到半路,天边露出鱼肚白,顾淳想起什么,惊呼:“你没去上朝!” “嗯。”宋诚并没多说。 或是有事,或是生病,总之无法上朝时,必须派人进宫报备,宋诚自然不会落人话柄,一早交待小四掐着点去。 于是,朱祁镇刚上御辇,就得知郑千户率人到武成伯府准备打砸,好在宋诚和顾淳及时发觉,武成伯府才没有被砸。因为此事,宋诚今天赶不及上早朝。 倒不是宋诚沉不住气,没有等郑千户等人动手再现身,而是顾淳坚持,府门被砸,府邸被砸,传出去他的面子往哪搁?再说,这座府邸是太祖所赐,于顾氏有特殊意义,哪能眼睁睁看它被砸? 顾淳一接到消息,就要迎上去在半路的郑千户干架,能拉住他,让郑千户赶到府门前实属不易。 现在人拿了,人证在手,不怕曹吉祥抵赖。 “回去。”御辇里的朱祁镇突然道。 抬御辇的太监们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朱祁镇随后又说一次。 被曹吉祥猜中了,现在朱祁镇身边侍候的太监是兴守,他走在御辇旁,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怔了一下,道:“皇上?” 这都到上早朝的时辰了,宫门开启,百官鱼贯而入,准备早朝,您这会儿摆驾出宫,百官怎么办? 可朱祁镇显然极为坚决,声音提高不少:“传朕口谕,朕身体不适,罢早朝。回宫。” 兴安听出朱祁镇声音中的不耐烦,赶紧道:“是。”吩咐小太监去前殿传口谕,然后吩咐回宫。 朱祁镇换下上朝的朝服,道:“宋卿现在在哪里?” 兴安一时没反应过来,道:“宋大人?” 此时,宋诚已快到太医院了,早起的百姓见大清早的,很多锦衣卫抬着三个五花大绑的武官路过,都诧异得很,又生怕惹事,不敢多看。 第124章 以牙还牙 太医院的杂役费三钱打开大门,拿一把笤帚,走了出来。一夜北风紧,门前的空地被北风刮得干干净净。费三钱扫了几下,一粒沙都没扫到,刚准备偷个懒,回房再睡一会儿,就见一群锦衣卫大步而来,走在前头的少年,竟是宋诚。 费三钱好奇,大清早的,宋诚要带番子们去哪?嗯?不对,他们这是冲太医院来了? 没错,真冲太医院来了! 费三钱扔下笤帚,转身就跑,昨天晚上东厂番子们来的时候,他躲在房间里吓尿了,幸好番子们在院子里站了半晌走了,现在大清早的,锦衣卫气势汹汹,来的还是宋诚,这也太可怕了。 费三钱飞奔进房,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躲到床底下。 大门洞开,门口有人扫地,那人抬头瞧见自己,扔下笤帚就跑,这些,宋诚全瞧在眼里,却全不理会,自管自快步走来,到大门前,一步不停,就这么进去了。 曹吉祥在睡梦中被拎起来,疼醒了,睁开眼骂人的话来不及出口,脸上先挨了一记耳光。 是的,耳光! 曹吉祥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那张愤怒的脸,直到第二巴掌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才叫了起来:“顾淳,咱家跟你不共戴天!” 有没有完啊,昨天一顿拳打脚踢,打得咱家下不了床,才过一夜,又动手打咱家,上来就是耳光。这日子真心没活过了。 顾淳怒道:“你派人掳走老子的祖父,打得浑身是血,又砸老子的府邸,老子早就跟你不共戴天了。” 每个人都有逆鳞,顾淳的逆鳞是不能动他的亲人,曹吉祥一而再地触到他的底线,他没上来就把曹吉祥打死,是因为昨天挨了宋诚一顿训,谨记宋诚的教训,要打死这个阉人,得假扮地痞流氓。 “你你你你你……”感觉到顾淳冲天的杀气,曹吉祥怕了,说话结巴。 这时,自进房后一直没出声的宋诚说话了:“阿淳,放下他。” “好。”顾淳手腕一抖,曹吉祥整个人掉在地上,被人抬进房,就在后面的郑千户几乎听到他骨头碎裂的声音,也不知道这一下,又摔断几根骨头。 “啊!”曹吉祥惨叫。 宋诚道:“他肋骨断了,要是对不正,有可能刺穿内脏,那就没救了。可别真的摔死他。” 要弄死他,也得由杀手来,起码蒙个面啥的,你这样弄得人尽皆知,影响太坏,朱祁镇就算想包庇你,也没法子。 顾淳明白宋诚的意思,叫史强:“你去看看他死了没有。” 人是死是活,有没有伤,伤在哪里,断了哪几根骨头,史强最有发言权了。史强检查一番,道:“回镇抚使,左侧第三肋骨对不正了,其余的地方没有事。” 不是徐彪对不正,而是顾淳这一摔,对正固定的肋骨错位了。 “抬他起来吧。”宋诚道,史强双臂一伸,抱小孩似的托起曹吉祥放在床上。 宋诚在床边的椅子坐了,对不断呻、吟的曹吉祥道:“先办正事,办完正事你再叫不迟。” 这叫什么话,不少番子都笑出了声,进不了房间,只好在廊下、院子站着的番子们听到里头的笑声,问发生什么事,得知宋诚的话,都哈哈大笑起来。 曹吉祥怒道:“宋诚,你别太得意。”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我相劝,你的老命保得住吗?你一把年纪了,怎么不知好歹呢?” 笑声更大了。 曹吉祥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他可是阉人哪,被人这样耻笑,跟对着和尚骂秃驴有什么区别? 宋诚待笑声稍歇,笑眯眯道:“你派郑千户带人砸武成伯府,人证物证俱全,现在我们来谈谈赔偿。” 郑千户脸颊一阵扭曲,他那叫砸吗?还没动手就被人拿住了,腿也被人打折了。再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了,东厂以后在锦衣卫面前还抬得起头吗? 常百户却一脸怒容,他早就说过,应该死战到底的,偏偏郑千户听信任百户那个软蛋的话,最后搞成这样。可惜腿断了,走不了路,要不然他一定偷偷溜出去,召集东厂番子们和锦衣卫死战。 曹吉祥怒极,差点闭过气去,突然听说宋诚要赔偿,一腔怒火顿时消失,接着狂喜,郑千户得手了,宋诚赶到时,武成伯府被砸了! “呵呵,顾淳可以到咱家府门前殴打咱家,咱家为何不能派人砸了武成伯府?这叫以牙还牙。要赔偿?没有!”曹吉祥扬眉吐气啊,他就说嘛,郑千户不会让他失望,可惜他行动不便,要不然真想去瞧瞧成为一堆瓦砾的武成伯府,一定很开心。 被史强等人挡在身后的郑千户一脸惭色,不知曹公公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杀了他?希望不会祸及妻儿。 “以牙还牙是吗?我这就叫人去把你在宫外的府邸砸了。”宋诚扬声道:“你们知道曹公公的府邸在哪里吧?去五十人,砸了,府里的下人死活不论。” 即时有人应声,然后有人点名,眼看一群人就要行动,曹吉祥急了:“宋诚,你别忘了,咱家服侍皇上,呵呵。” 你有事须进宫,我却是天天在皇帝身边,天天打小报告,天天告黑状,总有让皇帝厌恶你的一天,只要你失宠,锦衣卫指挥使又怎样?还不是由咱家搓圆搓扁? 曹吉祥恨不能立即插翅飞回皇宫,既可避过宋诚顾淳的毒手,又可以抽空告黑状,嗯,得给周贵妃准备一份大礼,让周贵妃吹吹枕边风。 他想得挺好,可惜还得先应付眼前的难关,耳听外头点完了人,进来禀报。宋诚道:“现在就去,不要手下留情,曹公公这些年积蓄不少吧?曹公公只有一个嗣子,花不了多少,你们帮他花花。” 这是打砸抢一体吗?曹吉祥吐血,道:“宋诚,算你恨。” “彼此彼此。”宋诚笑眯眯的。 “是。卑职遵命。”带队的百户大喜,这是让大家发一笔横财呢。 顾淳道:“我也去,今天由我带队。”砸曹吉祥的府邸,啊能少得了他? 第125章 云里雾里 “宋诚,咱家忘不了你!”曹吉祥咬牙切齿,可他只能口头威胁过过嘴瘾,肋骨断了几根的人,再怎么威胁也只是笑话。 宋诚笑眯眯道:“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你忘不了我有什么奇怪?” 走在前头快出房门的顾淳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道:“他是阉人。” “哈哈哈。”番子们捧腹狂笑,话赶话的,连在一起太搞笑了,宋诚虽然是他们老大,这时也顾不得了。 “笑什么笑。”宋诚抬腿就踹,被踹到的史强边笑边往后退。 郑千户笑不出来,再不说明真相,曹公公的府邸真的会被砸啊。 “公公,卑职无能,未能砸了武成伯府。” 笑声中,一声带着哭音,和这满屋满院的欢乐格格不入的惨嚎响起,曹吉祥五雷轰顶:“你说什么?” “卑职刚到武成伯府门前,宋大人和顾大人就带人来了。”郑千户挣扎着,想爬到小床前,可他腿断了,又被五花大绑,哪里动得了?刚挣扎两下,就有人按住他的肩头,让他动弹不得。 “宋诚!”曹吉祥怒吼,一口血喷了出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此时,进殿等待早朝的文武百官们被告知,朱祁镇龙体不适,不能早朝。皇帝也是人,也有感冒发烧的时候,当臣子的都能理解。 张益代表同僚问候皇帝的病情,可曾传太医,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小太监却脸色大变,吱吱唔唔。张益心中起疑,道:“皇上龙体到底如何?” 真的龙体有恙,小太监必不至于怕成这样。 昨天,江渊和俞士悦商量好,今天早朝由李刚出面弹劾宋诚。他今天比平时早起一刻钟,一路催车夫快点,是第一个到宫门前的,本拟由李刚打头炮,他和俞士悦联系好的几个朝臣跟进,最后再由他给朱祁镇施压,务必一定要逼迫朱祁镇撸了宋诚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新的人选他们已经商量好了。 可突然之间,朱祁镇就有恙了,罢了早朝。他所有的力气像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明天再来?还有整整一天呢,谁知道会出什么变故。 江渊本来感叹时运不济,听到张益的话,又见小太监往后缩,背部撞上柱子。他双眼如箭,大声道:“怎么不说?” 小太监只有九岁,运气好,进宫后分拨在司礼监,今天第一次被派这么重要的差使,本来就有些胆怯,没想到就这一点点胆怯,被张益看出端倪。 江渊一声吼,小太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张益朗声道:“皇上有恙,老夫理该探望,请公公通传。” 对,得亲眼瞧瞧。江渊拢在袖里的右手握了握拳,手臂却被人碰了一下,俞士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朝他使眼色。江渊暗呼妙极,皇帝罢早朝,按理说他们不能当面弹劾,但若借探病之机,弹劾宋诚,皇帝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或者皇帝在病中,比平时脆弱,被他们一逼,就答应了呢。 这是机会啊。 他向俞士悦投去感激的一瞥,不愧是带领御史们静坐的俞大人。 小太监抹了一把眼泪,突然转身跑了。偌大的殿中,只有聚在一起的文官们,武将勋贵听说罢官,都散了。 张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跑了? 江渊道:“张阁老,皇上龙体有恙,我等理该前去探望,您看……”今天这事摆明有猫腻,你是首辅,看着办吧。 张益皱眉,他很疑惑,就算江渊不说,也想问清楚,可眼前只有他们这些老臣,上哪打听去? 俞士悦道:“听说昨天东厂和锦衣卫打了起来,曹公公被打成重伤,不知消息可否属实?” 文官们来了精神,一双双眼睛都投在他身上,徐埕道:“俞大人想说什么?” 其实很多人随即想到,朱祁镇龙体有恙,不能上朝,不会是被宋诚和曹吉祥气病了吧?江渊更进一步想到,可以在弹劾宋诚的奏折上加一条粗鄙不文,以致圣驾震怒,因而病倒的罪名。 把皇帝气病,这得多大的罪名? 俞士悦道:“宋大人呢?或者他知道皇上病体如何。” 宋诚不是太医,怎么知道皇帝什么病?还是说,你认为皇帝没有生病?一时间,文官们议论纷纷。徐埕却道:“宋大人没有上朝吧?” 他一直想走宋诚的门路,一直在寻找机会,因而特别关注宋诚的动向,早朝这点时间,是接近宋诚的好机会,可是今天他在人堆里找了半天,并没有找到宋诚。 好几人点头:“我也没有瞧见宋大人。” 关注宋诚的并不只是徐埕一人,只不过他比较积极外露而已。 宋诚没有上早朝,皇帝以龙体有恙为由,罢早朝!江渊脸色大变,不顾首辅张益在座,大步出殿,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急匆匆跑过去,于是大声喝住,道:“皇上在哪里?” 小太监正是江雨生,见江渊神色不对,不敢说实话,道:“皇上龙体不适,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说完跑了。 “真的不适?”江渊还是有些怀疑,可竟然说去请太医,那就没错了。 俞士悦跟了出来,站在他身后,道:“你我去一趟太医如何?” 他这是怀疑皇帝没有生病吧,到太医院旁敲侧击,以他们惯会察言观色的手段,哪还会不清楚。江渊道:“甚好。”两人就这么走了。 “阁老,您瞧?”有人让张益拿主意。 今天这事实在蹊跷,不弄明白,张益怎能安心?他没说什么,只是出了殿,朝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文官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赶紧跟上。 这时,朱祁镇已出了宫,来到武成伯府,见府门前干干净净,连一块瓦砾都没有,朱红大门完好,牌匾尚在,不由狐疑:“不是说被砸了吗?” 看着不像啊。 兴安陪他出宫。他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可砸武成伯府的是东厂,是曹吉祥,怎么着也得把这事给坐实了,他左右张望一下,道:“会不会消息有误?曹公公砸的是西宁侯府吧?” 第126章 太诡异了 西宁侯府门前干干净净,两个家丁依然一丝不苛地扫地,哪里像是被砸的样子? 朱祁镇拿眼睛看兴安,兴安心中惊疑,好不容易挤出笑容,道:“皇上稍待,奴婢这就去问问。” 难道被砸的是锦衣卫衙门?老曹胆子不小哪。兴安嘀咕着走过去,就见门里出来一人,看到朱祁镇,赶紧施礼:“皇上,世子不在府中,去太医院了。” 小四防着东厂呢,担心他们会继续过来砸府,所以不时出来看看,万一真有人来,也好赶去向宋诚报告不是。 朱祁镇一听在太医院,以为宋诚受伤,赶紧赶过去了。 顾淳带人去东安胡同,曹吉祥的私宅,太医们也陆续过来,见一院子的锦衣卫,着实吓得不轻,胆子小的掉头就跑,生怕跑慢了小命不保。 徐彪无奈,昨晚有了送曹吉祥走的念,这不是太晚了嘛,怎么着也得等天亮,找个好点的借口,劝曹吉祥自己回去,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东厂和锦衣卫这是拿太医院当战场了吗? “你来得正好,他晕过去了。”曹吉祥晕过去了,那就没意思了,宋诚在廊下站没一会儿,就见徐彪匆匆走来。 你又把他怎么了?徐彪有些同情曹吉祥,这得多倒霉,才会接连栽在宋诚手上啊。他进房施救,一群人涌进来了,江渊、俞士悦在前,张益在后,后面还跟一条长长的尾巴,人人身着补服,把躲在两侧厢房,透过门缝窗户偷看外面动静的太医们惊得下巴掉一地,今天这是怎么了? 俞士悦看到一院子的锦衣卫,一脸恍然。 江渊却脸色铁青大声道:“宋大人呢?” 哪怕他是阁老,番子也懒得理他,好在他很快瞧见宋诚,而宋诚身边只有顾淳,并没有朱祁镇。他的脚步迟疑了,下意识望了俞士悦一眼。 皇帝没来,难道猜错了?俞士悦一时也拿不准怎么回事。 两人就在院门口站住,后面张益道:“两位大人,让一让。”你们堵在门口,想干什么? 两人只好朝旁边挪了挪,让张益以及后面的同僚进来。 “你这是做什么?”张益拉住宋诚,低声道:“可知道皇上龙体不适,罢早朝么?” “皇上病了?什么病?”宋诚扭头朝房里喊:“徐院正,先进宫问诊要紧。” 徐彪是屈指可数的名医,自不会像普通人一样,提一桶井水把曹吉祥泼醒了事,他正全力施救,听到宋诚的话,赶紧放下银针,走了出来,见廊下一溜儿的重臣,吃了一惊,难道皇帝出事不成? 徐彪是朱祁镇的主治大夫,他既在这儿,可见朱祁镇龙体不适极是可疑,江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皇上呢?” “皇上?”徐彪望向宋诚,你刚才不是让我进宫吗?不是为皇上诊病? 江渊继续逼问:“皇上病情如何?” 什么病情,我不知道啊。徐彪情知有异,没答江渊的话,再次把眼睛投向宋诚。 不要说江渊俞士悦,就是张益脸色都变了,道:“宋大人,请问皇上现在何处?” 太诡异了,皇帝以病了为由不上朝,却没有宣太医入宫诊治,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更有人想到,朱祁镇自律甚严,从来没有不上早朝的先例,今天算是登基很多年来头一遭,江渊更是四处张望,寻找江雨生,小太监刚才扭头就跑,说来宣太医的。 宋诚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可他第一时间维护朱祁镇,道:“诸位大人可曾进宫问安?皇上龙体不适,你们跑来太医院做什么?” 江渊道:“你在太医院做什么?” “对啊。”俞士悦声若洪钟地附和,不少文官点头,人人狐疑,大清早的,你不上朝,带几百个锦衣卫跑这儿,是要抄了太医院吗? 宋诚笑:“下官正在办差。” 无数道视线朝徐彪望来,直性子如王直更问出了声:“徐院正犯了何事?” 徐彪脸色这个难看哪,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赶紧道:“不是下官,是曹公公,也不是,是……”怎么就说不清了呢。 可大家还是听明白了,宋诚在这里,是因为曹吉祥在这里养伤呗。张益道:“既然如此,老夫就告辞了。” 锦衣卫和东厂火拼,我们就不掺和了。文官们急急附和,刚走到门口,就叫屋里曹吉祥一听大叫:“姓宋的,你敢拆我府邸,我定不饶你。” 又尖又细的声音听得众人心头颤抖,被这样的人盯上,夜里会做噩梦的。 江渊已经转身,这时下意识转回来看宋诚,阉人是多么可怕的存在,看看王振就知道了,现在宋诚居然让曹吉祥恨成这样,下场怕是会很惨吧?或者不用他出手,曹吉祥就能把宋诚收拾了。 俞士悦一直站在那里,这时拉住江渊,朝房里望去。 曹吉祥吼声连连:“东厂的人死光了吗?没有就来两个。” 东厂的番子一直耷拉着脑袋站在围墙外,锦衣卫没对他们动手,他们自然是不敢挑衅的,宋诚在场呢,没见连曹公公都被整得这么惨吗? 可是重重院落,曹吉祥吼得再大声,也传不到院外,郑千户倒是听到了,他动不了。 宋诚道:“曹公公,你这样就不好了,总不能只准你砸别人的府邸,不准别人砸你的吧?” 这下,不要说江渊,就是张益以及文官们,都不想走了,俗话说,法不责众,大家都在的话,曹吉祥不好针对谁吧?不对,没见曹公公出不来了吗? 可是他们想多了,曹吉祥不知哪来的勇气,硬是下了床,扶着墙,走出来。他是厂公,史强不敢拦。 江渊等人一看他这个样子,都有见了鬼的即视感,曹吉祥身前押了硬板,用层层白带绑着,整张脸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像从地狱逃出来的厉鬼似的。 宋诚笑眯眯看他,道:“不如我们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让儿郎们比试一场,如何?” 曹吉祥不答,厉声道:“来人。” 到底还是有几个耳尖的东厂番子隐约听到他的声音,探头探脑进来查看。 第127章 当街弹劾 几个听到曹吉祥叫嚷的东厂番子很快被赶开了,曹吉祥又被人扶回房里。宋诚道:“诸公想为曹公公鸣不平吗?” “不是不是,老夫告辞。”但凡被宋诚眼睛扫到的文官,全都快步出门,江渊来不及说什么,同僚已跑掉一半,可很快大门外传来喊声:“参见皇上。” 朱祁镇来了。 江渊刚抬腿,宋诚比他更快,已越过他,朝大门口走去。 “平身吧。”朱祁镇说着问一个锦衣卫番子:“宋卿呢?” “皇上。”番子来不及答话,宋诚已走出来,施礼参见,道:“听诸位大人说皇上龙体不适,如今龙何可好,怎么不在宫里歇息?” 文官们见皇帝生龙活虎的样子,无语极了,你这样子,以后再说龙体不适的话,让我们怎么相信?幸好宋诚提及,且听听皇帝怎么说。 这是被臣子们抓了现场啊,朱祁镇初次做这种事,还是很不好意思的,宋诚递过梯子,他也就下了,一边往大门走,一边道:“早起时有些不适,如今好些了。众卿到这儿做什么?” “臣……”文官们面面相觑,貌似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依然是徐埕,朗声道:“臣在江大人、俞大人带领下过来的。” 高,真是高啊,这锅让江渊和俞士悦背,十分合适。文官们赶紧附和。 江渊、俞士悦、张益随后出来,刚好听到这话,可想说什么,朱祁镇已转头和宋诚说话:“顾卿的府邸被砸了?” “臣府和武成伯府相邻,臣得到消息带家人及时阻止,拿了三人,还有这些。”他一指围墙边的东厂番子,道:“还请皇上处置。” 他就说嘛,宋诚是信得过的。朱祁镇道:“幸好宋卿及时赶到。这些人,罚俸三个月吧。” 砸不成,还要罚俸三月?东厂的番子们傻眼了。 “皇上圣明。”宋诚道:“天色不早,臣也该回去了,皇上是要回宫吗?”再往里进,就该曹吉祥告状了。 “卿等散了吧。”朱祁镇说着转身往外走,道:“宋卿陪朕到处走走。” 文官们施礼应诺,一片恭送圣驾声中,江渊在人群中找到李刚,直朝他使眼色。 现在要弹劾吗?在太医院外?李刚有些怔神,江渊猛使眼色,俞士悦在李刚望过来时轻轻点头。 在这里?李刚吸了口气,从同僚们中间抢出来,高声道:“皇上,臣弹劾锦衣卫指挥使宋诚……” 文官们怔住,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们怔住,朱祁镇怔住,这是在太医院大街上好吗,你当街弹劾,多大的仇啊? 杨善喝道:“李刚,谁让你弹劾宋大人?老夫还没死呢!” 他是都察院老大,一般政治斗争发起的弹劾得经他点头,可现在这事,他完全不知情啊,怎么一个没注意,就弹劾上了? 他是经宋诚举荐才成为左都御史的,同僚都把他视为宋诚的人,看不惯他的人暗中称他为宋诚走狗,而就在他眼皮底下,李刚弹劾,他却不知情,让他把脸往哪搁? 李刚脖子一梗,道:“杨大人,宋诚横行京城,昨天更因此和东厂冲突……” 杨善截口道:“原来你是东厂的走狗,好,好得很哪。” 东厂的厂公是阉人。阉人一向为文官瞧不起,掌权的厂公让百官又鄙视又害怕,现在杨善说他是东厂走狗,岂不是说他为阉人走狗?这话骂的,李刚顿时脸红脖子粗,道:“杨大人,这是怎么说?下官激于义愤,实是看不过宋诚举止轻狂,竟带新军冲进东厂。杨大人应知,擅自调兵,罪同谋反,如今宋诚已有谋反证据,下官弹劾他,有何不妥?” 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昨天宋诚带新军穿街过巷,半个京城的百姓亲眼目睹,李刚十分理直气壮,只这一条,宋诚就有死无生了。 宋诚道:“你说本官擅自调兵?” “难道你想抵赖?”杨刚傲然道,只觉今天斗倒宋诚十拿九稳,成名就在今日。 文官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曹公公就在太医院,可令曹公公作证。” 那儿站了六七个文官,那人说得极快,宋诚望过去时他已说完,倒没有看清是谁说的。 江渊却知,请的帮手出声了,虽然今天不用上朝,但从皇宫到这儿,联系好的人一个没少,倒让他极是欣慰。 宋诚笑眯眯道:“曹公公病了,皇上昨天刚探视过,你如今重提,难道想让皇上再行探视他么?不过是一个奴才,也值得皇上天天出宫探视不成?” 阉人说到底是皇家的奴才,就如朝臣们府里的家奴一样,哪有主人天天探望奴才的道理?宋诚这么说,不要说朱祁镇,就是文官们也觉得那个官员太过离谱。 朱祁镇道:“你们不回衙理事,在这里做什么?” 杨善朗声道:“臣不知江大人、俞大人带领臣等来这里做什么,还请两位大人给个说法吧。” 江渊道:“杨大人想混淆视听吗?李御史弹劾宋大人,为何不见宋大人摘帽出列?” 不管你多大的官,只要被弹劾,都得摘下官帽出列,这是规矩。李刚喊弹劾,奏折也拿出来了,要不是杨善打断,就当街宣读了,宋诚却稳稳在站着,摘官帽?没有。出列?大街上东一堆人,西一堆人,出什么列啊。 “呵呵,江大人没睡醒吧?这里可是太医院门外。”宋诚的话引得哄堂大笑,锦衣卫的番子们笑得肆无忌惮。 笑声中,李刚的脸又红了,这叫什么事啊。 俞士悦声若洪钟,把笑声压下不少,道:“皇上圣驾在此,何故喧哗?宋大人,放任属下喧哗,是为臣之道么?” “若当街可以弹劾,本官也要弹劾。”宋诚转向朱祁镇,道:“臣弹劾江大人带百官闯太医院,扰乱太医院,害得太医们无法治病救人。请皇上治江大人之罪。咦,江大人,本官弹劾你,怎么不见你摘帽出列?” “哈哈哈哈——”锦衣卫的番子们捧腹狂笑,笑声远远传出去,这一带倒成欢乐的海洋了。 朱祁镇莞尔。宋卿是一点亏也不肯吃哪。 第128章 失控 江渊精心准备,俞士悦甘冒偌大风险,李刚蓄势待发地弹劾,到宋诚这里,轻描淡写两句话,就变成一出闹剧。 江渊快气炸了,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如拉风车。他性子不如俞士悦刚烈,可一旦下定决心,却是九匹马也拉不回,很多时候,人见到他这拼命三郎的架势,因而怕了他。 现在他牛脾气发作,不顾一切朝宋诚冲来。 俞士悦熟知他的脾气,看出他有些不对,赶紧拉住他,被他用力一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王直离他不远,紧走两步扶住他,道:“时用这是?” 难道想和宋诚打一架?他打得过吗? 俞士悦稳住身形,转身一看,江渊穿过众多同僚,穿过锦衣卫番子,越过东厂番子,目光坚定,双手握拳,直朝宋诚冲去。 “江阁老,不可造次。”俞士悦嗓门大,压住笑声,震得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嗡嗡响。 不少人已经注意到江渊,笑声渐渐低了,史强刚要冲过去拦阻,一直默默跟在宋诚身后的陈春桥已闪身拦在宋诚面前。 太医院门外这点距离,江渊转眼就到。锦衣卫的番子们都冲了过来,东厂的番子却面露喜色,宋诚太嚣张了,不仅曹公公看他不顺眼,文官们也看他不顺眼哪。 江渊怒目圆睁只差两步就到跟前,宋诚开口:“春桥,闪开。” 陈春桥不放心,可听从宋诚的命令已成习惯,下意识让开一步,让开后意识到不对,道:“大人!” 江渊已冲到宋诚跟前,随风飘起的胡子只差两寸便碰到宋诚面颊。 宋诚直视他的眼睛,道:“江阁老,要打架吗?” 是啊,江阁老,你这是要打架吗?无数人心中同时浮起这句话。 你打得过吗?无数人想问。 江渊距宋诚一步停住了,紧紧握起的拳头高高扬起,怒吼:“今天老夫定要弹劾到底。” 你身为阁老,乃是几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这样冲动真的好吗?俞士悦闭了闭眼,自己这是莫名其妙跳入精心设计的坑吗?堂堂阁老,不勤政爱民为国为民谋福祉,不以锦绣文章扬名天下,却对特务头子挥舞拳头? 李刚早就傻掉了,手里的奏折像烫手山竽,现在他该怎么办? 宋诚笑眯眯道:“本官已先一步弹劾你了,你应该摘下官帽出列。想弹劾本官,明天吧。” 早朝被当殿弹劾的朝臣,是不能再弹劾同僚的,要不然早朝像菜市场,朝臣像泼妇对骂,成什么样子? 宋诚越是笑得欢畅,江渊越是激怒,大声道:“老夫就与你打一场又如何?” 谁说文臣不能动粗?两个月前,他和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同僚不就当着朱祁钰的面,把锦衣卫指挥使活活打死吗?事后,同僚们一点事没有,没有一人罢官下狱。现在,宋诚同样为锦衣卫指挥使,就算把他打死了,不过也是另一个王山。 他却没有想到,王山是仗着王振才当的指挥使,又在土木堡兵败,京城没有屏障,瓦剌军随时可能兵临城下的大背景下,群臣对王振恨之入骨,切骨恨意尽数发泄在王山身上,这才会失控,不管不顾殴打他,动手时,群臣也没有想把他打死。打死之后,又有一直冷静袖手旁观的于谦请朱祁钰下旨免群臣之罪。要不然,这些动手的文官,不知有几人得能保全。 情况完全不同,没有可比性,哪能以为文官们有打死锦衣卫指挥使的先例,就可以遵例办理?江渊真是失去理智了。 十几个和江渊交好的同僚出声劝阻,江渊充耳不闻。 宋诚道:“你确定要打架吗?生死不论那种?” 身为勋贵的一员,勋贵子弟应该会的弓箭骑射,宋诚一样没落下,他要上早朝没办法早起跑步,只能在院子里装勾梯,每天晚上上勾梯,做俯卧撑,现在穿上衣服身板看着单薄,脱了衣服却有两块腹肌。 不说江渊快五十岁的人,就是同龄的读书人,也打不过宋诚。书生跟勋贵武将打架?那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嘛。 江渊大声道:“不错。” 李刚弹劾,谁都没当回事,那他就痛痛快快打一场,把宋诚打死了事。就宋诚那小身板,他一只手都能掐死。 单看两人的身材,宋诚的腰没有他的大腿粗,可打架能这么论么?你可是文官哪,成天坐着不动,不是处理公务,就是坐而谈诗论文,要不然就是风花雪月,哪有运动锻炼的时候? 他这一大声应诺,锦衣卫番子们都笑出了声,东厂番子则暗暗摇头,这人出门没带脑子吧?文官们则看不下去了,王直自认一向和他关系不错,忍不住劝道:“时用兄,你怎能好狠斗勇?皇上在这里,有什么事,请皇上公断就是。” 自王直私自到德胜门外见朱祁镇后,一些偏向朱祁钰的同僚聚会时,便把他排除在外。此次江渊并没有联络他,他还纳闷江渊为什么会如此反常呢。 都察院二把手右都御史俞士悦都没你这么激动,你这是做什么呢?难道说,你和曹吉祥有勾结? 江渊道:“请皇上准臣和宋诚公平一斗。” “这么欺负少年人,你好意思吗?江阁老,你的脸皮可真厚哪。”徐埕站在同僚后面,冷冷道:“宋大人再神勇,也还年少,你的年纪是宋大人三倍还多,主动约战,岂不欺负人?” “徐大人不知江阁老一向不要脸吗。”杨善中气十足地道:“要是宋大人身宽膀圆,他敢约战吗?” “杨大人说得是,哈哈哈。”徐埕仰天打个哈哈。 两人一唱一和,把江渊气得倒仰,宋诚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是一般少年吗? 老实人王直忧心忡忡道:“只怕江阁老打不过哪,没听宋大人说生死不论吗?” 人家可是十拿九稳的,要不然怎会说生死不论的话? 这话一说,别人还没怎样,江渊先气坏了,再不打,哪下得来台啊。 他游目四顾,身边都是番子,同僚们从宫里赶来,无一人身有佩剑,于是威风凛凛大喝一声:“取剑来。” “拿剑给他。”宋诚笑眯眯道。 第129章 内讧 剑有君子之称,可书生佩的剑,剑身狭长,和武将佩的剑不同。剑倒是拿来了,江渊却觉得不顺手,怎么拿怎么别扭。 宋诚看他拿着剑一脸便秘的样子,笑眯眯问:“你不是要比剑吗?那就来吧。” 陈春桥很狗腿地道:“大人,标下这就去取枪。” 文官们神色怪异,江渊身为内阁大学士,不用诗词歌赋把宋诚一个不学无术的勋贵打击得怀疑人生,反而避已之短,扬敌之长,拿一把不趁手的剑,要跟宋诚决斗?你确定今早出门带脑子了吗? “宋大人,宋大人,江大人跟你开玩笑呢。大家份属同僚,江大人如何会跟你比武?”王直提袍袂跑过来,把江渊拉一边去,小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江渊恨恨道:“待我唤家人回府取惯用的剑来。” 宋诚卑鄙,故意拿一把武人用的剑羞辱老夫。武人的剑,剑身又宽又厚,沉重异常,哪有书生的佩剑轻灵? “江大人哪,你以为取你府中的剑来,就能赢了宋大人?宋大人上过战场,立过军功,因功封永锐伯。刀剑无眼,若是稍有差池,你岂不吃亏?”要不怎么说王直是老好人,直性子呢,这就分说厉害了。 宋诚笑眯眯道:“刀剑无眼,若是我不小心,在江大人身上扎几个窟窿,也不妨事。这不就在太医院门口嘛,抬进去,请徐院正施救来得及。” 威胁!赤果果的威胁! 可你明知人家威胁,还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无论是锦衣卫的番子,还是东厂的番子,看江渊都像看一个死人。换作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当真动手,会留着江渊吗?肯定不会。 跟江渊交好的文官再也顾不得关系暴露于人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江渊道:“诸位好意,老夫岂有不知?老夫年少时也曾练过剑,曾立志琴棋书剑样样精通。” 年少时……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都一把老骨头了,能跟年少时相比吗? 王直道:“俗话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你都多少年没碰过剑了,就别逞强啦。” 服气,不服气不行。文官们佩服王直啊,也就你敢实话实说,我们这么想,不敢这么说哪。要不怎么说王大人实在呢。 江渊道:“老夫的剑一直挂在书房……” “哦,就是你书房中那把青铜古剑?那剑还能用?”又是王直抢答。 他这一说,和江渊交厚,曾进过他书房的人都想起来了,不就是挂在他书房西边墙上那把锈迹斑斑的古剑吗?所有人心头浮起和王直同样的问号:那剑还能用? 宋诚笑眯眯道:“来人哪,去一趟江大人府上,取江大人的宝剑来。” 陈春桥应声而出:“是,标下这就去。” “且慢且慢。”王直赶紧拦住,道:“宋大人,江大人这剑能不能伤人且两说,依老夫猜测,这剑只可观赏,不可实战。不用去取。”取来也不能用哪,白耽误功夫不是。 宋诚笑眯眯道:“王大人有所不知,就是江大人的剑不能用,我才让人去取。” 实在,太实在了,你用不用这么实在啊?文官们无语。 番子们狂笑。 江渊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春桥道:“你立即去取。” 陈春桥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宋大人说话就是有底气,以后他也要这样说话,这才是锦衣卫应该有的风范嘛。他以宋诚为楷模,正想学一学,机会来了。 “下官是锦衣户的千户,可不是你内阁的书吏,你指使得动我吗?”陈春桥敛了笑,直视江渊,傲然道。 千户是正五品武官,自称下官也是可以的。 文官们一听,顿时头大,哪怕江渊身为内阁大学士,也指使不动锦衣卫的番子,何况陈春桥是千户?但是,你要不要这么直白?婉转点儿,给江大人一个台阶不行吗? 很显然,陈春桥用行动告诉文官们:不行,老子就是要这么直白。 江渊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自打入阁,谁敢不给他面子,谁敢在他面前不恭恭敬敬?一个小小千户,竟然敢如此抢白他? “老夫打死你个粗人。”江渊一声怒喝,抡起那把在他看来太过沉重的剑,劈头盖脸朝陈春桥脑袋打去。 陈春桥除了宋诚,会把谁放在眼里?那是会站着不动任江渊打的主吗?剑连同剑鞘劈下时,他一只手握住剑鞘,再用力一扯,江渊立足不稳,直直朝地面摔去,在一片“江大人”的惊呼声中,脸和地面来了一个亲密接触。 王直抢上去把江渊扶起来,见他官帽歪了,眼睛眉毛胡子全是泥土,鼻子红通通的,大概撞在地面上,不知折了没有。 “你这是何苦?”王直摇头。 俞士悦朗声道:“皇上,小小千户竟敢对内阁大学士动手,无礼之极,还请皇上治千户不敬之罪。” 内阁大学士论品级,只有五品,可此五品非彼五品,这五品官含金量太高,但凡文官无不削尖了脑袋想抢这五品官当。因而,同为五品的文武两人打架斗殴,何必论是非曲直,直接治千户的罪就得了。 陈春桥只用一只手就让堂堂内阁大学士吃屎,正得意呢,突然听俞士悦说要治他的罪,不由睁大了眼。锦衣卫连皇子都能拿,内阁大学士算老几? “俞仕朝,你眼里还有老夫这个上官吗?” 俞士悦话音刚落,杨善就跳出来了,文官们一看,得,都察院自己内讧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杨大人什么意思?难道不该治这位千户之罪吗?”俞士悦反问,大家都在文官阵营,无论如何不能让武将欺上头,这是大义,你不帮江渊说话,反而胡搅蛮缠,是什么道理? 杨善道:“你眼里有老夫这个左都御史吗?请旨之前,不应该询问老夫的意见吗?” 文官们恍然,倒有一半人同情俞士悦,摊上一个不对付的上司,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确实难受。 俞士悦却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杨善这是找机会报弹劾宋诚之仇呢。 第130章 不战而胜 官大一级压死人,杨善以上司的身份指责,俞士悦再不情愿,也只能拱手道:“大人,小小千户如何敢对阁老无礼?背后定然有人指使,理应揪出背后指使之人,加以弹劾才是。” 你还知道你是老夫的上官?那就别跟宋诚沆瀣一气。 杨善以雄辩著称,哪会听不出俞士悦话中之意,他会在乎别人怎么说吗?要是在乎,早就辞官回乡,哪会无视同僚们各种鄙视,以秀才之身,坦然立于庙堂之上? “本官自有分寸,你不用再说。”他话中之意,众同僚明白,俞士悦也明白,不就是说这里没有俞士悦说话的地方嘛。 俞士悦是不会轻易退缩的主,就算杨善苛斥,他也不会放在心上,道:“下官身在都察院,负有监督百官之职,千户也在百官之列,下官若是放任此事不管,岂不失责。” 今天这事,我还真管定了。 不愧是为保卫京城出过力,共同建立的革命友谊,俞士悦就是靠得住。江渊心中大定,拱手道:“多谢仕朝兄。” 一直被当透明人的宋诚傲然道:“千户又如何,我锦衣卫的千户,岂是一般千户可比?俞大人,你是说,我锦衣卫千户可以任人歁凌,被人一刀劈成两段而不还手吗?” 文官们好一阵无语,刚才确实是江渊先忍不住,拿起手中的剑朝陈春桥劈下去,虽然剑没有出鞘,但正常人被这么劈一下,不死也得重伤,江渊咬牙切齿挥剑直劈的样子,在场人人亲眼目睹。 话说回来,锦衣卫横行京城,怕过谁来?何曾被人这样挥剑劈过?千户被人这样欺到面前,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所以,陈春桥完全是正当自卫。 宋诚在理。文官们看江渊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太冲动了,就算今天皇帝救得了你,日久锦衣卫也有办法把你弄进诏狱。 俞士悦脸色微变,道:“圣驾在此,宋大人想混淆视听吗?”他所依仗的,便是朱祁镇在这里,一切是非曲直,全看在眼里。 上次他率御史午门静坐,为的只是求直达天听,为王文求情,朱祁镇不肯见他,最后王文他没救成。今天不同啊,朱祁镇就在这里。 “朕见江卿又要打架,又要比剑,闹了半天,最后拿剑劈陈卿。难道朕眼花,看错不成?还是俞卿以为朕乃昏庸之君,是非难辨?”朱祁镇说话了,江渊却如坠冰窖,貌似刚才一直是自己在闹来着? 俞士悦尴尬了,他能说朱祁镇是昏君吗?他敢吗? “臣惶恐,臣该死。”除了这么说,他又能怎么说? 朱祁镇道:“江卿有失大臣风范,着闭门思过三月,罚俸一年。身为朝中重臣,好勇斗狠,成什么样子。” 朱祁镇性情温和,很少这样当面训斥朝臣,何况江渊身为内阁大学士,若不是太过出格,朱祁镇岂会不给他留一点面子?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可俞士悦还是说了:“臣以为,江阁老为国为民不惜身,皇上应该体谅老臣才是。李御史弹劾宋大人,岂会无因?” 一切就是因为李刚弹劾宋诚,才闹成这样的。谁也不知道江渊发什么疯,就算要激愤,不也是应该李刚激愤吗?你非要跳出来当小丑,搞什么呢? 朱祁镇道:“朕若不体谅老臣,早就治江卿之罪,岂会只让他闭门思过?” 闭门思过大概相当于停职检查,算比较仁慈了。 俞士悦还想再说,宋诚道:“俞大人,你和江阁老昨天忙了一天,先后去过甜井胡同,五松胡同,都在忙些什么呢?” 俞士悦脸色大变,原来自己和江渊的一切全在锦衣卫监视之下。 “都散了吧。”朱祁镇不理俞士悦,没有接李刚的奏折,淡淡说了一句,上了宋诚的马车。 听到宋诚最后这句话的文官心下凛然,锦衣卫果然无孔不入,江渊和俞士悦被监视而不自知,那么自己呢?他们四处张望,好象人群中有一双眼睛躲在暗中窥视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然后通过某种秘密渠道,送到宋诚手上。 “臣恭送皇上。”参差不齐的声音,一双双眼睛都投在宋诚身上,这个少年,到底还有多少手段没有使出来? 宋诚道:“江阁老,你想打架比剑,本官随时恭候就是。” 江渊脸色惨然,今天这一遭,输惨了,当面得罪宋诚,宋诚要掐他的脖子,随时收紧手掌便成。罢罢罢,不如辞官归去。他也是果断之人,想通此节,马上道:“臣请辞官归乡,求皇上允淮。” 朱祁镇已在车里沙发坐了,车窗帘放下,门没有关,外面的声音还是听见的。于是,江渊听到两个字:“不准。” 这是要他活在恐惧之中,还是要他死于宋诚之手?江渊苦笑。 俞士悦也心灰意冷,起了辞官之念,只稍一迟疑,江渊已抢在他前头请辞,随后朱祁镇给了两字,这两个字如一柄铁锤,重重敲击在他心上。皇帝真的顾念老臣吗?恐怕不见得。 “宋卿上车。”深蓝色的车窗帘掀起,露出朱祁镇半边脸,朝宋诚招呼。 大家都说宋诚圣眷隆重,可谁也没想到这么隆重,以后谁还能制他?一些文官忧心忡忡,一些文官却觉得,不如转投宋诚门下,得宋诚一句话,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文官们各怀鬼胎时,宋诚上车,马车徐徐驶离太医院门口,因车中有皇帝,锦衣卫的番子们护卫马车离开,东厂番子得以恢复自由。 “快快快,追上去。皇上啊——” 马车驶出一箭之地,两个番子抬曹吉祥出来,眼见再也追不上,曹吉祥伸臂疾呼,可惜马车去得远了,朱祁镇如何听得见?就算听见又如何?他若真挂心曹吉祥安危,早就入太医院探视了。 “快,回宫。”眼见朱祁镇去得远了,曹吉祥赶紧吩咐番子们抬他回宫,只要回宫就安全了,宫里有他的人,纵然行动不便,待朱祁镇回宫,也能抬他到御前告状。 这仇,他不报誓不为人。 第131章 迅雷铳 文官们目送马车远去,神色各异,也散了。 江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脸颊、胡子、官袍都沾了泥土,一张脸铁青铁青的,身子微微颤抖,气的,李刚弹劾,皇帝居然视而不见,这得多昏聩? 大明,真的要完了。 事先联络好,今天一起发难的好友摇摇头走了,有人甚至想,不应该一时头脑发热,答应他的请托。 最后,只剩下俞士悦和李刚。李刚一腔热血,还没燃烧,就被一盆冷水浇头泼下,这会儿手拿奏折,不知如何是好。 “你先回去吧。”俞士悦只好如此说,又对江渊道:“时用,我送你回府。” 两人步行回宫门口,上了马车,江渊恨声道:“这人不能留!” 这时,宋诚的马车已驶到三岔路口,小四放缓车速,等待指示。 宋诚道:“皇上怎能借口龙体不适便不上朝?臣这就送皇上回宫。” “偶尔为之,偶尔为之,哈哈。”朱祁镇心情不错,这种新奇体验感觉很新鲜,道:“既然出宫了,倒不必急着回去。先去看看朕的马车做好了没有。” 车厢和轮子已经拼装好,工匠正在做外部装饰。朱祁镇好奇心起,想上车试试车里的沙发跟宋诚这辆有什么不同,宋诚极力劝阻:“必须装好,确保安全,皇上才能上车。” 御驾可不比别的马车,华丽美观一样不能少,可最重要的还是安全,这辆马车的车壁由双层木板组成,里层包裹铁皮,外层用黑檀木,车轮也比别的马车多了两个,不为快,只为承担车厢的重量。 再锋利的箭矢也射不穿车厢,至于火铳,还没有普及。 朱祁镇没有坚持非要上车不可,又看了流水线的车间,点头道:“卿的想法很好。” “皇上可看出什么了?”宋诚笑问,两人站在制作车厢的车间中,工匠们使用各种新奇工具,效率极高。 朱祁镇点头道:“每人只做一样,组装的人又不同,能最大限度保证技术不外泄。” 这样,想仿造的商贾,短时间内会无从下手,能最大限度保证马车的销量。而马车所得利润,将为新军所用。朱祁镇觉得宋诚用心良苦,一切为了新军。 “不止如此。”宋诚束手做请,道:“最大的保障在这边呢。” 最大的保障?朱祁镇好奇,随宋诚到另外一个大房间,那是制作沙发的车间,角落里的棉花堆得跟小山似的。 “弹簧,才是我们的技术保障。” 弹簧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而少了弹簧,沙发也就不成为沙发了。当朱祁镇发现这些有弹性的铁条是马车的最大保障时,拿一条在手里看了半天,道:“不能放在这里。” 很单纯的心思,因为重要,所以不能放在外面,若有存心不良的工匠,随手拿走,岂不糟糕? 他萌萌的样子,单纯的心思,触动宋诚心底那根弦了,后世指责他打败一仗,杀错一人,以致大明由进攻被逼转为防守,以致武将被文官压得死死的,同品级的武将见了文官必须以下官之礼参见。后人读史,认为这一切,全是他的错,而身为当事人的他,听从王振御驾亲征的初衷,何曾不是让大明变得更强? 只是事与愿违而已。 “皇上放心,每一根弹簧都有编号,经手人都有签名。” 工匠们别的字不识,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宋诚特地让府里的帐房先生教他们半天,不会写的,扣三天工钱。看在三天工钱的份上,拼死也得学会哪。 “那就好。”朱祁镇不忘叮嘱:“要用信得过的人。” “是。”宋诚点头,制作弹簧的工匠还真是信得过的人,这些人全是忠厚老实,身家清白的铁匠,而且宋诚将利害分说清楚,谁敢泄露出去,锦衣卫有的是手段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恩威并施之下,谁敢造次? 看了半天,重上马车,宋诚道:“兵仗局为三大营供应火铳,已是极限,臣想自己找匠人,制作火铳。新式的火铳图样,臣已画出来了。” “去卿府。”朱祁镇道:“可以,你想做就去做,新军的火铳不从兵仗局走,省得他们又叨唠。” 宋诚不知道呢,这两天弹劾新军的奏折摞起来有三尺高。平时他们总说东厂的不是,怎么新军一和东厂干上,他们又向着东厂呢?朱祁镇暗暗摇头,文官们总以天下为已任,却不一定能干好自己的份内事,真以为只把天下为已任挂在嘴边,就能无所不能吗? 弹劾新军的事,不必让宋卿知道,朕一皆留中就是。 宋诚道:“除了新式火铳,臣还有好东西,到时一并请皇上御览。” 马车进了西宁侯府,还没停稳,朱祁镇迫不及待下车,走在前头,快步走到宋诚居住的院子,道:“快拿来朕瞧瞧。” 一摞雪白的宣纸很快拿到他面前,最上一张画一把小巧的火铳,火铳分两部分,前半部份中间位置有一个小型喇叭,一根粗铜管在中间,另有四根细铜管穿过喇叭,连接处有火线,后半部份是把手,火线部位连接一根粗铜管,起到固定作用。 下面的纸张是分细到各个部位的零部件尺寸以及制作要求。 “这是卿设计的?”朱祁镇惊喜。 这是迅雷铳,要再过一百余年,万历年间,由明代火器专家赵士祯设计制作而成,可以连发十八发。 宋诚这些天绞尽脑汁想制作最牛逼的枪支,已知的中外枪支早在脑中不知过了多少遍,可最终还是选择最接近这个时代的迅雷铳,却是考虑到制作工艺。 相比现代精密先进的仪器,迅雷铳的制作工艺,现在的艺人更易上手。宋诚选用的,自然是经过赵士祯本人改进,能连发十八发子弹的了。 要解释迅雷铳的来历,宋诚的来历可就瞒不住了,他只好含糊道:“这火铳名叫迅雷铳,威力极大,待制成之日,皇上亲验便知。” “好。哈哈哈,卿相中哪块地,朕立即拨到卿名下。”朱祁镇笑得极是欢畅。 第132章 各有打算 只要能尽快把迅雷铳造起来,要地给地,要人给人,要银子……朱祁镇有些心虚,道:“朕内库还有些银子,回头清点了,送些过来。” 内库存放的是皇帝的私房钱,平时由宫女打理,皇帝可以自行支配。朱祁镇激动之下,想掏腰包了。 要说不感动是假的,可军费开支,数目巨大,皇帝的私房钱怎么够?嗯?你有多少私房钱?宋诚好奇,想问,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说出来的却是:“谢皇上,银子暂时还够,不够臣再请皇上援手,还请皇上从兵仗局拨些能工巧匠过来。” 有钱还得有人,兵仗局有的是制造火铳的能工巧匠。 “好,卿尽管挑,朕让兴安去传口谕。”朱祁镇道。 “臣明天就去挑人。”宋诚一点没客气。现在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建造不了房屋,那就买现成的,宋诚在效外买了一个农庄,主人听说是宋大人看中,二话不说,半买半送,地契连同农庄的佃户名册一并送来。 农庄周围的地并不是良田,宋诚问过后,发现有两个老农种田是好手,便送到西宁侯府,一并搞试验田。宋诚在西宁侯府后园划出一块地,搭了大棚,种了蔬菜,长势还不错。 其余的佃户连同家眷,一并编入马车作坊,或是做些粗活,或是学些手艺。 朱祁镇摆出一副全力支持的架势,宋诚差点把另一份图纸拿出来,幸好最后克服住了,先把迅雷铳做出来,再做第二样吧。 “不如,我们现在去兵仗局挑人?”朱祁镇紧紧拿着迅雷铳的图纸不放,就差撸袖子上,从挑人到制造,亲力亲为。 宋诚道:“不敢劳动皇上。想要什么人,臣心中有数。” 兵仗局安插有锦衣卫的番子,需要什么人才,谁合适,名册早在宋诚手里了,他要的是朱祁镇一句话,再让陈春桥拿名册把人领来就行。 “哦。”朱祁镇似乎有些失望,干笑道:“卿忙里忙外,朕却什么忙也帮不上。那些文官还要无端弹劾,横加指责,真是岂有此理。” 他们哪里知道宋卿志向远大呢。 宋诚请朱祁镇坐了,道:“皇上怎么会什么忙都帮不上?诸位大人弹劾臣,不都被皇上留中了么?没有皇上支持,臣什么也做不了。” 朱祁镇笑了,笑得极是欢畅:“朕永远用行动支持你,你我君臣,做一番大事业,让那些文官不敢小觑。” 哪怕他为宋诚所救,率军反败为胜,最后大捷归来,可错信王振,以致二十万大军大败,十七万多条鲜活的生命永远地埋在了土木堡,这一段却是无法抹杀的,朝野上下暗中议论,不少文官在奏折上提及,须吸取此役教训,切切不可穷兵黩武。 什么不可穷兵黩武?不就是反对对瓦剌动兵吗?要不然,瓦剌遣使求和,文官们为何一致赞成?若来的不是伯颜贴木儿,他是断断不会同意的。要是能留下伯颜贴木儿,再对瓦剌用兵就好了。 朱祁镇道:“卿上次说留下伯颜贴木儿,不知有何妙计?” 伯颜贴木儿是也先胞弟,又是瓦剌使者,要留下他得有正当理由,否则私自扣留使者,会挑起两国争端。 宋诚笑道:“各国朝贡的使者大多滞留京中一两年,最少的也有一年多,他们会在京中学习我中华文化。皇上与他相契,留他在京中叙谈,顺便让他向大儒请教,直到我们准备好,才放他离去,有何不可?若皇上挂心他,战场之上,设计俘虏他,让他永留京城……” “高,真是高。朕就说,卿有办法。不知道他这时走到哪儿了。”朱祁镇大喜过望,若得伯颜贴木儿时常叙谈,岂不开心? 宋诚救了他,是他的兄弟,伯颜贴木儿更像知交好友,若有兄弟帮着打江山,有好友时常相聚,岂不是人生乐事?朱祁镇越想越开心,笑容止也止不住 伯颜贴木是外族,宋诚真一点不担心他到京城后会取代自己在朱祁镇心中的位置,老祖宗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朱祁镇不会重用他,而伯颜贴木儿也不肯长居京城。当然,被俘除外。 君臣展望未来时,江渊和俞士悦也回府,在书房坐下。 童儿端上洗脸水后退下,江渊道:“我意已决,定要除他,仕朝可愿帮我?” 一路上,他再三思忖,决定要为帝国除此巨奸,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可是,要怎么除?没有俞士悦帮忙,他做不到。 俞士悦并没有把江渊上车后的话当成气话,一路上都在想,接下来怎么办?调离都察院,谋求外放吗?还是走王直的门路,以求到吏部?现在他还没有插手官员升迁,要调到吏部并不难,可王直跟他也颇亲近。若事不可为,最坏最坏的结果,又该如何? 所谓未虑胜,先虑败,若是连外放都不能,只能被迫致仕,又该如何?或是若连致仕都不能呢? 江渊的担心不无道理,宋诚现在年少,不懂只有攥住官员升迁的命脉,才是真正的权倾朝野,若再过几年,他未必不懂这个道理,到时还能容自己安稳致仕吗?锦衣卫有的是整治人的手段哪。 江渊见俞士悦半天没有说话,急了,道:“是否和老夫共进退,你倒是说一句啊。这样一声不吭,岂不急死老夫?” 俞士悦道:“事关重大,容我细想。” “还用细想?眼前的形势,你还看不清吗?”洗脸水还放那儿呢,江渊顾不上擦脸上胡子上的泥,右手做叉腰状,大声道:“难道容他长大,让他把我们这些老头子一个个处死吗?” 他们都是五十岁上下的人,身体却还健朗,没有意外的话,十年政治生命不在话下,江渊甚至对首辅之位有了念想,毕竟张益的年龄摆在那。 “好。我与你共进退。”俞士悦声音虽轻,语气却坚决。 回宫的曹吉祥,也起了送宋诚去鬼门关的念头。在他看来,宋诚再三欺辱,已是取死之道,现在更因为他,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危机感让他寒冷彻骨。宋诚必须死! “来人,抬咱家去东厂。” 第133章 死心不息 朱祁镇实在舍不得放下迅雷铳的图纸,最后拿走最上面那张总图,说要留作纪念。 图纸有什么好纪念的?可皇帝开口,能不给吗?不给是信不过皇帝,担心图样外泄吗?宋诚只好重新画一张给他,当然,这一张上面,就没有标注各部位的尺寸了。 吹干墨迹,朱祁镇珍而重之折好,放入怀里,道:“先造三百把,让新军训练。” “是。”宋诚应了,迅雷铳本来就是为新军配备的,可朱祁镇还是特意叮嘱一声,有好东西得紧着新军。 朱祁镇在府中吃了午饭,又说了半天话,才回去。 曹吉祥安排好人手,命人抬他回宫,一直派小太监在宫门口守着,得知朱祁镇回来,赶紧命人抬他过来。 “皇上,皇上啊……”他趴在锦榻上哭得凄惨:“奴婢差点见不到皇上了。” 朱祁镇道:“朕问过徐卿,你只是断了几根肋骨,静养三个月就会恢复的。朕已经惩罚顾卿啦,不要再去生事,否则,朕定不饶你。”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要是再生事,你被打死朕也不会为你做主的。 曹吉祥心里这个恨哪,好在他早有安排,要不然岂不是非吃了这个哑巴亏不可?王振死了,他想填补朱祁镇心里的空白,可帝王最是无情,这空白,居然被宋诚捷足先登了,不杀宋诚,哪有空位?曹吉祥更坚定杀宋诚之心,脸上却泪水滂沱,哭成泪人:“奴婢为宋诚折辱,求皇上为奴婢做主。” 和宋诚相比,顾淳圣眷差远了,也就是攀上宋诚,若是没有宋诚,要捏死顾淳容易得很。宋诚才是关键。曹吉祥看得明白,想得清楚,决定集中力量,先弄死宋诚再说。他不提顾淳,口口声声只说宋诚。 朱祁镇皱眉:“宋卿有事要忙,你不去招惹他,他哪有空理你?曹大伴,你管好东厂,尽已之职就行,别再没事找事。” 他哪里没事找事了?明明是宋诚欺人太甚。 可没容他再哭诉,朱祁镇拿起奏折,看也没看他,随口道:“下去吧。安心养病,东厂忙不过来就让兴安搭把手。” 兴安就在一旁候着,听到这话,大喜过望,赶紧佝身道:“奴婢领旨。” 领你么的旨。曹吉祥大怒,狠狠瞪兴安一眼,额头在锦榻上磕得砰砰响,道:“奴婢肝胆涂地,也当办好差事。” 兴安,你给咱家等着,敢觊觎东厂厂公的位置,待咱家宰了宋诚,再收拾你。曹吉祥心里发狠。 “去吧。”朱祁镇已打开一封奏折看了起来,发现又是弹劾新军的,随意放到一边。 曹吉祥让人抬他回去,取了一件胭脂玉雕刻而成的玉观音,送到周贵妃宫中,好一番哭诉,周贵妃看他浑身缠了白带,形容凄惨,更兼看在那尊价值连城的玉观音份上,不免掉了两滴同情之泪,答应帮他吹吹枕边风,说说宋诚的坏话。 宋诚就算有救驾之功又如何?不管朱祁镇能不能活着回京,她的儿子都是太子呢。想到儿子朱见深,周贵妃心情大好。 到了晚上,曹吉祥又把兴安叫来,威胁一番。 兴安为人圆滑,现在还不到跟曹吉祥撕破脸的时候,只是为自己辩解。 而为无数人惦记的宋诚,吃过晚饭准备去书房,苏沐语来了,道:“曹公公回宫了。” 今天锦衣卫和东厂对峙,太医院上下人人心惊胆战,苏沐语却只有气愤,她甚至动了在曹吉祥包扎的布条里加点料,让他痒死过去算了,可她还来不及实施,曹吉祥竟然回去了。 太可恶了。 “我知道。你住在这里,一切小心。”宋诚道。 曹吉祥能对顾兴祖下手,保不准不会对西宁侯府的任何人下手,若不是送苏沐语回怀来无济于事,甚至有可能因为太远,她遭毒手时施救不及,早就送她回去了。毕竟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派锦衣卫到怀来保护苏沐语,又不现实。 苏沐语道:“我知道,你不用担心。” 可惜为曹吉祥诊治的是徐院正,不是师傅,要不然她就有机会做手脚了。苏沐语忱惜,至于跟盛宏提起对曹吉祥下药,被盛宏好一通训的事,就不必告诉宋诚了。 “这一个多月跟盛太医学得如何?”宋诚随口问了一句,同时煮水烹茶。 “还在背药理医书。”苏沐语道:“不过师傅说了,开春出诊会带上我,让我在旁边观摩。” 医学一道,并不是背两本医书便能学有所成,病人病况千变万化,还得实践出真知。这还是苏沐语有基础,才能这么快上手。 “太医院里能解剖尸体,了解人体器官吗?”宋诚突然提了这么一句,随即摇了摇头,这观念太惊世骇俗,还是别害了苏沐语吧。 “什么?”苏沐语显然没听明白。 宋诚道:“没什么,你先把医书背熟再说吧,医书都没背熟,哪里谈得了其他?” 这个时代没有打针用的针头,也没有输液的器具,急症只能靠中药,中药再好,缓解病情得时间,哪及得上挂水快捷?宋诚起了制作针头的想法,可一根小小的针头,一套简单的输液设备,却不是说做就能做的。 苏沐语见宋诚不知想什么想出了神,旁边小泥炉上水咕噜咕噜响也没发现,于是过来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道:“我身上带了毒药,不会有事的。” “嗯?什么?”宋诚还在想,打针的针头跟缝衣服的针头相差不大,应该能做出来,可针管就比较难,如果放弃针管,直接做出输液管,能不能做到?用什么代替透明胶管?正想得入神,被推了这么一下,一脸迷茫地看着苏沐语。 原来不是担心我,是有别的事。想到自己打断宋诚的思路,苏沐语不好意思了,赶紧道:“没……水沸了。” “哦。”宋诚提壶泡茶,待苏沐语离去后,调拨人手,暗中保护父母以及五服内的族人和苏沐语,同时密切注意曹吉祥的动静。 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曹吉祥可不是肯吃哑巴亏的人,不能因为自己和曹吉祥的纷争而祸及无辜。 第134章 不讲理 接下来两天,早朝上风浪不兴,好象那天的事不曾发生过,唯有原来江渊站的位置空空如也。 大家心照不宣不提那天之事,可有意无意间,却总瞟向那个空位,堂堂内阁大学士,因为弹劾宋诚,便被勒令面壁思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很多人看宋诚的眼神更加畏惧,对宋诚更加客气,宋诚却一如既常,倒是狐朋狗友,郑宜和王砌大感解气,非要摆宴庆祝。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宋诚自然不予理会,可王砌不答应啊,守在宫门口等宋诚下朝,见他出宫,拉起就走:“你还不知道吧,钟楼附近开了一家好大的酒楼,叫朝阳楼,那叫一个气派。你是我们京城四公子之首啊,怎能不去?今天我作东,我们不醉不休。” 什么京城四公子,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文官们可是称呼他们四人为京城四害。 “我还有事。”宋诚道。 “什么事比我们兄弟聚在一起喝酒更重要?”这是王砌。 “有事先放一放,先喝酒,喝完酒再办正事。”这是郑宜。 两人好些天没见宋诚,早不知跟顾淳抱怨多少遍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宋诚有了官身,封了伯爵,成为西宁侯世子后,就不理他们了。 起初顾淳还认真解释来着,不是宋诚不是他们,而是宋诚太忙了,有很多事做,哪有时间像以前一样天天和他们一起混?可渐渐的,他不想解释了,他说得嘴干舌燥,这两人半句也没听进去,解释不是浪费口水吗? 两人今早堵在武成伯府,把顾淳给堵到了,然后逼着顾淳一块儿过来。这不,他们一左一右拉紧宋诚,顾淳只好跟在后面。确实很多天没一起喝酒聊天打屁了,就依他们一次吧。 宋诚道:“今天新军考核,我得去瞧瞧。” “新军?那我们一起去瞧瞧,完了再去朝阳楼喝酒。反正整间楼我包了,今天我们不醉不归。”王砌豪气干云,一副财大气粗样。 “考核完,天也黑了。”宋诚道:“你们有什么事,直接说吧,现在不说,以后再提,我可不会考虑啊。” “嘻嘻,被你猜到了。”王砌干笑,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也没有。 三人拉拉扯扯走到宋诚马车旁边,宋诚站住,道:“有什么事快说。” “家祖说,这件事很重要,要挑场合说,我本来想喝酒的时候再说,这样随随便便说出来,你若是不答应,我回府岂不是要挨骂?” 王砌本来很得祖父武成侯王琰欢心,要不然不会和宋诚顾淳一块儿闯出一个“京城四少”美名,可自从宋诚救驾有功,简在帝心,扶摇直上后,王琰不怪自己没有把王砌送到神机营,不能随驾出征,没有立功的机会,反而怪王砌没用,左看王砌不顺眼,右看王砌不顺眼,天天不是瞪眼睛就是吹胡子,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现在王砌是一见他就躲,他交待下来的事,哪敢不办得妥妥帖贴? 宋诚回京后还没有见过王琰,脑子里留下的印象,这人好象挺好说话的,他既然让王砌要挑场合说,必然是大事。 宋诚敛了嬉闹的神色,正色道:“到底什么事?” 他执掌锦衣卫已经有一段时间,又常在朱祁镇身边,不知不觉已有上位者的气势,刚才嬉闹,王砌和郑宜还不觉得,这时两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王砌慌张之下,竟有些结巴:“家祖说,我们素来交好,你又是锦衣卫指挥使,安排个把人不在话下,让我跟你说说,把我安排进去。” “你呢?”宋诚问郑宜。 郑宜是武安侯郑能的长子,母亲早丧,父亲续弦,继母给他生下两个弟弟,他今年十八岁,本来应该封世子,一般男人在他这年龄也早就娶妻生子了,可他继母一门心思想让亲生儿子成为世子,枕边风吹个不停,以致郑能犹豫不决,一直没有请旨。 郑宜苦笑了一下,道:“人人都说锦衣卫好,可我觉得,不如新军。你募新军时我想报名,悄悄去看了一下,很多乞儿。你想,我一个堂堂勋贵子弟,怎能与乞儿为伍?” 他的心思,宋诚何曾不明白,参加新军,可以离府住到军营。难道他和继母的关系已经恶劣到不能同住一个屋檐下了吗? 宋诚想了一下,两人是他这具身体的好友,怎么说也不能置之不理。他叫过陈春桥,道:“你快马加鞭,去右安门跟顾将军说一声,考核如期举行,由他主持吧。” 今天是考核之期,本来想等他过去才开始,现在去不了,只能交给顾兴祖了。他自然是信得过顾兴祖的,亲自参与,不过是想告诉军士们,他很重视他们。 顾淳欲言又止。新军意义重大,宋诚就算不说,顾淳又如何不明白?他再三叮嘱顾兴祖一定要把新军训练好,反而被顾兴祖一通训:“别以为你封了伯爵,就有教训你祖父的资格。我们家的兴衰荣辱,尽在阿诚身上,你小子别光顾说我,也要好好办差,知道吗?” 他要知道今天是新军考核的日子,肯定会先劝两人回去,别误了宋诚的正事。 宋诚道:“没事。” 顾淳点点头,不再说了。 郑宜觑见两人神色,隐隐觉得不妥,道:“阿砌,不如改天?” 王砌苦着脸道:“家祖说了,今天没要回结果,我就别回府了。” “你们还没坐过我这新式马车吧?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宋诚瞬间有了决断,当先上车,王砌和郑宜对视一眼,暗自怪自家长辈不讲理,也上了车,顾淳总觉得喝酒什么时候都可以,新军考核才重要,犹豫着没动。 宋诚从车窗里探出头笑道:“你要走路去吗?” 走路什么的,自然是玩笑话,顾淳再不犹豫,上了马车。小四一挥马鞭,马车徐徐驶动,车夫驾着他们坐来的马车跟在后面。 “哗,这就是阿淳说的沙发?”一坐上沙发,王砌一扫之前的不快,不停变换坐姿,试探沙发的弹性,连呼舒服。 第135章 刺客 “咦,这是什么?” 王砌试完沙发,对两张沙发中间的茶几好奇上了,这茶几,造型美观,设计精巧,更让人惊奇的是,居然上下两层,上面那层应该安在磁铁了,马车行驶中,茶炉茶具纹丝不动,下层放的是什么?他伸手下去,掏出一个精巧的盒子,打开一看,神色古怪,居然是素云斋的点心。 素云斋是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子,每块点心中间都有“素云斋”三字,特别好认。 他再掏,掏出一个茶叶罐,打开一看,半罐茶叶。 “这这这……”超出认知啊,王砌不知说什么好了。 郑宜的注意力却在车壁,轻轻一拉小巧的把手,车壁无声翻开,露出一张薄被。 “这……”郑宜无语了,看着挺高大上的马车,咋生活气息这么浓呢? 马车已驶出御街,路上行人车马渐多。宋诚笑道:“你们没发觉一点不颠簸吗?” “咦,真的哎。”王砌和郑宜分别探头出窗外,看了一下街景,确认已走了好长一段路,都道:“阿诚不说,我们真没发觉马车走到这了。” 马车很颠簸,走远路能把人颠散架,可现在坐这车,不仅不颠,还很舒服,屁股底下的沙发又软软弹弹,两人心头同时浮起:我要是有一辆这样的马车就好了。接着,又想到,若是谋一份差事,岂不是有借口要求父祖给订一辆?这么一想,两人心头火热。 他们府上自然有订购,只是还轮不到他们乘坐。 “阿诚,你可得帮我谋一份差事。”王砌一把抓过宋诚的手,热切地道。 哪里来的爪子,抓住他的手不停抚摸,恶心死人了。宋诚飞快甩掉他的爪子,道:“当密探需乔装改扮,以身份遮掩,你的性子太过跳脱,不大合适。” “我可以着飞鱼服,佩绣春刀……” 王砌一句话没说完话,前头拉车的马唏津津人立而起,巨大的惯性让四人朝前朝后东倒西歪,外头小四厉声喝问:“谁!做什么?” 有情况! 宋诚刚按下车窗格板的按钮,外面已传来呼喝声,马车后的护卫和人交上手了。 格板升起,马车内漆黑一片,王砌惊道:“发生什么事?” 宋诚侧耳听了一阵,没有箭矢破空声,随即按下格板,马车内恢复明亮,呼喝声更清晰几分,宋诚挑起车窗帘一角往外望,只见三个护卫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和七八个蒙面人战成一团,七八个蒙面人手持大刀,把三个护卫围在中间,有专砍马脚的,有和护卫交手的,分工合作,配合有紊。 护卫们又要顾攻上来的敌人,又要顾砍马脚的大刀,一时手忙脚乱。 宋诚探出半个脑袋朝后望,马车后,护卫们和身着黑衣的蒙面人战成一团,有的占上风,有的手忙脚乱。 他出行带的护卫不多,一般不超过十人,好在这次顾淳、王砌、郑宜和他同车,他们带来的护卫就在后面,不用吩咐,全都和刺客战在一起。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顾淳皱眉。 “哪里来的刺客?”王砌惊疑。 “阿诚,会不会有人不想让你活下去啊?”郑宜认真看着宋诚,俞士悦率众御史去午门静坐时,外头就有传言,宋诚蹦哒不了多久,他还对说这话的人大声嘲讽,没想到现在应验了,早知道有人要刺杀宋诚,他应该提醒一声。 郑宜后悔极了。 宋诚放下车窗帘,在三人惊愕的目光下下车,行人早跑光了,大街上战成一团,谁也没注意他,倒是小四站在车把式上观战,颇为威风。 “世子,人很多。”看到宋诚,小四跳下车把式,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道:“我们要不要参加?” 宋诚微微一笑,道:“怕吗?” “不怕。”小四有些雀跃,扬了扬手里的马鞭,大有冲进战团的意思。 “去车里坐着吧。”宋诚道,负手上了车把式,朗声道:“你们是谁派来的?” 正在战斗的黑衣人蒙面人有的怔住,有人循声望过来,就这么稍稍迟缓一息的功夫,最少十几人被护卫砍中,惨呼出声。 左侧一个瘦削的黑衣人连砍两刀,逼得护卫的战马不得后退两步,他得空跳出跳圈,这才冷冷和宋诚对视,道:“宋大人好胆色。” 宋诚笑眯眯道:“就你们这些人,能成什么事?选在这里下手,不怕我的人很快赶来吗?” 这是城中,锦衣卫和新军都能尽快赶来,到时这些人逃得了吗? 瘦削的黑衣蒙面人是首领,眼睛锐利,道:“杀,给我狠狠地杀。”真是见鬼了,本来以为宋诚带的护卫不多,他们才派这点人手,要是知道他有这么多护卫,再带两百人也不嫌多哪。 刺客们听到他的话,手里的刀舞得更快了,护卫们一人受伤,更有两匹马被砍中马腿,嘶鸣不止。 宋诚喝道:“下马。” 护卫们手拿佩剑,骑在马上反而缚手缚脚,不如下马和刺客们缠斗。 宋诚又冲回车厢,打开车壁,郑宜吃惊地发现,车壁竟然有上下两格,上格放一床薄被,下格却是一支火铳,宋诚取了火铳下车,很快“砰”的一声响起。 黑衣蒙面首领一直注视宋诚,见他跳下车把式,以为他怕了,没想到他很快又出现,手里还有一支火铳,然后黑洞洞的火铳口喷射出火光,他下意识想逃,刚动了一下,左肩巨痛,巨大的后助力更是推得他的身子向后仰。 宋诚一枪打中黑衣蒙面首领后再不理他,而是填火药,射击。 护卫们下马,便听到“砰”、“砰”声响,转头一看,宋诚威风凛凛站在车把式上,一枪射出,便有一个黑衣人倒地,哀号不绝,有人提剑上前,要结果哀号者的性命,同伴适时提醒:“要活的。” 受伤的刺客被缚了起来,黑衣蒙面首领见形势不对,嘶声大喊:“各自逃命。”命令一下,没有受伤,心惊胆战又不知所措的刺客们呼的一声,扭头就跑。 黑衣蒙面首领被捆成粽子,嘴里不停咒骂,心里十分懊悔,早该听他的,弄些箭矢,偏偏上头怕暴露身份,没有弄,要是有弓箭,至于被人家一把火铳杀得大败亏输吗? 第136章 兄弟 这场刺杀更像闹剧,从刺客冲出来,双方激战,到黑衣人逃散,不过一柱香。 逃走那些人,宋诚分出一半护卫去追,但他们对周边环境熟悉,这里又是民居,三转两转,很多人逃了,只有三四个被追到,拿下。 被火铳射伤的,呻、吟声不断,都捆了,抬走。 看到宋诚冲进车厢拿起火铳就走,随后枪声响起,接着占上风的黑衣蒙面人全线溃败,王砌和郑宜惊呆了。很淡定,一副就应该这样的是顾淳,听着“砰”、“砰”声不断,他果断下车,去追逃走的黑衣蒙面人。 这里是民居,黑衣蒙面人分散逃走,惊扰了关门闭户的百姓,若是有人在这时跑出来,会被火铳误伤,因而宋诚收起火铳,只是倒背双手居高临下站在车把式看着。 顾淳追到一个黑衣蒙面人,打斗一番,制服后带回来时,地上已只余血迹,被俘的黑衣蒙面人全被带走了。 “东厂的。”顾淳把缚紧手脚的黑衣蒙面人丢在地上,这人脸上的蒙面黑巾已被拉下,露出一张胡子拉渣的脸。 宋诚看了那人一眼,转而看顾淳。 “此人是东厂的档头老周,曾和我手下的小旗发生争执。”顾淳说着,又踢了老周一脚,老周对他怒目而视。 刺客的身份就此确定。 宋诚上车,马车继续朝钟楼方向驶去。王砌挤到宋诚身边坐下,直朝他竖大拇指,道:“阿诚,不不不,宋大人,真有你的。” 朝廷素来重视火铳,但火铳也只神机营的军士掌握,王砌和郑宜觉得这些东西离自己很远很远,自然是从不放在心上的,这时见到火铳的威力,两人惊得呆了,王砌甚至有吓尿了的感觉,刚才他们距这把火铳不到三尺,太可怕了。 王砌语无伦次大拍马屁,宋诚把火铳放回车壁,道:“这有什么。” “宋大人,您怎能这样说呢,您太谦虚了。”王砌其实不是一个爱拍马屁的人,只是这一次实在被吓坏了,想说点什么,分散注意力,要不然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腔了。 宋诚道:“这有什么,弓箭也做得到。现在的火铳威力太低啊。” “……”您别这样装逼行吗?王砌嘴张得可以塞进一颗鸭蛋了,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护卫们分一半人押黑衣蒙面人去诏狱,一半人护卫,一路上再没有发生什么事,顺利到了朝阳楼。 朝阳楼门前彩带飘飞,门口却连一辆马车也没有。 王砌表功道:“我包了。今天哥几个好好喝酒。” “然后,把你进锦衣卫的事安排了?”郑宜不冷不热接上,刚才王砌那些不知所谓的肉麻话把他恶心死了。 “呵呵呵。”王砌不以为意的傻笑。 这时四人已从车上下来,宋诚走在最前,当先迈步上台阶,顾淳紧跟在后,两人似乎全没听到王砌和郑宜的对话。 王砌包下朝阳楼时可说了,今天要请锦衣卫宋大人,朝阳楼的掌柜不敢怠慢,一直在门前候着,果然见一行人走来,当先上来的是一个俊朗少年,虽然年少,举止间却有上位者的气势,再一看,后边王砌朝他使眼色呢,赶紧陪笑迎上去,道:“宋大人快里边请。” “你不是包下了吗?”郑宜故意找碴,道:“怎么宋大人来了,他巴巴地迎进去?” 不知是不是为火铳所吓,他也改口了。 王砌昂然道:“这不是我来了吗?掌柜的看到我了,岂有不知宋大人是我请来的朋友之理?要是等我开口,就太没眼色了。” “我看是你没包下朝阳楼吧?我可听说了,朝阳楼花费高得很,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我没有,家祖也没有吗?” 两人一路拌嘴,进去了。 掌柜已把宋诚迎到二楼,二楼所有包厢的隔板都拆了,所有桌子都撤下,只余正中间一张大得离谱的圆桌,这张桌子足够二三十人用餐,在桌边坐下,刚好可以看到楼下一个小小的戏台。 “宋大人想听曲儿还是听说书?”掌柜的点头哈腰道:“唱曲儿的是两个孪生姐妹,长相尚可。” 掌柜的以为,像宋诚这么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应该喜欢漂亮姑娘,因而极力推荐唱曲儿的姐妹,宋诚哪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似笑非笑拿眼睛看王砌。 王砌的脸腾的红了,挥手赶掌柜的走:“别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上菜,拿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来。” 掌柜的马屁拍在马腿上,惶恐地道:“是是是。” 他还没有转身,顾淳和郑宜放声大笑,顾淳更学掌柜的语气道:“两个孪生姐妹长得尚可……哈哈哈!” 掌柜的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楼梯。 宋诚微笑,道:“人家是好心,为你俩准备的。” “哇——”顾淳怪叫,道:“刚才他可是凑到你跟前说话的,哪里是为我俩准备了。” 几人说笑一回,菜跟流水似的,摆了满满一桌,各自拿筷,嘴巴忙着吃喝,才没有空互相取笑。酒过三巡,宋诚道:“阿砌,你若非要来锦衣卫,我给你找了个绝好的去处,不知你愿不愿意。” “原意愿意,只要能进锦衣卫,能向家祖交差就好。”王砌大喜,赶紧给宋诚满上,道:“我就说嘛,你不会不管我。” 宋诚道:“你听我说完。新式马车你刚才也坐了,我这马车作坊的生意,是要长久做下去的,但是缺一个打理作坊的人。如果你有兴趣,先进我锦衣卫,进而打理作坊,如何?” 锦衣卫有无数密探遍布天下,每个人都有身份遮掩,以锦衣卫密探的身份管理作坊,王砌当然不愿意,可若是摆明了我就是锦衣卫呢?京城谁人不知,宋诚名下的马车作坊专事生产新式马车?还用得着遮掩吗?最重要是,这么一来,能最快弄一辆马车坐坐。 “我愿意啊,这样能向家祖交待,又能谋一份差使,有何不可?”王砌眉飞色舞。 “阿宜呢,就进新军好了,不过他们已训练一个月,你现在迎头赶上有些难度。” “没问题。”郑宜大喜。 第137章 背锅 失败了!派出六十个番子行刺,居然失败了。 曹吉祥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 今天是新军考核的日子,他算准宋诚一定会去右安门的新军军营,着人在通往右安门的路上埋伏,可宋诚的马车出了御街,却折向前门大街,没有驶向右安门,匆促之间,他只好重新调拨人手,赶到前门大街,为免打草惊蛇,番子们抄小路,赶得气喘吁吁。要不是这一段行人众多,宋诚的马车驶得慢,早被他逃过一劫了。 真不知该说宋诚运气好,偏偏在这时改道,还是说他运气不好,改道后没能逃脱。 折损人手还在其次,现在有活口落在宋诚手中,他会善罢干休吗? 曹吉祥很快吩咐人抬他回宫,直奔太和殿,一进门就嚎啕大哭:“皇上,皇上,有人陷害奴婢。” 朱祁镇正在批奏折,抬头一看,曹吉祥眼泪鼻涕横流,不禁奇道:“又怎么了?” 你就不能安生两天吗?伤成这样还天天折腾。 “皇上,奴婢被宋诚欺辱至此,千户方远看不过眼,瞒着奴婢悄悄带人刺杀宋诚。皇上啊,奴婢真是一点不知情……”曹吉祥边嚎哭边道。 有活口落在宋诚手中,今天的事实难善了,不如把一切推给方远,反正他现在落在宋诚手中,死无对证。据逃回的番子回报,宋诚看出他是头领,火铳最先打的就是他,想必现在已伤重不治了。 “什么!?”朱祁镇霍地站起来,怒道:“你说什么?!” 曹吉祥吃了一惊,不敢再嚎了,怯怯道:“方远……”若是方远现在没死,皇帝再赏他一刀,那就完美了,不会有人知道是咱家下的命令。 “你们刺杀宋卿?他可曾受伤?兴大伴,随朕出宫。”朱祁镇再也坐不住了,手里的朱笔一丢,不再理会趴在地上的曹吉祥,急冲冲出去了。 兴安小跑跟随,临出宫门,回头瞟了曹吉祥一眼,那眼神,像看白痴。 曹吉祥对着他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摸着下巴琢磨,今天这事过去了没有? 朝阳楼里,王砌最为高兴,话也最多,酒也喝得最多,一仰脖子就是一杯,一仰光脖子就是一杯,顾淳看不过,按住他的手腕,道:“少喝些。” “我今儿高兴,以后不用再看家祖脸色了。”这些天,王琰没事找事地训斥,让他郁闷坏了,想到以后有了锦衣卫的身份,又跟了宋诚,祖父见了他,还不得客客气气?顿觉扬眉吐气,哪还顾得了别的。 “行了。”顾淳道:“你这样,阿诚怎么敢把作坊交给你?” 王砌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偷偷去看宋诚,见他夹了一颗虾仁放嘴里慢慢吃,脸上看不出喜怒,更加担心,期期艾艾道:“阿诚,宋大人……” 可千万别乐极生悲啊。 郑宜正想帮他求情,门口有人进来,背着光,郑宜一时看不清来人面容,宋诚却一下子站起来,随即一提袍袂,快速下楼。 蹬蹬蹬的脚步声还在耳边,宋诚已到楼下,对来人施礼:“皇上怎么来了?” “皇上……”郑宜和王砌倒吸冷气,顾淳也起身下楼去了。 朱祁镇上上下下看了宋诚半天,确定他没事才放心,道:“遇刺了?” 宋诚把他往里头让,点头道:“是,幸亏阿淳等人在宫门口等臣,他们带的护卫比较多,要不然臣就危险了。” 要是只有他带的十个护卫,肯定抵挡不了东厂的番子,他很有可能来不及取出火铳,居高临下地射击,也就不是现在的情况了。 “没事就好,朕听说你遇刺,吓了一大跳。”其实何止吓了一大跳,简直是吓得手脚冰冷。 说话间,顾淳、王砌、郑宜都跑下来施礼。 朱祁镇的眼睛扫过他们,最后落在顾淳脸上,道:“平身吧。” 掌柜的见皇帝来了,吓得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带人撤下桌上吃了一半的肉菜时,差点失手打翻盘子。 朱祁镇在主位坐了,道:“你们倒好兴致。”朕差点吓死,你们心倒大,这是一点没把遇刺的事放在心上哪。 宋诚坐在他下首,瞧他脸色,哪还不明白他心里不痛快,道:“臣等受了惊吓,因而到这里喝酒压惊。不知皇上如何得知此事?臣恐皇上担心,本不拟禀报皇上。” 按理说,遇刺,行刺的还是东厂的番子,宋诚应该第一时间进宫找朱祁镇哭诉,没想到宋诚却不当回事,和顾淳等勋贵子弟一起喝酒。朱祁镇能高兴吗? 现在宋诚这么一解释,朱祁镇顿时感动,这么大的事宋诚一力担下来,原来是为自己着想。他道:“方远拿下了?” “臣还没有审问,不知方远是谁?”按理应该立即回诏狱审问,只是既知曹吉祥做的,倒也不急在一时,他还能插翅飞上天不成? 朱祁镇道:“曹大伴说,千户方远不愤他受辱,私自带人行刺。这个方远,你好好审审。” 宋诚明白了,曹吉祥这是让千户背锅呢,朱祁镇都这么说了,你好意思告诉他,其实是曹吉祥指使的吗?不能。因为曹吉祥在他心里,还是很有份量的,那是小时候给他当马骑,陪他长大的玩伴。宋诚把曹吉祥整得这么惨,朱祁镇没有怪罪,已经够偏袒了,若是再揭开刺杀的真相,朱祁镇会怎么想?他会觉得,宋诚要置曹吉祥于死地。 朱祁镇说千户方远带人行刺,既可以理解为他相信曹吉祥的话,也可以理解为他为曹吉祥开脱。 宋诚道:“臣这就让人把一干刺客带来,皇上亲自审问。” 很快,一干黑衣蒙面人带来,除了逃走被追回来的四五人受些轻伤之外,其他人都为火铳的所伤,奄奄一息。 方远一来就招了,把曹吉祥云的计划全说了,原先派去行刺的并不是他们这些人,而是一早埋伏在通往右安门路上那拨,没想到因为宋诚朝这边来,曹吉祥才匆匆派他带人过来。他倒霉哪。 第138章 对质 朱祁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继而勃然大怒,没脸见宋诚啊,刚才还帮曹吉祥说话来着。 “你胡说些什么?” 方远懵了,我哪里胡说了,说的全是实话啊。 宋诚心里明镜似的,道:“皇上,方远和曹公公互相推诿,须让他们当面对质,不如一并请曹公公过来。” “准。” 不当面说清楚,脸没法搁了。 顾淳请动请缨:“臣去请曹公公。” 他就是被你殴打成这样的,你不会又要打他吧?朱祁镇看顾淳的眼神充满戒备。 他那点小心思,全在脸上,瞎子都看出来。宋诚道:“皇上,曹公公行动无碍,不如请他过来。左右无事,皇上与臣等就在这里等,如何?” 曹吉祥两条腿没事,要走路还是可以的,只是徐彪让他别乱动,动作太剧烈,断了的肋骨有可能扎破内脏,他吓得不敢动,到哪都让人抬着。 朱祁镇想了想,道:“准。宋卿让人唤他来吧。” “是。” 宋诚叫一个护卫飞马去叫曹吉祥,又招呼朱祁镇喝酒吃菜,听说有说书,朱祁镇来了兴趣,掌柜的赶紧去叫说书的艺人上来。 说书的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姑娘,长相甜美,听说在座的有皇帝,又有名满京城的宋诚,脚肚子直打颤,上来行过礼,眼也不敢抬,牙板一打,开始说起来:“话说西宁侯府吕氏夫人有孕,十月临盆,满屋生香……” 什么情况?在座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面面相觑。 顾淳一脸懵逼道:“这是哪朝的故事,怎么也是西宁侯府?” 郑宜意味深长地看宋诚:“说是吕氏夫人……” 他们是总角之交,长辈们又是世交,哪会不知道宋诚的母亲娘家姓吕? “你们听听,说是吕氏夫人生下一个男婴,老侯爷取名诚,希望孩子长大后以诚待人。” 王砌如梦游般道,说书啥的,像他们这么年轻的少年郎怎会喜欢?那是一见就轰走的,因而不知道天桥的说书先生把宋诚救驾一事编成故事,场场爆满。这个故事,也是朝阳楼的保留节目,说书的说到这一段,必然掌声雷动,还有客人打赏。今天王砌包场,说书准备的也是这一段,还指望包场的贵客听得开心,会大赏特赏呢。 宋诚最近忙得团团转,风花雪月的场所那是一次也没去过,听到这里,哪还不明白,顿时尴尬,道:“皇上,臣实是不知此事。” 不是我对你的封赏不满,借说书提醒你,我有救驾之功啊。 朱祁镇呵呵笑道:“朕知道,卿怎知朕会过来呢。” 顾淳喊:“喂,那艺人,可知道宋大人在此?” 说书的艺人吓得一哆嗦,抬眼看着顾淳,大眼睛满是惊惧,小嘴微张,一副楚楚可怜之态。掌柜的吩咐她说这一段,本想籍此讨好宋诚,没想到马屁拍在马腿上,她二话不说,立即跪下了:“小女子该死,小女子该死。” 朱祁镇微笑道:“不妨。接着说吧。” 这么夸我,我很尴尬啊。宋诚不得不出声阻止:“皇上,说书没什么好听的,还是欣赏歌舞吧。” “挺好听的。”朱祁镇温声对掌柜的道:“继续说,若说得好,朕重重有赏。” 皇帝有赏!掌柜的骨头都酥了,不知哪来的力气,几乎从地上蹦起来,对跪在地上的说书艺人道:“听到没有,好好说,说得好,皇上有赏。” 说书艺人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瞟了朱祁镇一眼,低声道:“是。”皇帝长得好俊。 “……宋诚长到四个月便会说话,出口成诗……”说书艺人就编好的情节接着往下说,顾淳等三人神色怪异,要不是朱祁镇在场,早就放声大笑了,什么四个月会说话啊,骗鬼吗?还出口成诗,那是人类吗? 宋诚实在憋不住,笑了,道:“大概说的是同名之人。” “哈哈哈……”顾淳、王砌忍不住,捧腹狂笑,郑宜也笑出了声,你也有不好意思的一天? 朱祁镇莞尔,道:“原来宋卿天赋异禀。” “她说的不是臣,绝对不是。”宋诚坚决否认,听不下去了啊。 “哈哈哈……”三大损友又是一阵狂笑,连皇帝都揶揄宋诚,他们哪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也得损一损了。 气氛开始热烈,连说书的声音也掩盖下去了,闹哄哄的听不清说什么,说书的艺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管看客闹成什么样,只管说自己的,掌柜的在屋角听贵人们嬉戏,脸上的汗就没停过,宋大人会不会以为说书的在戏弄他?会不会秋后算帐?那可是横行京城的锦衣卫啊,他怎吃得消?等会儿得赶紧去向家主报信才是。 嬉闹中,曹吉祥来了,由两个东厂番子抬着,进门先高呼一声:“皇上,奴婢冤枉啊。”然后在锦榻上把头磕得“砰砰”响。 方远一直没有被带下去,宋诚等人听说书,他在听,宋诚等人嬉闹,他在看,见曹吉祥来了,也高呼一声:“曹公公为何害我?” 宋诚挥了挥手,待说书的艺人和掌柜的退下,道:“方远,你说曹公公命你行刺本官,如今曹公公在此,你们当面对质吧。” 曹吉祥很想问候宋诚府上历代女性,有你这样审问的吗?拿到方远,不是应该十八般刑罚全用在他身上,让他受刑不过,一命呜呼吗?怎么还当着皇帝的面审问,而且把咱家叫来?让我们对质,咱家的阴谋不就败露了吗? 在等曹吉祥这段时间,方远也狠狠问候曹吉祥的十八代祖宗,听宋诚让他和曹吉祥对质,立即道:“曹公公,你派标下行刺宋大人,曾说,生死不论……” “胡说八道,咱家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你行刺被擒,番子们逃回来向咱家禀报,咱家哪知道这些事。”曹吉祥大声反驳。 两人先是互相扯皮,接着互爆粗口,曹吉祥又尖又细的声音十分刺耳。 “皇上,小小千户胆敢擅自行刺,还诬蔑上官,正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曹吉祥说不过方远,转而向朱祁镇求救。 第139章 真相 两人互掐,谁都看出曹吉祥底气不足,退一万步说,方远只是千户,和宋诚近日无怨,往日无仇,怎会瞒着上官带人行刺?行刺正三品指挥使,什么严重,他会不知道? 宋诚见朱祁镇脸色越来越难看,道:“皇上可传余乐作证。” 余乐是锦衣卫另一个千户,奉命在另一处埋伏,却因为宋诚没有去右安门而守了个空。宋诚遇刺后,锦衣卫密切监视东厂的番子,余乐收队回来自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刚才方远说另一队在到右安门的路上埋伏,宋诚便想到这人了。 曹吉祥脸色大变,怒道:“宋诚,休要欺人太甚。” 被捉到痛脚了吗?宋诚笑眯眯道:“传余乐时,曹公公和方远应该暂避。曹公公,这可是为你洗涮冤屈的好机会。” 你不是说你冤枉吗?且看你派来刺杀我的另一队怎么说。 “宋诚,你勾结方远,假扮行刺,意图蒙敝皇上,如今真相败露,就顾左右而言他了吗?”曹吉祥急眼了,开始口不择言。 宋诚轻笑一声,道:“哦,我活腻了,找东厂的千户带人刺杀我。” “哈哈哈……”顾淳狂笑,道:“曹公公应该说方远活腻了,求宋大人打伤自己更好些。” 王砌和郑宜一看地上脸色惨白,右肩被打成筛子的方远,也笑了,道:“可不是。” 曹大伴啊,你太给朕丢脸了。朱祁镇抚额,道:“传余乐,今天必须把这事弄清楚。”不弄清楚,显得朕很无能哪。 “方远还不快快招供,待余乐到来,你的死期也就到了。”曹吉祥大急,出声恫吓。 方远又不是傻子,岂有不知余乐来了,将水落石出?他伤成这样,曹吉祥不仅没有一句话安慰,反而让他背黑锅,他对曹吉祥已恨之入骨,不肯口头上输他,反唇相讥道:“需要招供的是曹公公吧。” “把他们带下去。”朱祁镇吩咐。留这俩货在这里,实在让他大倒胃口。 宋诚示意一下,方远和曹吉祥被抬了下去,两人分置楼下两个房间,以免再吵起来,为余乐知晓。 余乐很快来了,见朱祁镇高坐主位进行问讯,暗暗吃惊,皇帝面前,他可不敢说谎,把今早曹吉祥叫他过去,交待他带五十人在民居埋伏,待宋诚的马车经过时冲出来,不惜代价把宋诚杀了的经过说了。 朱祁镇道:“你敢当面和曹大伴对质吗?” 话已经说出去了,不搞倒曹吉祥,东厂哪有他立足之处?说不定会被曹吉祥搞死。余乐一咬牙,道:“臣敢。” 曹吉祥被抬上楼,见余乐站在下首,马上叫道:“余乐,快告诉皇上,咱家没有吩咐你做事。” 余乐苦笑:“曹公公,标下已经全说了。” 来的路上,锦衣卫的番子把两人互掐的事告诉他了,他和方远是儿女亲家,哪肯见他为火铳所伤,又受此不白之冤?行刺官员,形同谋反,那是要诛九族的,要是方远定罪,他的女儿也活不了。 “你这饭桶!蠢货!”曹吉祥怒骂。 余乐道:“标下为皇上效忠,哪敢谎言欺君?曹公公,你得皇上器重,可不要让皇上为难啊。” 朱祁镇感概极了,对宋诚道:“没想到余卿有此见识。” 至此,他要再不相信曹吉祥糊弄他,那就是傻瓜了。可是一想到曹吉祥为顾淳殴打,断了几根肋骨,又觉得他很可怜,再想到小时候他常被自己当马骑,惩罚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宋诚道:“今天曹公公可以派人行刺臣,明天曹公公便能行刺皇上。皇上,臣听闻,郕王监国时,曹公公曾给杭氏送大礼,求杭氏调他到郕王身边侍候。” 朱祁钰最宠妾侍杭氏,登基后,封她为贵妃,她为朱祁钰生下唯一一个儿子朱见济。曹吉祥走杭氏的门路,不是没有道理的。 朱祁镇脸色大变,怒道:“曹大伴,可有此事?” “皇上,奴婢冤枉啊。当时宫中谁不奉承杭娘娘?”曹吉祥再次叫屈,此言一出,算是承认了。 连称呼都错了,现在能叫杭氏娘娘么?宋诚笑眯眯道:“人人皆可以奉承郕王,唯你不可。你可是陪伴皇上的大伴。” 朱祁镇连连点头,只觉宋诚之言深合朕意。亏得朕回京之后这么信任你,把东厂交给你,合着你脚踏两条船哪。被背叛的感觉,断了朱祁镇最后一丝温情,可看着这个陪伴自己二十年的阉人,到底下不了狠手:“你去为先帝守陵吧。” 为先帝守陵,自是再无回宫之日。 “皇上御驾亲征时,奴婢日夜盼皇上回宫,可自郕王入宫后,奴婢这等旧人,难以见容于宫中,奴婢为等到皇上回宫,不得已才送杭娘娘一些礼物,以求自保。”曹吉祥磕头哀求。他真的怕了,若去守陵,就完了。 迟了。朱祁钰已成了朱祁镇心头一根刺,谁跟朱祁钰亲近,在他看来都是背叛。他不再理会曹吉祥,起身对宋诚道:“朕有些不适,回宫。” 他以为曹吉祥一直对他忠心耿耿,谁知道曹吉祥为求飞黄腾达,却背叛于他,得知真相,难免心里不快。宋诚道:“臣送皇上回宫。” “也好。” 宋诚和朱祁镇上了马车,兴安坐在车夫的位置上驾车。 顾淳、王砌、郑宜在朝阳楼门口躬身相送,直到马车转了个弯,再也看不见,才直起身入内。 曹吉祥脸色灰白,趴在锦榻上,见顾淳进来,叫道:“别打我。” “你跟死人无异,我打你做什么?没的污了我的手。快走,不走叫人扔你出去。”顾淳恐吓。 曹吉祥抬眼四望,方远一副生吃了他的表情,余乐别过脸,抬他来的番子不见踪影,只好苦着脸,慢慢走了出去。他已不是东厂厂公,只是一个守陵墓的阉人,自是再没人理会他断了的肋骨会不会伤到内脏了。 朱祁镇和宋诚进殿坐下,兴安上茶,也给宋诚端一盅,宋诚若有所思看他一眼,他朝宋诚笑了笑,垂手退下。 第140章 通过了 宋诚陪朱祁镇回宫,稍坐一坐,便告退出宫赶往右安门。新军的考核刚刚结束,军士们没有像往常训练结束时一样去食堂吃饭,而是围在顾兴祖身边。顾兴祖笑骂:“小兔崽子们缠着我干什么?” 古原道:“顾将军,宋大人什么时候过来?” “对啊,宋大人什么时候过来?” 很多人附和,他们以为宋诚一定会过来,摩拳擦拳要在宋诚面前表现一番,今天顾兴祖列队后没有立即考核,而是让他们在操场上等,宋诚没来,他们多少有些失望。 顾兴祖道:“宋大人若不是抽不开身,怎会不来?你们都通过考核,宋大人得知,定然高兴。” “宋大人来了。”满仓欢呼,很多人朝辕门处望去,宋诚那辆拉风的马车正朝他们驶来。 “宋大人——” 呼啦啦,军士们丢下顾兴祖,撒腿朝宋诚跑去,一下子把马车围在中间,站在不远处全程围观的张阳,心头震动,也迈步走来。 马车停下,宋诚下车,道:“都通过了?” “通过了。”军士们齐唰唰大吼,人人神采飞扬,笑容灿烂。一个月的拼搏,终于有了结果,以后就是新军的一员,正式的锦衣卫了。 宋诚的眼睛扫过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道:“负重二十斤跑八圈,全都通过了?” “全都通过了!” “勾梯上下三百个,全都通过了?” “全都通过了!” “操场站队一个时辰,全都通过了?” “全都通过了!” “弓箭呢?” 弓箭训练时日尚短,在这之前,军士们几乎没有摸过弓箭,这一项没有硬性规定,只是摸底,能射中靶子的,会被挑出来,作为重点训练火铳的军士。 让宋诚没有想到的是,又是齐唰唰的一声吼“通过了!” 宋诚没有要求三箭全中红心,只要不脱靶就算通过,当然,射中红心者会被记下来。而他们齐唰唰这一声吼,等于宣告没有人脱靶了。 宋诚很意外,道:“了不起。” 古原道:“全凭宋大人教导。” 顾兴祖走来,笑骂:“小兔崽子,明明是老夫教导你们。” “哈哈哈——”军士们大笑,笑声飘扬,让张阳莫名觉得羡慕,如果当初他不是来当先生,而是加入新军,成为他们的一员呢? 笑声稍歇,古原道:“也谢谢顾将军。” 军士们哄笑道:“也谢谢顾将军。” 顾兴祖笑骂两句,把记录考核结果的册子递过去:“你看看。” 每个人的成绩都不错,出类拔萃的名字下划了一条横线,这些人在接下来会被重点培养,当然,艰苦奋斗的任务也会交给他们。 宋诚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了,若看到某人某项成绩第一,会夸这人:“好样的。” 被点到名的,或咧开大嘴傻乐,或道:“谢宋大人栽培。谢顾将军教导。” 宋诚很欣慰,没有一人掉队。他向顾兴祖道谢:“有劳了。” 顾兴祖以近六十高龄,不辞辛劳起早摸黑地训练新军,真心不容易。 顾兴祖感概:“小兔崽子们没有辜负老夫一片心,不枉老夫辛苦一场。” 宋诚宣布:“明天开始,训练火铳。” 军士们欢呼。 宋诚遇刺,朝野震惊。 宋诚毫发无损,朝野再次震惊。 冬天的夜来得早,夜幕四合,寒风呼啸,街上行人稀少。一辆简陋的马车遮得严严实实,在城中兜兜转转,确定车后没人跟踪,才来到江渊府前,车上下来一个披黑色披风,帽子盖到眉际,以袖遮住口鼻,看不清面容的男子。 男子敲了三下,角门无声打开,他闪身进去。 角门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家人,默默在前引路,把他引到江渊书房门口,悄悄退下。 书房门开一条缝,透出一线灯光,男子推开门,桌上一灯如豆,桌边坐一人,身子隐在黑暗中,道:“来了。” 男子苦笑:“我们这是干什么呢。”迈步入内,随即把门关了。 屋里烛火亮了,看得清楚,可不正是江渊和俞士悦。 “听说了吗,他遇刺,没有死。”俞士悦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杯茶喝了。天气太冷,马车又狭小简陋,连放炭盆的地方都没有,他这把老骨头快冻僵了。他果然不适合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江渊点头:“听说了。曹吉祥那个蠢货,竟然调动东厂番子行刺他,能成事吗?” “那些江湖人联系得怎么样了?” 既然江渊知道,俞士悦也就没再说了。照江渊的意思,行刺应该联系江湖上的专业人士,俞士悦曾外放为官,有更多机会接触此类人士,可他搜遍枯肠,竟想不起曾识得此等人物,还是江渊的心腹家人有这方面的门路,可江湖人行踪无定,要联系也不是那么容易。 江渊没多话,咳嗽三声,屏风后无声闪出一个黑衣人,对江渊抱拳。 那人隐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行动又没有发出一点声息,直如鬼魅,饶是俞士悦素来胆大,也吃了一惊。 江渊道:“这位壮士武艺高强,断然不会失手。只是曹吉祥那个蠢货打草惊蛇,不知他会不会加派护卫。” “还有一点,东厂被擒的番子为火铳所伤,他随身带着火铳。”俞士悦语气深沉,谁也没想到宋诚竟会随身携带火铳,这得小心到什么程度? 黑衣人冷笑:“火铳算什么,我等高来高去之人,会怕火铳?” 他声音嘶哑,语气不善,让人极不舒服,可俞士悦丝毫不以为意,道:“若你能避开火铳最好了。你要多少银子尽管说,只有一条,无论事成与否,都与我等一概无关。” 这点必须说清楚,若是此人被擒,他和江渊断然不会承认与此人有任何瓜葛。 黑衣人显然对他们这些当官的心思门儿清,冷冷道:“三千两银子,若事不成,某不会招出任何人,但请两位照拂一下某的家小。” 他这么说,既是把家小相托,也是以家小为人质,让江渊放心,至于俞士悦,他不必知道他是谁,也没兴趣知道。 江渊和俞士悦都觉得此人很上道,答应了。 第141章 多种选择 为庆祝军士通过考核,食堂准备了各类肉食,若干个炭火烧得旺旺的炭盆,炭盆上架好铁架子,军士们就在操场上烧烤开了。 对这种新吃法,他们既新奇又兴奋,古原在铁架子上放了无数鸡腿,来回翻动,满仓拿了一大把牛肉串过来,道:“挪挪。” 耕牛不能吃,但是病死的牛却是可以宰杀的,食堂的管事去报备一声而已,根本不是事。 今晚注定是狂欢的,炭火烧得旺旺的炭盆子随意拿用,在案板上堆得高高的肉食也随意享用,军士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 “宋大人,来这边。” 宋诚一路走来,不停有人热情招呼,起身让上风位。宋诚看到铁架子上的肉熟了,冒着香气,滴着油脂,会拿起一串放嘴里嚼,随口点评这肉烤得怎样,酱料刷得如何。 酱料也是食堂的厨子们准备好的,不过军士们刷上去的时候或是手忙脚乱刷太少,或是生怕不够刷太多,总之肉食不是寡淡就是咸得无法入嘴。 宋诚点评后,刷酱料的军士总会被同伴取笑,继而刷、子被抢。宋诚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吃,随意聊天。 “宋大人快请坐。”古原一边刷酱料一边注意着呢,早把上风位让出来了。 “鸡腿太多,慢熟,人家吃完,你还没得吃。”宋诚随手取了一支牛肉串,咬一口,点头:“不错。” 古原眉开眼笑:“我喜欢吃鸡腿,小时候大人不让吃,长大后成为管事,能随意吃了,每次只吃鸡腿,鸡身子不免浪费,还是在这里好啊,能一次吃个够。” 能吃鸡腿吃到饱就高兴成这样,能不能有点志气?张阳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刚好听到他这段话,撇了撇嘴。 满仓却悲愤地叫了起来:“你们有钱人就是不同,鸡身子才好吃好吧?只吃鸡腿,鸡身子不给我,却扔了。”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古原笑:“那时候不认识你啊。” “怎么不认识,我曾去你们府门口乞讨,被赶走了。哎,我说,赶走我的就是你吧?” 眼看满仓说着袖子撸要干仗,古原赶紧道:“没有的事,我负责看管仓库,很少去府门口,迎来送往不是我的差事。” 满仓断然不信,叫嚣个不停,张阳开口:“我赶的你。” “呃……”满仓差点咬着舌头。 宋诚本来笑吟吟看着,见张阳插话,招呼他坐下,道:“没点爱心啊。” 张阳在他下首坐了,苦笑:“最烦乞儿在府门前晃来晃去了。哪曾想有朝一天坐一起吃饭呢。”堂堂首辅门庭,大门口围一群乞儿算怎么回事,当然要赶走了。 投胎是门技术活,自己技不如人哪。满仓摇了摇头,不敢再说。 张阳在军营的所作所为,一直有人报给宋诚,知道这位公子哥儿渐渐放下读书人的骄傲,便道:“开春会再招一批军士,有没有兴趣做一名儒将?文武双全那种。” “……”张阳瞪眼看他。前天他回府,祖父张益也这么说,告诉他,谁都可以当启蒙的先生,唯有成为宋诚的左右手,才是不可替代的。跟着宋诚走,想办法成为宋诚身边不可替代的人,准没错。 “如果你想参加科举,走令祖曾经走过的路,我无活可说。”宋诚说完继续吃牛肉串。他看出张阳不是考科举的料,可若他执意要走这条路,那也由他。不过,新的先生已经选好了,是一位落第秀才。 张阳闷头吃鸡腿。古原道:“七少爷,半生,还不能吃啊。”你牙口好也不能吃生的啊,宋大人可说了,没有煮沸的水,没有煮熟的肉一概不准往嘴里送。 宋诚道:“别以出身论英雄嘛,本朝太祖当过和尚,做过乞儿,不也成就一番大事业?你难道能跟太祖比?” 朱八八的丰功伟绩读过史的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翻他未发迹这段历史,也就宋诚百无禁忌。 张阳把啃了一半啃不动的鸡腿扔了,瞪眼道:“你不怕被弹劾?” 小心此话传出去,御史弹劾你一个对太祖大不敬之罪。 宋诚很光棍地道:“弹劾我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古原和满仓都笑了,古原劝道:“宋大人说得没错,七少爷通文墨,若是再读兵力,说不定真能成为兵马大元帅。府上已有一位首辅,若再多一位元帅,可真是文武双全了。” “可不是,谁说父祖读书,子孙就一定得读书啊。”宋诚又拿起一串牛肉串,这还没放嘴里呢,张阳说了两个字:“太祖。” 宋诚顿时没脾气了,朱八八可不就是这么规定的,不管你是不是做铁匠的料,总之你父辈是铁匠,你就得当铁匠。 张阳不是不清楚自己的斤两,让他成为一名军士,一来心里落差巨大,军士们什么出身,他清楚无比,堂堂首辅的孙子,跟家奴乞儿同为同僚,太掉份了;二来,他一向瞧不起粗鄙无文的丘八,现在却成为丘八,自己先接受不了。 “慢慢想,想通了告诉我。”宋诚起身走了。 转了一圈,所有炭盆子都光顾到了,也吃饱了,天色更是不早。 “不要太晚,差不多得了。”宋诚跟顾兴祖说一声,又抬头望了望天,没有月亮,云层倒是挺厚,不会又要下雪吧? 顾兴祖应了,道:“再让他们闹一个时辰,就赶他们回去。” 宋诚点点头,在军士们依依不舍的挽留声中上车。 小四和一干护卫也吃烧烤,他们当然不会弄鸡腿鸡翅膀这种慢熟的东西,而是狠嚼牛肉串,熟得快又美味,简直是他们的最爱。 白天遇袭,让宋诚戒备心起,护卫也添到二十人,要按顾淳的意思,没有两百人不能出门,谁知道还有没有丧心病狂的人要行刺呢,可宋诚断然拒绝,去哪带两百人,是游、行吗? 路上没有任何行人,马车快速驶向西宁侯府。宋诚车里有特制的炭盆子,烧炭取暖的同时,可以烧水烤肉食,只要换不同的铁架子就行。 一壶水将沸未沸,突然头顶风声巨响,小四大呼:“谁!?” 白天刚遇刺,小四的神经还绷得很紧,听到风声有异,立即出声示警。 第142章 再遇刺客 黑暗中,护卫们见一团阴影从天而降,不用小四示警,已抢到马车周围护卫,更有人弃马跃上马车顶。 车里,宋诚刚听到小四呼喝,就听头顶咚的一声响,接着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保护世子。”小四大叫,唰的一声从座位下抽出刀,这是白天宋诚遇刺后,他找来的,想着若是宋诚再遇刺,他拼死也要保护宋诚,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马车顶两人战成一团,又有护卫跃上去,对黑衣人前后夹击,兵刃相交声响成一片,呼喝声此起彼伏,其中尤发陈春桥的声音最响:“捉活的,捉活的,别让刺客走了。” 众护卫一脸毕了狗的表情,这个刺客武艺高强,他们这些人能护得宋大人周全就不错了,还想捉活的?何况不知刺客来了多少,这一片房屋绵延,谁知道隐藏多少刺客? 跟他同样心思的只有小四:“对对对,捉活的,一定要捉活的。” 宋诚打开车门走出去,护在门旁的护卫脸色大变,低不可闻地道:“大人!” 离开马车,岂不更加危险? 宋诚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声张,仰头望去,马车上战况激烈,黑衣人一柄大刀在两柄长剑中穿插来去,稳占上风。护卫们一脸焦急,奈何马车顶地方就那么大,想上去也无法立足。 三人转马灯似地打,宋诚只看了一会儿,便把火铳收起,转而观察街道两边的房屋,一道道屋脊隐在黑暗中,如一只只野兽,随时择人而噬,刺客选择这个时机,那是防备他的火铳了。 宋诚道:“老针,引刺客下来。” 老针是两个和刺客战成一团的护卫之一,本是江湖人士,十年前被仇家追杀,为宋瑛所救,自此在西宁侯府当护卫。宋瑛出征阳和,被斩于阵前,他施救不及,抢了宋瑛的尸首回来。宋诚从土木堡回来后,提拨他为护卫队长,出门必带他。 黑衣人能和他以及另一个护卫战成平手,可见水平极高。 老针应了一声。 黑衣人睨了老针一眼,连声冷笑,声音嘶哑难听。你们这么大声嚷嚷,难道我是死人不成?你们让我下去打,我会乖乖听话吗? 可是黑衣人念头甫动之际,老针手里的剑已挥成一团光影,寒芒点点笼罩他上中下三路,另一个护卫手中的剑则中宫直进,直捣他的胸腹,不退,则要害部位中剑,迫不得已,他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出,老针手中光影更盛,竟不给他留喘息之机。 蹬蹬蹬,他连退三步。 老针如影随形,连进三步。 宋诚的马车比勋贵们的豪华马车更宽更长,可再宽再长,也有限度,三人在马车顶上打,趋避之间须十分小心,要不然一脚踏空,定然给对手可乘之机。现在黑衣人一双脚踏在马车沿,光影再次袭来,而另一个侍卫手中的剑如吐着毒信子的蛇,眼看就要击中他的面门,他迫不得已,一个空翻,跳下马车。 黑衣人从空中翻落,甫一落地,把宋诚拥在身后的护卫立即围上,马车驶开,路面全无阻碍,黑衣人身陷重围。 黑衣人以为宋诚不顾护卫死活,独自逃生,心中着急,手中大刀唰唰唰三刀,逼得众护卫连退三步,就在这时,先前让老针逼他下来的清朗声音道:“他没有同伴,不用有所顾忌,放手一搏,拿下。” 宋诚并没有在马车中,而是站在路中间,马车没有动时,站在马车一侧,马上驶开,他则观察街道两旁的房屋,发现没有人现身追踪远去的马车,而黑衣人以为他在马车中,急于追赶,拼尽全力。由此可见,刺客只有一人。 合二十人之人,还拿不下一人,那就是笑话了。 老针闻言精神一振,接连点了几人的名字一起围攻,其余护卫退下,在宋诚身周警戒。 一时间,黑衣人急于追赶马车,极力反攻,老针等人得宋诚出声提醒,采取守势,守得密不透风。 黑衣人几次想突围而去,几次被老针拦住,急得破口大骂。 小四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挡在宋诚身前,被宋诚拉到一边,这时听他骂人,心想,这人好蠢,世子出声两次,他怎么听不出? 宋诚第一次出声,黑衣人正在马车顶和老针等人激斗,哪知道出声的就是要刺杀的正主?第二次更不用说了,他全副精神在远去的马车上,有没有注意到宋诚说话还两说呢。 宋诚看了片刻,吩咐再点几支气死风灯,想以火铳一招制胜,无奈黑衣人被围在核心,老针等人如走马灯般围着黑衣人厮杀,一个不慎,有可能误伤自己人,只得作罢。 “着。” 老针一招得手,一剑划过,黑衣人后背衣衫从中而裂,黑衣人为避这一剑,身形超右半步,右侧一个护卫见机极快,一掌击在他的肩头,黑衣人闷哼一声。 又斗一会儿,黑衣人接连中招,眼见再不走,不仅刺杀宋诚不成,更是连自己也要被留在这里。他见机极快,一声长啸,大刀舞成一团银光,窥老针等人被逼后退一步之机,冲天而起,却是追向马车离去的方向。 有护卫提剑要追,老针道:“保护大人要紧。” 就这么缓得一缓,黑衣人已经消失在黑夜里。 “大人,您没事吧?”老针过来,赶紧问候,同时上下看宋诚,见宋诚背手而立,淡定得很,顿时放心。 “派人蹑上去。”宋诚先下令追查,再转身看老针,继而看众护卫,道:“都没受伤吧?” “没有。”众护卫纷纷道。 老针补充:“这人实力不俗,跟小的在仲伯之间……” “头儿,你是说你实力不俗吗?” 有护卫打趣,众护卫都笑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光。 宋诚莞尔,道:“刺客武艺确实高强,要不是老针在场,怕是你们镇不住他。” 众护卫何曾不知,老针一人接过黑衣人大半招数,他们合力才顶上一半,见连宋诚都这么说,纷纷附和。 先前驾车离去的护卫留下马匹,刚好让宋诚骑了,一行人回府。 第143章 震惊 白天宋诚遇刺,东厂和锦衣卫血拼,最后东厂厂公曹公公黯然为先帝守陵,临走之前连个相送的人都没有。 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劲爆的消息,寻常的百姓也能说得恍然亲见,何况是消息灵通的勋贵? 西宁侯府乱成一团。 “世子回来了!” 大门打开,看到宋诚,门子扭头就跑,一路跑一路喊,很多奴仆从各处冒出来,全都往大门口跑。 “阿诚!”宋杰看到儿子,语带呜咽,不顾一切扑上来,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明亮的烛火下,宋诚隐约见父亲眼眶湿润,想必哭过。 “我没事。”宋诚拍拍父亲的背,安慰着,轻轻挣开他的怀抱,道:“儿子好好的,没事。” 宋杰上上下下看了儿子半晌,见儿子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乱,知道他所说不虚,道:“可把我和你娘吓死了,你娘晕过去,幸亏苏姑娘救醒。” 吕氏接到消息晕过去了,幸亏苏沐语回府,用了针,她悠悠醒转,一个劲地抹泪。 苏沐语劝解了半天,总算劝得她止住眼泪。 这会儿吕氏一见宋诚,眼泪又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淌,边哭边道:“吓死为娘了,那些天杀的,怎么下得了手!” 宋诚安慰她好半天,总算把她安抚好,侍候她睡下,和父亲到厅中。 “到底怎么回事?”宋杰沉下脸道:“敢刺杀西宁侯府的世子,真当西宁侯府无人吗?” 宋诚把白天的事简略说了,此事已有定论,曹吉祥被罚去为先帝守陵,虽然没有立即杀他,他这辈子也完了。 宋杰却不这么想,道:“他要我儿子死,我哪能让他活,接下来的事你不用管,有为父呢。”打落水狗什么的,他最喜欢了。 宋诚微微一笑,自是由他,又把回府路上遇刺的事告诉他,道:“您和娘一切小心,府上多加护卫,出门多带些人。” “好。”宋杰咬牙,怒道:“别让老子查出是谁,要让老子查出来,老子跟他没完。” 宋诚笑:“爹,儿子已经在查了。” 他可是特务头子,若连这个都查不出来,还当什么锦衣卫的指挥使啊。 父子俩说了一会儿话,宋诚才出了父母居住的正堂。苏沐语在院外等他,道:“没事吧?”白天那阵仗,太医院里说什么的都有,要不是见识过宋诚在战场上的手段,她早吓瘫,饶是如此,也担心得不行。 “没事。” 宋诚回府,奴仆们都回房歇息了,原来灯火通明的府邸陷入黑暗中。两人走在小径上,风从耳边刮过,苏沐语紧了紧披风,仰头看他,不知踩到什么,脚下一声脆响,她蹲下查看,捡起一片枯叶。 苏沐语把枯叶丢了,道:“你真的没事吗?大家伙都在说,东厂的番子出手,你没有幸理。侯爷快急疯了,满府都听到他骂人的声音。” 宋诚轻笑:“我哪有那么容易有事?”把刚才遇刺的事说了。 “难道曹公公死心不息,非置你于死地不可?”苏沐语惊呼,多大的仇啊,一天之内派人两次行刺,一次不成再来一次? “应该不是他。”宋诚道:“他要能找到江湖人出手,断断不会让东厂的番子动手,那等于宣告就是他做的,他没有这么蠢。” 东厂番子出手,曹吉祥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人人都知道是他干的,朱祁镇也不会包庇他。 “那会是谁?”苏沐语蹙眉,半晌感叹:“你仇家真多。” 宋诚笑了笑。按原来的历史走向,勋贵武将在土木堡之役中生还的极少,自此一蹶不振,被文官压得死死的,可是他意外来到这个时代,不仅救回朱祁镇,让全军覆没变成大捷,说功高盖世也不为过。 他动了别人的利益。 谁有动机呢?回府的路上,宋诚不是没有想过,不过最终确定,还得番子回报。在护卫和刺客交战时,宋诚已经布置下去了,相信不久就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两人默默走到苏沐语小院门口,宋诚站住,道:“进去吧。” 苏沐语偏头想了一息,道:“真的没有受伤吗?” 看那样子,似乎要检查一遍才放心。其实一路走来,她一直纠结,又想检查又不好意思开口。 宋诚长笑:“当然,我可是随身带火铳的男人,能受什么伤?” 这话确实有底气,哪怕现在的火铳无法跟现代的枪支相比。宋诚是什么人,那是能轻易被刺杀的吗? 苏沐语纠结一息,道:“要是有什么事,随时叫我。”她是黄花大闺女,总不好强行要宋诚脱衣让她检查。 “进去吧。”宋诚看她进了小院,才转身离去。 四更天,宋诚准备上朝,跟踪的番子回来了,道:“进了内阁大学士江大人的府邸。” 黑衣人追到马车,扑进车厢行刺时,胸口被击了一掌,再次受创,高手高去的本领受挫,终于还是被蹑上了,他躲藏一个时辰,确定后边没有人跟踪,才进江渊府中,蹑在后面的护卫在外面守了半个时辰,没有见他出来,才回来禀报。 原来是江渊,宋诚叫小四进来,让他去宫里报备,说昨晚遇刺,受伤,无法上朝。 朱祁镇震惊,满朝文武震惊,有些人觉得曹吉祥深藏不露,已被罚去守陵,还有余力派人行刺,也有人觉得,不一定是曹吉祥做的,只有俞士悦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闻外物的样子 “罢早朝,众卿随朕到西宁侯府看望宋卿。”朱祁镇面色铁青,不由分说,携文武百官同行,于是早起的百姓惊奇地发现御驾全副仪仗,后面文武百官迤逦两三里,他们跪伏于地好半天,仪仗还没有过去。 宋杰准备接驾之前,小跑过来问宋诚:“真的没有受伤?” “爹,你应该抹点姜汁。”宋诚身着中衣,胸腹间扎一圈厚厚的绑带,绑带上还有点点血迹,刚宰的活鸡血洒上去的,新鲜得很。 “我知道我知道。”宋杰点头,小跑跑了。 御辇刚停下,朱祁镇不顾身后百官,急步走了。 “皇上,哎——”张益提袍袂急追上去。 第144章 倭人 宋杰迎出来,就见朱祁镇前面急走,后面一群老头儿急追,呼啦啦从他身边跑过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宋诚在苏沐语搀扶下,刚刚从床上坐起来,朱祁镇冲了进来,一眼见到宋诚绑带上的血迹,脸一下子白了,道:“伤着哪里?” “咳咳咳,臣参见皇上。”宋诚咳个不停,推开苏沐语,想站起来,屁股刚离被褥,又跌坐回去。 “快别动。”朱祁镇把站在床沿边的苏沐语挤一边去,手抚在宋诚的绑带上,沉痛地道:“怎么伤得这样重?” 宋诚在战场上没有受伤,回到京城反而伤成这样,朱祁镇心痛得无法呼吸,正想发作,一群老头子呼啦啦跑进来,喘气如拉风箱。 “五城兵马司成天在干什么?怎么不捉拿刺客?于卿呢?”朱祁镇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寻找于谦。 五城兵马司相当于现代的卫戍区及公安局,下设中、东、西、南、北五个衙门,各设指挥使一人,六品,没有资格上朝。 五城兵马司归兵部管,朱祁镇这是直接找上它的上级部门了。 文武百官按品级跟在御辇后面,于谦的马车在内阁诸大学士、吏部尚书王直后边,下车后走的路要长些,但他比张益等老头子年轻,所以前后脚的,也到了。 于谦走出来,施礼道:“臣在。” 昨天白天宋诚遇刺,还可以说锦衣卫和东厂火拼,五城兵马司哪敢去掺和两大特务机构的事?昨晚宋诚再度遇刺,刺客逃走,就是治安问题了,不找五城兵马司找谁? “你成天忙什么?为何京城治安如此混乱?”朱祁镇难得地发火了。 “臣罪该万死,臣这就安排人手搜捕刺客。还请宋大人告知刺客的身形长相。”于谦在任何时候都不失冷静,没有为自己辩解,马上进入实质工作。 宋诚道:“刺客中等身材,身高约莫六尺二左右,偏瘦,蒙面,身着黑色夜行衣。” 群臣心道,说了跟没说一样,这样的人,上街一抓一大把,茫茫人海,上哪找去?于谦索要纸笔,画了刺客的图形让宋诚辩认,几次易稿,最终确定下来,然后带这张图离去。 朱祁镇满腔怒火憋在胸膛,最后发作在满朝文武身上:“都在这里干什么?去外面候着。” 一大群人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朕要和宋卿说句体已话也办不到。 “是。” 张益带同僚去院子里吹冷风,好在苏沐语体贴,让人端来几个炭盆,炭盆上放了特制的铁吊子,铁壶刚挂上去,沸水就再次咕噜咕噜地响,茶几放两排,小凳子放在茶几边,茶几上还有精致的点心。 宋杰进来,见群臣坐在小凳子上喝着冒热气的茶水,吃着点心,交口称赞眼前的小女子温婉懂事。 “侯爷快过来坐。”张益招呼着,离他不远,还坐着一个倭人,看着苏沐语,口水都流进茶杯里了。 宋杰皱眉道:“怎么还有倭人?” “哦,这是倭国使者,他们的老将军去世,新将军刚继位,特地遣使过来朝贡。”张益不以为意地道。 现在倭国是室町幕府时代,第七代幕府将军足利义胜于四月去世,长子足利义政继位,特地遣使进京朝贡,希望能获得大明皇帝的承认。 这位使者名叫田下一郎,前几天在胪鸿寺投了国书,今天前来觐见,宋诚遇刺,朱祁镇带文武百官赶来,他也跟着来了。 刚才他没资格进屋子,在院里快冻僵了,苏沐语张罗热茶点心,他一下子活过来,一双眼睛全粘在苏沐语身上。 什么倭国使者,宋杰是完全不当回事的,这人像个矮冬瓜,打扮得怪形怪相也就算了,盯着苏沐语流口水的样子着实恶心。宋杰越看越不顺眼,当场发作:“兀那倭人,这里没你的事,哪里来的滚哪里去。” “这是倭国使者,怎可无礼?”有文官小声道,一副要指责宋杰,想到宋诚,又不敢的样子,可声音却足以让宋杰听到。 宋杰满不在乎道:“倭人又如何?难道能在我大明撒野不成?” “侯爷须顾大明颜面哪。”有人劝着,一来就是大义,好象宋杰不对田下一郎客客气气的,就有辱大明国体似的。 宋杰道:“你们瞧瞧他那双眼睛,哼!” 田下一郎色迷迷的样子,在场的官员瞧在眼里,可因为这人是使者,苏沐语又是女子,他们都视而不见。 “本使者要这位姑娘陪饮,周大人尽快安排。”田下一郎大刺刺道。 胪鸿寺卿周滨坐在田下一郎下首,吃点心吃得津津有味,听到田下一郎叫他,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陪笑道:“使者见谅,这位是宋大人府上的客人。” 苏沐语是盛宏的学生,盛宏医名再盛,也只是太医,在使者面前不够看。可她住在西宁侯府,周滨有几个脑袋敢乱来?宋诚是好招惹的吗?曹吉祥的下场有目共睹,接下来不知谁倒霉,他可不敢去触霉头。 田下一郎冷笑道:“就是被人刺杀,差点死掉那位宋大人?” 大冷的天,周滨额头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你是使者,尽可以瞧不起宋诚,我不敢啊。 “你说谁快死了?”宋杰在自己府上,又要迎驾,没有佩剑,左右看看,院子里一水儿上朝的官员,哪有人佩带兵器?他目光和苏沐语相接时,苏沐语眼睛往墙角一睃。 那儿有一把笤帚。 宋杰大步过去,拿起笤帚,在一院子朝中重臣目瞪口呆中,劈头盖脸朝田下一郎打去,边打边道:“你说谁要死了?老子先把你打死。” 田下一郎自到大明,一路受地方官优待,奸**女无数,那些妇女不敢报官,大多自尽了事,有家中父母痛失爱女,告到官府的,也不了了之。他早就习以为常,要不是人太多,早就对苏沐语动手却脚了。周滨惧怕宋诚,他却是不怕的,他是使者,大明的官员见了他,不是应该恭恭敬敬的吗? 宋杰一顿笤帚把他打蒙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第145章 宣战 外头闹出这么大动静,屋里说话的两人被惊动,宋诚“挣扎”下床,慢慢往外挪,朱祁镇当然要搭把手,于是院子里惊见西宁侯宋杰突然发疯的文武百官下巴掉一地,他们看到什么?皇帝搀扶宋诚站在门口! 有朝臣擦了擦眼睛,没错,确实是皇帝搀扶宋诚,虽然宋诚受伤,需要人搀扶,可他们怎么觉得那么不真实呢?宋诚也真敢啊,就这么大刺刺让皇帝扶着?! 宋诚见老爹对一个打扮奇特的矮子噼里啪啦一顿揍,先不喊停,问坐在门旁,目瞪口呆的杨善:“倭国使者怎么了?” 田下一郎一行人刚踏上大明国土,锦衣卫早就报上来,宋诚搭眼见挨揍的家货这副打扮长相,心里有底,自是倭国使者无疑。 谁敢当众殴打使者,还是当着皇帝的面?这不是强悍,是强悍得一塌糊涂好吗?杨善雄辩,那是在思维清晰的情况下,现在他极度震惊之下,脑子一片空白,完全出自本能地道:“他觊觎苏姑娘,嘲笑宋大人你,西宁侯震怒。” 说起来,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打人的是侯爷,挨打的是藩国使者,这场架,规格之高,不说后无来者,也是前无古人了。 宋诚大怒:“他觊觎苏姑娘?嘲笑本官?来人哪,抄家伙,把这使者剁成肉碎,中午包饺子吃了。” 要不是假扮重伤,宋诚早就亲自下场,把田下一郎打成猪头了,不打还留他过年不成? 文武百官心底一寒,把倭国使者剁碎包饺子,你确定不会让起两国起纷争吗?人人拿眼睛看朱祁镇。 朱祁镇神色怪异,想笑又忍住的样子。 皇帝没有发怒?难道不应该阻止吗?群臣知道宋诚简在帝心,可当前情况,还是刷新他们的三观,难道皇帝默许宋诚把倭国使者剁了? 院子坐的都是重臣,让人侍候惯了,要茶不会伸手去炭盆上取沸水,点心吃完了总得有人再添,因而侍候的小厮有好几个,这时全抄家伙奔田下一郎去了,抄到啥算啥,一点不讲究,小四没找到趁手的,抄起小凳子就过去了。 宋杰让开,扔掉秃了一半的笤帚,喘气道:“累死本侯爷了。” 打人也是力气活,打多了也会累。 百官一阵无语,你是打人的好吗? 田下一郎从最先的震惊中回过神,努力挣扎,大声恫吓:“你们殴打使者,是要挑起两国争端吗?我足利将军得知,岂能饶你?” 小厮们哪去管他,冲上去一顿猛砸,三两下田下一郎额头破了,鲜血直冒。 宋诚冷笑道:“小小足利义政也敢跟我堂堂大国叫板?皇上,此使者怕不是来朝贡,而是来下战书的吧?臣请求皇上允准,把此人双腿打断,遣回倭国。既然倭国下战书,我大明岂有畏战之理?臣请出战,定当扫平倭国,威摄众藩国。” 这就下战书了?这就请战了?你怎么这么能呢?百官傻眼,剧情急转直下,实在超出他们的预料。张益心头千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你早就想把倭国平了吧?这是找到借口了吧?现在还拉上皇帝,让皇帝给你背书! 朱祁镇知道宋诚断然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可之前从来没有商议过此事,既定方针是征瓦剌,为十多万死难军士报仇,现在突然说要扫平倭国,到底是威胁恫吓使者,还是真有此意? 朱祁镇眼望宋诚。 宋诚轻轻点了点头,低不可闻地道:“宝船尚在,征倭国不成问题。” 真有此意?朱祁镇有些意外,可他极相信宋诚,宋诚这么说,自然有这么说的道理,以后再细问就是。 朱祁镇道:“倭国使者确实可恶。” 一锤定音! 百官只觉浑身如泡在冰水中,倭国使者不过觊觎太医院女学生苏沐语美色,让胪鸿寺周滨安排一下,先是西宁侯宋杰不顾形象,亲自动手,把倭国使者一顿胖揍,接着锦衣卫指挥使宋杰喝令府中奴仆动手,打倭国使者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宋诚竟把此事上升到倭国派使者下战书的高度,如今皇帝偏向宋诚,这是要向倭国开战吗? 之前文官中的“有识之士”如江渊之流,开口闭口说宋诚一手遮天,很多人不相信,宋诚经历过战场洗礼之后,一改以前嚣张跋扈的作派,除了凌迟喜宁,处死王文之外,没对百官下黑手,可比王振厚道多了。 现在百官总算明白了,合着不是宋诚厚道,而是人家志向远大,自己不够人家下黑手的资格。 而江渊所说,无论宋诚做什么,朱祁镇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倒确实有先见之明。 得罪谁都可以,万万不能得罪宋诚。朝臣们心中警铃大作,以后遇到宋诚,得退避三舍又三舍才行。 俞士悦担心更甚,黑衣人倒是得手了,可宋诚没有死,这会儿虽说不上活蹦乱跳,却中气十足和倭国宣战,这是伤重垂死之人吗?皇帝搀扶他出来,只是做做样子,警示百官吧? 现在怎么办?行刺之事如何收场?俞士悦恨不能插翅飞回去,和江渊好好计议一番。 众人的念头纷至踏来,说来话长,实则只有一息。 小厮们把田下一郎围在中间,凳子水桶笤帚齐上,小四打得最为出力,昨天憋了一肚子气,正没处出呢,现在好了,拿这家货出出气再说。 “把他的腿打折。”宋诚道。 小厮们停手看过来,小四喊:“我去拿锤子。” 锤子!今天发生的事,让百官觉得脑子不够用。 曹吉祥的双腿是行刑专家史强弄断的,小厮们不是专业人士,没有这手绝活,可不妨碍他们发扬探索精神,很快锤子拿来,当着朱祁镇和百官的面,在田下一郎的惨呼声中,两条腿被打断了,断的部位在小腿,生生砸断的。 小四意犹未尽地看宋诚,百官心中一寒,生怕小四手中的锤子指向自己,这是指推打折谁腿的节奏啊。 宋诚道:“周大人,你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吧?” “啊?!”周滨已经傻掉了,万幸啊,刚才没有瞎掺和,要不然此时断腿的人就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了。 第146章 君臣定计 田下一郎帽子掉了;披头散发,头发里还夹着两条稻草,笤帚掉下来的;额头流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前襟有血迹;两条腿断了,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百官有同情他的,有担心两国起争端的,所有人都怔怔看他,突然“噗噗噗”几声响,人人以袖遮口鼻,臭气冲天。 “噗噗噗。” 又是几声响,坐在田下一郎下首的周滨喉头作响欲呕,赶紧跑开。 如张益、杨善之流已经发现声音、臭气来源就是田下一郎,他整个人臭不可闻,身下还流出粘稠的黄色液体。 “救我,我拉肚子了。”田下一郎哀求。 拉肚子!难怪这么臭! 百官哄的一声全跑开了,有多远跑多远。 宋诚道:“扔出去,别脏了我的地。周大人,他现在归你胪鸿寺管,你赶紧的,办好国书,遣送他回去,要是慢了,他死在大明国土,那是他活该。” 宋大人好狠,这是不想救他了。周滨哪敢说半个不字,点头哈腰地应了。小四叫两个人分别抓起田下一郎两条胳膊,在他的求饶声中,把他扔大街上去了。 周滨告了罪,跟了出去。 就这么一会儿,整个院子臭不可闻,百官挤在一起,苦着脸,捂住口鼻。朱祁镇道:“众卿都散了吧。” 百官如蒙大赦,赶紧施礼道:“谢皇上,臣等告退。” 这地方没法呆了,全是米田共的味儿,还是倭人的米田共,让他们这些或是饱读诗书,或是出身高贵,或是百战沙场的贵人闻倭人这个味儿,他们会做恶梦的。 文武百官争先恐后涌了出去,一下子人全跑光了。 杂役清洗田下一郎坐过的地方,连涮了十几次,院中风大,吹了一阵,才没那个味儿。 宋诚和朱祁镇早回屋里了,宋诚还受伤呢,靠在床屏,道:“倭国多银矿,若拿下倭国,则大明无须担心银子不够用了。按理说,应该先征瓦剌,为死难军士报仇,一举安定北方,但若为长远考虑,则倭国非纳入我大明版图不可。还请皇上三思。” 朱祁镇坐在床边沙发上,手端茶杯,慢慢喝了两口,抬眸道:“卿是说……” 倭国多银矿,他是知道的,可从来没有想过据为已有。大明地大物博,用得着觊觎小小倭国的东西吗?宋诚的意思他明白,只是心理上有些难以接受,为了银矿,特地挑起一场战争,值得吗? 宋诚道:“我大明的流通货币是银子,可银子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得有银矿。银矿不是取之不尽。银碇铸成银子,会有火耗。举国上下,上至官员,下至士绅百姓,都巴不得多藏些银子,秘不示人,这样,市面上流通的银子会越来越少,终至严重短缺。 大明虽地大物博,银矿终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等到严重短缺时再想办法,却是难了。须知世事变幻,或者到那时,大明的国力不如今日,倭国却崛起了。” 话很现实,也很平淡,却让朱祁镇沉思良久,道:“迅雷铳没有制成,不碍事吗?” 制造迅雷铳的工匠刚从兵仗局拨过来,同样是流水线作业,以组为单位,每组制造一个零部件,再由锦衣卫的番子组装。最后组装的人,都是宋诚的心腹。 现在零部件还在调试之中,成品还没做出来,要组装好,军士熟练使用,没有几个月怕是不成。朱祁镇对迅雷铳很有信心,因而有此一问。 宋诚道:“倭国的作战能力比瓦剌差远了。他们内乱不休,好勇斗勇的都成为倭寇,跑到我国沿海抢劫,烧杀掠夺,无所不为。国内的那些,能有什么战斗力?臣率兵先把倭国拿下,再扫清骚扰我国沿海的倭寇。到时迅雷铳也能用了,正好挥师北上,北定瓦剌。” 一番话说得朱祁镇热血沸腾,他骨子里尚武,要不然上一次也不会率二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只是能力经验不足,把大军的指挥权交给王振,偏偏王振充其量只是一个不成器的教官、太监,各种不利于大明的因素凑在一起,最后大败亏输。 “朕御驾亲征,卿为大元帅。”他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下来了。 宋诚道:“大军未行,粮草先动,大军远征,粮草尤为重要,臣征战在外,还须皇上为臣督办粮草呢。” 上次您御驾亲征,只筹备三天就率军出京城,实在太草率了,对粮草的重视不够哪。而大军在外,粮草能不能跟上,全靠户部兵部,户部负责拨粮,兵部负责运粮,这两个部门但凡有人拖延一下,出征在外的军士就得饿肚子。 宋诚要朱祁镇留在京中,负责粮草这一块,有他时时盯着,户部敢不拨粮吗?兵部敢不按时把粮运到吗? 朱祁镇笑,调侃道:“这么说,朕成了后勤总管了。” “臣该死,臣……”宋诚“挣扎”着要起身请罪,身子还没动,被朱祁镇按住了。 “卿为朕远征,朕留在京中为卿筹备粮草又有何妨?朕说过,你我君臣做一番大事业,让他们刮目相看。” 只是以前以为自己会御驾亲征,所谓做一番大事业,自然是君臣一起开疆拓土,现在看来,自己只能守住大后方,由宋诚远征了,虽然同样是开疆拓土,但朕心里还是有点失望呢。 宋诚道:“此时皇上要御驾亲征,朝中诸位大人必然反对,以前事相劝。倒不如扫平倭国,荡平瓦剌,皇上不世之功在手,再行亲征。那时皇上威权极盛,朝中诸位大人只能仰望,岂敢再对皇上说三道四,指手划脚?” 说到底,宋诚开拓的疆土是老朱家的,宋诚取得的功劳,也是朱祁镇的。 “卿的意思,荡平瓦剌后,还将远征么?”朱祁镇想想就觉胸怀大畅,若真如此,何愁大明疆域不广? 宋诚微笑道:“我们居住的这片大陆,有多少国家,皇上可知道么?而今我们处在时代前端,所创造的文明远比别国先进几百年,何不趁此机会,把这些落后的国家纳入我们的版图,把我们先进的文明传播过去?” 朱祁镇再次狠狠一拍大腿:“卿之言甚合朕心。” 第147章 宝船 君臣三言两语间,定下未来大政方针。 若能开疆拓土,自己必成贤君。朱祁镇大为兴奋,可兴奋没一会儿,怒了,喊兴安进来,道:“于卿呢?你去问问他,怎么还没有查出刺客的来历。” 兴安巴巴要去传人,又被叫回来:“宣徐院正速速来为宋卿诊治。这都大半天了,他怎么还没来?” 皇上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么暴躁?兴安飞快瞟了宋诚一眼,就听宋诚道:“皇上,苏大夫已为臣包扎好,请徐院正来,又得重新包扎一次,怕是于伤口愈合不利。” 苏沐语治创伤很有一套,朱祁镇是亲眼见过的,听说是她包扎,又催着兴安去责问于谦。 兴安亲自跑去找于谦,传了朱祁镇的口谕。 于谦坐镇五城兵马司,亲自指挥,一条条命令传下去,京城全线戒严,大肆搜捕刺客。 昨晚黑衣人半夜越墙而进,说没有得手,江渊付了银子后,又让心腹家人陪黑衣人喝酒,酒中自然是下了毒的,黑衣人喝下酒,捱不到天亮。 正当江渊心潮平复,以为纵然达不到预期目的,也能置身事外时,俞士悦来了,说宋诚身受重伤,他就知道坏了。 宋诚这是引蛇出洞哪。 “没有受伤?不是说那人武艺高强么?”俞士悦傻眼了。他真以为宋诚受重伤,极有可能不治那种,没想到真相如此残酷。 江渊沉默半晌,道:“应该牵涉不到你我头上。那位壮士确定身后没有人跟踪才来,老夫处理过了。” 俞士悦道:“能确定尸首吗?” 若是不能确定刺客永远闭嘴,大明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不如早做打算。 江渊吩咐下去,很快一个青衣小帽的男子进来,长相周正,就是脸色苍白,不正常的白,眼中有惊惧之色,道:“小的去他歇息的地方瞧瞧。” 江渊挥手让他去,和俞士悦等了半晌,男子回来了,道:“他歇脚的客栈房间没有人。” 也就是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江渊和俞士悦心头沉重,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皇帝不耐烦了,着兴安传谕责问,于谦思忖一刻,赶到西宁侯府,参见毕,道:“请皇帝上允准,着锦衣卫协助调查。” 指挥使遇刺,锦衣卫岂能不作为?于谦这一着可谓妙招。 茶几放在床上,几上摊着地图,君臣二人头几乎凑到一起,宋诚的手指向东海那些岛屿,正说到要紧处,于谦来了。 朱祁镇看向宋诚,意示询问。 宋诚道:“臣遇刺后,番子们已经在查了。” 锦衣卫查案,自然是无须向兵部报备的,也就是说,宋诚没答应于谦的请求,不会协助五城兵马司破案。 于谦道:“如此,下官调拨人手严查城门以及搜查客栈寺庙等地。” 城门是进出京城的要道,刺客行刺后,必须从城门走,于谦从这个院子出去后,命令就下了,出城的人,无论是官宦还是百姓,一律严查,百姓也就罢了,官员不免口出怨言,一听宋诚遇刺,吓得屁都不敢放,乖乖配合,只求摆脱嫌疑,唯有代王世子埋怨了几句,搜查代王世子马车的吏目道:“世子可知,皇上现在西宁侯府?” 皇帝带文武百官浩浩荡荡离开宫城,直奔西宁侯府,代王世子不是没听说过,只是连声冷笑,不以为然而已。如今吏目直接挑明,显然暗示搜查城门是皇帝的意思,他若不让搜查,有包庇刺客的嫌疑。 代王世子气愤,却只能下车。 可搜查得再严,也没有可疑人物。 外头闹得鸡飞狗跳,宋诚和朱祁镇却安安稳稳说了半天话,然后把顾淳叫来,命他去看宝船保养得怎样,本来宋诚想亲自去,现在当然是没办法了。 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在印度西海岸古里国去世,船队回航后再没有出海,宝船空置,距今不过十六七年,如果不是人为破坏,应该是能用的,具体怎么样,当然得看过才知。 顾淳听说宋诚再次遇刺,差点没急疯,宋诚朝他挤眉弄眼,用力在受伤的地方按了按,他才放心。皇帝和文武百官来时,他就在西宁侯府,只是未得奉召,不敢造次而已。 “务必看仔细,最好带几个内行的工匠去。”宋诚叮嘱,事关数万军士以及自己的性命,万万大意不得。 “好。”顾淳临走前,再问一句:“你的伤……” 皇帝在这里说话就是不方便。顾淳只觉如梗在喉,不能好好说话,实在是太不痛快了。 宋诚认真道:“有苏大夫的祖传灵药,定能很快痊愈,或者你回来时,我已经好了。”说着右眼眨了一下。 顾淳了然,抱拳道:“皇上,臣告退。”去造船司挑几个老工匠,飞马赴天津卫。 宋诚又道:“图纸应该还在吧?郑公公当年远航,宣扬我大国国威,臣若远航,却是为皇上寸土必争。” 朱祁镇马上叫人去兵部索要图纸。朱祁镇不回宫,就在宋诚屋里吃午饭,饭刚吃完,几大箱图纸抬来了。 宋诚下床看了,道:“天津卫的船坞得继续开工才成。只是这银子……” 造船得钱,而且这个时代的船是用木头建的,同时木头还是烧火煮饭以及烧炭不可少的材料,必需造出铁船才行哪。宋诚叹气。 朱祁镇也叹气:“在在需要银子哪。马车作坊什么时候能交货?不如我们把车价提高三成?不,五成?” 朱祁镇也是狠人。 宋诚笑道:“皇上的御辇这两天就能做好,诸位大人们订的马车,最快一批,五天内能交货。其实只要大人们使用马车,城中豪富士绅哪会不跟风?待来春天气暖和能开工建造房屋,我们再开一个马车作坊,新开的作坊造的马车是升级版,价钱可以往上提。” “如此甚好。”朱祁镇连连点头。 宋诚很想告诉朱祁镇,要想来银子快,莫过于抄家,只是他是勋贵又是朝臣,这建议不好提,不如查一查哪个官员家资丰厚,又有把柄,再行抄家好了。 第148章 隐情 到了下午,陈春桥来报,在城外一处民宅墙后发现黑衣人的尸体,七窍流血,死状极惨。 黑衣人从江渊府邸离开后,没有回客栈,而是在靠近城门的旮旯眯了一会儿。 两个跟踪的护卫一回府报讯,一远远蹑着,可就在城门打开,候在城门口的百姓一拥而出时,因为距离太远,跟丢了。 待得找到,黑衣人已经死了。 朱祁镇震怒,吩咐挂在城门口暴尸。 黑衣人已死,江渊大为放心,密派心腹家人去查看,家人还没到城门口,就见黑衣人挂在上面。于是江渊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俞士悦却深感不安,起了辞官之意。 天快黑,朱祁镇怒气未歇,摆驾回宫,宋杰和吕氏、苏沐语在府门口恭送圣驾,宋诚“受伤”,由小四扶着,送到院子门口。 “总算走了。” 御辇远去,府门关上,苏沐语一溜烟小跑回来,宋诚已把身上的绑带扯了,伸了个懒腰,道:“累死我了。” 苏沐语笑:“让你别装,你非要装,现在好了吧。” 说是伤在胸腹,痊愈得再快,没有一两个月也好不了,这段时间哪里也去不了,成天闷在府里,岂不闷坏? 宋诚道:“起码可以不去上朝,能睡懒觉了。” “那倒是。”苏沐语很没原则地点头,道:“我爹托人捎信来,让我回家过年,你看……” 眼看快过年了,这个时候回去,得紧赶慢赶,才赶得及过年前到家,何况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怎么着也得带些手信回去,逛街购物少说也得几天,唉,时间匆促得很哪。 苏沐语这正瓣着手指数日子,就听宋诚道:“我伤成这样,你忍心回去?你回去了,我的伤怎么办?” “你的伤……”苏沐语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变样,怔了怔,做河东狮吼状:“你有什么伤?”吼完觉得好舒服,这样才对嘛。 “皇上问过我的伤情,当时你怎么答来着?好象说,只差一点点就伤到心口?嗯?!”宋诚慢条斯理道,怎么看怎么不像有伤在身的人。 苏沐语怒:“早知道不帮你瞒皇上了。” 当时这货怎么说来着,若是皇上问起,按他教的说,绝对没问题。什么没问题,问题大了去了,现在这货用这个威胁自己了。 “你写信让你爹到京城过年吧。”宋诚道:“你爹没来过京城吧?让他过来,你带他去逛庙会,尽尽孝心。” 京城繁华,过年当然比怀来这小地方热闹得多,苏沐语心动了,写了一封信,交给宋诚,通过锦衣卫传递消息的秘道送去怀来。 宋诚问起田下一郎拉肚子的事,苏沐语下巴一扬,傲娇道:“这还不简单,我在他喝的茶里放了一点点巴豆,就他那小身板,一点点就够了。” 田下一郎只有约一米三的身高,比十一二岁的孩童高不了多少,一点点巴豆就足够了。 宋诚道:“啧啧啧,最毒妇人心,你就不怕拉死他?” “敢对我色迷迷的,拉死活该。”苏沐语说得理直气壮,其实下巴豆那会儿手还是抖的,田下一郎怎么说也是使者,真要在这里拉稀,会连累宋诚。直到后来宋杰不顾他使者的身份,可着劲殴打,宋诚又下令打断他的腿,苏沐语才放心。 “你就嘴硬吧。”宋诚鄙视。 田下一郎当天被勒令遣送回倭国,出城时那叫一个凄惨,由仆从抬着,一路走一路拉稀,浑身臭不可闻,路人纷纷捂鼻避到一旁。 朱祁镇回宫后任命兴安为东厂厂公,着他全力协助锦衣卫调查宋诚遇刺一案。兴安欣喜不已,细心挑选一份大礼,天亮后送了过来。 宋诚在院子里跑步,听说兴安来了,赶紧回床上躺着,可俊脸红扑扑的,一点不像受伤的样子。 小四道:“世子,用井水冰一冰吧。” “刚跑完步,浑身血气翻腾,用冷水伤身。就这样吧。”宋诚拉被子盖住身体,一点不以为意。 兴安脚步轻快进来,道:“托宋大人的福,咱家忝为东厂厂公了。皇上命咱家协助锦衣卫破案,咱家一早过来,想听听宋大人有什么指示。” 姿态放得很低。说着,把手里的锦盒放在桌子上。 自王振执掌东厂,侄子王山执掌锦衣卫后,锦衣卫一直听命于东厂,宋诚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后,东厂上下深感不安,曹吉祥更为了重现王振时期的威风而针对宋诚,先是掳了顾兴祖,接着派人行刺宋诚,最后把自己玩脱了,去守先帝陵墓。 兴安识相,知道宋诚有救驾之功在手,这是保万世基业长存之本,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与之争锋,倒不如退一步,和宋诚和平共处。 刚才宋诚和朱祁镇说话,他在廊下侍候,初初两人的话声稍大,他听得一鳞半爪,估摸着宋诚建议对倭国用兵,若是宋诚率军出征,锦衣卫群龙无首,他仗着在朱祁镇身边的便利,还是占上风的。 宋诚显然看穿他的用意,笑眯眯道:“公公太过客气了,本官遇刺之事,自有手下的番子调查,不敢劳动公公。” 宋诚不欲东厂插手,他也不勉强,今天来,一是表诚意,二是把礼送到,联络一下感情。他喝完茶走了。 朱祁镇每天都遣江雨生过府探望宋诚的病情。他见宋诚气色好,说话中气十足,又听苏沐语说宋诚恢复很快,心情才渐好。 五城兵马司查了两天,什么也没查到,反而闹得人心惶惶,只好撤了。 过了两天,新式御辇做好,送到宫里。 这辆御辇跟一座移动的小房子似的,车内十分舒适,朱祁镇不仅可以在里面办公,还可以在里面躺卧,一应生活用具分门别类,十分齐全。 朱祁镇十分喜欢,重赏作坊的工匠,连刚到作坊的郑宜都被叫到宫里说了几句话,把武安侯郑能高兴坏了,逢人就说儿子面君,得圣君夸奖。 郑宜自家知自家事,对王砌道:“亏得有阿诚,要不是阿诚,皇上哪知道我是谁?” 两人不约而同起了跟着宋诚好好干的心思。 第149章 借口 第一批马车出作坊了,十位闻风而动,最先抢着下单订购的勋贵拿到新式马车。这批马车行驶在路上时,吸引了无数眼球。 第二批马车出作坊,来的不是管家,而是订购马车的主人,这些人,有勋贵也有官员。张益也在这些人里边,他坐着新到手的马车到西宁候府探望宋诚,道:“外面有传言,说买凶杀人者是官员,不知查出什么没有?” 这个传言不知怎么街头巷尾都在说,但凡听到的朝臣无不后背发寒,若是锦衣卫顺着这条线彻查,他们的日子还怎么过?张益今天来,也有探探宋诚口风的意思。 宋诚倚在床屏上,被子拉到脖子,不拉这么高不成,没绑绑带呢。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这件事你不用管。”宋诚道。 “我怎么不管啊?我是首辅,文官之首。哎,不会是武将吧?”张益故作夸张地道。 武将和宋诚是上过战场,用命搏出来的交情,勋贵是和宋诚同一阵营,细数下来,倒是文官和阉党嫌疑最大,而就在白天,阉党之首曹吉祥以行刺失败告终,所以很大可能就是文官了。文官们怕呀,千万不要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宋诚就此对文官大开杀戒。 “就是文官。”宋诚很直接,道:“不怕告诉你,我想趁此机会清除一些人,为开春征倭国打打基础。” 果然是文官,张益的脸白了,细看宋诚的脸色,确定不是诈他之后才道:“有证据吗?” 宋诚笑:“我锦衣卫想查什么会查不出来?” 张益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天说要与倭国开战是真的吗?皇上这些天可没少过问粮草的事。” 朱祁镇分派到的活是筹备粮草,这就提前准备上了,各处粮仓都派人去查,派的还是兴安,户部这会儿人心惶惶,就怕兴安查出什么,又怕兴安没事找事。 勋贵、武将们摩拳擦拳,就想立功,文官们却因为行刺一事人人自危,以致没有人出声阻止,眼看准备工作在皇帝的过问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张益着急得不行,这才有今天的探望。 宋诚道:“你看我像虚言恫吓吗?听说那个倭国使者走到京郊死了。你们真以为他带来三十个仆从吗?” 田下一郎死了,被宋诚打断腿第二天死的,这件事让胪鸿寺卿周滨头发快愁白了,倭国得知使者死在大明,会再次遣使责问,而以目前的形势,大概倭国一责问,大明就会宣战了。 那天宋诚语焉不详,周滨给倭国的国书当然不会提开战一事,开不开战不是他胪鸿寺卿能决定的,那是朝议的结果,是兵部的事,是五军都督府的事。 可是在开战之前,必然有一番扯皮,这就得他出面了,他何其冤哉。 宋诚父子折辱田下一郎时,朱祁镇在场,张益也就没有说什么,文官们却是在震惊之中,来不及指责,待得事情成定局,已经再说无益。 现在张益听宋诚这意思,还有什么内情,赶紧道:“那他带来多少人?” 张益当然不会关心一个藩国使者带多少仆人这样的小事。 “明面上是三十个没错,但事实只有二十九个,其中他真正的仆从只有三个,其余二十六个是另一个仆从的护卫。那个人,是足利义政的小儿子。倭国使者死后,这些人听此人调度。”宋诚冷笑。 他对倭国厌恶至极,不愿意多看一眼,更没有让人调查田下一郎的仆从,直到田下一郎死后,这些人再不遮掩,以那个足利义尚为首,才被番子查出来,报到宋诚这里。 “足利义政的小儿子?”张益倒抽冷气,貌似惹大麻烦了。倭国的天皇是傀儡,真正的权力掌握在室町幕府手中,张益是知道的,这位相当倭国小王子的存在,可千万别在大明国内出事。 他正祈祷呢,就听宋诚凉凉道:“这位足利义尚,也死了。” 张益手一抖,差点碰翻桌上的茶杯,急声道:“怎么死的?” “强、暴良家妇女,被村民活活打死了。” 足利义尚一行人在福州登船,一路上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做过无数,出了京城,自以为地方官不敢管,又开始胡作非为,田下一郎死于非命,他们把一腔怒气尽数发泄在沿途的落单女子身上,番子得到宋诚传讯,一个也别放过时,他们已糟贱了十几个女子,其中最小的一个只有八岁,被这些牲畜轮、奸至死。 这些人被杀死时,邻近的村庄扶老携幼出来拜谢番子,然后拿起能找到的家伙把足利义尚等人的尸体砸得稀巴烂,再割下肉去祭拜受害的家眷。 张益一颗心拨凉拨凉的,呆了半晌,道:“非战不可吗?” 他怎会不明白宋诚的用意?倭人下作好色真没错,可多次朝贡,不都这么过来吗,何曾出什么事,这是宋诚为挑起两国争端制造的借口哪,足利义政的儿子、使者皆亡,如何肯善罢干休?哪怕大明不想战,也不可能了。 宋诚揶揄:“怕了?面对人高马大,箭法如神的瓦剌时你不怕,反而怕倭国这种三寸钉?张阁老,你是这样的人吗?” 这马屁拍的舒服,张益叹气:“那就战吧。” 他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小小倭国,还不放在他眼里,随后他就说出他的担忧:“若是传扬出去,别的藩国不来朝贡怎么办?” 宋诚傲然道:“不来朝贡打到他来朝贡就止。” “……”张益无语。 就在人人称赞新马车舒适轻便避震的时候,一封奏折送到朱祁镇手里,随后锦衣卫缇骑四出,查抄江渊底邸,江渊下诏狱。 文官们惊惶不已,张益猜测,江渊定然与行刺宋诚一事有关。 俞士悦本想辞职,得知江渊下诏狱,反而镇定下来,把请辞奏折烧了。行刺宋诚是两人共同做出的决定,江渊为此进了诏狱,他也断然不独自逃生。 宋诚屋里炭火烧得旺旺的,一手拿点心往嘴里放,一手看帐本,查点从江渊府上抄到多少家产。 第150章 差点穿梆 对行刺宋诚的幕后指使者,朱祁镇批了两个字:“凌迟。” 江渊很有义气,无论怎样受刑,都没有招出俞士悦,以致俞士悦有自尽以谢知已的想法。 番子跟踪到刺客进了江渊府,找到刺客时,刺客已死,没有从刺客嘴里撬出一个字,宋诚没有掐指一算的本事,只能从蛛丝马迹中寻找江渊的同谋了。 三天后,江渊被凌迟于市,家眷充军铁岭,抄没的家财建一个船坞足够了。宋诚这是仇也报了,造船的钱也有了。 朱祁镇没想那么多,兴安却是暗暗心惊,宋诚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来狠的,真是惹不起哪。 顾淳风尘仆仆从天津卫回来,道:“稍微修缮便能用的宝船有二百一十二艘,可要调工匠过去么?损坏虽不太严重,但船只众多,怕是短时间内难以修缮好。” 这些船他和工匠一艘艘细心检查,确定只有二十多艘要修缮需费大力,花费不比造新船少,工匠建议放弃之外,其他都能修,只是这么多船,要修好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宋诚道:“这个容易,调江淅之地的工匠尽快过去就是。” 他提笔写奏折,院外小四高声喊:“皇上到——” 宋诚无语了一下,赶紧回床上躺着去,受伤到现在才十天,照苏沐语说,按照一般人痊愈的程度,现在最多上下床不用人搀扶。 他这刚躺上去,苏沐语道:“绑带!” 这些天苏沐语奉口谕留在西宁侯府为宋诚治疗,这时就在房里看医书,见宋诚跟豹子似的扑回被窝,赶紧提醒,可不要君臣相得,说话忘了形,让皇帝瞧出他没绑绑带,那就穿梆了。 宋诚催促:“快快。” 苏沐语拿了白布条刚要过去,房门被推开,朱祁镇一只脚迈了进来。 房子用屏风隔开,里间是床和床头柜,这也是宋诚的新发明,外间是一套新送来的沙发和茶几,苏沐语就倚在沙发上看医书,宋诚刚提笔准备在茶几上写字,绑带搁在茶几下层。 朱祁镇脸上带笑走进来,苏沐语想藏起白布条已来不及,胡乱把白布条塞进袖里,施礼道:“见过皇上。” 变生肘腋让顾淳呆了一下,也施礼道:“参见皇上。” 苏沐语的小动作哪逃得过朱祁镇的眼睛,他微笑道:“要为宋卿换药吗?你们换你们的,朕在旁边看着。” 苏沐语期期艾艾道:“皇上,不是,刚换,刚换,呵呵。” “没事,朕和宋卿亲如手足,不用有所顾忌。”朱祁镇语出真诚,他也想看宋诚的伤好些没有呢。 屏风后转出宋诚,一边扣外衣的带子,一边道:“臣参见皇上,请皇上恕臣衣衫不整之罪。” 朱祁镇天天听江雨生说他好些了,到底怎么个好法,好到什么程度,却是不知,今天实在忍不住,悄悄出宫来看,一见宋诚能自己下床,还能自己着衣,简直惊喜,抢上道:“卿可好些了?” “苏大夫的祖传灵药见效极快,臣已好很多。”宋诚双手还在扣外袍的扣子,平时由小四侍候更衣,自己动手着实生疏。 又是祖传灵药,她哪有什么祖传灵药啊。苏沐语翻了个大大白眼。 顾淳为她解围,道:“还不快上茶。” “好。”苏沐语跑了。 朱祁镇一边扶宋诚到沙发坐了,一边摇头笑道:“你怎能把她当丫环使唤?” 苏沐语是盛宏的学生,也是宋诚的大夫,怎么着也得尊重一下吧? 顾淳讪讪。 宋诚待朱祁镇坐了,自己的屁股才沾到沙发上,道:“阿淳刚从天津卫回来,不知道苏大夫为臣诊治呢。皇上,有二百一十二艘宝船须修缮,请皇上允准调江淅的造般工匠到天津卫船坞修缮宝船,限期三月修缮完毕。” “二百余艘能用?”朱祁镇欢喜不胜,道:“如此甚好。江雨生,你去将作匠说一声,着他们调人。” 江雨生一直在廊外候着,进来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去了。 “皇上怎么来了?”宋诚问。也不提前说一声,害我差点穿梆哪。 朱祁镇道:“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 宋诚笑道:“恭喜皇上,瓦剌使者伯颜贴木儿不日到京,有他陪伴皇上,皇上定然不寂寞。” 伯颜贴木儿已到昌平,估计明后天就到京城了。 朱祁镇“哎呀”一声,道:“卿伤重无法出行,这可如何是何?”那天早朝吵翻天,最后君臣达成协议,由宋诚出城十里迎接伯颜贴木儿,谁能想到宋诚会遇刺受重伤呢? 朱祁镇想,宋卿伤重无法出迎,不如朕亲自前往得了。 他想得挺美,就听宋诚道:“皇上,臣不用人搀扶能自己能走能站,新式的马车又不颠簸,臣估摸着能行,还是让臣代替皇上出迎吧。” “你能行?”朱祁镇眼中心尽是担心,今天看来,宋诚的身体确实比遇刺那天硬朗很多,可要说宋诚能代替他出迎,他还是有些不确定,想到为了平息自己和群臣的纷争,宋诚不顾自身,朱祁镇感动得不行。 “能行。”宋诚点头:“臣行动虽慢,只要动作不激烈,不迸裂伤口便行。皇上可记得,当日英国公伤得如此之重,又年迈,还在战场上,不也挺过来了么?臣年轻,底子好,不过出城一趟,有什么?” 他这么说,朱祁镇觉得很有道理,张辅风烛残年坐颠簸的马车,从土木堡一路到京城都没事,何况现在条件好得多,遂点头道:“如此有劳了。” “皇上说哪里话,你我君臣,何须如此?” “你我君臣,这些客气话就不说了,呵呵。” 君臣相视而笑,只觉十分相得。顾淳像个外人,觉得十分郁闷,站也不是,坐又不敢,正不知怎么办好,就听朱祁镇道:“顾卿也坐吧。” 苏沐语带两个丫环送点心进来,又把茶炉放在宋诚就手的地方,躬身退下。 宋诚又说起船坞:“工匠们到天津卫修缮好宝船,按照图纸,接着建造宝船,皇上以为如何?” 顺着郑和走过的路,把沿路的国家纳入版图,也是挺美的事。 第151章 有诈(求订阅) 伯颜贴木儿想快点进京遇朱祁镇,可地方官接到圣旨,热情得过份,一再挽留,弄得他不多住一两天都不好意思,就这么这个县住两天,那个县住三天,拖到这时才赶到京城。 一辆豪华马车停在路旁,车厢门半掩,隐约可见里面有人侧躺。周围护卫如狼似虎,路过的百姓可不敢多看,远远瞥一眼,匆匆过去了。 “来了。”小四道。 宋诚从车窗望出去,见不远处尘土飞扬,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来到马车前一勒马缰,骏马希津津人立而起。 漫天尘土中,宋诚下车,笑吟吟道:“可是元帅当面?” 当先一人可不正是伯颜贴木儿,见宋诚在这里,赶紧跳下马,过来抱拳道:“哎呀呀,有劳宋大人久候了。” 宋诚出城十里相迎,他自然是知道的,对朱祁镇的深情厚意铭感五内,感动得不行。 宋诚抱拳还礼,笑吟吟道:“本官有伤在身,不能骑马,还请元帅见谅。” “若宋大人不介意,某随宋大人登车便了。” 伯颜贴木儿很好说话,过来搀扶宋诚,老针等护卫脸色大变,腰间佩刀唰的一下拨出来,伯颜贴木儿的护卫见有人拨刀,大吃一惊,二话不说也拨出腰刀,一时间铿锵声不绝于耳,剑拔弩张。 “慢来慢来。”宋诚摆了摆手,示意老针别乱来。 伯颜贴木儿也让护卫别紧张:“皇上不会害我,宋大人也不会害我。” 双方的护卫互瞪两眼,一按刀柄,刀入了鞘,可眼睛还是盯着对方不放,一旦对方有异动威胁到主人,马上出手相救。 宋诚不再理会护卫们,笑对伯颜贴木儿道:“有劳了。”竟是大大方方让他搀扶。 虽说在京城,伯颜贴木儿身边只有这么一点人手,不敢怎样,可宋诚救出朱祁镇,致使也先攻败垂成,被大炮轰得狼狈逃回草原,若伯颜贴木儿要报当日被耍之仇,趁此机会干掉宋诚,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份胆气让伯颜贴木儿钦佩,他双手轻扶宋诚胳膊,让宋诚先上车,宋诚没客气,和他点头示意后上了马车。 两人上车,马车朝城里驶去,护卫分明跟随在后。 伯颜贴木儿问起朱祁镇:“皇上可安好?” “皇上很好。” 瓦剌人长于马背,从来没有坐马车一说,伯颜贴木儿坐在柔软富有弹性的沙发上,看着宋诚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他面前,叹道:“你们真会享受。” 坐在舒适的马车里,喝着茶,说着闲话的情景,在草原是不可想象的。 宋诚道:“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不享受图什么呢?” “说得是。”伯颜贴木儿表示赞同,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马车驶向胪鸿寺,周滨不敢怠慢,早在大门口等,见马车在前,后面一群护卫,最后却是一群瓦剌人,暗自感叹,宋大人大涨我明人之威风,瓦剌使者都得跟在护卫身后。 “下官恭迎宋大人。”马车没有停稳,他便大声喊,生恐别人不知宋诚来这里。 宋诚道:“元帅请。” “我扶宋大人下车。”伯颜贴木儿温和地笑着,起身搀扶宋诚。 车门打开,宋诚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身皮裘的伯颜贴木儿。周滨直眨巴眼:“这这这……” 宋大人这是把鞑子折服了吗? 宋诚笑对周滨道:“这位是瓦剌使者,来你胪鸿寺下国书,随后住我府中。” “啊?”周滨道:“使者不住胪鸿寺么?” 朱祁镇有多重视瓦剌使者,看他如何撸袖子上阵和群臣干仗就清楚了,胪鸿寺提前很多天准备,腾出最好的房子,又重新装修布置了一番,现在却被告知,人家根本不住这里。 在马车上,宋诚邀请伯颜贴木儿住到西宁侯府。 此次伯颜贴木儿出使大明,是来求和的,宋诚有救驾之功,在朱祁镇面前说话极有份量,来之前也先特地叮嘱,要交好宋诚。宋诚一邀请,伯颜贴木儿立刻答应了。 护卫把国书呈上,伯颜贴木儿歉意地道:“有劳这位大人了,某告辞。”连门也没进,和宋诚上车,走了。 呈交国书,算是完成一件事,伯颜贴木儿掀起车窗帘看外面的景色。虽是严冬,大街上人来车往,热闹得很,沿路的商铺,沿街叫卖的小贩,在在说明这是一座繁华的城市。 尽起精锐,却败在眼前的少年手中,以致没能率军攻破这座繁华都城,成为这里的主人。伯颜贴木儿脸色黯然,转头看宋诚时,少年浑然不觉他起了别样心思,靠在沙发上,把玩着手里奇怪的小叉子,叉子很小,小到只能叉起一块黄澄澄的吃食。 宋诚感觉到伯颜贴木儿的视线,道:“今早刚做的面包,很不错,你尝尝,草原上应该没有这个。” 草原上怎么有这样精致的吃食,冬日里能有一口羊肉吃就不错了。伯颜贴木儿苦笑,学宋诚的样子,拿起叉子,叉了一块,放嘴里咬了一口,只觉口舌生香,连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多住些日子,皇上想念你得紧,多陪陪他。”宋诚道。 伯颜贴木儿再次苦笑,他来,并不只是见朱祁镇,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呢。 下了早朝,朱祁镇便悄悄出皇宫,来到西宁侯府,在宋诚居住的小院子等候。苏沐语上了茶,要退出去,被他叫住:“你跟朕说实话,宋卿的伤到底怎样?” “他,宋大人,只差一寸便伤到心脏,只是身体强壮,才好得这么快。”苏沐语努力挤出笑脸,道:“皇上不希望他好得快吗?” 朱祁镇道:“你和他合起来骗朕。他不让徐院正诊治,朕就知有诈了。他遇刺是真,受伤是假吧?” 要不是上次突然来访,见宋诚自己穿衣服,他还没想那么多呢,若不是为了遮掩什么,何至于急着穿衣?而今又不顾身体受伤出城迎接伯颜贴木儿,可见有诈。 “皇上……”苏沐语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皇帝会不会治他们一个欺君之罪吧? 上架了,求订阅哈~ 第152章 君臣相得(求订阅) 朱祁镇和伯颜贴木儿再次见面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宋诚识相地退出来,刚在书房坐下,苏沐语风一般进来,把门关上,道:“皇上知道了。” “嗯?”宋诚抬眸看她。 “他说你受伤有诈。” “然后呢?” “没有然后啊,现在怎么办?” 苏沐语很紧张,欺君大罪啊,戏文里不是唱了么,会抄家灭九族的。 宋诚奇怪地看她:“都没有然后了,用得着问怎么办吗?” “要是皇上怪罪怎么办?”苏沐语担心死了,不会连累赶来京城的爹吧?早知道让他别来了,有多远跑多远。 “你紧张什么啊?没事的。”宋诚见她小脸煞白,笑了起来。 苏沐语跺脚:“怎么会没事呢?” “说了没事就没事,不过我的清闲日子到头了。”朱祁镇挑明了说,这是要让他尽快征倭国哪。大冷的天,又得半夜三更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去上朝了。 宋诚心情很不好,往椅背一靠,不说话了。 “你还说没事,脸这么黑。”苏沐语小声嘀咕。 宋诚叹气:“你试试一天最冷的时辰出门上朝,你也会心情不好的。不过,我不用装,你也得回太医院了。” 苏沐语笑得很灿烂:“快到年末了,太医院没什么事。” 虽然朱祁镇让她专事在府中照顾宋诚,宋诚的情况她却最清楚不过,于是跟盛宏提出,白天去太医院学习,晚上再为宋诚换药,没想到盛宏说临近年末,学生们都回家了,让她安心照顾宋诚。 太医院不仅是大明最高等级的医院,也是最高级的医学院,院中除了苏沐语之外,还有很多学生。现在相当于放假。 “宫里的贵人难道因为临近年关就不生病了?没事给盛太院打打下手,多学一点。笨鸟先飞的道理懂不懂?”宋诚道。 “那倒也是。我明天就去。” 那边,直到天黑透了,再不回去宫门要关了,朱祁镇才吩咐摆驾回宫。宋诚不再装了,就那么走出来,在厅门口候着。 朱祁镇道:“卿把朕骗得好苦,害得朕好几天担心得睡不着觉,朕要是不说,卿还会继续装下去吧?” 宋诚讪笑,他确实想装两三个月,直到受伤痊愈的时间到了才上朝,到时刚好出征,没想到这么快被识破。到底是哪里出问题呢? 朱祁镇颇有责怪他的意思,道:“瞒天下人可以,为何瞒朕?难道你我君臣不能一起瞒天下人么?” 这才是他心生不满的原因吧?宋诚又一次被感动了,道:“臣原没想瞒皇上,只是形势如此,当时诸位大人在场,若风声走漏,于彻查幕后指使者不利。” “朕猜测定然如此,害得朕白白担心一场,可恶。”朱祁镇点头迈步。 这是要走了?宋诚赶紧追上去,道:“那臣……” “过了年再说吧。”朱祁镇温声道:“下次切切不可再骗朕了。” 还有得放假,还是奉旨放假,宋诚心情大好,脸上也有了笑容,道:“皇上还想臣再遇刺啊?” “你就不能说点好的?朕是说,以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能骗朕。”朱祁镇郑重道。 “臣领旨。”宋诚郑重施礼,心里打什么主意,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若事关西宁侯府数百人的性命,说不得,该瞒还是得瞒。朱祁镇如此赤诚相待,他更想把大明的疆域拓展再拓展,以报答他的相知之恩。 朱祁镇走了,宋诚没有注意到他上御辇时嘴角往上勾,在御辇的沙发上坐下时,更是无声大笑。刚才把宋卿吓得不轻,其实他不知道只要他没事,朕就开心,捉弄他,朕更开心。 君臣对话,伯颜贴木儿就在旁边,却一副听而不见的样子,恭送御辇离开,和宋诚边说话边往里进。 宋杰下令,伯颜贴木儿住的院子不许宋氏族人靠近。宋诚则直接摊开了讲:“元帅住在这里,还须约束仆从不得生事。” 伯颜贴木儿道:“我懂,宋大人尽管放心。”当着宋诚的面下令,在西宁侯府时,只能在这院子活动,不许到处走。 皇命催得急,京城的工匠们已赶到船坞开始修缮宝船,江淅的工匠们也被勒令连夜赶路,待得他们赶到船坞,被告知工钱翻倍,一肚子怨气才尽消。 宋诚做不到让征召的工匠们当杨白劳,哪怕工匠们是以劳役的方式征召的。工钱从抄江渊的家财中给付,他也不是很心疼就是了。 眼看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年味一日比一日浓,沉寂十多年的船坞却热闹起来,附近的百姓惊奇得很,不时在船坞大门前探头探脑。可是大门紧闭,除了从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外,什么也瞧不见。 顾淳在船坞坐镇,直到大年二十八才飞马赶回京城。 大年初一百官进宫朝拜时,朱祁镇特谕宋诚进宫,宋诚身着官袍,身体伤势如何百官如何得知?问都不敢问,只是说了很多吉祥话拜年。 从宫里出来时,张益走到宋诚身边,低声道:“想必开春倭国就该责问了。” 宋诚笑了笑,道:“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就是。” 俞士悦默默观察宋诚半晌,快步过来,道:“看样子宋大人恢复得不错哪。”只是可怜江时用死得冤。 宋诚道:“本官年轻,恢复快而已。” “没想到苏大夫医术如神,自此扬名京城。” “苏大夫深得军士们爱戴,岂会无因?”宋诚语气很淡,眸中精芒一闪而过。 又有几人过来攀谈,俞士悦放慢慢脚步在后面,可越是观察宋诚的举止,越觉得他若真的身受重伤,不应该好得如此之快,看他的样子,根本就没受伤好吗? 过了朱祁镇这一关,宋诚何须再装? 一路和百官寒喧互相拜年,直到上了马车,宋诚才低声吩咐下去,查俞士悦。 俞士悦官声风评一向不错,原本宋诚没有疑心他,可今天和他说这么两句话,总觉得他极力克制心中的怨恨。 为何会如此? 就在这一天,远在倭国的足利义政收到消息,儿子死于非命,震怒之下,拨刀把榻上赤身承欢的女子砍了。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他怒吼。 第153章 兄弟(求订阅) 宋诚受伤,该上门拜年的勋贵官员一个不落,全都到了。宋诚没见他们,由宋杰出面请到茶厅喝茶。 顾淳祭拜完祖宗翻墙过来,一来就住下了,郑宜和王砌有样学样,也搬过来住。 大过年的,外头热热闹闹,京城四公子却支起麻将桌,打起麻将。这时的麻将已在勋贵圈中流行开,顾淳尤其打得好,不一会儿面前的银子堆得跟小山似的。 郑能本想故意输给宋诚,没想顾淳如有神助,不是自、摸就是听到牌,顿时急红了眼,吃完饭重新坐回麻将桌,抢先坐了顾淳的位子。 坐也就坐了,顾淳没在意,可随即见郑能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半天,悄悄探头过来问:“换的牌放在哪?” 这就不能忍了。 宋诚看两人大打出手,拿了只鸡腿,往沙发一坐,翘起二郎腿开始看戏。 王砌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会打起来,凑到宋诚身边,道:“怎么了?不是说继续打麻将吗?” 宋诚撕下一条鸡腿肉放嘴里,边嚼边道:“吃太饱,消食呢。” 王砌看了一会儿,见两人像是动真火的样子,狐疑道:“不像啊。” 勋贵子弟就没一个傻子,王砌只是少些心机而已,见打斗中郑能几乎把麻将桌拆了,眼珠子一转,问宋诚:“他怀疑阿淳出、千?” “是啊。”宋诚吃完鸡腿,拿帕子优雅地拭手,觉得手还油腻腻的,让小四端来温水,拿皂角洗了手,煮水准备烹茶。 王砌嘴巴张得老大,在郑宜把麻将桌拆了就差拿去厨房当柴火烧时,道:“多大点事啊,不就输点银子吗?” 玩了两三天,顾淳赢得最多,不超过五百两,三人再怎么输,也有限度,至于这样吗? 顾淳上过战场,历练过,明白上战场的凶险,回京后拼命苦练,郑宜哪是他的对手?何况郑宜一心想看麻将桌有什么猫腻,硬扛顾淳的拳脚也要拆了这张桌子,全处于下方,连声惨叫。 “阿诚,再不拉开,阿宜就活不成了。”王砌担心上了,说起来最近几个月,两人走得近些,交情也更好。 宋诚道:“阿宜,拿出你在新军训练的功夫,和阿淳好好打。” 郑宜在军营训练了半个月,吃了无数苦头,军士们先训练一个月,扛二十斤沙袋跑八圈毫无压力,他不甘落后于人,非要扛二十斤沙袋,跑得那叫一个艰难,第一个训练项目落后,别的项目也就跟不上了,常常别人吃完晚饭,他还在操场上训练。幸万厨子有眼色,给他留了热饭菜。 顾淳打出真火,喊:“来啊,拿出你的真本事。谁怕!” 郑能怒道:“当我怕你吗?” 他不认为军营里那些训练有什么用,感觉也就抗打些,要是以前,顾淳的拳头这样落在身上,肯定会很疼,现在却觉得还能忍受。大概军营里学的是怎么挨打?他有些诧异。 “你们快别打了。阿诚,快拉开他们啊。” 四人中,反而王砌有些无助,打架的两人当他透明的,宋诚也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水煮沸了,开始泡茶。 “开春要征倭国,谁打赢谁随军,输了的就留在船坞管理工匠吧。”宋诚吹了吹面前的茶,慢条斯理道,一句话没说完,郑宜和顾淳齐齐出手,打得更加凶狠了。 “唉!”王砌叹气。 这场架打到最后,两人累瘫了,坐在麻将桌的碎屑混杂着银子的地上不停喘气。 宋诚笑眯眯道:“不错,身手挺好。” 顾淳道:“特么的,我跟他十多年的兄弟,他居然怀疑我出千,起来再打,我还没打够呢。”这是他下手不留情的原因,不狠揍郑宜一顿,哪能出他胸中一口恶气? 郑宜把麻将桌拆了,四条腿也折断了,没有找到藏麻将的暗格,知道自己理亏,大口喘气,干笑两声,道:“你手气怎么这么旺?” “手气旺也是我的错?”顾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爬起来拿起桌上的茶,不顾烫,往嘴里倒。 宋诚道:“还再打吗?” 两人一齐摇头,实在没力气了。 “阿宜,你力气好大,要是你没控制好力度,我还真顶不住。”都在沙发上坐下后,顾淳道。 “有吗?我倒不觉得。” “军营训练那一套,我每天也在练,嘻嘻。”顾淳笑得很奸诈,负责军士训练的是他祖父,他要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郑宜叫了起来:“难怪了。” 他还说怎么训练了半个月,一点用没有呢,原来全被抵消了。 宋诚奇怪地看他:“你别说你放假这几天,一直没训练啊。” 军士们一起吃完年夜饭就放假了,可以留在军营,也可以回家,初五开始训练。除了张阳和郑宜之外,就没一人离开军营的,全都像平日一样,在没有人监督之下,每天早起背负沙袋跑步呢。 “我……”郑宜想说什么,说不下去了。 “开春征倭国,我会带你们一起去,让你们见识一下战场的残酷。你这样,不行啊。”宋诚摇头。看郑宜一直和他们一起打麻将,他就知道不对,本来就比别人起步晚,人家还在步步向前,他却偷起懒来了。 “我现在就回去。”郑宜再也呆不住了,出了院子打马直奔右安门。 小四把地上收拾好,三缺一,麻将打不成了。 到了晚上,宋诚接到来自倭国的密报,足利义政重新派出的使者已经出发了,这一次,他给使者期限,估计倭人再没有时间欺辱沿路的良家妇女了。同时,足利义政调兵遣将,有和大明一战的意思。 想在大明国土开战?想得美。宋诚把纸条放在烛上烧了,立即催促顾淳回天津卫:“多付些工钱,让匠人连夜赶工,一月底务必把宝船修好。” “一月底?哪里来得及啊,不是一两条船,是二百一十二条哪。”顾淳叫了起来。 “赶紧修好船,我们到倭国挖矿,挖到就是银子,你不要?” 宋诚一句话让顾淳没脾气,银子谁不要啊,不要银子,府里几百人的嚼用衣裳,人情往来,出门车马,天上掉下来吗? 第154章 情况不妙 顾淳连夜赶去天津卫,工匠日夜赶工不说,更多的工匠在往天津卫赶的路上。 户部尚书李秉天府中丝竹之色不绝,宾主尽欢之际,门子来报:“老爷,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来了。” 一众宾客尽都惊骇地望向主位上的李秉天,锦衣卫开始向文官下手,第一个倒霉蛋江渊已经被剐三千多刀,家产尽被抄没,没有没入国国库,而是作为新军的军资。如今宋诚盯上他了吗? 座上诸位都颇后悔,不该跟李秉天走得太近。 李秉心头咯噔一下,赶紧离座迎了出去。 宋诚一袭灰色狐狸毛大氅没有一根杂毛,倒背双手,手上戴一双同色狐狸毛手套,气质高雅,站在台阶上看府门前两只石狮子,浑然不觉有人出来,护卫牵马站在台阶下,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人。 不是来捉拿自己的。李秉天放心了,脸上也有了笑容,拱了拱手,殷勤地道:“宋大人,快快里面请。” 不管你来做什么,只要不是来拿我下诏狱,别的都好说。 宋诚转身见礼,笑吟吟道:“若不是事情紧急,下官原不敢叨扰。下官就是来问一声,三十万担粮食什么时候准备好。” 朱祁镇下令筹粮,户部开始准备,当中他过问两次,按照以往的流程,起码准备半年,遇上过年顺延很正常。可现在把出征的日期提前,要拖上半年,加上过年顺延的半个月,怕是拿下倭国,粮食还没准备好。 没有粮草,军士们哪来的力气打仗?不要说打仗,听说没有粮草,军心就散了,不哗变算好的。 原来是催问粮食。李秉天又松了一口气,拱手道:“老夫这就去催问,不知宋大人什么时候要?总得说个日期,老夫才好准备“ 宋诚道:“正月下旬,不得过二十五。” 李秉天脸色微变,道:“太紧迫了些吧?” “若不紧迫,下官也不麻烦李大人了。”宋诚似笑非笑,一点没有求人帮忙的觉悟,看他笑得灿烂,李秉天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升。江渊为谨身殿大学士,位极人臣,是多少人仰望崇拜的对象,可宋诚一句话,他便成为一片片三寸宽的肉。宋诚有多可怕可想而知。 李秉天是绝对不敢得罪宋诚的。 “老夫这就让他们马上筹备,务必赶在正月二十五之前把粮食准备好。” “如此有劳了。”宋诚说着,举步下台阶,上马而去,十几个护卫上马跟上,簇拥他,蹄声得得,早去得远了。 李秉天抹了一把汗,大冷的天,他汗湿重衣。 伯颜贴木儿以使者的身份觐见后,天天被宣进宫,朱祁镇和同食同坐,要不是有祖训,不能留他在宫里过夜,估计早就让他住进宫里了。 无数人羡慕他圣眷隆重,更有人拿他和宋诚比,说只要他在京城,宋诚便得靠边站。过年官员们走亲访友,谈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传着传着就变成宋诚快失宠了,蹦哒不了几天啦。 宋诚听闻此事,只是笑了笑,全不当回事。 伯颜贴木儿却苦不堪言,他一和朱祁镇谈国事,朱祁镇便和他谈感情,两人都以为此生难得再见,全靠老天保佑才有重见之日,你好意思拿粮食这么世俗的事出来说么? 再到后来,伯颜贴木儿一提草原,一提部落,一提白灾,朱祁镇便一脸幽怨地看他,搞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下去。 可是不说不成啊。 也先回瓦剌后,威信大减,十月下了两场大雪,牛羊冻死三成,也先不得已,遣使求和,连续派了四五拨使者,都没得到大明这边的回应,眼看冬天挨不下去了,只好让他走一遭,希望朱祁镇念旧,给点粮食应付这个冬天。 没想到一路上地方官热情似火,非得留他多住几天,他一要走,地方官就跟死了父母亲人似的,哭得那叫一个凄惨,他于心不忍,只好勉为其难多住一两天。这么住啊住的,一个月就过去了。 好不容易到京城,已是年关将近,草原上不知又冻死多少牛羊,他心急如焚,如何有心情叙旧?再说,一天六个时辰呆在一起,再多的话也说完了。 而今,年都快过完了。在马车上看到京城百姓着新衣,三五成群结伴走亲访友,想到也先眼巴巴盼着他要点粮食回去,他心如刀割,思来想去,只好来找宋江诚帮忙了。 “元帅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伯爵,又在锦衣卫当差,锦衣卫衙门距户部虽然不远,可管的事情差远了。”宋诚正在吃饭,见他进来,招呼他坐,待他说明来意,回了这么一句,继续吃他的饭。 伯颜贴木儿愁眉苦脸:“某求和时,皇上顾左右而言他。” 君臣打的主意是留下伯颜贴木儿,然后攻打瓦剌。朱祁镇怎么肯答应求和?到时如何面对伯颜贴木儿?朋友还做不做了?话不好说太白,只好不接碴。 伯颜贴木儿提了几次,没有得到回应,担心得要死。 他此行就两个目的,现在一个没有达到,想到也先眼巴巴盼着粮食,盼着和大明恢复朝贡关系,他着急死了。那些冻死的牛羊要是能换成粮食盐铁该有多好啊,可是因为一场战争,牛羊没有被赶到大明,换了粮食回去,而是在白灾来临时冻死了。 宋诚把嘴里的饭咽下去,道:“不是我说你们,想打的时候就打,想求和的时候就求和,大明自己就不能有点主意,非得按你们的意思来?这也太过了。” 伯颜贴木儿黯然道:“朝中有人阻挠吗?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瓦剌不断袭边,求和只不过是他们想缓口气,在部落死太多人,在牛肉冻死太多,不够吃,下崽的母牛母羊不够时的权宜之计,一旦牛肉充足,部落的小子们长大,他们又会拿起大刀,骑上战马,到大明抢劫。 这样的事情一直在不断发生,为什么之前可以,现在就不行呢? 伯颜贴木儿认真地看着宋诚,道:“宋大人,你我交情非同一般,还请你告知我。” 当日你从瓦剌营偷梁换柱,救回皇上时,我没有声张,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你得还。 感谢星辰玖玖、熙檬父、xinghaiyue、轻风hua雨、假安逸、珩毅、杞洛、思昨日打赏。再求一下订阅。 第155章 各自担心 宋诚一副毕了狗的表情,你我交情再好,也没你跟皇上交情好哪。 “元帅哪,我受伤了,哪儿也去不了,天天窝在府里,什么也不知道。”宋诚放下筷子,同样认真地看伯颜贴木儿,就差指着自己的眼睛,告诉伯颜贴木儿,自己比他更真诚了。 “宋大人,某尤记得,某刚到京城,宋大人亲去接某,回府时,皇上也在。”伯颜贴木慢慢地道:“当时宋大人曾对皇上坦白,受伤为假。不巧某当时也在场。” 虽然当时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把宋诚和朱祁镇的对话听在耳里,两人说得再隐晦,他过后一打听,哪还有不清楚的。这就是住在西宁侯府的好处。 宋诚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胆子再大也不敢欺君。受伤就是受伤,哪敢有假?元帅要是不信,可以问我的主治大夫苏姑娘。” 一般来说,除非有重大节日,像过年元宵这样的日子,否则西宁侯府的主人都是各吃各的,宋诚在自己院里吃饭,苏沐语作为客人,客随主便,也在自己院里吃。 伯颜贴木儿道:“我问过了,她说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嗯?”宋诚大怒,大声叫小四:“去,把苏姑娘请来。她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呢,明明我的伤没有一点起色,为了自己的名声,竟到处说我的伤快好了。” 小四在桌边侍候。宋诚突然勃然大怒,他很害怕的样子,瞟了伯颜贴木儿一眼,好象怪他多事学舌,脚步匆匆地出去了。 不一会儿,苏沐语来了,大声道:“我哪有乱说话?你别听别人乱嚼舌根好不好?” “元帅就在这里,可以当面对质。你医术不行,治了两年,我的伤没有起色,你也好意思说我伤快好了?”宋诚吼 “他一个瓦剌使者懂什么?你相信他,不相信我。”苏沐语直接拍桌子,一副要生吃伯颜贴木儿的神色。 瓦剌使者……所以说,他还是受排挤了吗?这一刻,自以为学习儒家文化礼仪,穿上明人衣衫跟明人没有区别的伯颜贴木儿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没想到小姑娘说话脆生生的,一开口就把他排除在外。 是哪,宋诚是明人,自己现在是有求于人的瓦剌使者。伯颜贴木儿黯然神伤,起身走了出去。 “走了?”宋诚示意苏沐语出去瞧瞧。 “走了。”苏沐语在门口张望一下,刚好见伯颜贴木儿脚步沉重迈过门槛,出了院子。那背影孤寂的让人心酸,她不忍心了,道:“这样算计他不好吧?” 宋诚道:“不算计他,就得给他粮食。你愿意把你那份口粮给他吗?然后等他的部落牛肉肥壮了,兵马强盛了,他的哥哥又要率军攻打我们,或者是骚扰我们的百姓,抢我们的财物。” 怀来离大同不远,这些事她听过不少,宋诚话没说完,她立刻摇头,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果断道:“我回去了。” 她的爹爹苏墨轩接到信,紧赶慢赶,赶在大年二十九到了京城,除夕夜一起守岁,这几天一起逛庙会,苏沐语嘴就没合拢过。刚才父女也在吃饭,听小四说要她过来帮忙解围,她二话不说,放下碗筷就过来了。 果然两人一演戏,伯颜贴木儿就走了。 “去吧。”人家父女团聚,宋诚自然不会打扰。 苏沐语走到院子里又折回来,道:“我爹想在京城开家医馆,你看……” 苏黑轩在京城转了几天,决定把家搬到京城,一来京城繁华,不是怀来那种小地方可比,二来是为苏沐语着想,眼看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若是父女在京城行医,说不定能在京城说一门亲事,以苏沐语太医院学童的身份,说的人家应该不太差。 可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想在京城立足,不容易。他想求宋诚,又开不了口。苏淋语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宋诚道:“可以啊。你爹医术怎样?” 苏沐语是盛太医的得意门生,开医馆完全没问题。 “很好。我的医术学自我爹,师傅说我底子不错,基础扎实。” “过了年你们去找地方吧,需要多少银子去帐上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陈春桥说一声。”宋诚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苏沐语道了谢,回去了。 苏墨轩中等身材,长相清癯,听说宋诚同意,忙过来道谢。 得,一顿饭两次被打断。宋诚吩咐小四把饭菜撤下去,让苏黑轩坐,道:“苏大夫不用客气,只要你医术好,在京城迟早能打出名号。” 锦衣卫指挥使,在苏墨轩眼里,那是天上的人物,从接到女儿的信动身来京城起,他就一直在想,能不招惹宋诚还是别招惹的好,这么大的官,又是锦衣卫头子,实在可怕。他把积蓄带上,原拟到京后租一个小院子父女俩居住,没想到苏沐语招呼没打一声,马车驶进西宁侯府。 这些天他在女儿面前总是乐呵呵的,其实心里怕得要死,对府里的仆人都客气得不行。 这时和宋诚这么坐着说话,更是紧张得心快提到嗓子眼,生怕一个应对不妥,有杀头大祸,一句话在脑子过了几遍,才道:“谢宋大人。” 没了。 宋诚望向坐在爹爹下首的苏沐语,意示询问。他以为苏墨轩过来,大概想求他帮忙,可人家愣是不说,他有什么办法? 苏沐语道:“我爹担心有人搞乱。我们是外地人嘛。” 无权无势的外地人在京城立足不易,要是有人踢馆生事,只好关门大吉了。 宋诚诧异:“不是让你有事找陈春桥吗?陈春桥你认识吧?要我把他叫来吩咐一声吗?”还能不能沟通了。 苏沐语翻白眼:“我知道,我爹不知道啊。” “你再这样,我袖手不管了啊。”宋诚威胁,真想翻起小妮子的屁股胖揍一顿。 苏墨轩吓坏了,跪下道:“宋大人别跟小女一般见识。” 真心没法谈了。宋诚扶苏墨轩起来,道:“苏大夫要是担心,我们合伙好了。” 第156章 生病 伯颜贴木儿生病了,还不肯让太医为他诊脉。院正徐彪奉旨前来,却不得其门而入,急得嘴角冒泡。 昨晚还好好的,一觉醒来却病了,不吃不喝,连房门都没开,只在江雨生像往日一样来宣他进宫时,让守在门口的护卫传话,说他生病了。这摆明了就是赌气嘛。宋诚心里跟明镜似的。 宋诚过来看了一眼,只看一眼,然后转身就走,回自己院子吃早饭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干面端上来,酱是他弄出来的,前世吃惯了的味道,把酱倒在软硬适中的面条上,搅均匀,吃了一大口,再喝一口萝卜羊肉汤,运动了半天,干瘪的肚子顿时熨贴得不行。 一大碗干面快吃完时,苏沐语来了,在宋诚对面坐下,道:“如果他不愿意看太医,院正会不会受罚?” 小姑娘既担心徐彪触怒朱祁镇,又担心宋诚受牵连。 “不会。”宋诚把最后一筷子面吃了,掏出锦帕拭拭嘴角,道:“你看着吧,皇上来了,门就开了。” 苏沐语埋怨:“他跟皇上呕气吗?两人加一起得有五六十岁了吧,怎么还像小孩子?院正夹在他们中间,很难做的。” 说话间,门子来报:“世子,皇上来了,侯爷已经迎出去了。” 宋杰料定这位爷生病,皇帝肯定会来,早候着了。朱祁镇的马车刚在府门前停下,他就迎了出去,府门打开,马车直入,他也到滴水檐下。 “平身。伯颜病情如何?”朱祁镇很着急,下车后脚步匆匆,头也没往宋杰这边抬一下。 宋杰跟了上去,道:“使者不肯开门……” 门都不肯开,鬼才知道他病势如何。这个,真怨不得别人。 朱祁镇皱眉:“宋卿呢?他没有劝劝伯颜吗?”怎么看宋诚也不像置身事外的人,人在生病时最是脆弱,这个时候让伯颜贴木儿感受到家一般的温暖,是留下他的好机会。这个机会,宋诚不应该放过才对。 宋杰很自然地为儿子说话:“劝了,只是门总不开。” “参见皇上。”宋诚在道旁施礼,道:“恐怕元帅得的是心病。” 朱祁镇敏锐地发现,宋诚不是从伯颜贴木儿的院子来,这货分明是从自己院子过来,伯颜贴木儿都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在自己院里图清闲?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在朱祁镇心头冒起,他克制住了,道:“什么心病?” 宋诚道:“怕是想求和,想朝贡。臣以为,皇上避一避最好。” 朱祁镇抬起的脚在空中停了半息,他不是傻子,这些天酒至酣处,伯颜贴木儿抱怨般的诉苦,用意何在,他何曾不知?只是瓦剌不除,边关岂能安稳?说为十几万军士报仇,只是说服朝中那些懦怯自私的朝臣们的借口而已。 如今瓦剌受白灾之苦,能多死一人,以后开战时,大明就能够少死一个军士,他是皇帝,是天下臣民的君父,应该把国家大义,天下臣民放在心上,民为重,君为轻才对。私人感情在国家大义面前,只有让道的份。 “就当朕没来过。你告诉他,朕病了。”朱祁镇脚落在地上,人已经转身,来得有多快,去得就有多快,宋杰看得目瞪口呆。 宋诚跟在后边道:“这样不是办法。” “卿有何妙计?” “不如就说皇上昨晚着了凉,已宣太医进宫,看元帅有何反应。”宋诚道:“但此计只能用得一时,用不了一世,若皇上不答应瓦剌求和,又想留下他,怕是得另外想办法。” 伯颜贴木儿的妻儿尽在草原,和也先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有什么能留下他呢?在接到他作为使者,前来京城时,宋诚想了很久。 朱祁镇觉得,靠两人之间的友情不行,就像自己,把伯颜贴木儿引为知已,可一旦涉及到国事,只能尽量拖延。 伯颜贴木儿何曾不是如此,不就是想利用和朱祁镇的感情,达到朝贡和要些粮食回去救急的目的吗? “卿赶紧想办法,朕回去了。” 宋诚目送御辇远去,回到伯颜贴木儿房门外,沉痛地道:“元帅,皇上病了,你若肯让徐院正为你诊治,赶快开门,徐院正还得进宫呢。徐院正医术高明,几个太医还在等他定方子,他没进宫,药方都没能定下来。” 话音刚落,门无声打开,伯颜贴木儿站在门口,道:“皇上怎么生病了?” 原来他一直站在门边,也不知有没有凑在门缝朝外偷看。宋诚忍着笑道:“着了风寒。昨天你们做什么了,怎么两人都病了?” “一整天在殿中喝酒观赏歌舞。”伯颜贴木儿叹气:“我哪有心情观赏歌舞啊。”他这都快急死了,怎么一提正事,朱祁镇就装糊涂呢。 说话间,伯颜贴木儿出房,在沙发上坐了。 宋诚让徐彪回去,也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了,道:“我是指挥使,不能掺和户部的事,不过,元帅住在我府中,是我的客人,不避嫌帮忙说句话我还是做得到的。元帅勿忧,待年过完,我去和李大人说说,让他通融一下。” 和瓦剌议和、朝贡的事没有提上日程,找户部有什么用?宋诚摆明在忽悠。 伯颜贴木儿眼神怪异地看他,道:“某自幼倾慕儒学,颇知政事,宋大人休要骗我。” 被当面说破,宋诚一点不脸红,道:“元帅可再于早朝觐见,请皇上和诸公商议此事。何必为难皇上呢?” 伯颜贴木儿一惊,道:“朝中诸公不欲与瓦剌交好么?” 朝议一向没有武将说话的地方,而文官们,口口声声外族蛮夷,我天朝上国何必与之一般见识,所以但凡瓦剌求和必然允准,以上国姿态对瓦剌诸多要求一概答应。现在是怎么了? 宋诚无奈道:“若瓦剌多像元帅这般重情义之人,朝中诸公也不会反感。唉,可惜了。皇上一心向着元帅,只是你也知道,上次交战,大明损兵折将,纵然最后大捷,也难以掩盖军士折损过多的事实。” 伯颜贴木儿沉默了。 第157章 宋诚的心计 何守旧是一个孤儿,三年前成为锦衣卫密探,明面上是大同一家酒楼的小二,两个月前接到任务,乔装成一个往瓦剌卖货的小商贩。 大明和瓦剌刚大战一场,瓦剌还在恢复朝贡的大道上作无谓的努力,可民间互贸却没有断过。何守旧只是众多走私者之中的一人。 他贩卖的货物不多,但却是瓦剌贵人喜欢的,比如一小袋盐,一些很漂亮的头饰,或是很精美的肚兜。 所以到草原不久,就认识了几个瓦剌贵族的婢女,算是有了固定的主顾。 这天,他接到京城的密信,于是又带一些头饰,翻过往常常走那段有些低矮的城垛。这一段长城的守军得了小贩们的好处,对小贩们的行为早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当然,瓦剌人想进来,那是绝无可能的,明人有家眷在大同,也不可能不顾家眷的死活,为瓦剌传递消息。 何守旧熟门熟路来到一座华丽的大帐附近,等了半天,从里面出来一位长相甜美的姑娘,他赶紧喊:“娜仁姐姐。娜仁姐姐。” 那位叫娜仁的姑娘快步过来,何守旧笑着拿出一只精美的赤金步摇,道:“过年手气不好,赌输了钱,债主上门,只好跑出来了。不知可敦喜不喜欢这样。” 娜仁是也先可敦的贴身婢女。 “好漂亮,我拿给可敦看。” 不一会儿,娜仁出来了,道:“可敦说,三只羊,再多就不要了。” 何守旧很为难:“五只不成么?” “不成,连续几次白灾,冻死很多牛羊,要不是可敦实在喜欢这支步摇,怕是舍不得买呢。”娜仁一脸内疚,这样一支漂亮的步摇,只换三只羊,确实压的价有点低,何守旧人老实,很好说话,可敦又是老主顾,想必他会通融。 果然,何守旧纠结了好一会儿,直到手冻得通红,才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嘀咕,像自言自语,又像劝说自己:“算了,你们的使者被留在京城,再也不回来了,没有要来粮食,只能靠牛羊过冬,大家都不容易,三只羊就三只羊吧。” 娜仁大惊,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就三只羊。”何守旧唉声叹气,道:“我以后再上赌桌就把手剁了。” 娜仁过意不过,挑了三只相对肥一点的羊给何守旧,看他赶着羊越走越远,才阴沉着脸进帐去了。 当晚,也先失眠了。 远在京城的伯颜贴木儿并不知道草原上发生的事,还在为部落难以过冬担忧,为朱祁镇生病担心。 宋诚让人端来点心,劝他吃一点:“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吧?先填饱肚子,再等宫里的消息好了。徐院正和几个医术高明的太医都在宫里,想必皇上的病过几天就好。” “我想去看看他。” 宋诚把叉子塞他手里,道:“要进宫也得先填饱肚子呀,这是我年前新研制出来的蛋糕,厨子做不够他们吃呢,慢点去拿就没有了。你尝尝。” 后世的砖家说,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吃甜食,能有效缓解情绪,让心情变好,大概有些道理。 蛋糕很美味,伯颜贴木吃了两大盘后,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 他要进宫探望朱祁镇,被宋诚劝止了:“你生病的消息报进宫,皇上才命徐院正为你诊治,如今你这样活蹦乱跳地进宫,岂不害我落得一个欺君之罪?皇上仁慈,定然不会责怪我,但御史们断然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必然是要弹劾我的。到时皇上也保我不住。” 进宫就是害了宋诚,人家听说自己生病,心急火燎报进宫里去,哪里有想到自己装病?他怎么忍心害真心待他的人? 伯颜贴木儿道:“你能代替我进宫吗?皇上龙体如何,派个人跟我说一声。” 宋诚答应了,没有理由不答应啊。 往日朱祁镇招待伯颜贴木儿,会宣一些勋贵作陪,今天伯颜贴木儿装病,原本停放马车的地方就空荡荡了。 自从新式马车出来后,勋贵官员们出门都坐马车,学着宋诚的样子在马车里喝喝茶,吃吃点心,处理公文,有好色的让歌伎在马车里弹琴唱曲,乐声散落一路,至于唱着唱着胡天胡地的也不在少数。马车宽大,做什么不可以呢。谁还去骑马? 朱祁镇一个人在殿中闷坐,见宋诚进来,道:“宋卿,我们这样对他,是不是太过了?” 朱祁镇是一个心软的人,这样的人适合做朋友,不适合做皇帝,如果是老祖宗朱八八,岂有对不起谁的想法? 身为皇帝,有这样的性子实在难得,起码不用担心鸟尽弓尽,兔死狗烹。能遇到一个有良心的老板不容易啊。宋诚道:“若皇上过意不去,可在大朝会时拨些粮食给他的部落应急。不过,户部在筹粮,为打倭国做准备,怕是没有余粮给他。” 这也是事实,现在是严冬,开春才播种,夏天才有收成,这半年没有存粮的百姓都得挨饿,哪里顾得上瓦剌? 朱祁镇心里堵得厉害,半天才道:“不如你试试他的口风,看他肯不肯留下来,若他肯留下来,你想办法把他的妻儿部众接过来。” 宋诚叹气:“也只好如此了。” 本来就打着留下他的主意,事到临头,朱祁镇却觉得难以开口。 宋诚担心打草惊草。伯颜贴木儿不蠢,相反还很聪明,只是读儒学读傻了,不仅没有野心,连防人之心也没有。宋诚打的主意是,能拖一天算一天,待瓦剌那边有消息传回来,再变脸不迟。 可是朱祁镇已经良心不安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伯颜贴木儿大吃一惊,道:“我怎能背叛我的哥哥?” “你是说,要太师归顺才行吗?”宋诚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或者你会劝太师归顺?” “那怎么可能?”伯颜贴木儿脱口而出。 他们是成吉思汗的后代,有黄金家族之称,也先做梦都想恢复祖上荣光,怎么可能投降?他看宋诚的眼神像看白痴,少年什么都不懂哪。 第158章 找碴 宋诚像看傻子一样看伯颜贴木儿,直看得伯颜贴木儿莫名其妙,才道:“难道你真以为口头上服个软,就能要到粮食?我们的粮食不够吃,百姓常年挨饿,难道你想让皇上置挨饿的百姓不顾,拨粮救济你的部众?” 也先和伯颜贴木儿从不认为大明的百姓有缺衣少食的时候,他们认为,大明生活安稳富足,他们做梦都想夺取这花花江山,让自己和部众过上这样的生活。 你们会缺粮?开玩笑。 “宋大人莫说笑。”伯颜贴木儿摇头苦笑,眼前的少年,连说谎都不会。 宋诚喊陈春桥进来,道:“陪元帅去看看农夫们的米缸可有粮食。” 陈春桥亲眼目睹十多万同袍死在瓦剌人的屠刀下,对伯颜贴木儿哪有好脸色,板着脸,冷冷道:“元帅,请吧。” 伯颜贴木儿朝宋诚点点头,随陈春桥走了出去,天快黑才回来,脸色极其难看。 锦衣卫除了监督百官之外,京城中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报上来,要找一些贫穷的百姓让伯颜贴木儿参观,有何难? 宋诚道:“如何?” “这位陈千户说,现在是过年,他们的生活比平时要好一些。可是,我看他们衣服打着补丁,吃的是能照见人影的汤水,陈千户说是稀粥。”伯颜贴木儿心头沉重,这还是在京城,明人生活如此贫因,他好意思张口要粮吗? “你现在知道皇上有多难了吗?” “可是,我在路上看到,百姓着新衣逛庙会。”这也是伯颜贴木儿难以理解的地方,何以差别这么大? 宋诚道:“看事情不能看表面。你在路上看到的是表面。” 接下来几天,朱祁镇没有宣伯颜贴木儿进宫,伯颜贴木儿也没有求见朱祁镇,天天在院中长吁短叹。 元宵节那天下了开春的第一场雪,灯会在一片银装素裹中热热闹闹地开始,到半夜才散,再好看的灯,在后世人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宋诚有些无聊,赏灯的时候格外沉默。 正月十六,年后第一次早朝开始,伯颜贴木儿以瓦剌使者的身份参与朝会,而让他意外的是,参见皇帝毕,他刚想说话,一个身材矮小,长相奇怪的男子站出来,大声指责着什么,说到激动处,手臂挥舞个不停。 倭国使者三天前到京,宋诚有过打闷棍的念头,最后还是放弃了,来一拨弄死一拨,人家再送一拨,什么时候是尽头?不如一次性解决。 举国的上下都在放假,只有胪鸿寺卿不得清闲,那些朝贡留在京中的藩国使国就没让人省心的时候,倭国使者松下十三在放假期间递国书,他也得接着,见对方一脸煞气,像随时会点一把火把胪鸿寺烧了的样子,赶紧按排他今天觐见。 松下十三的汉话说得不怎么好,朝臣们费了好大劲也没听清他说什么,朱祁镇就更没听清了。 从这些人一上岸,一行二十人的底细就被番子摸透了,他们一路所作所为,在他们到胪鸿寺之前,番子就报到宋诚这里。这个松下十三,据说是倭国有名的武士,眼看他说着说着,有冲上去和朱祁镇理论的架势,金吾执全神戒备。 宋诚只是面无表情冷眼旁观。 既然决定对倭国动兵,朱祁镇也就懒得敷衍松下十三了,这几天朱祁镇总觉得愧对伯颜贴木儿,刚才见他站在觐见的使者队伍中,觉得头都抬得起来,这时心情哪好得了? “兀那使者,你说什么,朕听不清。着胪鸿寺卿理清倭国所求,奏上来。” 周滨想哭,自从他做这个官就没一天睡安稳觉,现在倭国使国倒霉,别人都逃得远远的,只有他逃不掉。 他向宋诚投去求助的目光。 宋诚感觉到他的视线,看了他一眼,出列道:“皇上,倭国上次派来的使者极为无礼,在臣府中胡作非为,这次派来的使者却咆哮金殿,实是可恶。念及倭国乃蛮夷野人,不曾教化,臣请皇上原谅他这一次。 大明乃泱泱大国,皇上乃万金之体,岂可为此等蛮夷所辱,须重重责罚才是,责罚后送国书问罪于足利义政,着倭国使者在胪鸿寺学礼仪三个月,再行觐见皇上。” 一般使者来京,会学半个月礼仪,松下十三也学过,虽然只有两天。他学的时候倒也认真,谁能想到一上朝就变成这个样子呢。 朱祁镇点头道:“准奏。着周卿把倭国使者带回去教导礼仪,三个月内不准出胪鸿寺一步。送国书问罪于倭国。” 周滨暗暗叫苦,胪鸿寺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还是想办法赶紧调走吧。他跟松下十三一说,松下十三火了,口唾横飞,大声道:“你们杀死小将军和使者,这事不给个说法,那就打。” “打就打,谁怕谁?”刚才和群臣一样听不懂松下十三说什么的宋诚朗声道:“你现在即刻回去,告诉你们护国大将军足利义政,就说大明即刻征倭国,誓把倭国踏为平地,把足利义政押解来京,斩首示众。” 松下十三不过虚言恫吓,见有人接话,说的比他更狠,吓了一跳,怔了好一会儿,道:“你是谁?凭什么代替皇帝做主?” 最为诡异的是,以礼仪之邦为傲的满朝文臣,没有一人出声反对,全成了泥胎菩萨。 宋诚冷笑道:“小小一个倭国,就敢对我大明的内政指手划脚。你受谁指使,敢离间我君臣?皇上,此人为倭国奸细,断断留不得。” 明人一向好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悍?松下十三心下发寒,色厉内荏道:“你你你你你你你别胡说八道。” 眼见朱祁镇似乎要说话,松下十三吓得腿肚子打颤,道:“周大人,周大人可以作证,我的国书是真的。” 周滨心里这个恨啊,倭人没一个好东西,这个时候你还想拿我陪葬。 宋诚道:“你不是想挑起两国争端的奸细,为何在朝堂上对皇上如何无礼?你不仅是奸细,还是死士,不惜身死,也要惹怒皇上。若你死了,接连两个使者死于大明,两国岂不是争端即起。” “正是。”杨善出列赞成,道:“皇上,老臣观此人确实是奸细,不如遣送回倭国,让倭国之主处置。” 第159章 心太急 与其留下来浪费粮食,不如干脆送回倭国,然后开打。 征倭国不是秘密,是个人都知道又要打仗了,没见户部的官员大过年的也忙得团团转吗?很多朝臣附议,觉得杨善说得对,留松下十三在京中,除了惹麻烦,落人口柄,有损上国声誉之外,没有一点好处。不如借口这人咆哮朝堂,有损上国威仪,向倭国问责,继而出兵。 都是宦海浮沉几十年的老狐狸,奸着呢,哪是宋诚这种初涉官场的年轻人可比? 眼看朝臣们义愤填膺,喊打喊杀,与平日和善的面孔大异,伯颜贴木儿心下凛然。 松下十三素来听说明人懦弱可欺,足下利政派他来时又暗中叮嘱他暗杀宋诚,为小儿子报仇,他一到胪鸿寺就被留下学习礼仪,这不是没有机会嘛,要是知道宋诚就在眼前,早就暴起伤人了。 他极力辩解,否认自己是奸细,却又以攻打大明想威胁,不过话声很快被朝臣们淹没,到最后面无人色,小腿打颤。 宋诚道:“杨大人言之有理,不过,若要驱逐此人,却须把他的仆从杀了,以示惩戒。”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一片附议声,反正都要打,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朝臣们决定不在这件事上跟宋诚争辩。 难得声音这么整齐,朱祁镇道:“准奏。” 松下十三当场被押出皇宫,他的十九个仆从当着他的面被割下脑袋,十九个血淋淋的人头丢在他面前,锦衣卫的番子冷冷的瞅着他,道:“走吧。” 竟是连离去都不得自由。松下十三愤怒欲狂,可一看押送他的两个男子比他更凶悍,四只眼睛在他下三路睃来睃去,气势又低下去。 十九个仆从,其中有一个是他的亲弟弟。他心如刀割,却无可奈何。 这一次的早朝,伯颜贴木儿只是向朱祁镇问安,没有提出别的要求,更没有提出朝贡之事。 而这时,伯颜贴木儿叛变的消息已在草原传开了,他的部落因为这件事,和其他部落打了几次,死了不少人。 宋态接报后,建议朱祁镇拨一万石粮食送到草原,指定给伯颜贴木儿的部众。 这些粮食最后落在也先手里,却坐实了伯颜贴木儿叛变之名,他的妻儿日子开始艰难起来。 这些,伯颜贴木儿并不知道,还在为没能完成任务而忧心。 正月最后一天来临,李秉天前来求见,黯然道:“粮食未能筹齐,请宋大人恕罪。老夫一会儿入宫请罪。” 李秉天确实尽力了,宋诚要的粮食太多了,一开口就是三十万石,一时之间难以筹备。半年前朱祁镇御驾亲征需要粮草,于谦调江淅南京等地的军士入京勤王也要吃饭,虽说下令勤王之师路经昌平,把昌平粮仓十万石粮背进京,这些粮食却是作为背粮军士的口粮,并没有剩下。 这大半个月,他像苍老了五岁,想到锦衣卫的手段,更是心如死灰。 宋诚道:“从各地调粮,调不出来吗?” 兴安盘点过粮仓,查出多处亏空,朱祁镇一怒之下,严加惩处,共有四五十人或被充军或被贬官,这都是去年腊月的事了。 李秉天道:“只怕最少得有三个月时间,还不一定能调到。” 光是京城附近粮仓就有三四成亏空,谁知道外地亏空成什么样子?他不敢保证,要是说了做不到,什么下场他清楚得很,江渊就是前车之鉴哪。 就算罢免李秉天,他也变不出粮食。宋诚道:“李大人,没有筹足粮食,征倭国就是镜中月水中花,你知道此事的厉害。” 这个时候,松下十三若没有死在海上,应该到倭国了。两个番子把他押上船,就不管他了。不过以宋诚对他的了解,他应该能活着回去才对。 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然后,你娘的来跟我说,没有粮食? 李秉天愁眉苦脸地道:“老夫亲自去江淅之地的粮仓瞧瞧,能筹备一粒算一粒,必务保证三个月内把粮筹足。” “若没有筹足呢?”宋诚看着他的眼睛问,李秉天这样说,显然没有信心筹到粮。宋诚可不愿意看到出征的军士饿到没有力气拿起武器,不是在战场战死,而是饿死。 在粮草这一块上,他是不可能妥协的。 李秉天咬牙道:“三个月内没有筹足三十万石粮食,老夫请辞归乡,从此不问政事。”他以官职为条件,却是希望若真筹不到,宋诚能饶他一命。连东厂都听命锦衣卫,宋诚太过可怕了,要他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宋诚道:“是不是请辞,得看你如何行事。李大人,我锦衣卫也不是吃干饭的。” 明明白白告诉李秉天,他身边有锦衣卫,但凡他没有尽心,辞官就成奢望。 李秉天曾经怀疑过身边的仆从护卫有锦衣卫的人,可到底心存侥幸,或者自己多心了呢?现在宋诚亲口承认,他顿时心头一片冰凉,拱手道:“老夫敢不尽力。” 不尽力,老命难保,何况其他? 朱祁镇也是郁闷不已,宣宋诚进宫,道:“要征倭国,又要征瓦剌,粮食跟不上,如之奈何?” 他现在已经意识到战争打的就是粮食,没有粮食,军士们哪有力气打仗?敌人进攻,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想打赢更是笑话。像瓦剌那样仗着骑术精湛四处抢劫的办法,大明办不到,只能真刀真枪地打。 宋诚道:“是我太心急了。七月刚征战,九月才回京,这才过去三个月,又要发动战争,确实太频繁了。” 自己来到这里不过半年,就妄想把瓦剌倭国纳入华夏版图,会不会太心急了点?如果用两三年的时间来做这些事,就从容多了。 朱祁镇道:“倭国那边怎么办?” 大话放出去了,两拨人几乎快杀光了,只有一人活着回去,现在不打,不可能了。 宋诚道:“倭国国内混乱不堪,各大名各自为战,只要用计,没有不成。若真要打,不妨以新军为主力,我们有火铳,迅雷铳也快制出来了,胜算有把握。” “三百新军……”朱祁镇倒吸冷气,不敢置信地看宋诚:“你确定能行吗?” 感谢思昨日打赏。 第160章 迅雷铳成 “能行,就是麻烦。”宋诚肯定地道。 新军是按照现代特种兵的训练方式训练的,假以时日,以一敌十,甚至以一敌百都不成问题,再有火铳在手,横推倭国又有何难? 这时的倭国,各诸侯混战不已,虽以足利义政的町室幕府为首,其实一旦遇到真正的武装力量,哪有还手之力?倭人欺软怕硬,只要登岛之后杀人立威,占领倭国有什么难? 出征倭国,新军是当仁不让的主力,可是辅兵偏师也不能少,这才要筹备三十万石粮食。宋诚的意思,是在没有准备好,不得不和倭国一战,只能派三百新军出征,没有水师,没有辅兵,只有水手护送新军出海。 这就麻烦多了,新军到倭国,只能以屠杀为主。倭国有银矿,挖矿得有人,难道把倭人屠光,再从大明迁徙百姓过去?不现实哪。 朱祁镇想了想,道:“可用计否?” “已经派锦衣卫过去了,年前已和几个大名接触。” “那就好。”朱祁镇道:“总要我们准备好才行。” 他不愿意新军去送死,三百人深入倭国,怎么看都是羊入狼口,难以回来了。 从宫里出来,宋诚去制造迅雷铳的院子,院子原来的牌匾没有撤下,院门紧闭,安静得不像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是某个贵人养外室的场所呢。 铜水倒进特制的容器,冷切后就成了一根根管子。从兵仗局调来的工匠看着这一根根管子只是摇头,当状如圆盘的东西成形时,工匠们再也无法淡定了。 这都是什么东西?他们拿手的是制造兵器! 负责管理这些匠人的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老工匠,名叫孙猴子,人称孙老头,乍一看,还真像一只老猴子。他无儿无女,一心痴迷铸造火铳,接到迅雷铳的图纸后如获至宝,也正是他把图纸上的迅雷铳变成实实在在的枪支。 不停地做模,不停地组装,不停地调试,才有现在这支迅雷铳。 迅雷铳长六尺二,重约五斤,枪管安装在前后两个圆盘上,原来中央为长木柄,现改为铜柄,柄上设有发射装置和机匣,另外备有特制的小斧和圆牌,若发射完毕来不及装火药,可做冷兵器使用,上战场只需带迅雷铳就齐活了。 迅雷铳有瞄准具,使用遂石射击,十分先进。 宋诚瞄准假山上一块石头,砰的一声响,碎石纷飞。宋诚并没有就此停手,而是“砰砰砰”声连响,直到把火药都发射完毕, 孙老头在旁边看得倒吸冷气,面如土色,半天说不出话。他一辈子研究火铳,制造火铳,却从没有看到一支火铳有如此威力,最特别的是,这具火铳不用每发射一次装填一次火药,这无异于划时代的进步了。 宋诚看着矮了一半的假山,很满意,道:“一个月内制造三百二十支,能做到吗?” 孙老头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嘴张得像河马。 宋诚拍拍他的肩头,他身子一颤,茫然道:“宋大人?” 宋诚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把迅雷铳装进特制的盒子,带走了。 再次来到皇宫,守宫门的大汉将军羡慕极了:“谁能像宋大人这样圣眷隆重呢,这才出宫一个时辰,又回来了。” 进宫必须解佩剑,像火铳这种东西,是必须交出来,由大汉将军一层层递进去的。 朱祁镇还在为新军担心,愁得不行,见宋诚又来,以为粮食有了着落,待见盒子打开,一支黄澄澄的火铳摆在明前,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迅雷铳?” 这支火铳的图纸珍藏在他的御书房,没事的时候,他时常拿出来观看。 “是。”宋诚含笑道:“臣上朝路上得报,迅雷铳制成了。” “卿刚才怎么不说?”朱祁镇埋怨,脸上却全是笑,冰凉的触感入手,他拿起迅雷铳,站在门口四处乱瞄,最后直起身,无奈道:“怎么连一棵树也没有?” 为防刺客,宫中怎么可能种树? 宋诚笑道:“皇上到御花园试试迅雷铳的威力吧。” “快走。”朱祁镇二话不说,拉起宋诚就走,兴安手忙脚乱提了迅雷铳跟在后面,宋诚回头见兴安一手提迅雷铳,一手抱盒子,停下脚步把迅雷铳装好,提在手中。 朱祁镇走得极快,御花园距太和殿不近,他走不到一柱香就到。兴安知情识趣,让小太监赶去传话,在御花园玩耍赏梅的嫔妃已尽数回宫。 朱祁镇挑了一株老梅树,瞄准了,按了一下铁柄,火铳口喷出火花,只听砰的一声响,距梅树十余丈外的一株古柏枝干破了一个洞。 “朕……”朱祁镇目瞪口呆,貌似朕想打的是梅花啊,怎么打古柏枝干上去? 宋诚忍住笑,道:“皇上,这瞄准跟射箭的方法相同,就是眼睛、准星和射击物成一线。练练就好了。” “朕再试试。” 这次,八角琉璃亭的一块瓦片被打下来。 如此试了十几次,这一片的亭台楼阁假山树木就没有不多一个孔洞的。 朱祁镇有些不好意思了:“朕以后再练。” 不用说,这支迅雷铳当然是归他了。普天之下莫非黄土嘛,好东西第一个得到的,当然是皇帝了。 宋诚又详细讲解怎么射击,朱祁镇连连点头。 “重赏匠人。”朱祁镇吩咐一声,继续练他的射击去了。 宋诚出了皇宫,回到西宁侯府,苏墨轩已等在他院子里,道:“宋大人,老汉相中一处院子,可以做医馆。” “苏大夫不用着急,地方嘛,我已经挑好了,我们重新建,务必建一座全京城最气派,最先进的医馆,到时你在馆中开学授徒。你看如何?” “开学授徒?”苏墨轩呆了一下,道:“老汉医术一般,怕是……” 他只是怀来一个普通的大夫,怎敢梦想在京城开馆授徒? 宋诚道:“有何不可。你是跌打外伤方面的专家,半天治病救人,半天授徒,完全没有问题。我再请太医院诸位太医不时过去讲学。” 第161章 成长 顾淳从天津卫回来了,一进门先倒一杯热茶仰脖子喝光,抹了一把唇上的茶渍,道:“修缮宝船十三艘,这已是极限了。” 工匠虽多,时间却短,光是当年郑和乘坐那艘主舰,二百个工匠日夜赶工,前天才修好。 粮食没有筹齐,不能按时出征的消息早派人送过去,可顾淳觉得,能早修好一刻算一刻,因而还是催促工匠赶工,直到主舰修好,才赶回来。 宋诚让小四端来温水给顾淳洗脸,道:“你先吃点东西填肚子,我们再说。” 几样菜肴端上来,顾淳风卷残云一下子吃完,道:“要全部修好,怕是最快得半年。” 所有能调拨过去的工匠,尽数调到船坞,只是修缮的难度比想像中大很多,进度自然慢了。 宋诚道:“尽力就好。” 顾淳马不停蹄连夜赶来,早累得不行,说完正事,回府见过父母,不在府中歇了,又翻墙过来,有的没的说了半天,直到上下眼皮打架,才倒头就累。 醒来时,宋诚已去上朝,他回了一趟北镇抚司。这些天可忙坏他了,人在天津卫,北镇抚司的差使还得管着,幸好锦衣卫传递消息的渠道比驿站还快,宋诚又时时帮他盯着,才没出什么乱子。 当晚,宋诚作东,京城四公子齐聚,在朝阳楼吃了一顿饭。直到四人尽兴出了朝阳楼的大门,掌柜的才瘫在地上,这两个时辰他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就怕又来一出锦衣卫和东厂火拼的戏码。 王砌有六七分醉意,北风一吹,酒意上头,站都站不稳,扶着车厢壁对顾淳道:“阿淳下次回来不知什么时候,不如我们再找个地方继续喝。” 郑宜要回军营,不敢多喝,就这,刚才还让掌柜的端浓浓的醒酒汤过来,连喝了三大碗。他见王砌醉得厉害,扶他上车,道:“阿淳明天回去,还是现在就回?” 顾淳没说话,转头看宋诚,意示询问。 宋诚道:“让小四去换你回来,如何?” 本来以为只需一个月就能把宝船修好,现在发现需要半年,甚至更长时间,北镇抚司负责狱事,镇抚使哪能离开这么长时间?小四跟随宋诚几个月,为人机灵,做事勤快,又对他忠心耿耿,让他到船坞盯着,再从工匠中提拨一个懂行的人帮忙管理就是了。 顾淳大喜,正儿八经抱拳道:“多谢多谢,感激不尽。” 一句话把宋诚、郑宜逗笑了。王砌喊:“既然不用回船坞,再找地方喝酒。” 王砌自从接掌马车作坊后,再和勋贵子弟们一块儿喝酒,便十分不自在,人人对他恭敬中透着疏远,隐隐还带着害怕,哪有跟宋诚几人一块儿喝酒畅快? 宋诚道:“喝酒以后有的是时间,阿宜必须回营了。” 他开口,王砌哪敢再提喝酒的事,几人上了马车,各自回府。 宋诚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常服,小四过来拜别,道:“小的不在世子身边,世子要吃饱穿暖,可不能冻着饿着。” 他心中万分不舍,生怕自己不在世子身边,别的小厮服侍不周到,可世子告诉他,只有他到船坞,他才放心。世子要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把世子交待下来的差事办好。 宋诚被他逗笑了,道:“我多大的人了,还会不知饿冻吗?尽管去,好好干,要是干得好,准你一月回来一次,在府中歇一晚再回去。” “谢世子。”小四抹了一下眼角的泪珠,高高兴兴地走了。 窗外探出一颗脑袋,顾淳翻身进来,道:“他行不行?”这货解开大氅,露出一套常服,也是回府洗澡换了衣服就过来。 宋诚早就习惯他翻墙,道:“他跟我这么久,这么点事还做不到?真有什么差池,不还有我们的人吗?” 船坞里有锦衣卫的密探,真有什么事,宋诚能够第一时间知道。 顾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合着我之前干的,是小厮的活?” “那倒不是,没有你打下的基础,他干不了。再说,以前有你主持大局,现在他只是去做做样子,真正拿主意的不还是我吗?” “这还差不多。”顾淳说着往沙发上一躺,道:“你什么时候建一个沙发作坊?沙发比马车热销多了,是抢手货。” 沙发是马车风靡京城之后的副产品,官员、勋贵以及青楼都是大客户,和马车不同,一座府邸有好几个院子,一个院子有好几个厅堂、房间,这些地方都需要沙发。马车作坊接到的沙发订单是马车订单的十倍,工匠们日夜赶工,还是做不出来。喝酒时郑宜无意间一句话,顾淳就放在心上。 “已经开始打地基了。”宋诚道:“我把作坊放在昌平,虽然运输麻烦了点,但地方足够大。” 或者跟来自现代有关,昌平在宋诚眼中,距京城并不怎么遥远。实际上,以现在的交通工具,很远。一般人进京,会先在昌平歇一晚,天亮再起程进京,若是步行,待得望到巍巍高大的城墙,已是半晌午了。 沙发运进城,当然不可能靠人力推拉,用马车拉车的话,最多一个时辰,不算什么。 宋诚把马车作坊、沙发作坊,以及还在研究的玻璃作坊全部放在昌平,三个作坊相邻,用围墙围起来,统称宋氏作坊。 以后,这里就是郑宜当家了。 顾淳了解清楚情况之后,发现有些不对,敢情王砌不是发牢骚,人是在显摆啊。手握三个财源滚滚的作坊,又有锦衣卫校尉的身份,京城中谁敢小觑他? “他靠不靠得住啊?”顾淳开始担心了,王砌生性跳脱,是能担此重任的人吗? 宋诚道:“先让他干干看。” “我觉得吧,不如让老铁当这个大掌柜。”顾淳真心实意地建议:“老铁稳重。” “那是在我们面前,在别人面前,他改变很多。”宋诚微笑:“放心吧,他应付得来。” 顾淳对王砌信心不大,对宋诚可是信心满满,宋诚既说他有长进,那就是有长进了。 第162章 两眼一抹黑的足利义政 松下十三差点死在海里,好不容易得浪人相救,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倭国,见到足利义政。 “将军,明人实是可恶,对小的喊打喊杀,要不是要小的传话,小的就回不来了。”松下十三趴在地上大哭。 足利义政心头火起:“你不是自称打尽天下无敌手吗?为何会害怕明人?” “小的想和那个叫宋诚的明人决斗,无奈宋诚听闻小的名头,吓得不敢出来,明人的大官如狼似虎,为护宋诚,不惜与将军翻脸,把小的押上船。”松下十三何曾见过凛凛天威,在朱祁镇强大的气场下,早吓破了胆,和宋诚决斗云云,提也不敢提。 足利义政大怒:“明人果真对我如此?” 在他印象中,明人一向和善好客,特别是胪鸿寺卿周大人,更是一举一动让人如沐春风,怎么到他当政,连续派两拨使者,都折戟而回?不对,第一拨使者一个都没能回来,人家还送国书诘问。 到底发生什么事? 足利义政几年前曾混在使者的仆从中到过明朝,观赏过上国京城的风采,也曾和周滨打过交道,当时的周滨对他有求必应,好说话得令人发指。他们一行人在京城说不上横行,可也享受到使者的威风。 上一次,足利义政心伤儿子死于非命,失去理智,这一次却冷静得多,他开始审慎起当前的形势。 松下十三哪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见他怒容满面,赶紧道:“小的没有说谎。将军,请由小的带兵,给大明一个教训。” 大明疆域辽阔,物产丰富,美人儿妖娆,若能抢些美人回来,最好不过了。可惜啊,刚到京城,还没风、流,就被押回来了。现在想到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男子,他还不寒而栗。 “你说说,在京城遇到什么?” 可怜田下三郎没有机会活着回来,足利义政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大明做过什么,发生过什么事。 松下十三哪敢说自己啥都没来得及做呢,只好一通胡编,什么明人个个凶恶,人人对倭国怀有敌意,又可着劲说明人的美人儿多么的美丽。 足利义政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去青楼生事?” 最美丽的女子在青楼,这是几年来让足利义政魂牵梦萦的地方。 松下十三张大了嘴。他没机会去啊。 “下去吧。”足利义政让松下十三下去休息,一个人发了半天呆,才把几个心腹叫进来,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在绝对强势,绝对武力面前,面子儿子都不算什么,就怕明朝不肯就此罢休。 几个心腹都认为,很有必要和明人一战:“小将军死在明人之手,这个仇我们得报。”他们异口同声如此说。 你们也想去抢明人的美人和东西吧?足利义政明显觉得,几个心腹一提起明人两眼放光,其中一个开口闭口都是美人,另一个除了提明朝的美人,还有提到明人的美食,以及绸缎。这些人,哪是真心要为他儿子报仇呢,分明是想借机去明朝抢劫一番。 明人到处都是好东西,足利义政哪能不动心。他想了两天,决定准备一下,向明朝宣战。 倭国的大名天天打来打去,调兵遣将是常事,可乔装改扮的锦衣卫密探一直盯着足利义政的动作,发现他手下人手调动,马上把消息送回来。 宋诚把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动身去了一趟天津卫。 夯实的地面上,停放十多艘船,叮当声响彻天际,工匠们像蚂蚁般附着在船体上,忙碌个不停。 小四站在一艘巨大的宝船旁,嚷嚷着什么。 宋诚走近,听得他在喊:“多派几人过去,三天内把这艘船修好了。” 一个白胡子工匠大声吆喝着,点了十人,让这些人放下手头的活计过来这边干活。看样子,小四说话还是挺管用的。 “修多少艘了?” 小四听到声音,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望来,见宋诚笑吟吟站在身后,惊喜莫名:“世子!您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要是说一声,我出城迎您啊。 宋诚道:“来看看。” 这么热火朝天的场面,确实很壮观。 “世子要看什么,小的陪世子去。”小四热切地道,献宝似的指着一条条船,详细介绍,这条船编号多少,长多少丈,宽多少丈,什么地方破损,多少工匠修多少天了,那条船又是什么情况。 让小四过来,宋诚放心得很,凭小四出身他府邸,就没人敢轻视,可他没有想到,小四会做到这一步,这些船的情况,顾淳未必能如此了解。 “你天天在这里守着?”他问。 小四理所当然道:“肯定啊,不守着怎么行?怎么修小的不懂,可修了多少小的得心里有数。世子把差事交给小的,小的怎能不办好?” “不错。”宋诚点头,走了一圈,把他说到的每一条船都看了,一个时辰也就过去了。 那个白胡子工匠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宋诚知道这人是提拨起来协助小四的工头,勉励他两句,把他激动得不行。 工匠们忙碌着,并没有因为宋诚的到来而放下手头的活,对这一点,宋诚很满意。 “世子,是不是要用到船了?”小四有些忐忑道:“小的到这里一个多月,只修了三十四艘船。” 倒不是顾淳监督不力,而是郑和乘坐那艘主舰远比其他船高大,修这艘主舰,花费的人力时间比别的船多得多。 加上之前修的十二艘,修好能下水远航的,一共有四十八艘。 宋诚道:“要随时准备战斗。无论如何,倭国我们都要收入版图。” “小的求世子允许,让小的陪世子出征。”小四热切地道。 “如果修好的船足够出征,我就带你去。” 等双方扯完皮真正打起来,这些船也快修好了。到时带小四一块儿出征也未为不可。 小四一声欢呼,道:“谢世子,小的一定把船修好。” “不许压榨工匠。” “那是当然。” 当晚,宋诚在船坞吃饭,工匠们的盘子里有鱼有肉有菜,菜肴倒也丰富,一桶桶白米饭放在木架子上,任由工匠装盛。 第163章 准备中 宋诚从天津卫回京,又去了一趟户部,李秉天还没有回京,不过已有三拨粮食在运往京城的路上。 农田里的秧苗已长到三寸高,西宁侯府的试验田里,绿油油的秧苗迎风摇曳,肥料够,比农田上的长势要好。 几个老农按照宋诚教的方法,尝试杂交稻,不过大家心里还是嘀咕,宋大人咋懂种田?要是听他的,到时候颗粒无收咋办?又转念一想,人家是做大官的,又不指着这点田地出产的粮食养活一家老小,颗粒无收就颗粒无收呗。 不知什么时候,昌平矗立起一座巨大的院子,占地数十亩,白墙黑瓦,非常气派。 这个院子和别的院子不同,大门是厚重的柴门,没有台阶,门打开,马车可以直接驶进去。每天未时,大门打开,车夫驾着豪华马车出来,这些马车油漆锃亮,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走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也有一些用夯马拉的木板车载着套了麻布的沙发出来。 这样的景象大多会忙碌一个时辰,然后大门再次关闭。 马车、木板车驶向京城方向,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 官员勋贵都知道,这是新的宋氏作坊,他们望眼欲穿的马车沙发,就在这个作坊里,由匠人们制造出来。 订购沙发的人家都清楚,沙发不仅有很多款式,还有多种尺寸,他们付了定金后,会看到一本画册,上面绘着各种各样的沙发,而看到这本画册后,他们往往会多订购几套。 继以乘坐宋氏马车为荣之后,沙发也成为大户人家的标志,谁家客厅要没有摆一圈子沙发,都不好意思请人入内,书房里要是没有一套沙发,会被朋友笑死。至于青楼更不用说,姑娘们的房间里,早就换上软弹弹的沙发了。 “阿诚,这个月的帐本。”王砌把两本厚厚的帐册递过来。 宋诚笑道:“帐本你核对无误就可以,不必让我过目。”料来作坊的帐房不敢胡来。 王砌道:“你教给王先生的记帐方法可比以前的好用太多。王先生再三叮嘱,让你看看这样记帐的好处。” 借贷记帐法岂是原来那种流水帐的记法可比。宋诚翻了个白眼,道:“只要不做假帐,这记帐法就没毛病。借给王先生熊胆,他也不敢做假帐,你确认就好,些些小事,何必麻烦我?” “你怎么不看看有多少银子?”王砌语气很夸张,道:“现在两个作坊日进斗金,要是玻璃制出来,到时候银子跟流水似的流进来,这么多银子,你看都不看?” “需要的铜、精铁、甲胄按时送到军营。”宋诚丢下一句,起身走了出去。院子里一株槐树长满嫩绿嫩绿的叶片,一眼望去,绿绒绒的。 三百二十支迅雷铳已经全部制好,送到右安门。新军们每天增加一个时辰的训练时间,很多军士利用晚饭后到上课这短短半个时辰,点了松柴,到训练场训练。 火药需要银子购买,有些胆小的军士担心把火药打光,顾兴祖不肯补给,不敢偷偷打,只是跟在旁边看同袍打,不停咽口水。直到火药最先打光的古原去找顾兴祖,央求再拨些火药,顾兴祖道:“宋大人说了,枪法都是火药喂出来的,只要你们肯刻苦训练,要多少给多少。” 军士们一声欢呼,全都围了上来。 顾兴祖亲自去存放火药的库房,把火药分发给军士们,道:“宋大人说了,每人每天准许增加二十发。” 原先的迅雷铳所用的火药,是需要军士自己填充火药的,宋诚设计的迅雷铳当然不用这样,火药做成适量的丸子,只要把丸子塞进火膛,按下把手,火舌喷吐着火花就射出去了。 这样既可以防止一次填充火药太多炸膛,甚至炸伤士兵自己,也能在战斗中节省时间。 每人二十发,是半个时辰射击的量。也就是说,宋诚准许军士们在饭后到操场练习射击。军士们欢天喜地,争先恐后往操场跑。只有半个时辰的练习时间,当然得争分夺秒了。 顾兴祖笑吟吟站在操场旁边看。 郑宜自请加入新军后,张阳便不觉得加入新军辱没了他。郑宜是武安侯的嫡长子,人家是根正苗红的勋贵子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袭爵了,这样的人物都能成为新军的一员,他有什么好嫌弃新军只是奴才乞儿? 张阳正式辞去先生一职,接任他的是一个落第秀才,当启蒙先生已经三十年了。他课讲得比张阳好,态度更加谦和,真正受军士们爱戴。 如今,张阳和郑宜已通过了第一个月的考核,两人此时也和别的军士一样,利用上课前这一个时辰加紧训练枪法。 当然,张阳自认学富五车,又是曾经当过先生的人,晚上的课,他是不用听,也不会去听的。所以练枪法时,比别人从容得多。 同一时间,宋诚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出神。从倭国传回来的消息显示,足利义政一直在准备打仗,可是自松下十三回去后,倭国却没有任何官方的消息。足利义政这是想干什么?先统一国内,再向大明宣战?以他的能力,他统一得了吗? 一只纤薄白皙的手几乎碰到他的鼻子,宋诚吓了一跳,一把抓住这只手,用力一扭,一声惨叫在头顶响起。 “你那么用力干嘛?”苏沐语怨念满满。 宋诚看清是她,松开手,讪讪笑道:“好好儿的,你来干什么?” 医馆已经建成开业,苏墨轩不想住在西宁侯府,搬到医馆住。苏沐语却在这里住惯了,不肯搬出去,苏墨轩拗不过她,只好由她去了。 “给你送吃的。”苏沐语指指旁边几上盘子里烤得焦黄的鸡翅膀,道:“我烤的,试试味道怎样。” 自从宋诚烤翅膀烤鸡腿之后,京城的富贵人家开始流行这种新吃法,光溜溜的鸡身子也不用浪费,不过吃法没有西宁侯府花样多就是了。 第164章 心计 十六岁的大姑娘就这么没心没肺的站在宋诚身边,某个高耸的部位挡住宋诚的视线,宋诚只觉呼吸急促,口干舌燥,一扯她的手臂:“坐下。” 苏沐语哎哟一声叫,道:“你弄疼我了。”甩了甩被宋诚扭疼的手,一脸幽怨地看他,埋怨道:“早知道你这样不讲理,不送吃的来了。” 难得今晚兴致高,亲自动手烤鸡翅膀,然后想着平时没少吃他的烧烤,巴巴给他送一盘过来,他就这么对我?苏沐语后悔得不行。 宋诚声音嘶哑低沉:“你烤的这些,能吃吗?” 盘子里几只鸡翅膀,不是快烤成黑炭,就是搭眼望去,半生不熟。 苏沐语把烤成黑炭的部份小心剥下来,吃不太焦的,被宋诚这么一说,脸红红的,嘴硬道:“怎么不能吃?” “傻瓜,你想吃,说一声,我烤给你吃啊。” 呃,貌似这主意不错啊。苏沐语也觉得手里烤鸡翅膀的味道有点苦,几乎难以下咽。她把吃了一半的鸡翅膀放下,拭了手,道:“我们现在另烤去?” 嗯?哪里不对?怎么旁边那个谁眼神灼热得吓人? 苏沐语还来不及想清楚发生什么,整个人已跌进某个温暖的怀抱…… 不久,一声惊呼把睡梦中的仆从惊醒:“啊——” 宋诚淡定:“叫什么叫?” “可是好疼。不让叫吗?”某个一直搞不清楚状况的傻妞小小声道:“不会有人知道吧?” “叫,尽管叫。”宋诚霸气,手继续在怀里光洁溜溜的身子上摸来摸去。 苏沐语叫了两嗓子,到底怕吵醒仆从们,难以忍受时,一口咬在宋诚手臂。 …… 夜色如水,不知不觉到了上朝的时辰。 天色漆黑,马车已经备好,宋诚亲了亲沉睡中的苏沐语,起身穿衣服,来到这个朝代,已经习惯早起的他,也有些幽怨了,如此软语温香,若能睡到天光大亮该有多好。 宋诚神清气爽上了马车,想起夜里的奇遇,嘿嘿笑个不停。在宫门前等候时,几个站在宋诚附近的勋贵挪了挪脚步,有多远躲多远,这小子独自一人傻笑个什么劲?不会又想干掉谁吧? 伯颜贴木儿要回去了,今早上朝辞行。这是按程序走,其实两天前朱祁镇大摆宴席,为他践行过了。 从草原动身到留在京城,差不多四个月,却未能完成胞兄交待下来的任务,眼看春风吹遍大地,草原的积雪也该融化了,嫩绿的青草应该铺满白雪凯凯的草原啦,牧民们到了放牧的时候,这时再留在京城,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胞兄眼巴巴盼着自己讨些粮食回去应急,好度过严冬,自己却天天在京城山珍海味,他既心如刀割,又惭愧得想撞墙。两个月来,他再三请辞,朱祁镇再三不许,更透露希望他能留在京城,以便长聚之意。 伯颜贴木儿迫于无奈,只好绝食,谁劝也不听。 朱祁镇无奈,总不能生生逼死了他,只好答应让他离去了。 “皇上保重。”伯颜贴木儿泪婆娑望着高坐御座上的朱祁镇,道:“不知以后可有相见之日。” 以后他不会再当使者,兄长也不会再让他当使者了。两人虽不是死别,却是生离,此生再无相见之日了。 朱祁镇喉头堵住了,道:“如今天气渐暖,草原能够放牧,卿不妨多住些时日。” 他真心不愿意伯颜贴木儿离去,不说相距遥远,来往不便,单就大明有伐瓦剌的计划,他就不放心。兵戈一起,难保不出意外,伯颜贴木儿若有闪失,他将后悔终生。可是伯颜贴木儿离去之心甚决,留不住啊。 又再次挽留,皇上啊,你若真心待我,怎么不答应瓦剌求和?伯颜贴木儿心如刀割,恨不得一个人剖成两片,一片回去,一片留下。 其实按照宋诚的意思,不妨暂时答应他,待准备好了,要对瓦剌用兵,再随便找个借口撕毁协议。可是朱祁镇坚决不同意,他真心待伯颜贴木儿,不肯对他用计,不肯敷衍他。宋诚劝了两次,朱祁镇坚决不肯,只好作罢。 两人泪眼相望良久,群臣跟木雕菩萨似的看着,终于,伯颜贴木儿伸袖抹抹眼泪,深深行了一礼,大步出殿。 朱祁镇怅然望着他的背影。 得,今天什么事都不用议了。准备奏事的朝臣摸了摸袖里的纸条,犹豫着要不要上奏。 估摸伯颜贴木儿快走到城门口了,宋诚才想起什么似的道:“臣该死,竟忘了这里有瓦剌太师书信一封。”说着从袖里摸出一张羊皮,上面写满字。 兴安过来接了,呈到御案。 也先的信是写给伯颜贴木儿的,劝他在京城多留一段时间,务心要到粮食,哪怕现在天气渐暖,若能要到粮食,今年冬天也好过不是。 朱祁镇讶然,看了宋诚一眼。 宋诚眨了眨眼。 原来是伪书。朱祁镇心里恍然,宋诚这是要让自己派人送信哪。他瞪了宋诚一眼,道:“为何刚才不拿出来?害得伯颜白跑一趟。” 宋诚无辜道:“臣昨晚宿醉,今早脑袋一直昏昏沉沉,一时想不起。幸好伯颜元帅还没走远,这时追赶还来得及,请皇上派人速速把元帅追回来。” 这种会招伯颜贴木儿恨的事,他就不掺和了。 朱祁镇吩咐兴安飞马去追,一边训斥道:“以后切切不可贪杯误事,否则朕定不轻饶。” “臣罪该万死。”宋诚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群臣见宋诚怕得要死,顿觉解气,皇上总算英明了一次,更有人想,传言果然无虚,瓦剌使者简在帝心,比宋诚圣眷隆重,要不然宋诚接到信,不会藏了起来。他这是担心瓦剌使者留在京城争宠么啊。 朱祁镇道:“朕昨儿也喝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议。散朝。” 群臣大惊,这两位,昨天一块儿喝酒?还都喝醉了?有人更想起前两天朱祁镇为伯颜贴木儿践行的事,难道说,昨天皇帝再次为伯颜色贴木儿践行,只是把酒席控制在小范围内? 太和殿里,朱祁镇忧心忡忡道:“不知伯颜会不会相信。” 宋诚坐在下首,淡定道:“信上有也先画押,不由得他不信。皇上,番子九死一生得到也先的笔迹,不可不赏。” “重赏,连升三级。”朱祁镇果断道。 第165章 达到目的 瓦剌没有自己的文字,但像也先、伯颜贴木儿这样的贵族,却是学过汉字的,使者到京城朝贡,也会搜罗书籍带回去。 伯颜贴木儿接到信,问清信在兴安手里的原因,便打马回转了。这时的他,堪堪走到当日宋迎接他的路旁。 朱祁镇患得患失,坐卧不安。 宋诚淡定得很,伯颜贴木儿左右为难,既不愿意就此回瓦剌,因为一旦分别,便再无相见之日。这个时代交通不便,通信不发达,常常两个人分别,就此再难见面。何况他们份属敌对,见面难之又难。而留下又不行,也先殷殷期盼能朝贡,也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互贸;妻儿望眼欲穿;部众苦等他带粮食回去救急。这些,都迫使他不得不回去。 这封信,给他有了留在京城的借口,也让他安心。既然也先让他留下,肯定有需要他留下的地方,至于草原上的事,有也先呢。 清明前刚刚采摘的龙井,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不过三四天。宋诚看着面前造型古朴的瓷杯,笑道:“喝龙井最好用玻璃杯,玻璃作坊研究出来的玻璃还有些些杂质,待制出来的产品如水晶般透明纯净,就能为皇上生产日常饮用的杯子了。” 朱祁镇正心烦意乱,听说有一种专门饮龙井的杯子,很好奇,道:“是什么样子?” “像水晶,但是可以很容易制造出来,用的材料不值钱,这些不值钱的材料制造成玻璃后,很贵。”宋诚道。 朱祁镇敏锐地抓住关键词:“能带来滚滚财源?” “没错。” 有银子就能扩建新军,新军人数越多,拿下倭国甚至瓦剌的把握就越大。这是朱祁镇和宋诚的共识。朱祁镇道:“玻璃制造出来,朕代卿宣传一下。” “不用。只要这东西出来,自然有源源不断的人争相抢购。”宋诚笑眯眯道:“皇上看着好了,到时定然生产多少都被一抢而光。” 朱祁镇不笨,像水晶一样的器皿,却不像水晶那么难得,而且相比水晶,再贵的玻璃也是便宜的。他笑了,道:“卿真是生财有道。” “没办法啊,新军需要钱。臣脑袋几乎想破了,才想到以前在一本古籍上看过这样一个方子,可是很麻烦,毕竟需要用石头加上其他的东西放在炉子里烧,火候把握好了,才能弄出来。匠人们从开春试验到现在,制造出来的东西还有瑕疵,有待改进。”宋诚叹气,生怕朱祁镇疑心。 玻璃在公元前,由欧洲的腓尼基人在无意间制造出来,那时候只能制造玻璃球,就这,让腓尼基人发了大财。宋诚说在一本古籍看到,并没有说错,这东西出现已经二千年了。 朱祁镇并没有起疑,道:“既是古籍中记载的,想必制造不易。” 两人谈谈说说,朱祁镇担忧之心渐淡,直到江雨生来报,伯颜贴木儿来了。 伯颜贴木儿有些不好意思,以绝食相威逼,方得以离去,却刚出城门,又折返。 “臣……”他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把信呈上:“家兄仰慕大明文化,特让臣多留些日子,在此学习。” 朱祁镇丝毫不以为意,不接那张羊皮,一把把住伯颜贴木儿的手臂:“回来就好。你我多聚些日子,你想学什么尽管说,想拜哪位大儒为师,朕为你做主。” 投其所好,才能留他长久。宋诚赞许极了,留他在京中无所事事,用不了几天,他又会闹着要回去,只有给他找点事做,他才会废寝忘食,把牵挂草原上那些人的心思收起来。 伯颜贴木儿欢喜道:“当真?” “当然。”朱祁镇胸脯拍得咣咣响,说只要伯颜贴木儿想成为谁的学生,他都保证如他所愿。 “谢皇上。”伯颜深深一礼,十分感激。 两个本以为今生再难相见的男人相隔不到一个时辰再次重逢,定然有很多话说,宋诚果断告退。 出了宫门,暖风一吹,心里想起床上那个温软的人儿,一颗心躁动不已,宋诚哪里还沉得住气,上了马车,连声催促赶车的小厮五月快快回府。 小四去天津天后,五月接替小四,成为侍候宋诚起居的小厮兼车夫。 “现在回府?”五月瞪着圆圆的眼睛道:“世子不回锦衣卫吗?您这个时候回府,总该有原因。” 这小子做事认真严苛,任何异于平时的事,不问清楚,是指使他不动的,除非宋诚倖怒。于是,宋诚俊脸一板,怒道:“让你回府你就回府,说那么多想挨揍吗?” 五月一脸憋屈,还想争辩两句,宋诚道:“不回去也行,从今天起你不用回府了。” “每次都这样。”五月愤愤地说着,坐上车辕,抡起马鞭,道:“世子,您这样是不对的……” 咣当一声响,车门关上,五月再次无奈闭嘴。 马车驶出御街,车壁敲响,宋诚道:“快点。” “世子,您急急回府,有什么事啊?您每次下朝后都回锦衣卫衙门,今天怎么突然回府?这是为什么呢?” “烦死了。”宋诚丢下一句,咣当一声响,再次关车门。以前觉得这小子老实,只会干活,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才让他顶了小四的位子,没想到竟是这么古板,十五岁的少年,暮气沉沉,像五十岁的老头。 宋诚摇摇头,把五月摇出脑海,再次想起昨晚热血贲张的画面。 马车进府,宋诚下车,五月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宋诚道:“闭嘴。把车赶去侧院,解下辔头。我今天不出门了。” “世子……”五月还想说什么,宋诚早去得远了。 “世子,多少大事等着您处理呢,您这样急吼吼回府,真的好么?”五月到底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可惜宋诚听不到。 院子里静悄悄的,卧房门紧闭,似乎没有人。宋诚推开房门,地上东一件西一件散落着女子衣物,床边脚踏上,一件粉红色的内、裤……宋诚差点流鼻血。 宋诚回京后,第一时间弄出内裤,实在是没有内、裤,总觉得走路漏风。府中上下,顾淳等纨绔第一时间跟风,苏沐语也不例外。 第166章 求亲 房中没有一点声息,唯有锦帐低垂。 宋诚呼吸急促,轻轻挑起锦帐,帐中,苏沐语打横搂着锦被呼呼大睡,一只光洁溜溜的大腿压在锦被上。 还在睡啊。宋诚没来由松了口气。 …… 苏沐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眼前一张带笑俊脸,身上一只大手作怪,二话不说拉过锦被盖住了自己的脸。 “真是顾脸不顾腚。”宋诚轻笑,另一只手抚上那软弹弹的翘臀。 苏沐语没睡够,可到底抵不过宋诚的纠缠,一番缠绵后,嘟起了嘴,道:“大白天的,你回来做什么?” “你不也没去医馆么?”宋诚笑眯眯道:“我回来叫你起床啊,这都中午了,还赖床,你好意思么?” 你还要脸吗?苏沐语大怒,雪白的贝齿狠狠咬在宋诚胸膛。 闹腾了好一会儿,才穿衣服起身,宋诚打开房门,奇道:“人呢?”院子里连洒扫的杂役都不见了,实在太奇怪。 苏沐语把如墨青丝挽在头顶,整了整衣衫,才翻个白眼,道:“我怎么知道?” “五月,去厨房端些吃的来。”宋诚喊。这个贴身服侍的小厮照理应该在廊下或是厢房等候,方便自己传唤才是。 果然,五月应声而出,道:“世子,午饭时间已过……” 该吃饭的时候不吃饭,午饭时间过了快一个时辰,您要吃饭,不合理啊。 宋诚一脚把五月踹了个跟头:“就你话多。” 五月一脸憋屈从地上爬起来,还想争辩,倒是听到动静的厨子飞跑出来,匆匆行礼道:“世子想吃什么,小的这就去做。”话说没完,跑了。 “滚!”宋诚瞪了五月一眼,转身入房。 世子今天很不对劲,五月还想再劝,追到门口,差点被门扉撞破鼻子。 吃完饭,又磨叽了半天,宋诚才吩咐套车。 您不是今天不出门吗?五月想说话,宋诚抬腿就踹,只好憋屈地去套车,赶车去了医馆。 医馆高三楼,非常气派,门前贴着招收学生的告示,大门敞开,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以穷人居多。 苏墨轩给面前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妇人开了药方,道:“你出门往右,有药房,去那里取药。” 老妇人连声道谢,取了药方,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道:“大夫,这药贵吗?” “不贵。我开的药都不贵。”苏墨轩和颜悦声说着,抬眼见宋诚站在门外,赶忙起身,道:“宋大人来了。” 医馆开业至今,一直是苏墨轩在忙活,宋诚除了第一天邀顾淳等几个死党过来为苏墨轩撑面子之外,这些天他并没有过来。今天不同,人家的女儿还在他床上呢,总不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面对未来岳父大人,宋诚还是有些心虚的,讪笑一下,道:“苏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门外等待的病人排成长龙,医馆现如今只有他和苏沐语两人,今天苏沐语没有过来。在招大夫,不过想招到医术高明的大夫不容易,就算有人贪图丰厚的工钱,过来应聘,一试之下医术不过关也不会录取。而京城有名气的大夫,却自恃身份,不肯过来坐馆。倒是送孩子过来学医的不少。 苏墨轩请宋诚到隔壁给病人休息的小房间坐了,道:“宋大人有事请说。” 来看病的人挺多,可一遇到衣衫褴褛的,苏墨轩或是只收药钱,或是不收费,医馆开业至今,每天都在亏本。从买地到建医馆到进药材,所有的花费都是宋诚掏腰包,如今和宋诚相对而坐,苏墨轩心虚得要命。 万一这位少年得志的宋大人质疑他的能力,怎么办? 看着下首笑容满面的苏墨轩,宋诚有些开不了口。 两个心虚的男人就这样干坐半天,外面等候看病的病人越来越多,议论声越来越大,苏墨轩干笑道:“天色不早,宋大人请稍坐,容老汉看完病再详谈。” 京城实行宵禁,无权无势的小民天黑后只能呆在家里,若不给他们看病,他们只好明天再来了。 宋诚道:“好。” 苏墨轩点点头出去了。 宋诚听着外面乱糟糟的说话声,觉得自己来得唐突了,貌似应该先禀明父母,再由父母托媒说亲?现代完全不是这流程啊,他一时无法适应。 “苏大夫,我还有事,先走了。”为避免刚才的尴尬再次发生,宋诚果断走人。 “啊?宋大人,宋大人,可有什么事么?”苏墨轩本来手搭在一个矮小汉子脉博上,见宋诚站在门口丢下一句,转身就走,赶紧起身追了出去。 宋诚回头挥了挥手,大步走了。 宋杰没有差使,儿子又能干,天天混吃等死。宋诚回府一问,老爹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回府,问去哪里了,小厮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怎么回事?”宋诚忙得团团转,还真不知道老爹最近干什么,他虽是锦衣卫指挥使,却是断断不会在自己府里安插密探的。 小厮忍笑道:“侯爷最近迷上莳花馆的头牌青诗姑娘,三天两头往莳花馆跑。” 真是老不修,宋诚无语了一下,道:“去请侯爷回来。” 宋杰听说儿子找,赶紧回来。 “爹,我要娶媳妇。”宋诚见老爹双眼无神,不停打呵欠,明显缺觉缺得厉害,也就不兜圈子了。 宋杰一怔,随即笑道:“你都十七岁了,也该说亲了。最近上门求亲的倒是不少,爹正一个个挑选,务必为你找一房才貌双全的妻室。” 你当我不知道你刚从莳花馆被叫回来吗?宋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怀来来的苏姑娘医术高超,为人爽朗,儿子很喜欢。她的父亲苏大夫在京城开医馆,乃是一代名医。爹,你这就托媒为儿子定下这门亲事。” 苏墨轩年前来京,曾按礼拜见宋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宋杰记忆犹新,苏沐语又常住府中。听说儿子相中此女,宋杰想也没想,断然拒绝:“不行。我堂堂西宁侯府,自该娶名门淑女为大妇,此女与野丫头无异,只能为妾。不,为妾也高看了她。” 感谢思昨日打赏。 第167章 以死相胁 西宁侯府地位超然,曾迎娶两位嫡出公主,世人称宋琥、宋瑛兄弟俩为大小驸马。宋杰的亲生母亲是徐皇后所出咸宁公主,这位公主前年才过世。 宋诚横行京城不是没有原因的,祖母为咸宁公主,试问谁敢不给他几分面子? 如此显赫家世,让宋杰接受一位来自民间的女子为媳,他怎肯答应?要不是宋诚有救驾之功,光耀门楣的希望着落在他身上,听他说喜欢苏沐语,宋杰早就打断他的腿。 宋诚来自现代,没什么门第之见,只有爱与不爱,被老爹难得的霸气弄得半天回不过神,嘴张得可以塞进一颗鸭蛋,好半天才道:“人家是医术高明的大夫,怎能为妾?” 宋杰没有商量余地地道:“大夫又怎样?别说她是盛太医的高徒,就是盛太医的亲生女儿也不成。” 盛太医无故躺枪,连打了两个喷嚏。 宋诚好歹活了两世,遇到蛮横父母干涉婚姻这种狗血剧情倒还淡定,道:“您老不会想让我尚公主吧?现在哪有适婚的公主啊。而且,近亲成亲,会生傻子的。” 先帝朱瞻基三女都已嫁人。朱祁镇生育能力极好,除了太子朱见深外,还有四个女儿,二个儿子,其中长女四女早夭,活着的次女重庆公主、三女嘉善公主还在玩泥巴呢。再说,宋诚和朱祁镇是表兄弟,要是尚公主,那是自降一辈了。 莫名其妙矮了一辈,宋诚是万万不肯的。 宋杰听到最后一句话,抬手要打,想想儿子现在有出息,手停在半空打不下去,可臭骂一顿是免不了的:“你个混帐小子,胡说八道什么?我西宁侯宁的子孙,个个贤良。你再咒老子的孙子,看老子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宋诚道:“近亲成亲,生下的孩子有很大机率是傻子啊。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个混帐小子。”宋杰不能忍了,四处寻摸,没找到趁手的家伙,只好伸手打了儿子两下:“再乱说话,老子动用家法了。” 宋诚摊摊手,一脸无奈。 “可惜没有适婚的公主,要不然老子早就请皇上赐婚了,用得着东挑西选吗?”宋杰瞪了儿子一眼,道:“虽然重庆公主聪慧,但毕竟只有五岁,起码得等她十二岁才能成亲。你等几年也无妨,就算纳妾生子,想必皇上不会计较……” 宋诚听得毛骨悚然,赶紧打断:“爹,您是我亲爹,咱说点正常人应该说的行吗?您老别打公主的主意,我马上成亲,赶紧生儿子,让我儿子尚公主,您看行不?” 宋杰捋须点头:“这主意不错。” “所以啊,苏姑娘是最好的人选了,马上娶她,明年就能生一个大胖小子,嘉善公主只有几个月大吧?配您孙子刚刚好啊。”宋诚可着劲忽悠。 宋杰道:“苏姑娘只能为妾。你若娶苏姑娘为妻,老子自尽于你面前。” 够狠。 宋诚道:“您若死了,就看不到孙子尚公主了,多吃亏啊。” “别糊弄老子,苏姑娘生的孩子,怎能尚公主?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宋杰冷笑不已,道:“公主年龄不合适,不还有郡主吗?难不倒我。”说完甩袖走了。 宋诚目送他雄纠纠气昂昂如要上战场般大步离去,目瞪口呆了半天。 这事急不来,宋诚就不信没有解决的办法,更不信宋杰真的去死,以死相威胁,谁不会啊?倒不是宋诚不孝,而是因为,宋杰搁下狠话,出府上车,去莳花馆,找他的红颜知已青诗姑娘了。 宋诚又和苏沐语耳鬓厮磨了一夜,第二天散朝后,和朱祁镇闲谈时,大倒苦水,道:“看来臣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朱祁镇笑吟吟听他发完牢骚,道:“这有何难。来人,宣西宁侯觐见。” 宋杰来了,宋诚躲到屏风后,且听老爹见了皇帝,还敢不敢以死相威胁。 “宋卿哪,苏姑娘有救死护伤之功,和阿诚又是在战场上结下的情谊,朕愿为月老,为他们两人牵红,你看如何?”朱祁镇赐坐,和宋杰推心置腹起来。 袭爵后,这是宋杰第二次进宫,第一次是进宫谢恩。能在朱祁镇面前有座位,他还是很激动的,可一说到宋诚的亲事,却无比坚定地道:“请皇上治罪,臣万万不允。” “来人哪,把宋杰下狱。”朱祁镇倖怒,一声令下,廊下的金吾卫应声而入,把宋杰从椅上扯起来,把他双手反剪到背后。 宋杰苦笑道:“皇上砍了臣的头,臣也不敢答应。” “为何?”朱祁镇奇怪极了。以宋诚立下的功劳和自己对他的宠信,西宁侯府已经不用靠联姻来巩固地位,为什么宋杰如此固执呢? 宋杰道:“臣母贵为公主,和臣父合葬于臣祖坟中。臣死后也要葬于祖坟中,以后阿诚死,也一样。只有正妻才有资格合葬。皇上,苏姑娘只是民女,与臣母同葬祖坟中,岂不辱没臣母?” 原来这样。 高坐椅中的朱祁镇和屏风后的宋诚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朱祁镇才道:“阿诚才多大,卿想得忒长远了。” “不长远,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人生短短数十年,眨眼即过。皇上,臣已虚度三十六春了。”宋杰扶了扶胸前的胡子,沉痛地道:“人到中年,离死不远了。” 我去,你才三十六岁就要死要活,让那些三十六岁还自诩年轻人的人怎么活?宋诚忍不住从屏风后出来,道:“爹,您只要不夜夜宿在莳花馆,再活四十年等闲事尔。” “我打死你这小子。”宋杰大怒,当着皇帝的面,揭老子的短,老子脸上无光哪。 “咳咳咳。”眼见宋杰挣开金吾卫撸袖子要教训儿子,朱祁镇只好咳嗽刷存在感,挥手让金吾卫退下后,道:“朕为媒人,卿总不好让苏姑娘为妾。这样,朕赐婚,着苏姑娘为平妻,如何?” 皇帝为媒,又退了一步,若再不答应,就是不给皇帝面子了。不给皇帝面子有什么下场?宋杰朝外面望了一眼,金吾卫手持大戟站在门外。 “臣,遵旨就是。”再不遵旨就得吃牢饭了。 第168章 滋事 以西宁侯府的超然,和宋诚皇帝跟前第一红人的身份,哪怕成为他的侍妾,都让人眼红得抓狂。苏沐语来自民间,为平妻,实是太过。 可人家有皇帝为月老,算是开外挂,那些削尖了脑袋想和西宁侯府结亲的人,顿足不已。 医馆突然多了些贵人前来看病,让苏墨轩措手不及,一边让人去西宁侯府叫苏沐语,一边赶紧过去另一边的诊房。 看病的院子中间有一堵半人高的墙,墙左边是为贵人富人看病的区域,右边是给普通百姓、贫民看病的地方。 开业至今,左边几近无人,右边却天天排起长龙,苏墨轩从早忙到晚,尽为穷人看病,钱没赚到,药费反而贴了不少。 贵人来的不多,只有十几人,一个个见到苏墨轩上上下下一通打量,直看得苏墨轩莫名其妙,然后一搭脉,发现贵人们脉博跳动有力,哪像生病的样子? “有什么补药尽管拿来,老夫有的是银子。”一个面如冠玉,三络长须飘飘,颇有世人高人风范的男子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 京城不比别的地方,医馆众多不说,还有代表全国最高医学水平的太医院,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要看病,请个把太医还是不成问题的,苏墨轩一开口便是外地口音,医术肯定高明不到哪里去。 其他人起哄:“对呀,五百年的人参尽管取来,没有五百年的,二百年的也行,有多少老夫买多少。” 也有人道:“老刘,你还不赶紧的,人参都让老徐拿走了。” 先前那世外高人风范,被称为老刘的男子捋须微笑:“你肯定这里有人参吗?听说此人来自怀来,可从不曾听说怀来有谁家藏得有五百年的人参。” 先前一人道:“也不见得没有,只是听说此人乃是一乡间大夫,纵然怀来些些士绅不见得没有藏得好货,但此人家中却断断是没有的。” 一群人哄堂大笑。 苏墨轩至此如何不知这群老货名为看病,实是来此生事的,被如此嘲笑,一张脸气得通红,怒道:“诸位若不看病,就请出去。”一边向旁边一个少年递了个眼色。 这个少年是新招的学生,名叫许印,上过几年私垫,只是家里贫穷,无法负担他的学业,听说这里招学生,包吃住,于是过来求学。 许印会意,转身出去了。 先前被人叫老徐的男子笑道:“哎哟,我等相约前来看病,你不给看也就算了,何必生气?”又摇头叹气:“真是世风日下,没想到苏大夫不以济世救人为目的,反而对我等病人耍威风。” 世外高人风范的老刘也跟着叹气:“人家生了一个好女儿,我等有什么办法呢。” 老徐道:“苏大夫,听说令爱也在此坐馆,我等特地求她看病,还请请她出来一见。” “对啊对啊,快请出来。”众人起哄,末了,还有人补上一句:“没有人参也行,快让我们见见令爱,看此女如何的美貌。” 辱及爱女,苏墨轩只觉血直往脑门冲,就要上前拼命。 “哟,他要杀人了。” “哈哈,还是悬壶济世的大夫呢,真是笑话。” “不过欺世盗名之徒。” 耳边嘲笑声不断传来,苏墨轩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紧手握拳,指节泛白,就要朝站在最前的老刘挥去。 老刘自然是不怕的,不仅不怕,反而面带嘲笑,折扇轻挥,更加的仙风道骨,道:“你们看,他真的生气了。” 苏墨轩终于忍不住,一拳朝老刘面门挥去,老刘退后一步,这一步退开,苏墨轩一拳尽数落了空。 “哎呀呀,没打着。”老刘嘲笑道。 苏墨轩恨声道:“你辱及小女,老汉跟你拼了。”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此人如此下作,就是拼了老命,也断然不能忍。 老刘只管嘲笑地看着苏墨轩,老徐却回头看了一眼,在墙角站着的十多个护卫抢了上来,一招就把苏墨轩制住,拳打脚踢起来。 医馆里的学生杂役病人听到声音,跑过来一看,只见苏墨轩抱头倒在地上,无数双大脚往他身上踩,旁边十几个看热闹的男人有的道:“可别真的打死了他。”也有的道:“怕什么,打死又何妨?” 几个苏墨轩新招的学生最先反应过来,冲上要护苏墨轩,却被这些人的护卫拦住了,老刘更道:“少年人别惹事,你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这些人衣着光鲜,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有的学生退缩了,也有的学生咬牙冲上,再次被拦住,其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昂首道:“诸位是谁,怎么在我医馆撒野?” 老刘哈哈大笑,道:“你这医馆从今天起,从京城抹了吧。对了,苏氏在哪里,快请出来,让我等观看此女长相如何。” “禽兽!”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苏墨轩怒吼,只恨自己力有不逮,不能尽诛这些禽兽。 少年道:“师姐不在府中,你等是谁,请通名号,待师姐回来,过府拜访就是。”只要知道你们姓甚名谁,宋大人自然有法子治得你们生不如死。 老刘哈哈笑道:“不在啊?真是可惜。” 两人说话,气氛有些缓和,少年突然拨脚冲上,扑在苏墨轩身上,为苏墨轩抵挡无数踩下来的大脚。 小小的变故让老刘、老徐等人有些愕然,可他们没有喝止,护卫是不会停的。 老徐心生不快,道:“给老夫打,狠狠地打。老夫就不信,小小少年能护得了这个大夫。” “哦,那你以为,谁能护得了他?”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众人转头一看,一个身着锦衣的俊朗少年面带嘲弄之色,缓步而来。 他的笑容让这些衣着华丽的男子心胆俱寒,老徐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紧走两步迎了上去,陪笑道:“宋大人,您这……” 来的正是宋诚。 宋杰辞驾出宫后,他被留在京中用膳,吃完午饭又和朱祁镇说了半天话,这才出宫。一出宫便往医馆来了,半路上遇到许印,知道有人到医馆生事,加紧赶来。 感谢思昨日打赏。推荐朋友一本书哈:书名:《狼夫子》,作者:方外游侠,类型:三国,简介:一个乡村教师,一边吸狼,一边拯救世界的故事。书荒的可以去看。 第169章 暴打 老徐反应也不慢,喝骂护卫们:“快停手,特么的,谁让你们殴打苏大夫了,还不快给老夫停手,再不停手老夫剥了你们的皮。” 骂完脚步不停,小跑朝宋诚跑去,讨好地笑着:“宋大人也来看病么?请,请,这边请。” 宋诚拿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 护卫们已经停手,少年一袭崭新的白大褂满是脚印,艰难地挣扎着,想要从苏墨轩身上爬起来,却因为受伤太重,无法起身。学生们冲过来,把他和苏墨轩扶起来。 护卫们常年跟在主人身边,眼色都是一顶一的好,虽然消息未曾传开,但皇帝为媒,苏墨轩成为宋诚老丈人的事,却是板上钉钉了,他们殴打苏墨轩还留几分力,殴打少年可就没有留力了。 少年受的伤比苏墨轩还重。 苏墨轩悲愤不已,推开搀扶他的学生,蹒跚走了过去,衣着华丽的男子们都退开了。老刘尴尬的地笑着,道:“宋大人,你看,苏大夫不知为何,非要对老夫等人动手。哎呀呀,老夫等人的护卫实是被逼无奈,只好还击哪。” 宋诚笑眯眯道:“你们和我岳父有仇?” 岳父!老刘暗骂一声不要脸,这就叫上岳父了,脸上却是一副愕然之色,道:“不知谁是宋大人的岳父?” “对啊对啊,不知谁是宋大人的岳父?”老徐迎了上来,笑脸变得煞白,道:“哪位有如此福气,得宋大人这样的佳婿?” 你们就装吧。宋诚食指朝他们虚点,快步来到苏墨轩身边。 苏墨轩愤怒欲狂,强忍浑身疼痛,双手紧紧握拳,不顾自身生死,誓要与这些衣着华丽的禽兽同归于尽。 他想拼命,老刘等人却是不肯的,不仅不肯,而且一个个换上一副笑脸,或是讨好宋诚,或是说些劝息的话。 可耻哪,做人怎能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苏墨轩气得浑身发抖。突然一只手按在他肩头,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岳父,一切有小婿呢。” 岳父?苏墨转头一看,宋诚朝他他微微一笑,道:“您且入内歇息,医者不自医,小婿这就着人去请盛太医过来。” 苏墨轩茫然道:“宋大人为何叫老汉岳父?” 可怜他在医馆坐诊,什么都不知道,却祸从天降。 老刘、老徐等人撇嘴不已,你就装吧,指使女儿使狐媚子手段迷、惑宋大人,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太下作,太作做了。 宋诚道:“皇上为月老,把沐语许配给我了,您且入内歇息,想来这两天会有旨意下来,宣您进宫。” 皇帝这个媒人当然不可能亲自跑来向苏墨轩提亲,只能宣他进宫,跟他说这件事。 “进宫……”苏墨轩更加茫然了,他激愤之下又被打得头晕眼花,也没听清宋诚话里的意思,只记得这些人羞辱女儿,拉起宋诚的衣袖诉起苦来。 老刘、老徐以及同伴们十分尴尬,又担心宋诚报复,人家手里握着锦衣卫呢,那是连皇子都说拿就拿的主,何况他们? “宋大人,贤侄,我们和苏大夫开玩笑呢,想见见贤侄媳,没想到刚提到贤侄媳素有贤名,苏大夫就动手打我们。你想啊,就算我们甘愿挨两拳,身边这些护卫也得舍身护主不是?他们职责所在,如此作为,原也无可厚非。”老刘情知再让苏墨轩说下去,宋诚会翻脸,后果堪虞。 “不是这样的。他们话里话外都是调、戏。”苏墨轩大急,生怕宋诚相信他们,想到苏沐语无故被口头轻薄,若被有心人传扬出去,清名尽毁,不由大急。 宋诚一只手轻拍苏墨轩的肩头,让他不要急,对老刘道:“诚意伯,无缘无故,你跑来打听我老婆做什么?” 这位面如冠玉,仙风道骨,搭眼一看,一派世外高人风范的男人名叫刘瑜,祖上是大名鼎鼎的刘基刘伯温。他家比较特殊,并不是老诚意伯去世,府上即有人袭爵,而是得看皇帝是不是记起刘伯温当年的功劳,再问起刘伯温的子孙,然后才得以袭爵。所以他家的爵位总是断断续续。 不过祖上名气实在大,子孙跟着沾光,没有袭爵的岁月里,倒也没有人把他家拨出勋贵的行列。 刘瑜四十岁上有了幼女,今年十五岁。他一心想让女儿攀上一门好亲,让自家爵位能像别的勋贵一样存续。宋诚有救驾之功,简在帝心,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和女儿年龄相当,实是良配。他曾托武安侯郑能上门提亲,被宋杰一口拒绝了。 宋杰觉得,刘瑜只是一个小小的诚意伯,他的女儿配不上宋诚。 刘瑜还在为这门亲事而努力,没想到晴天霹雳,来自怀来的小小民女竟然捷足先登,成为宋诚的平妻,还是皇帝为媒,有这一层,以后嫁进西宁侯府,府中上下,谁敢不高看她一眼? 刘瑜嫉火中烧,招呼一声,一群狐朋狗友便跟着来了。倒不是他号召力多强,而是在这些有女儿或是孙女的老家伙眼里,宋诚炙手可热,人人想攀这门亲,有人更想,实在不行,为妾也行。现在却是不能为妾,只能为大妇了,要不然面子没地方搁啊。 他们本就准备打苏墨轩一顿出气,如今如愿了,却一个也跑不掉。 真是见鬼了,宋诚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刘瑜干笑两声,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贤侄啊,你别听苏大夫乱说。” 早知道宋诚不好招惹,不是派人在路口守着吗,他一往这里来,马上过来报信,怎么望风的人没来呢?刘瑜哪还有一点世外高人的风范,额头的汗珠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淌。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刘瑜一声惨叫,鼻血长流。这还不止,宋诚一拳打中他面门,接着抬腿就踹,边踹边道:“你个老小子,欺负到老子头上了。老子平时叫你一声世伯,你真当老子吃素的?” 靴子踢在人肉身上发出“砰砰”声,伴着刘瑜夸张的惨叫声,让老徐等人心胆俱寒,看热闹的病人直呼痛快,医馆的学生和杂役则欢呼出声。 感谢我不是木馨打赏。 第170章 悔之莫及 “贤侄,贤侄,你再打就打死他了。”老徐紧紧抱住宋诚的腿,可怜兮兮道:“老刘不是不知道苏大夫是你的岳父吗?要是知道,巴结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跟他开玩笑?” “是啊是啊,我们真不知道啊。你们知道吗?”刘瑜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来,飞快躲到一个容长脸同伴身后,一边连使眼色,让同伴帮自己说话。 “老夫不知道啊,这门亲什么时候定下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啊。”容长脸不动声息往旁边让了让,坚决不当刘瑜的肉盾,嘴上赶紧撇清,必须装作不知道啊,一群勋贵欺负平头百姓没什么,要是对宋诚的老丈人动手,老命还要不要了。 “真不知道。”有人附合。 “贤侄什么时候定亲了?老夫正想托媒上门提亲呢,贤侄当面,老夫举贤不避亲,老夫嫡亲的孙女儿今年十三岁了,举止娴淑……” 有人直接提亲了,只是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一片声音喊:“闭嘴,只有你府中有娴淑的孙女吗?” 宋诚冷笑:“你们都给我闭嘴。” 老徐涎着脸道:“听贤侄的,听贤侄的。贤侄,老夫最是听话不过了。” 无数鄙视的目光落在老徐脸上,他不以为意,反而自得。 “兴安伯,你少来这一套。”宋诚不为所动,道:“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老实去诏狱呆着吧。” 兴安伯徐贤,就是勋贵们口中的老徐了,为人最是圆滑不过,简直是欺软怕硬的典范,要不是他磨磨蹭蹭的,耽误了时间,哪会正在打人,宋诚就来了。 勋贵们闻诏狱色变,有人怒视刘瑜,主意是他出的,也有人怒视徐贤,怪他磨蹭。 刘瑜腿一软,差点跪了,说话都带颤音儿:“贤侄,我等并没有谋反之心,怎么得去诏狱?”老夫一番做作,刻意讨好,半点效果也无,这小子不好糊弄哪。 “对啊对啊,我等何敢有不臣之心?”老徐等人点头如捣蒜,诏狱不是可以随便参观的地方,这是通向鬼门关的坦途,一向有进无出,避躲还来不及呢。 宋诚露出一口大白牙,道:“你们有没有不臣之心,须本官审问之后便知。来人哪,统统带去诏狱。” 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番子冲了进来,两人服侍一个,不一会儿把刘瑜、徐贤等人都扣了,有一个算一个,一共十三人。 “贤侄,宋大人,饶命啊。”徐贤很没骨气地讨饶,让医馆的杂役们大为鄙视。 刘瑜却朝自家护卫喊:“赶紧回府报信,让大公子去求西宁侯。” 学生们围在苏墨轩身边,听到刘瑜的话,好几人跑了出来,道:“快,拦住他,不能让他们去搬救兵。”杂役们乱哄哄的拦在门口,看病的病人也帮忙堵住门。 半人高的软墙而已,护卫们纷纷翻墙而过,跑出大门,骑马约绝尘而去,杂役们徒叹奈何,学生们顿足不已,病人们也很沮丧,道:“唉,没拦住。” 宋诚道:“拦什么,由得他们去。诚意伯,你确定当爹的不护着自家儿子,反而护着外人?别到时我父子联手,呵呵……” 宋诚两声冷笑,让刘瑜脸色发白。宋杰现在抖起来了,以前在路上遇到,还会停下马车和他叨两句,现在迎面相遇,故意放下车窗帘当没瞧见。唉,没办法啊,人家生了个好儿子。指望宋杰帮他们说话,确实很难,可事到临头,除了宋杰,还有谁能阻止宋诚呢? 刘瑜眼珠子转动间,大声喊跑出大门的护卫:“请小姐过来。” 这话,顿时招来一片鄙夷声。 勋贵中一个丹凤眼,长相威严的男子道:“我等死则死尔,怎能让女儿抛头露面?” 此人是去年初刚袭爵的新宁伯谭裕,一向为人端方,与徐贤很不对付,却和刘瑜交好,此次算是为朋友两胁插刀了。 这次,连徐贤都觉得他说中自己心坎,指责刘瑜道:“你要害女儿你去,我却是宁死也不愿意害女儿毁了名声的。” “正是。”谭裕第一次看徐贤顺眼,觉得这人没有自己想像中奸滑,是不是自己以前错怪他了? 刘瑜被同伴指责,苦笑道:“你们以为,我们进了诏狱,女儿、孙女还能保得住清白之身么?” 众人黯然,锦衣卫惯常手法,一向是办成铁案,进了诏狱的死状极惨自不必说,府中男丁运气好的发配,运气不好的斩首,而女眷从来都是去一个地方:青楼,成为男人们的玩物,从无例外。他们这一次玩大了,把自己玩进诏狱,连累了妻儿。 一念及此,众勋贵都面如死灰。 护卫们早跑出大门,也不知听到没有。 勋贵们人人垂头丧气。 刘瑜恨恨骂道:“都是彭城伯这个老混蛋,现在我们都进了诏狱,就他逍遥,现在没有人和他竞争了。” “老刘哪,不是我说你,枉你智计无双,怎么就中彭城伯的计了呢?”徐贤埋怨道。这货出嘴便是奉承话,就是埋怨,也不忘先夸上一夸,倒不是沦落到如此境地还想拍刘瑜马屁,实是习惯使然。 这次找苏墨轩麻烦,甚至把他暴打一顿,是由刘瑜牵头的,想到朋友们为自己所累,刘瑜悔恨交加,道:“若真进了诏狱,我以死谢诸位就是。”害得朋友姻亲进诏狱,他实是无面目见人了。 宋诚笑道:“进了诏狱,要活要死,由得你么?你想得太多了。” 众人心头发寒,有人嘴一张,吐出一口血,谭裕赶紧安慰:“或者有转囿的余地也说不定。” 宋诚道:“你们想拖延时间,等家父救援?门儿都没,统统带走。” 番子领命,把勋贵们串成一串,押走了。 见番子如狼似虎,病人一哄而散,病也不敢在这里看了。 番子们刚把人带走,盛宏来了,和宋诚见礼后,为苏墨轩检查一番,道:“只是皮肉之伤,歇两天就好了。” 那个扑在苏墨轩身上,为他挡拳脚的少年叫方良,也被学生们扶进诊房,身上竟无一块好皮肉。 盛宏摇头道:“下手太狠了,比苏大夫的伤重多了。” 为他开了去淤消肿的方子。 第171章 下马威 医馆里药材齐全,开了药方,盛宏告辞。 宋诚亲送盛宏出门上车,盛宏受宠若惊,再三推辞:“宋大人请留步。” 就在刚刚,十三个勋贵,跟烤串似的被串成一串,下了诏狱。眼前的少年看着笑眯眯的很和善可亲,实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来狠的,自己一个小小太医,哪当得起少年执礼如此之恭? 宋诚道:“好教盛太医得知,皇上为媒,本官将与令高徒成亲。夫妇一体,你是沐语的师傅,我当执弟子礼。” “什么?”盛宏正抬腿上车,一个趄趔,差点一脚踏空,从脚踏下摔下来。 宋诚赶紧扶住,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您看上沐语?”盛宏不敢置信地道:“沐语傻傻的,怎么有如此福气?” 医馆开业后,大夫缺得厉害,他准苏沐语在医馆帮助父亲,不用去太医院学习,没想到几天未见,陡然听闻如此重磅消息。 宋诚笑吟吟道:“应该说,我们相情两悦。” 什么两情相悦,放眼京城的名门淑女,你看中谁不手到擒来?你知道你是京城闺中少女少妇的梦中情人吗?盛宏腹诽着,他身为太医,常在高官勋贵府中行走,知道很多隐秘之事。只是畏惧宋诚的手段,这些话是万万不敢说的。 盛宏低头想了半天,不确定地道:“宋大人刚才说,皇上为媒,您将迎娶沐语?” 苏沐语长相甜美,性子直爽,说好听点是天然未雕琢,说难听点是野性未除,因是宋诚推荐到他门下,他不敢管束太过,只是教导医术,现在想来,宋诚大概早就钟意于她,才会推荐她到自己门下。 盛宏又喜又后怕,喜的是有这么一层关系,以后在太医院能专心研究医术,不用被高官勋贵们一叫就去,有拒绝的底气;后怕的是幸好没有管束苏沐语太过,若是小妮子心生怨怼,恐怕这会儿享受诏狱待遇的会多他一个。 宋诚道:“正是。若不是家父反对,我就迎娶沐语为妻了,如今沐语只能为平妻。” 你还想娶她为正妻!盛宏眼睛瞪得大大的,道:“没想到宋大人如此敬重沐语!” 得多么真挚地爱,才能不计门第之见,迎娶民间女子?宋诚是世子,未来的西宁侯,小小年纪已为永锐伯,三品锦衣卫指挥使,不说封侯拜相,前程也是不可限量的。苏沐语来自民间,只有一张漂亮脸蛋。顶级豪门的大妇,从来不靠脸蛋。 盛宏着实被惊着了。 宋诚不好说习惯使然,还处在现代一夫一妻制的思维模式,只好笑而不语,你要咋想就咋想吧,反正平妻已成事实。 把晕乎乎的盛宏送走,宋诚回诊房。病人都跑光了,苏墨轩又挨了打,眼见得看不了病,宋诚吩咐关门歇业。 苏墨轩歇了好一会儿,又把外面的对话全听在耳里,再静神凝思,哪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不敢相信而已。他费了好大劲消化这件事,一个人傻笑半天,依然觉得如在梦里。 宋诚见他没有大碍,也就回去了。 诏狱平静很久,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唉声叹气有之,骂个不停有之,热闹得很。狱卒听刘瑜不停咒骂彭城伯张瑾,再细看,这些人里面并没有张瑾,不由大奇。 犯人进了诏狱,自然会禀报顾淳,顾淳已经知道宋诚和苏沐语定亲的事,不待宋诚过来,先叫史强:“让他们知道我诏狱的厉害。” 徐贤吓尿了,道:“顾大人,我等如何不知诏狱的厉害?我等就是在梦中,听闻诏狱之名也要吓醒哪。”做梦梦到诏狱,妥妥的噩梦啊。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成功吸引顾淳的目光,手一指:“就是你了,史强,先给他上夹棍。” 史强应声而出,道:“最近没什么犯人,标下早就手痒了。大人,先上夹棍,再弹琵琶吧?” 弹琵琶,是把犯人扣在特制的铁板上,让犯人动弹不得,再脱掉犯人的衣服,露出肋骨,用尖刀来回拨弄犯人的肋骨,刀尖划开皮肉,鲜血淋漓,犯人又痒又疼又动弹不得,惨叫不已。因其动作像弹奏琵琶,犯人的惨叫像琵琶声,而以“弹琵琶”名之。 徐贤听说要先对他用刑,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勋贵们没想到刚进诏狱便要用刑,人人面无血色,隔着栏栅面面相觑,还是谭裕胆子大,大声责问:“我等所犯何罪?” 他们是勋贵,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上刑? 顾淳哪去理他,吩咐道:“弹琵琶就不用了,上夹棍就好。” 史强很遗憾的样子,应了一声,让狱卒打开徐贤的牢门,把徐贤像拖死狗似的拖出来。 夹棍,用特制的刑具夹手指,十指连心,不疼都不行。 很快,徐贤的惨叫声传来。谭裕等人全都望向刘瑜。 刘瑜以头撞墙,泪流满面地嚎哭:“张老头,你不得好死,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天啊,老夫愿以身相替老徐,只求你们放过老徐。” 狱卒哪去管他。 宋诚到诏狱的时候,徐贤已经用完刑,晕过去,又被冷水泼醒。可怜他半生养尊处优,何曾受此折磨,一有知觉,便疼得大叫起来。 顾淳对他的惨叫声充耳不闻,问宋诚:“够不够?不够再拖几人出来用刑。” 显然,顾淳认为只对徐贤用刑,只用夹棍,无法起到威慑的作用,要是这些人三天两头去找苏墨轩麻烦,岂不烦人?还不如一次把他们吓怕了,让他们以后夹着尾巴做人。 徐贤形容凄惨,已经不能看了,瘫在地上,身子抽搐,口吐白沫,离死不远。 “把他送回牢房吧。留着他们,我有用,别真的整死他们。”宋诚道。 今天到医馆生事的,大多没有参加土木堡之役,宋诚可不想再让他们清闲,把他们送进诏狱,一来他们殴打苏墨轩,不收拾一下,宋诚很没面子,二来嘛,是有让他们出力的地方。不让他们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胁,他们如何肯就范? “便宜他们了。”顾淳哼哼。 顾淳因功得封武成伯,自然瞧不起这些承父荫的家伙。 第172章 告状 牢房里愁云惨雾。 徐贤像破布袋般被丢进牢房,不知死活。 刘瑜以头撞栅栏,悔恨得无以复加。他出于私心,提议暴打苏墨轩一顿出气,最先响应的便是徐贤,也是徐贤最为热心,叫了这么多人,如今眼看徐贤受刑快断气,他起了自尽谢罪之念。 十三人的牢房两两相对,他的对面是谭裕,见他额头鲜血淋漓,大声喝止:“你死了有何用?” “老夫对不起众位,不如一死了之。”刘瑜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半边脸颊全是血,哪有半点世外高人的风范? 牢头阴恻恻道:“你想死,问过宋大人没有?” 刘瑜打了个寒颤,额头再也不敢去撞栅栏了。 门就在这时打开,一个丰神如玉的少年自门口走来。勋贵们不由自主退后,直到后背抵在最里的墙。 宋诚笑眯眯道:“诸位在这里玩得可开心?” “宋诚!”刘瑜呆了呆,猛地扑过来,整个身子扑在栅栏上,双手努力向外伸着,想要抓住宋诚,却哪里抓得着,双手空自挥舞。 宋诚笑得极是愉快,道:“论公,诸位是伯爵,本官也是,本官还是西宁侯世子;论私,诸位与家父平辈,我应该执晚辈礼。你们是要论公还是论私呢?” 你都把我们下诏狱了,还问论公论私?有这样论私的吗?谁敢当你是晚辈?嫌命长么?勋贵们腹诽,一个个望向他,或是一脸哀求之色,或是眼中闪烁希翼之光,只有谭裕怒容满面瞪着他。 宋诚清朗的声音继续传进勋贵们的耳朵:“我忘了,你们殴打我的岳父,我们已是死仇,不死不休之局。” “噗!”刘瑜一口血喷出老远,落在通道中。 好几个勋贵面如死灰,跌坐在地。只有谭裕大声道:“这件事挑头的是老夫,指使的是老夫,护卫们动手也是老夫下的命令,小兔崽子,你冲老夫来就是,放过他们。” “老谭!”好几人惊呼:“小心祸从口出。”你知道你会死得多难看吗?你死之后,你的家眷下场会多凄惨吗? 刘瑜哈哈大笑,笑声比哭声还难听,手把栅栏拍得啪啪响:“老夫敢作敢当,是老夫嫉妒苏氏一介民女,竟能与西宁侯府攀亲,才叫众人教训姓苏那老混蛋一场。你有种冲老夫来,放过他们。” 谭裕道:“是老夫所为,和诚意伯无关,求宋大人放他们出狱吧。” 刘瑜也争着承认所有的事是自己干的,两人争个不停。宋诚气极,冷笑道:“看样子你们挺享受在诏狱的日子哪。来人,别给他们送饭,且看他们可有力气闹腾。”袍袖一拂,转身走了。 狱卒恭恭敬敬道:“送大人。”转过身凶神恶煞吼:“都给老子闭嘴,再吵,割了你们的舌头。” 刘瑜、谭裕等人相信狱卒说到做到,再不敢吱声,同时把目光投向另一间牢房,徐贤依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宋诚吩咐顾淳:“先饿他们几天,别用刑。” “哎。”顾淳应着,道:“我三叔和兴安伯相交莫逆,要是他知道兴安伯进诏狱,非找我说情不可,我去你那里住几天。” 宋诚无语,你知道徐贤和叔父交好,还对人家用刑?不过说起来,徐贤有一种本事,和谁相处,都能让人如沐春风,顾淳的三叔顾丰和他走得近,并不奇怪。 几十年来,勋贵之间互相通婚,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么多勋贵被下诏狱,早乱套了。宋杰正在府中生闷气,勋贵们不顾门子阻拦冲了进来,把他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吵得他头晕,跳上椅子大吼一声:“都别吵,说说发生什么事!” “侯爷救命啊,令郎永锐伯宋大人,把老夫姻亲新宁伯下诏狱了。” “老夫的舅父诚意伯也下诏狱了。” “老夫的表兄平江伯也在诏狱中。” …… 又是一番七嘴八舌,震得宋杰耳膜嗡嗡响,到最后只听到两个字:诏狱,不禁愕然:“你们的亲戚都去诏狱干嘛?” 勋贵们无语,谁没事去诏狱玩儿啊,都是被你那个好儿子弄进去的好吗? “我的侯爷啊,不是我们的亲戚闲得发慌去诏狱闲逛,而是被令郎下了诏狱。”有人带着哭音儿道。 宋杰大奇:“阿诚把他们下诏狱做什么?他们谋反不成?” 来了这么多人,可见下诏狱的人极多,难道说,这么多人谋反?作死哟,好好的日子不过,谋什么反哪。 又是一番七嘴八舌抢着解释,人多嘴杂,宋杰依然没有听清,正闹不清时,顾丰来了,进门就挤开别人,一把把把住宋杰的手臂不停摇晃:“世兄,快让阿诚放兴安伯出来。” 宋杰被摇得头晕,努力挣开他的手臂,无力地道:“一个个说,到底发生什么事?” 宋诚回府,迎接他的是老爹的家法,一根拇指粗的藤鞭。 “爹,你这是做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宋诚扭身就跑,朝门口冲去,跟后面进来的顾淳撞了个满怀。两人跌倒在地,宋诚不忘招呼兄弟:“快跑。” 两人狼狈万分爬起来就逃,后面宋杰紧追不舍。 “侯爷,别追了,快把宋大人喊回来。”以顾丰为首的勋贵们追出来不停地劝,宋诚跑了,亲戚就得在诏狱过夜了。 宋杰追到府门口,宋诚的马车早去得远了。 勋贵们又埋怨上了,气得宋杰胡子一翘一翘的。 马车里,难兄难弟惊魂未定。顾淳道:“令尊太可怕了。” “嗯。”宋诚深有同感,点头道:“不如我们去你家?” “不能去我家。我刚才看见我三叔。” 马车在街上转了一圈,宋诚拍板:“去医馆吧,那里空房间多。” 勋贵们闹腾到天黑,也没见宋诚回来,宋杰烦得不行,又不敢赶人,生怕把勋贵们得罪死了,倒是吕氏出来道:“阿诚被你们吓跑了,你们在这里也没用,不如回去,待他回来,妾身再派人去请你们。” 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过夜? 除了顾丰仗着两家交情不同,赖在这里之外,其他勋贵留下心腹小厮在这里等消息,然后告辞。 “这混小子。”宋杰气得咬牙。 感谢骑着蚂蚁溜大象打赏。 第173章 要粮要命 宋诚把苏沐语接到医馆,两人双宿双栖,宋杰气得倒仰,却进不去,门口有锦衣卫的番子守着,尽职尽责的把指挥使的爹拦住了。 对番子动手?宋杰不敢,叫骂吵嚷,那么多病人排队等候,难道让这些平头百姓看笑话?回府又有一群勋贵闹腾。 宋杰觉得没活路了。 三天过去了,刘瑜等人出气多,入气少,一个个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徐贤捱过来了,只是十根手指糜烂,发出阵阵恶臭。 刘瑜眼神焕散,跟死没有什么区别,别的勋贵也是一样,只有谭裕的眼睛还有焦距。牢房里死一般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咔的一声轻响,谭裕慢慢转过脑袋望了过去。 那个让他们做噩梦的俊朗少年走了进来,站在他和刘瑜牢房之间的通道,朝他微微一笑,笑容温暖如三月春天,道:“怎样,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吧?” 谭裕想说话,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干沽到极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刘瑜听到声音,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坐了起来,双膝往地上一跪,结了痂的额头抵在地上,哀声道:“宋大人,放了他们吧,一切由老夫一人承担。” 听到声音的勋贵们努力抬起上身,眼巴巴望了过来。 宋诚道:“都服气了没有?要是服气了,咱们谈一谈。来人哪,打开牢门,放他们出来。” 牢门很快打开,手脚上的撩扣也取下。饿了三天的勋贵们连站都站不稳,可自由在望,求生的意志让他们不知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扶着栅栏出来了。 宋诚站在通道中没动。 勋贵们东倒西歪站在通道中,谭裕声音虚弱,道:“宋大人还有话说?”你不让开,我们没法走啊,难道说放我们出去,只是玩笑? 被人扶着的徐贤真心以为宋诚最后再戏弄他们一下,然后就用刑,直接弄死他们,他生性不会说让人不快的话,心想就让他们多高兴一会儿吧。 宋诚道:“皇上要征倭国,粮食一直未能筹齐,本官身为臣子,理应为皇上分忧。也是你们运气好,本来应该判你们一个谋反之罪,最少诛三族,三族之外,男的充军,女的发配青楼,如今准你们用粮食赎罪。每人五万石粮食,三天内交清。不愿意以粮食赎罪的,可自行入牢房,本官吩咐一声,免费让你们尝尝十八般刑具的滋味。” 五万石粮食很多,可是跟命相比,跟父兄妻儿荣华富贵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如果能用粮食赎身,谁会心疼这么一点粮食? 刘瑜不敢置信地道:“五万石粮食?宋大人没拿老朽开玩笑么?” 可怜他被关了三天,在极度恐惧和饥饿的双重折磨之下,自尊尽毁,已不敢自称老夫了。 “本官像开玩笑吗?”宋诚冷冷一个眼神丢过去,刘瑜吓得站不稳,跌坐在地,谭裕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扶起来。 “宋大人,可否容我等回府筹粮?”徐贤激动莫名,只要能活着出这鬼地方,不要说五万石粮食,就是倾尽家财他也愿意。 “可以。你们的家人就在外面候着。三天内把粮食送到右安门新军大营,自有人接收。”宋诚说完背着手转身走了。 望着面前空空的通道,以及远处洞开的牢门,勋贵们抱头痛哭,谭裕最是理智,道:“我们快走,回府再说。” “对对对,先回府。”有人响应,十三人互相挽扶着走出诏狱,果然见外面停了很多马车,墙角边站了很多人,瞧见他们出来,都抢上来搀扶。 接到通知的家眷,早早在这里等候,正等得心焦呢,一时间,呼爹唤儿声不断。 皇宫里,宋诚和朱祁镇悠闲地喝茶,朱祁镇心情不错,眉开眼笑道:“这就筹了七十五万石粮食了?他们交得出来吗?” 李秉天出京筹粮,到现在还没回来,运到京城的粮食只有十万石,距三十万石差得远呢,朱祁镇估摸着得等到夏收,收了新粮,粮食才筹得齐。现在倒好,宋诚把刘瑜等人往诏狱一关,饿了几天,连牢饭都省了,七十五万石粮食就到手。 这效率,这速度,啧啧,他不服都不行。 宋诚道:“不怕他们不交,要是三天内不送粮,再把他们关起来,下次,他们想用粮食赎命,门儿都没有。” 朱祁镇抚掌大笑:“宋卿真是妙人。大善。” 这办法好,早知道能用这样的好办法,李秉天何必辛辛苦苦出京筹粮呢。想到李秉天筹的都是国库的粮食,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自己的,虽然跟他的小金库私库不同,但三十万石粮食可以办很多事,起码给官员们发俸禄啊,赏赐啊,够花一阵子了。他心疼,道:“怎么那天到医馆闹事的人那么少呢,要多些人就好了。” 宋诚哪会不明白他的心思,笑吟吟道:“臣如此作为,只怕御史会弹劾,到时还请皇上为臣做主。” 杨善是他的人不错,可都察院也不能一涉及到他的事就成睁眼瞎,不痛不痒弹劾一下很有必要,这个时候要不要严办,就看朱祁镇的意思了。 “那是当然。”朱祁镇道:“卿放心。” 君臣相对大笑。 号称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诏狱一下子出来十三人,还个个喘着气儿。不到一个时辰,又有消息说,这些从诏狱出来的勋贵们府中的管事在市上收购粮食,市上的粮食被一扫而空。两个时辰后,粮价已涨了三成,很多粮商更被请到某勋贵府中,被待如上宾。 消息断断续续的,但聪明人还是理出大概,能在京中为官的聪明人着实不少,勋贵更没有傻瓜,待消息被证实后,位于高位的少数人震惊了,什么时候诏狱沦落到交粮食就可以活命了? 杨善连夜过府求见宋诚,宋诚道:“着人弹劾吧。” 得,这位是不怕弹劾的主。杨善点头称是,告辞而去。 第二天,粮价涨了五成。顺天府尹出告示,购买五十斤内的粮食不得提价,百姓连呼青天大老爷。 第174章 训儿 一车车粮食络绎不绝运往右安门。 邹音是京城最大的粮商之一,仅仅一天,就卖出十万石粮食,都是一车车的银子拉来,一车车的粮食运走。就这,还有近十位勋贵的管家亲自上门相请,这么多人堵在他的院子里,去哪家都不合适哪。 很快,好几位世子纡尊降贵亲临,不带一点做作,开口就要粮食,有要一万石,有要两三万石,他哪里拿得出来?世子们通情达理的表示,实在没有,五千石也行。 邹音哭了,他刚运出十万石,粮库都清空了。 这十万石,以友情价卖出,只提价三成。 同一时间,京城五大粮商都有勋贵子弟上门,带着白花花的银子求粮。 与粮行相比,牙行同样热闹,好几家老牌勋贵同时低价出售良田,只求能快速变现,不在乎只得平时六成价。 宋诚施施然刚踏进府门,角门晃当一声关上,宋杰手拿藤条,脸黑如锅底,站在廊下,冷笑道:“舍得回来了?” “爹,你没去莳花馆啊?”宋诚说着,四处张望,看看哪边院墙低点,可以翻墙跑路。该死的,谁把院墙修那么高? 宋杰恶狠狠道:“想跑?跑了就不要回来,老子没你这个儿子。” 这下宋诚不敢东张西望了,被逐出家门这种狗血剧情,还是不要发生为妙。 “你倒是逍遥快活了,害得老子我天天被他们烦,吃饭一大群人围着,睡觉一群人在客厅等着,连上茅厕都有人堵在门口。”宋杰怒吼,唾沫星子喷儿子一脸。 宋诚伸袖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道:“爹,你咋不把他们赶出去?” “你个混蛋小子!”宋杰咬牙切齿,手里的藤条又扬起来了:“把老子害惨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今天不打你,是老子养子不教。” 藤条落下来时,宋诚早跑了。 “门都给我关了,看他能往哪里跑。”宋杰怒喝,一家之主的威风显露无遗。仆役们打了个寒噤,赶紧把能关的门全都关了,这个院子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 院子再大,也有限度,好在院中植了花草,又有石桌石凳。宋诚绕着石桌跑了半天,越跑越精神,道:“爹,这件事真的不怪我,只能怪他们太不懂事。您想啊,您是我爹,我们是亲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找您告状,您肯定向着我啊,您说是不?” 宋杰平时疏于锻炼,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哪有余力说话,扶着石桌,只是用藤条虚指着另一边的儿子,恨不得扑过去把这混小子暴打一顿。 宋诚振振有词道:“爹,您说,到底哪些人烦您,儿子为您出气,这就派人把他们关进诏狱,先上夹棍,再弹琵琶,接着勾肠,保准一条龙服务,让您满意。” “你小子还要再害人!”宋杰气得浑身发抖,喘了半天缓过气,道:“你要是再莫名其妙把他们下诏狱,老子死给你看。不就殴打一个平头百姓吗?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就算他们打死苏老头,又有什么打紧?” 真是气死他了,听说这混小子开口岳父闭口岳父,他差点没闭过气去,谁是他岳父?一个乡野老头,也配和堂堂西宁侯府攀亲? “爹,您这么说就不对了。皇上赐婚,苏大夫是您的亲家……” 宋诚一句话没说完,宋杰抡起藤条把石桌打得噼啪响,怒吼声传遍全府:“你再说他是老子亲家,老子立即开祠堂,逐你出门户。” 宋诚无奈:“我只是说事实。” 前天,朱祁镇宣苏墨轩进宫,告知宋苏两家结亲。苏墨轩从踏进宫门那一刻起就不敢抬头,迈进太和殿时腿一直在打颤,朱祁镇长什么样子他是不敢看的,朱祁镇说什么他也没听清,反正唯唯应了就是。 朱祁镇当然不用问他的意思,三言两语说完,让他告退。出宫后,苏墨轩发现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天威如此,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昨天,江雨生过府宣旨,赐苏氏长女为永锐伯、西宁侯世子、锦衣卫指挥使宋诚平妻。 虽是平妻,但有皇帝赐婚,与别家的平妻自是大为不同。 宋杰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可还是气得双手颤抖,勉强封了个封红打发走江雨生,站在院子里把苏墨轩大骂一顿。为什么骂他?谁叫他生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把自家儿子迷得神魂颠倒呢。不骂他骂谁? 现在,这桩婚事成了他心头一根刺,偏偏宋诚这时提起,那简直要他的老命了。 “来人,来人,把这混小子关进祠堂。哼,老子先关你半年,看你怎么去和那个女人厮混。”宋杰怒气勃发,用力过度之下,藤条竟然溅起石屑,石桌缺了一小角。 仆役们从石柱后探出半边脑袋,哪敢真往前凑? 宋杰连声催促:“快点,谁敢不上前,乱棍打死。” 仆役人挤挤挨挨往前挪,半天挪不到三尺,一个个向宋诚投去求救的小眼神。 宋诚随便找了张石凳坐了,翘起二郎腿,气定神闲道:“爹,别为难他们了。儿子明天还得赶早上朝呢。你关了儿子,就不怕皇上亲临问你要人?” 众仆役点头如捣蒜。世子已经不是您老人家能掌控的了,您就别为难小的们了,放小的们一条生路吧。 混蛋小子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要知道他被自己软禁在祠堂,搞不好皇帝真会跑来要人。宋杰不得不承认儿子说得对,可当着仆役的面,他下不来台,只好更用力地拍石桌,只听轰隆一声,石桌塌了半边,幸亏宋诚躲得快,要不然就遭池鱼之殃了。 “爹,您别闹了行不?沐语懂医术,等于您家里多了一个大夫,时时嘘寒问暖,还不好?” “老子一张拜贴过去,要请什么太医请不到?”宋杰嗤之以鼻。 “能一样吗?那可是您的儿媳妇,能不对你用心吗?爹,你喜欢莳花馆的青诗姑娘,若是让沐语配几瓶美肤的药膏,青诗姑娘岂不喜欢?”宋诚极力劝说。 宋杰冷哼:“我是她老公公,要她做什么,她敢不听吗?” “你都把她吓得不敢回家住了,还指望他听你使唤?”宋诚鄙视。 第175章 亲戚情份 趁宋杰低头沉思,宋诚朝角门边的仆役使眼色,一个胆大的仆役溜到同伴身后,借同伴身体遮掩,小心翼翼打开角门。 角门刚打开一条缝,宋诚拨腿就跑,冲出角门,如一骑绝尘,消失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宋杰回过神,儿子早没影了。 “混帐东西,谁让你跑的?赶紧给老子回来。”宋杰吼。 宋诚早去得远了,哪听得见。 “你们谁给他开门?”宋杰只好朝仆役们吼。 那个胆大的仆役道:“侯爷,门是插门栓的,拨开就能跑了。” 院门可不都插门栓,谁会从门外头把自己锁在里面?宋杰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无可奈何。 宋诚可不敢在府里呆,翻墙去了武成伯府。 两府之间共用一道墙,顾淳父亲早丧,他是嫡房长孙,原本顾兴祖有让他袭爵的意思,只是几个儿子一直反对,顾淳进神机营之前,和几个叔叔关系紧张,要不然也不会公报私仇,在诏狱中对徐贤用刑了,只因为徐贤是三叔顾丰的好友。 现在镇远侯府更名为武成伯府,顾淳不想叔叔们住在府中,还没行动,叔叔们却怪顾淳没有把军功让给顾兴祖。要是他把军功给顾兴祖,顾兴祖的爵位说不定就保住了呢。 开始顾淳还解释,他曾提出把军功让给顾兴祖,只求能救顾兴祖出狱,可是皇帝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 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叔叔们都不相信,不仅不相信,反而冷嘲热讽。 顾淳差点没气疯,好几次跟宋诚发牢骚,哪天把叔叔们弄进诏狱,收拾一顿。宋诚知道他只是气头上说说,当不得真,自然没理他。 顾淳是长房,住的是正堂,在东边,宋诚从西边翻墙进来,要走好长一段路才到。宋诚熟门熟路穿过花圃,绕过几个院子,抄近路来到顾淳的院子,还没进门就听院里顾淳大声道:“不想见我就走啊,赶紧搬出去,我又没求你住在这里。” 咣当一声响,不知摔坏什么东西。 顾淳道:“记下记下,回头查一查这花瓶多少钱,扣他月例。” 又是咣当一声巨响。 宋诚刚好走到厅门口,见厅里一片狼籍,地上碎瓷片、字画碎片到处都是,椅子东倒西歪,顾丰从多宝阁上拿起一尊玉佛,高高举起,狠狠砸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顾淳大怒:“这玉佛是我爹生前最爱之物,你怎么能一下子摔掉?你赔我玉佛!”冲上去揪住顾丰衣领,两人扭打在一起。 “这是怎么了?”宋诚假装上去劝架,按住顾丰不放,顾淳眼明手快,连着给了好几拳,看看打得差不多了。宋诚把顾淳拦在身后,放顾丰起来。 顾丰脸色铁青,手指指着顾淳面门,恨恨道:“小兔崽子,你有种。”袍袖一拂,转身要走。 宋诚笑眯眯道:“顾三公子,你怎能叫阿淳小兔崽子?他好歹是武成伯,你却是白身,这样对伯爷不敬,就不怕他责怪?” “他算什么武成伯?”顾丰不敢对宋诚发火,悻悻道:“不是家父纵容他,他哪有今天。” 要不是侄子有了长进,他兄弟几个何必害怕?顾兴祖被削爵,现在在军营训练新军,连个官职都没有,反而顾淳有爵有官身,大房发达了,他们哪能放心? 宋诚正色道:“他是皇上钦封的武成伯,怎么,连皇上钦封都不算数?” “我不是这个意思……”见宋诚认真,顾丰怯了,他是顾淳的亲叔叔,用这个身份压制顾淳,完全没有问题,对宋诚却不管用。谁不知道宋诚和顾淳是兄弟? “那你什么意思?在这里说不清楚,我们去诏狱说道说道。”宋诚说着喊:“来人哪……” 诏狱!顾丰吓一大跳,赶紧道:“小小家务事,哪用得着闹到公堂?诏狱就不用去了吧。” “连皇上钦封的伯爵你都不承认,过两天是不是应该不承认皇上为一国之君了?这是要谋反的节奏哪。本官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放任乱臣贼子谋反,岂不有负皇恩?”宋诚打起官腔。 顾丰吓得魂都没了,连连向顾淳使眼色,顾淳眼眶微红,气鼓鼓别过脸。 “松子,去我府中招呼一声,叫两个校尉过来,把顾三公子请去诏狱。”宋诚喊。 顾淳的小厮松子在廓下候着,早气炸了肺,答应一声,飞跑而去。 “宋大人,这……这……”徐贤的惨状顾丰看在眼里,只用一次刑,就去了半条命,若让他去诏狱走一趟,能不能出来就难说了。 宋诚拉起一张椅子坐了,道:“人呢,收拾一下。” 几个小厮进来,低头赶紧收拾。 顾淳道:“玉佛别丢了,留着碎片,看能不能把贴起来。” 顾淳五岁丧父,母亲悲伤过度,不到半年也追随父亲于地下。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哭闹不休,只有抱着这樽父亲最钟爱的佛像才肯上床。这樽佛像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去神机营,才放在多宝阁,以备回府时时能看到。现在玉佛被顾丰摔碎,他心痛得不能自己,恨不得把顾丰千刀万剐。 宋诚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留存的记忆深刻,哪会不明白这樽玉佛对他的意义? “阿淳,是我不对,你快在宋大人面前帮我美言几句。”顾丰强忍被侄儿殴打的屈辱,凑过去道。 顾淳横了他一眼,没吱声。 “快呀。”顾丰推了推他的手臂。 宋诚道:“顾三公子,别枉费心机了。” 如果顾淳肯放过你,早为你说话,一直没出声,可见他也很想把你送进诏狱,只是碍于亲戚情份,拉不下脸。 这件事,宋诚当然得帮他。 很快,来了两个人,扣起顾丰就走,顾丰吓得腿都软了,迈不动步,被两人拖出门,塞进车里,送到诏狱。 顾淳抱着那堆碎班片,眼眶红红的,半晌,道:“家祖一定会为他求情的。” “怕什么,等你祖父知道,足够他死一百次了。你想要他怎么死法?”宋诚不在乎,谋反的罪名,搁谁头上都得怂,顾兴祖也不例外。 第176章 提升 那些四处求粮,凑不齐五万石粮食的勋贵听说连顾丰都进去了,吓坏了,一边对粮商威胁恫吓,一边向亲戚求告,务必把粮食凑齐。 顾丰享受了好朋友徐贤的待遇,上了夹棍,十指血肉模糊。顾淳恨他摔碎父亲心爱的遗物,特别照顾,由史强亲自用刑,他十指的指骨尽碎,这双手算是废掉了。 顾兴祖得到消息,大吃一惊之下,不仅没有帮儿子求情,反而把儿子痛骂一顿,然后回军营,继续训练新军。 新军的射击已颇有水准,每天弹丸不限量的供应,让军士们的射击水平迅速提升。 郑宜和张阳一心想成为宋诚提过的狙击手,因而比别人更加努力,两人晚上不用上课,别人读书识字的时候,他们就在操场练枪法。军士们在群羊效应下,不少人放学后自动到操场继续训练。为防枪声打扰同袍睡眠,顾兴祖规定,二更三刻起,不许练迅雷铳,才遏制了通宵练习的歪风。 迅雷铳有多种作战方式,为防军士选择困难,宋诚特地制定相应的口令,众军士听口令行事,而经过改良后,填充火药的时间大大缩短,能在十八颗弹丸发射完毕后,五息内填装完火药。 五息,面对骑兵的话,还是需要作战方法的,三段式战法的训练必不可少。三百人分列三队,每队一百人,集体训练时,一队射击完毕,退到后面装弹药;二队跨前两步成为一队,继续射击;三队跨前成为二队;新的一队射击完毕,退后变三队,新二队跨前成为一队。待得三队射击完毕,一队的弹药也装好了。 如此御环,总能保证队伍在射击状态。 开始训练时,总有队员在退后跨前变换时乱了节奏,这种事急不来,只能多训练,熟能生巧了。 宋诚本来想住在武成伯府,见顾淳和叔父闹了这一场,不好再在这里住,省得顾府三姑六姨跑来求情,干脆住进军营。晚饭后步到操场看军士们训练。 顾兴祖站在他身边,眼望前边一板一眼练习射击的军士,半天没有说话。 “顾爷爷,顾三叔太嚣张了,小子教训他一下,您不会怪小子吧?”宋诚道。 顾丰再不屑,也是顾兴祖的儿子,自己生的儿子,怎么也不忍心让他身陷诏狱之中。何况这件事明摆着大孙子借宋诚的势压了三儿子。说顾丰谋反,顾兴祖是一百二十个不信的,儿子是纨绔,最大的野心就是想袭爵,能得他名下商铺田地的产出挥霍,哪有勇气谋反? 可是宋诚说他谋反,他能说什么?有苦自家知,几个儿子明争暗斗,眼巴巴盼着他早点断气,好成为镇远侯,现在他没有爵位,儿子们以为大孙子成为武成伯,能光耀门楣,担心以后成为家主,掌管家产,甚至盼着他被削爵。 顾淳但凡不争气,早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宋诚没有称呼他顾将军,而是称呼他顾爷爷,那是论私谊,还有转囿余地。他苦笑道:“顾丰这小子忒不争气了些,你教训教训他也好。” “顾爷爷放心,他性命无碍。” 我只能保证他性命无碍,可不会保证他毫发无伤。宋诚话里的意思,顾兴祖自然明白,几个儿子中,顾丰争家产最是热心,宋诚这是杀鸡儆猴,他吃尽苦头,受点伤难免,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道:“能保住他一条命已足感盛情了。” 看样子,顾丰不免在诏狱住一段日子了。 私事说完,宋诚又说起公事:“现在十八颗弹丸发射完毕,需要多少时间?” 射击需要瞄准,迅雷铳操作又比较复杂,每个军士用时都不同。 顾兴祖很为难,找不到一个精准的时间度量,想了半天,才道:“不到半柱香。” “要是半柱香才射击完十八发就太慢了。”宋诚笑了,看样子得把时钟或是秒钟之类的东西弄出来。不过,钟表的工艺太精细复杂,对机械的要求很高,全靠人工的话,以现在的工匠水平,不见得能制造出来。但是要精细到分,却非钟表不可。 这件事须慢慢考虑,先把钟表的事放一边,眼前还是准备出征更重要。 顾兴祖想了想,道:“下次老夫把时香分成十等份,看打十八发需要多少等分。” “如此甚好。”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暂时也只能这样了,毕竟钟表不是一时半会能制造出来的。 两人说话的功夫,铃声响起,上课的时间到了,军士们收起迅雷铳,有序地去存放的仓库,交回迅雷铳的同时签上自己的名字。 现在每个人不仅会写自己的名字,捧起《论语》还能吟诵两句。启蒙先生章文洲教完三字经,开始教《论语》了,难得有读书的机会,军士们如饥似渴地学习。 光学知识不够,要组成一支有组织,有必胜胜念又不怕死的军士,才能战无不胜。宋诚目送军士们快步走向学堂,思索如何才能让这支军队具有不怕死的必胜之念。当时挑选乞儿、奴籍成军,本就因为这些人有不怕死的特质,可这种特质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会触发,如何让他们面对敌人时悍不畏死呢? 军士们鱼贯而入,去了学堂,不久,传出朗朗读书声。今晚还是教导《论语》。 张阳走到宋诚身边,抱拳道:“宋大人。” 现在的他,比以前黑,比以前壮,跟以前相比,显得英气勃勃。 武人行礼抱拳,学子文士行礼拱手,他现在是把自己当武人了。对他自然而然的身份改变,宋诚很满意,点了点头,道:“有话就说。” “是。宋大人,粮食源源不断送来,粮仓怕是存不下,不如把猪圈鸡圈平了,用作粮仓。” 去年底宋诚交待厨子管事老张在隔壁空地养猪养鸡,老张照办,现在由老张的老婆带十几个妇人养猪养鸡。 宋诚道:“可以,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三天内要见成果。” “三天?”张阳一怔,会不会太匆促了? 宋诚道:“就三天。” 感谢思昨日打赏。 第177章 谭裕的悲喜人生 三天时间怎么可能把猪圈鸡舍填平呢?四百头猪、六千只鸡总得找地方安置吧?鸡是可以宰了吃,新军只有三百人,六千只鸡显然不可能一下子吃完,猪只养了三四个月,还得养大半年才可以宰杀。 这摆明是刁难人嘛。张阳刚要发牢骚,一个念头在脑中浮现,不会是宋诚在考验自己吧?如果是他,能不能办到?为什么他办得到,自己却办不到?若是这样,自己以前处处和他比较,又有什么意义? 一念及此,张阳道:“好,标下这就去办。” “从明天辰时算起,到大后天酉时止。”宋诚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道,眼睛投向辕门口,一长串运粮车排着队驶进来。 今天是三天期限的第二天,大半勋贵粮食没有交齐,不过明天还有最后一天,宋诚并没有问看管粮仓的总旗姜云天,收了多少粮食。 张阳顺着宋诚的目光看了一眼,更加确定宋诚在考验他。就是他不说,宋诚也会考虑粮食存放在哪里吧?可若他不提猪圈鸡舍,他会把粮食放在哪里呢?张阳眼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随即暗骂自己愚不可及,现在哪有时间想东想西,赶紧想想怎么做才对。 他匆匆朝宋诚抱拳,快步走了。 待他走远,顾兴祖道:“这小子是个能吃苦的。” 出身书香门第,进军营时是军士们的先生,却能在每天高强度的训练中坚持下来,慢慢跟上步伐,毅力非凡。 他的情况和郑宜还有些不同,郑宜是勋贵子弟,算是武将世家,从小学骑射,哪怕不成器,也不是文弱书生。再说郑宜是嫡长子,曾被当成接班人培养,怎么可能真的不成器?郑宜能跟上属正常,张阳确是靠意志咬牙硬捱,生生扛下来的。 这些,顾兴祖这个负责训练的教官全看在眼里。 宋诚点头道:“他的心思开始在军营上头了。如果他不提,我也想把猪圈这一块堆平,用来建粮仓。” 顾兴祖意外:“为何不早动手?” 明天是最后一天,运来的粮食必来最多,可一直没见有人把猪和鸡迁走。 宋诚咧嘴笑:“这不是抽不出手嘛。” 老爹在后面撵得他狼狈万分四处逃窜,哪有空想这个,连运来多少粮食都没管,更没空把姜云天叫来问一声,粮仓能存多少粮食。 顾兴祖稍稍一想,也笑了,道:“你小子为了苏氏,可真豁出去。” “男人嘛,总得轻狂一次,才不枉年少轻狂。”宋诚嘴硬。 “哈哈哈。”顾兴祖放声大笑,笑声洪亮,道:“可不是,想老夫年轻时,曾流连莳花馆一年多,直到我爹病重,派人把我从莳花馆拎出来,才再没涉足过欢场。” 宋诚老大不高兴:“别把我老婆和莳花馆那些女人相提并论。” 倒不是宋诚看不起风尘女子,而是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是滋味呢。 顾兴祖哈哈大笑,道:“听说你爹曾满京城追杀你,是不是真的?” 这几天,勋贵们坐卧不安,生怕祸从天降,突然有锦衣卫上门,抓了他们就走,要求以粮赎人,若是只要粮食还好说,就怕像徐贤那倒霉催的,先用刑,一条命去掉半条,再让亲眷拿粮食赎人。 有认为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来一个未雨绸缪,有备无患的,果断加入抢粮之列。一时间,京城的粮食更为紧张。 今天顾丰下诏狱,更是人人自危,本来以为自己运气不至于这么坏的,也不敢怠慢,派管家到京城附近购粮。 至于那十三家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和粮食挂勾的,却欲哭无泪,本来亲戚们多少肯拆借一点,东凑西凑,也能凑个一万八千石,现在倒好,本来答应借粮的反口了,正在装粮的要仆役们把粮食搬回粮仓去。 刘瑜觉得没有活路了,只筹了三万石粮食,其余的再也筹不出来了。为了把他捞出来,白天黑夜守在西宁侯府,差点把宋杰烦死的姻亲带人赶到他家,硬要把借他的粮食讨回去,更别说别的亲戚了。 谭裕为人端方,一向不屑于谈钱,总觉得孔方兄铜臭味太重,自他袭爵后,就没增加过一亩良田,一间商铺,名下的良田商铺还是父祖辈传下来的。这十几年府中人口多了不少,收入却还是这么多,只好节省着花,府中那些上下其手的管事早就颇有怨言。现在急需用钱,只好变卖田契商铺,待得低价贱卖,拿到银子再去购粮,粮价已贵三成,稍一犹豫,涨了五成,待得决定购买,市面的粮食涨了一倍,到处是哄抢的人们。 眼看只剩一天,谭裕的老婆急得直掉泪,倒是他弟弟谭祐果断,连夜带人飞马赴昌平、顺义等地购粮,可是他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这时京城周边的州县已上演夺粮大战了。 谭祐见粮商被勋贵们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各种讨好,即使这些人手里有粮,这么多人也分不到多少,只好派家人以高于市价一倍的价格向百姓购粮,一时间来者众。 两个月后便夏收了,百姓们留下两个月的口粮,剩下都拿来卖了。倒也让他收购到七八千石。 徐贤是勋贵中家资最丰厚的人之一,积存的粮食最多,名下又有粮店,很少有人知道,五大粮商之一的邹音便是他的大掌柜,五万石粮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以高于市价三成结算。 不仅如此,他料定为了凑齐赎命粮,粮价必然飞一般上涨,问清邹音粮仓中共有存粮十万石后,让他放出风声,存粮全都卖出。 他担心枪打出头鸟,也派出管事四处搜粮,直到第二天才开始向新军军营运粮。 第三天下午,谭祐风尘仆仆赶回来,说购得七八千石粮食,赶在城门关闭前运到时,谭裕老婆拿一条白绫往房梁一挂,就要上吊,丫环们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哭成一团时,徐贤府中的管家来了,道:“伯爷,粮食已交付,这是收条。” 谭裕如在梦中:“你家伯爷为何要替我交粮?他哪来这么多粮食?”接着放声大哭:“老徐是我的求命恩人哪,快快快,备车,老夫这就过府给兴安伯磕头。” 第178章 以牙还牙 通往右安门的道路几乎被运粮车充塞,路人无法通过。 和军营一墙之隔的猪圈鸡舍已经拆了,一群泥瓦匠忙着砌墙,张阳站在空地上,道:“大家加把劲,晚上通宵,工钱加倍。晚饭宰了一只猪,大家敞开了吃。” 泥瓦匠们嘻嘻笑起来,有人笑得眼睛没了缝,道:“刚才去挑水,看官爷的厨子在杀猪,小的还说官爷的伙食真好,敢情是为小的们宰杀的?” “真的在宰猪?” “可不是,我看得真真的。” 张阳大声道:“当然是为你们宰杀的,这头胖猪一百多斤,厨子从张屠户那儿买来的。” 这个时代的猪,完全无公害,长膘慢,一百斤就可以宰杀了,一百多斤算得上大胖猪了。泥瓦匠们师傅加徒弟,满打满算只有一百多人,这么算下来,一人足足有一斤肉吃,顿时人人振奋,手脚加快,提石灰的徒弟把石灰和好,双手各提一桶,跑得飞快,砌墙的师傅更是把砌砖的木刀耍得跟飞也似,不一会儿就把木板上的砖砌完。 整个工地热火朝天。 顾淳被几个叔父烦得不行,听说祖父有原谅他的意思,赶紧跑来,这会儿正向宋诚诉苦:“……现在他们记得大家是顾氏一脉了,逼着我看在他是我亲叔父的份上,把他捞出来。先前怎么说来着,说我八字硬,克死亲爹,说要逐我出顾氏宗祠!” 大家族就是这样,宗族大过天,族中长辈更有蛮不讲理的权力。顾丰怎么说也是叔父,哪怕他有千般不是,顾淳都只得受着,哪可以反抗? 宋诚道:“你没把我推出来?就说他谋反,是我关的,让他们来找我。” “说了。”顾淳气愤愤道:“他们逼我向你求情呢,也不想想换位处之,若我被关进去,他们肯为我说话吗?肯定投井下石,怂恿祖父开祠堂,把我逐出宗族。” 想到几个叔父的下作手段,顾淳气哼哼道:“干脆把他们关进去算了。” 宋诚轻声道:“若不是看在你祖父面上,早一并关进去弄死他们以绝后患了。” 顾兴祖为他训练新军,怎么着也得顾及他的情绪,把人家几个儿子关进诏狱,他不担心才怪。 顾淳叹气。 宋诚安慰:“你住在这里他们进不来,要是在外头遇到他们,尽管推在我身上就是。” 正说着,姜云天满头大汗跑进来,道:“大人,粮仓堆满了,实在放不下。外面还有很多粮车。” “把学堂收拾了,先放几天,待新粮仓建成,再搬进新粮仓。” “放在学堂,军士们要上课怎么办?”姜云天担心地道,军士没了上课的地方,不敢对宋诚有怨怼之心,却有可能撕了他。 “让他们在操场上几天课没什么嘛。”宋诚语气轻松地道:“把黑板移到操场,多点几枝松枝就是。” 姜云天大喜,答应一声礼也忘了行,匆匆跑出去了。 “收多少粮食了?”顾淳问。 “不知道。” 顾淳并没有问为什么不知道,起身走到门口看,远处一人沐浴在夕阳余晖下,身上绣着金线的锦衣泛光,待列成长队的数十辆粮车驶过,停在粮仓门口,他便走上前去,向姜云天见礼。 姜云天指挥看守粮仓的军士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砖,听到身后有人行礼,忙起身还礼。 “诚意伯家的来了。”顾淳回头对宋诚说了一句。 “哦。”宋诚淡淡应着,道:“粮食够了,就等宝船修好了。” 顾淳监督工匠修船两月,哪会不明白修缮进度,想了想,估算一下,道:“怕是得再过两个月才能修好。” 宋诚点了点头,道:“小四也这么说。从沿海地区再调些工匠过去怎样?我就怕路途遥远,工匠们赶到,宝船也修好了。” 大明海岸线极长,可惜自太祖禁海后,沿海渔民只能偷偷下海,船只狭小,造船工艺不发达,工匠也很少,等官府接到朝廷文书,搜寻到这些人,征召这些人,待这些人山长水远赶到天津,黄花菜都凉了。 “要不,我去天津卫催催?” “我看你是想去天津卫避风头吧?没出息,不就几个叔叔嘛,怕什么?拿出你镇抚使的威风,告诉他们,再啰嗦一并关进去。”宋诚鄙视。 顾淳叫起撞天屈:“不就几个叔叔?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要是搁你……” “除了亲爹娘之外,谁对我不客气,我以牙还牙。他们没把我当侄子,想要我拿他们当叔叔,门儿都没有。为老不尊还有理了。”宋诚语气淡漠,自有一股威严。 顾淳一拍大腿:“对啊。我这就回府,把他们镇住。这个时候不镇住他们,留着他们时时觊觎我长房的东西吗?” 说完匆匆走了。 刘瑜的儿子刘端交完粮食,收到姜云天打的收条,松了一口气,阖府一百多口算是保住了。亏得新宁伯仗义,借了一万石粮食,要不然凑不齐五万石之数。 后面押运粮车的是广宁伯刘安的次子刘瓘。刘端停步朝他抱拳道:“世兄也来了。” 刘瓘苦笑道:“正是。”见刘端一脸轻松,不禁打听:“查得可严?” 并不是把粮食凑齐就行,而是要看粮的成色,若是陈米蛀米,肯定过不了关,可又有谁敢用陈米糊弄宋诚?勋贵们不约而同收购的全是去年收上来的米,如今夏收未至,去年秋收的米还算新粮。 刘端不敢多说,用唇型道:“还好。” 刘瓘大为感激,朝他抱了抱拳。 夜幕降临时,辕门口的粮车络绎不绝,礼堂里一袋袋粮食堆得高高的。姜云天一身衣衫尽为汗水浸湿,指挥军士:“再往上堆一层。” 七十五万石哪,这得是多大一笔财富?外面的粮价早就涨了三倍,还有价无市,说一石难求也不为过,很多士绅见粮价如此之高,赶紧把家里的存粮卖了,过段时间夏收再存新米。要不然不知道多少勋贵凑不齐。 军士们吃完饭,开始自发到操场训练迅雷铳,枪声把送粮的勋贵仆役们吓了一跳。 第179章 谁挂帅 新粮仓建好了,粮食搬进去了。 操场里,军士们一轮射击过后,熟练地前进后退,又在顾兴祖的口令下,操作迅雷铳做出射击、喷火、长枪等各种动作。宋诚背着手看了一遍,转身走了。 这样的军士,已经能上战场了。 小四风尘仆仆赶回来,宝船修了一百五十三艘,剩下五十九艘预计一个月内修完。去天津卫三个月,他长大了很多。 宋诚道:“去歇息吧,歇一晚再回去。” “谢世子。”小四可怜巴巴道:“修好宝船,能让小的回来侍候世子么?” 站在不远处的五月紧张地望着宋诚,竖起耳朵,想听听他怎么说。 宋诚道:“你有了修宝船之功,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做一个仆役?” “世子,小的不要什么功劳,只求能在世子身边侍候。在天津卫这些天,小的天天想着世子,只盼能快点办完差使,快点回到世子身边。”小四说着,眼角瞟了五月一眼。 宋诚道:“你可要想好了,修好宝船,功劳不小,不仅能让你脱奴籍,弄个千户当当也大有可能。” 千户啊,多少人盼一辈子也盼不来。 “当了千户,能在世子身边侍候吗?”说不动心是假的,可和跟在宋诚身边相比,千户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如果能两者兼得,最好不过。 又要封赏,又要在世子身边侍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五月狠狠翻了个白眼,狠狠地腹诽。 宋诚笑了,道:“你若封了官职,我哪敢让你作奴仆之事?” 放眼当世,谁敢让有官身的人做奴仆的活儿?不是谋反也成为谋反了。 “那小的不要。”小四坚定地摇了摇头。 宋诚拍拍他的肩头,道:“你会后悔的。还有时间,好好想想,你不仅要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儿孙着想。你愿意为奴仆,你儿子愿意为奴仆么?” “小的还没娶妻。” “总有娶妻的一天。下去歇息吧。”宋诚道:“你娶妻,我给你置办一座院子。” “谢世子,小的告退。”小四喜孜孜的退下了。 五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宋诚清朗的声音传来:“你娶妻,我也给你置办院子。” “谢世子。”五月大喜,爬在地上磕了个头,算是敲定此事。 李秉天回京了,三十万粮食也筹齐了,缴了圣旨,得知宋诚从勋贵们嘴巴里敲了七十五万石粮,吓了一跳,随即又有些不满,你这么能,何必逼着我四处筹粮,大过年的都没能歇,过年后又巴巴地出京,深受跋涉之苦,费尽心思,才把你要的粮食筹齐了。 心里这样想,却不敢在宋诚面前表现出来,还得装作不知道宋诚前段时间让勋贵们惶惶不可终日,只为筹粮。要不然让宋诚误会他抱怨,收拾他一顿,怎么办?他可不想刚回京就进诏狱。 勋贵事件表明,宋诚已不是以前那个在京城打架斗殴的纨绔,人是手所握大权的指挥使,只要稍微示意,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粮食筹齐,宝船也快修好了,宋诚请求从江淅等地调兵的折子也上了。 当年,郑和下西洋,共二百四十艘宝船,船员两万七千人,如今共修缮二百一十二艘,相比当年,少了二十八艘,因而宋诚上奏折要求从江淅等地调兵二万四千人。 朱祁镇准了。 兵部火速办理,调兵的军令八里加急送往了出去。 朝中人人知道,大明要对倭国用兵了,而倭国自上次使者被逐后,并没有再派使者前来,大明责问的国书送去后,也如泥牛入海,毫无消息。 倭国发生什么事?朝臣们不知道,宋诚却是知道的,朱祁镇自然也知道,只是这两位却不会说。 文官们认为,应该扬我大明国威,以教化为主,不过朱祁镇一副此事无须再议的样子,文官们的奏折都被留中,早朝刚有人开个头,朱祁镇就喊退朝,完全一副不合作的态度。 都察院在这件事上集体不作为,没有御史们挑头闹事,文官们闹不起来,眼看宋诚手握百万石的粮食,宝船修得差不多了,现在又顺利调兵到天津卫集结,文官们徒呼奈何。 这天,英国公张辅派人把宋诚请过去。 “国公爷有事?”宋诚一副我很忙,有事快说的样子。 张辅胡子根根翘起,张口就骂:“你小子能耐啊,这么长时间没来看老夫,老夫不去请,你还不来,一来就很不耐烦,嗯?” 张辅的伤早好利索了,这段时间五军都督府没什么事,正闲得发慌,眼看要对倭国用兵,发挥余热的机会来了,哪能错过? “没有没有,小子一直想来探望您,这不是忙嘛。国公爷有什么事尽管说,有什么差遣,小子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决无二话。”宋诚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真的?”张辅白眉下的眼睛贼亮贼亮,闪着狡黠的光。 “真的,必须的。您尽管说。” 张辅满意了,招呼宋诚坐:“这是你捣鼓出来的沙发,老夫府上的管事看着新奇,也定购了几套,你坐坐看,可还使得?” 宋诚道:“您老让我来,就是为了我试试沙发?”你知道我有多忙吗? “那倒不是,老夫问你,此次征倭,谁挂帅?” “皇上旨意没有下来呢,我哪知道?”宋诚拿起一个李子咬了一口,又吐出来:“怎么这么酸?” “别岔开话题。老夫就问你,谁挂帅。你别跟老夫说不知道,皇上对你言听计从,你指谁就谁。” “要是我有这能耐,那就我挂帅。”宋诚道。 “你小子什么资历,就想挂帅?老夫挂帅还差不多。”张辅当仁不让,理直气壮道。 此次出征,将以雷霆之势扑向倭国,必能给倭国以教训,甚至换下那个什么足利义政,重新扶一个倭人起来主事也不无可能,功劳极大,怎么也得掺和一下,何况这些天闲得发慌,正好出海走一遭,观赏海外风光。 “老国公,人老得服老,您高寿?出海可不比骑马,海上一望无际,您这么大年纪,万一有个头疼脑热……” 宋诚没说完,张辅抄起挂在墙上的宝剑就杀过来。 头好疼,吃止痛片也不见好,快死了~ 第180章 两虎相争 宋诚落荒而逃,一溜烟跑了,刚出府门,迎面一人喊一声:“着!”紧紧攥住他的手,把他吓一跳。那只手五指如鸡爪,让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驸马爷,你能不能别这么吓人?”宋诚看清来人五官,无奈道。 来人是在土木堡上得宋诚救命,又因为宋诚派人去怀来请大夫,得以保住一条命回到京城,从去年将养到现在的驸马井源。 井源尚嘉兴大长公主,从嘉兴公主上论,得喊咸宁公主姑母,和宋杰同辈,是宋诚的表姑丈。 这些天宋诚不是忙着修缮宝船,就是忙着泡妞,要不然就是被老爹追打得狼狈万分,哪有时间去探望这位从鬼门关回来的表姑丈?他突然生龙活虎冒出来,着实把宋诚吓一跳。 井源呵呵笑道:“你以为躲到新军军营,老夫就找不到你?听说你忙着筹粮修宝船,一门心思要打倭国,老夫想着,这条命好歹捡回来了,怎么着也得为国再拼一把,哪怕这把老骨头丢在倭国,也死得其所。” 宋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甩开他的手,道:“您老瘦成这样,不说好好在府中调养,还想受那船上颠簸之苦?您埋骨倭国倒是死得其所,就不为皇上想想?您受伤这段时间,皇上有多担心,您想过吗?” 朱祁镇天天把徐彪宣进宫询问他的病情,井源如何不知?这也是他得知大明即将出征倭国,想为国出征,以报皇恩的原因之一。 井源再次攥紧宋诚的手,道:“你我这就进宫,只要皇上点头,此次出征由老夫挂帅,如何?” “驸马爷还是在府中休养的好,挂帅之事,就由老夫代劳。”张辅手拿连鞘宝剑追了出来,五指弯曲,又朝宋诚手腕抓来。 老家伙七十多岁了,连人带剑连鞘就这么扑过来,宋诚还真担心自己避开,他收脚不住,一跤跌倒,只是微微侧身,避过他这一抓。 张辅一抓落空,五指再出,紧紧按住宋诚手臂,道:“还跑?” 宋诚叹气:“您老先站稳再说。” 我要不是担心你闪了腰,会让你抓住吗?你好意思得意吗? 张辅勃然大怒,吹胡子瞪眼道:“小子再胡说,老夫老大耳括子打你啊。” “……”宋诚撇了撇嘴,双手双臂一挣,井源和张辅的手都不得不松开,然后退后两步,不用面对两张老脸,道:“两位想挂帅,应该找皇上,跟小子说有什么用?” 张辅瞪眼看井源,道:“怎么,驸马也想挂帅出征?” 上次征瓦剌,由朱祁镇亲自挂帅,如张辅这种百战沙场的老将也只能为扈从的份,那就没什么好争的了。此次征倭国,没有皇帝御驾亲征的传言,可见上次是王振这阉人怂恿,没有这阉人怂恿,皇帝哪会做这么危险的事? 出征必然有主帅,宋诚的资历,显然不够。哪怕他有救驾之功,在军中的威望也不够。皇帝不傻,远征之师,不会派一个资历不够的人。张辅自年轻时出征安南至今,大小数百战,自认朝中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合了。 他拿乔,不肯自己上奏折请求出战,而是把宋诚找来,要宋诚上奏折举荐他为帅,没想到宋诚这混帐小子不上道,一开口就嫌弃他年纪大。他年纪大怎么了,现在不是健步如飞吗?摘下墙上宝剑追杀宋诚,意在向宋诚传达:“老夫身体倍儿棒。”可不是真的要杀宋诚。 没想到不仅他瞄上东征主帅,井源这只有半条命的家伙也动心了。 井源微微一笑,道:“老国公年事已高,宜在京中颐养天年,些些小事,交给老夫也就是了。” 井源是顺德府南和县井家庄人,算是寒门子弟,小时候读书,长大后决定从军,赴边关,和瓦剌大小数百战,因功得先帝赏识,把爱女嘉善公主下嫁。也是一位有智有谋的帅才。 井源有和张辅一争的实力,只是他先前受伤过重,倒可以以此为借口,激起皇帝的怜悯之心,让他留在京中。张辅白眉跳动,道:“驸马的伤可痊愈了?” 井源笑容微僵,你这老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他坦然道:“老夫之伤,老国公不知么?若是不知,可问徐院正。” 可怜徐彪无故躺枪,连打两个喷嚏。 “哈哈。”张辅仰天打了个哈哈,讽刺意味浓厚,道:“驸马爷还是保重身体的好。” 井源极是恼怒,只是他素来心机深沉,也不跟张辅争辩,朝张辅抱了抱拳,转身就走。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树下,他临上马车前,招呼宋诚:“不一起走?” 宋诚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见井源招呼,匆匆朝张辅抱拳,拔腿就上了井源的车。不赶紧跑,还让张辅追杀不成? 马车辘辘向前驶去,井源往沙发靠背一靠,叹道:“你弄的这种马车还真是舒服,上次老夫有事出门,在车里竟然睡着了。” 坐马车坐到睡着,可见马车有多平稳,一点不颠簸。 宋诚知道他有话说,笑眯眯道:“此役小子想自己挂帅……” “你不成。”井源摇头,一脸诚恳:“老夫和你父亲交情不错,可不能害了你。若老夫挂帅,自是一切由你作主,老国公挂帅,那就不一定了。你一定要想好。” 这就打起感情牌了。宋诚暗笑,道:“说起来您我两家还是亲戚,互相帮忙是应该的,驸马是要我在皇上跟前为您美言么?” 井源有些尴尬,笑骂道:“你小子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你连亲情牌都打上了,还要我怎么说好听?此次是准备灭倭国,把倭国版图纳入大明,一战功成,功劳何其大,挂帅之人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宋诚为此准备很久,怎肯把大功拱手相让? 眼前这两位老不要脸的跳出来争这主帅之位,跟抢最大的蛋糕有什么区别? 马车驶了一阵,宋诚从窗外望去,竟是去皇宫。看样子,井源决心极大,非要把这主帅之位争到手不可。 不远处,一辆马车也向皇宫急驰而来,车里,张辅不停催促:“快点。” 第181章 已定 “你们俩都要挂帅?”朱祁镇看着眼前两位百战沙场的老臣,有些头痛地抚了抚额头,眼睛望向低头喝茶作壁上观的宋诚。 “倭人奸诈,非臣这种老将不能旗开得胜。”张辅连老脸都不要了,倭人可不像瓦剌骑兵那样来去如飞,难以对付,若能挂帅出征,定可一雪败于瓦剌之手的耻辱。虽然北征大军最后大捷而归,但跟他一个铜板关系都没有,在大捷之前,他受伤被大夫们强制不得下床,虽然最后赏赐丰厚,他却很不是滋味,心里憋着一股气,要洗刷耻辱。 就先从倭人开始吧。 井源道:“老国公,难道老夫不是老将?老夫半生征战沙场,大小数百战,从小兵积功升起,论临阵经验,可比您老强多了。海船颠簸,身体稍弱可受不住,老夫比您老年轻三十岁,正当壮年,出海再合适不过。” 张辅吹胡子瞪眼道:“你好意思跟老夫论年岁?去年回京时,老夫是坐着进京的,你说说,你是怎么进京的?” 宋诚撇嘴:“您老是坐在马车里,车上垫了厚厚的软垫。”大哥不笑二哥,拿这个说事未免无趣。 “那也是坐着,总比某些浑身缠着白麻布,像死尸一样的人好。”张辅狠瞪宋诚,眼珠子快瞪出来了。 井源道:“当时老夫受伤是重了些,可皇恩浩荡,皇上令徐院正细心诊治,宫中的藏药尽数送往老夫府中,才把老夫从阎王殿上拉回来。如今老夫体健如牛,正该为国出力。” 他病体初愈,看着是瘦了些,纵马奔驰却是无碍,要不然也不敢主动请撄出战。 张辅刚要回嘴,冷不防朱祁镇道:“张卿、井卿相争,朕决断不下,不如由朕御驾亲征,平息两卿的争端。” “不行。” “这哪行呢。” 张辅和井源异口同声,不容置疑地脱口而出,话出口才知道失礼,赶紧补救,躬身道:“皇上,万万不可。天下黎民系于皇上一身,皇上怎可亲临险地?土木堡之役险胜,回想起来实是凶险万分,皇上理该吸取教训才是。” 上次你就是非要御驾亲征,才会被俘,才会差点动摇国本,让列祖列宗蒙羞。这句话,老奸巨猾的张辅没有明说,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是明明白白摆着的。 朱祁镇俊脸微微一红,随即瞟了宋诚一眼,道:“宋卿不是王先生。” 我去,要不要这么无耻啊。张辅差点爆粗口。王振那个死阉人怎么说也五十多岁了,他都靠不住,你现在说宋诚这个混帐小子的能力靠得住?他只有十七岁好吗。 宋诚道:“国公爷,你对倭国了解比我多吗?现在倭国什么情况,你知道吗?不知道,劳师远征,岂不让军士白白送死。” 张辅很想吹胡子瞪眼,眼睛刚张大,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怂了。他吃饱了撑的去了解倭人做什么? “你不了解,却妄想征服他们,不是笑话吗?”宋诚很诚恳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国公爷不了解倭国,何来战胜一说?” “正是。”井源敲边鼓。 张辅瞪眼道:“难道你了解?” “我多少了解来京朝贡的倭人。”倭国几乎每年派使者到京城朝贡,一住大半年,常常这一拨刚回去,又来另一拨,井源曾多次遇过,对这些怪模怪样的倭人印象深刻。 “倭国的情况呢?”井源曾留心倭人,宋诚着实有些意外。 井源摇了摇头,道:“详细的情况不清楚,但听说他们那个什么将军好象权力很大。我们到倭国,是不是只要打败那个什么将军就可以了?” “不是。倭国很乱,各诸候征战不休,并不怎么听大将军足利义政的,足利义政上面还有天皇,跟傀儡差不多。” 谈及正事,张辅认真异常,并没有借机打击井源。 “这也是我敢以二万四千军士出征倭国的原因之一。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手里有三百新军,虽然只有三百人,却能以一敌百。”宋诚诚恳地道:“倭国的情况皇上和小子最熟悉,若不由小子挂帅,也得由小子指挥,否则,征倭必败。因为倭国的情况实在太过复杂。” 张辅和井源都沉默了,两人纵横沙场多年,自然清楚主帅的重要性,可此次若由自己挂帅,必然成摆设,个人荣辱在国家大事面前小事尔,此战必胜,才能威慑周边诸国。 殿中安静,争吵不休的两人没有开口,而是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朱祁镇道:“卿等的忠勇,朕心里明白,只是事关重大,由不得朕不慎重。此事由朕细想,张卿井卿告退吧。” 张辅和井源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朱祁镇吩咐撤下残茶,重新上茶具,江雨生端了宋诚送的茶具上来,朱祁镇挥手让他退下,一边倒水烹茶,一边道:“宋卿的意思呢?” 宋诚道:“臣本想自己挂帅,可井驸马说得有理,从江淅等地调来的军士不见得服臣。大船出海,地方狭小,军士在船上无所事事,枯燥异常,饮食又简单,时间稍久不免暴躁,再加上对臣不服,极有可能哗变。可别没有拿下倭国,我们自己先出问题。不若由驸马挂帅,国公爷为援。” “怎么说?” “皇上,出海军士只有两万余人,这些人要分驻倭国各地,要运送俘虏、银碇回大明,已是捉襟见肘,俘虏、银碇运过来,总得有人接收,再没有比英国公更合适的人选了。不若再征两万军士,由英国公率领,负责接收事宜。” 朱祁镇右掌轻轻一拍玉石几面,道:“如此甚好。即刻拟旨,就按宋卿所说的办。” 两天后,圣旨下,井源大为高兴,觉得自己聪明,马车上一席话打动宋诚,对妻子嘉兴公主道:“这小子野心大得很呢。” 张辅有些气闷,可想到宋诚说的话,也就无可奈何了,自己对倭国一无所知,命自己挂帅,确实风险太大。好在为援,功劳是跑不了的。至于不用出海远征,风险小很多,却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将军难免阵上亡,总是顾虑自身安危,算怎么回事? 圣旨既下,征倭便提上日程了。 第182章 气晕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部开始运转起来。户部筹措的三十万石粮食和十三个勋贵交的七十五万石赎命粮,都得运到天津卫装船。而最让于谦头疼的是,合并一百万石的粮食,能全部装进宝船吗? 于谦亲自赶往天津卫。 粮仓腾出来了,粮食开始起运。 儿子就要出征,吕氏担心得紧,和宋杰大吵一架,逼着宋杰把儿子找回来。 宋杰摇头叹气:“慈母多败儿。”可儿子这次不仅要出征,还要乘船出海,海上风波险恶,比瞬息万变的战场更难以把握,到底还是心软,派人去叫宋诚。 他不派人来叫,宋诚也要回府。 “爹,儿子要出征,一来一回没有两年也得一年,您是不是操办一下,把沐语娶进府,也好代儿子孝顺您二老。”宋诚诚恳地道。 一提到苏沐语的名字,宋杰的脸立马黑了,好不容易表现出来的一点父慈子爱风范,随着宋杰的话荡然无存。他气呼呼道:“我和你娘身体硬朗着呢,哪用人孝顺?再说府里下人众多,有的是人使唤,不用不相干的人进来掺和。” 吕氏听不下去了,嗔怪道:“自家儿媳妇,怎么说是不相干的人?” 夫纲不振怎么成。宋杰狠狠一拍桌子,吼:“什么儿媳妇!你的儿媳妇是这种人家的女儿吗?老夫这就递牌子进宫求见,求皇上赐婚,把重庆公主赐给这混帐小子!” “呲——”宋诚倒吸口冷气,牙疼似的道:“爹,从祖母上论,皇上是我表兄,重庆公主是我侄女,这没错吧?你让我娶五岁的侄女为妻,太重口味了,简直是禽兽所为啊。” 宋杰吹胡子瞪眼道:“皇家哪论这些?辈份如浮云尔。当年吕后以太后身份册封张氏为皇后,那张氏可是惠帝的亲外甥女,惠帝是张氏的亲舅舅。” “所以张氏至死还是处子。”宋诚冷冷道:“你也想让重庆公主守活寡吗?你道皇上肯不肯呢?” “混帐小子,你敢乱来?”宋诚气极,也不找藤条,脱下居家常穿的描金布鞋便劈头盖脸朝宋诚打去。 宋诚避开,道:“先说好,你不为儿子操办婚事,儿子自己操办。儿子这就回房写喜贴,广邀京城权臣于三天后过府观礼。” 宋杰直直倒了下去,吓得吕氏连声呼唤,道:“快来瞧瞧你爹,他晕过去了。” 宋诚用力掐人中,宋杰没有疼醒,看来确实气晕了,只好赶紧把外面马车里的苏沐语叫来。用了针,半天才醒。 宋杰睁开眼睛看清面前那张略微忐忑的漂亮脸蛋后,气得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侯爷又晕了,想是不欲见我,我还是回医馆吧。你派人去请师傅为侯爷诊治。”苏沐语有些黯然,却没有太多的伤心,西宁侯不待见自己,京城人尽皆知,连前来看病的百姓都会跟她扯两句,表表同情之心。这让她烦不胜烦,但,事实如此,悲伤无益。 宋诚一直在床边服侍,见宋杰这个样子,很是无语,点头道:“让五月送你回去吧。” 宋诚承诺五月娶亲时送他一座院子,这是多少仆役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小四也是在修缮宝船上头出了大力气才有此殊荣,五月摆明了是沾小四的光,可他依然我行我素,并没有因为有了院子的承诺便通融一些。 宋诚哪肯给他啰嗦的机会,眼含警告瞪了过去。 五月老老实实道:“苏姑娘请。”他为人一向严苛,苏沐语没有嫁进府,哪怕已和宋诚双宿双栖,他也断断不肯改口称少夫人的。 苏沐语一向粗线条,并没有意识到称呼上的细节所蕴含的含义,叮嘱宋诚道:“别再惹侯爷生气。” “我知道。”宋诚颇为无奈。来自现代的灵魂没有阶级观念,只是觉得自己喜欢这个耿直爽朗的女子,愿意和她共度此生,怎么就招惹这么多麻烦了呢。 坐在椅上面有忧色的吕氏却对苏沐语如此识大体很是满意,苏沐语向她行礼告辞时,她面色稍霁,温声道:“你公公为人如此,别放在心上。” “是。”苏沐语有些意外,稍稍抬头瞟了吕氏一眼。 吕氏微微一笑,道:“皇上赐婚,他挣扎也是徒劳,你且放心。过段时间就好了。” 谁敢违抗皇命?那是不要命了。宋杰无奈接受这桩婚事,除了找儿子晦气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是。”苏沐语应了,走出门槛时,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门外站了无数丫环婢女,望不见屋里的情形,想起平时沉默寡言的未来婆婆难得的几句话,心中一股暖流流过。 这桩婚事一波三折,盛宏自然清楚得很,见京中人人惧怕的大魔头在父亲的威严下四处躲藏,也觉得好笑。 他一番施救,待见宋杰眼皮微动,便退了开去,道:“再有一刻钟便醒了。” 宋杰醒得比他预料的快,他刚和宋诚说几句闲话,宋杰便睁开眼睛,瞥见床前那个丰神俊朗的身影,顿时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不孝子,老夫要开祠堂,把你逐出家门。” 宋苏两家定亲,盛宏是苏沐语的师傅,不是外人,吕氏没有避开,听到丈夫开口闭口就要把儿子逐出宗族,又说儿子不孝,若被有心人参上一本,宋诚身败名裂也有可能,不禁十分不高兴地道:“休要胡说。儿子衣不解带侍汤奉药,哪里不孝了?” 盛宏尴尬地道:“老夫告辞。” 人家是父子之情,他可不能乱掺和,以宋诚的身份,若是引他误会让他迁怒,可不是遭忌恨的事,那是自己和妻儿都会没命的。 宋诚送他出去,回身见宋杰已坐了起来,中气十足和吕氏吵架。 “爹,你别在家里撒气,直接进宫跟皇上说,这门亲事作废得了。”宋诚剑眉皱成川字型,道:“多大点事,还有完没完了?” 男子三妻四妾,不过是平妻之位,用得着这样可着劲闹吗? 宋诚身居上位日久,这一发怒,门口的丫环全都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宋杰也往床里缩了缩。 第183章 旧事 “行了行了,没瞧你爹刚醒吗?”吕氏给儿子使眼色,道:“还不去看药煎好了没有。” 宋诚也知道现在不是和老爹斗气的时候,这不到两个时辰,老爹已经连续晕倒两次,要是再晕过去,救不回来,岂不糟糕? 他答应一声转身出门,缓过气的宋杰却不肯答应,喝道:“回来。” 吕氏劝道:“盛太医说火大伤肝,你再这样,会伤身体的,还是静养两天的好。阿诚就要出海,没有一两年回不来,你难道不担心?” 宋诚见老娘把老爹按住了,转身出去,把丫环们支走,只留老娘两个心腹丫环在门口听候使唤。 院子里静悄悄的,晚春的天气渐热,偶尔一两声蝉鸣,不仅没有让人心烦意乱,反而显得有些生机。 宋杰躺在枕上,眼望雪白的帐顶,出神半晌,叹道:“自己的儿子,怎能不担心?上次他随御驾出征,我本以为皇帝率二十万大军亲征,敌军只有二万(当时消息有误,以为也先只有二万骑兵),没想到会惨败。你还记得吧,消息传回京时,我醉得一塌糊涂。” “记得,你醉得不醒人事,我扶你上床时,你脸上还有泪痕。”吕氏想起当时的情景,犹自心有余悸,感觉天都塌了,深夜远处的梆子如催命的无常,自己抱着喝醉的丈夫放声大哭。那份凄凉,那份悲惨,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男人怎能哭呢?宋杰脸上挂不住,怒道:“那是酒!” 吕氏给他掖了掖被角,哄道:“是酒,是酒。” 宋杰“哼”了一声,道:“我天天往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跑,可京中人人自危,竟找不到去土木堡探消息的人,当时我实在没办法,只好自己去了。” “可不是。当时我包袱都给你收拾好了。”吕氏眼中有泪,唇边有笑,想起要送丈夫出京时惧怕不已,生怕丈夫一去不返,可丈夫坚持要去找儿子的情景。 宋杰也想到当时的情景,脸上露出温馨的神色,从被里伸出手握住妻子的手,道:“当时你哭得像个泪人。” 吕氏含笑点头。 夫妻俩凝视半晌,温情无限。过了好一会儿,宋杰才有些骄傲,又有些感慨地道:“这小子命大得很呢,亏我们为他担心。” 吕氏想起就在自己哭着叮嘱府里的护卫无论如何要护送丈夫平安回来时,八百里加急送到,说是儿子立功了。儿子不仅没有死,还立功了!当时她以为做梦呢。 显然,宋杰也想起当时的场景,一脸得意。 又过了半晌,宋杰道:“这次他要出海,我倒不怎么担心,这小子命大着呢,当时那么危急,他都能立功,何况现在?你没看这半年他一直在准备,李秉天对人说,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宋大人来访。我看他不是出京筹粮,是被咱儿子逼得出京保命呢。” 夫妻俩都笑了,那种儿子长大,成为顶梁柱的感觉真好。 吕氏情不自禁把另一只手按在丈夫握住自己的手上,道:“他喜欢苏氏,就由着他去,他再怎么胡闹,正妻娶谁,不也得听你的吗?你真让他娶重庆公主,他再不愿意,也得娶。” 这话说得宋杰很受落,轻哼道:“可不是。”心里却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且不说自己难得进一次宫,哪怕真的托人求皇帝赐婚,让宋诚尚刚满五岁的重庆公主,只要宋诚一句话,皇帝必然收回成命。 皇帝金口玉言,说出的话不能更改,那是指圣旨上。他很肯定,圣旨没有下,皇帝就被儿子说服了,改了口,连圣旨都不会下。 吕氏见丈夫心情大好,劝道:“他十七岁了,你让他等十年再成亲实是残忍了些。我也想早点抱孙。我看,就别非重庆公主不可了,朝中那么多勋贵,在适龄的姑娘中挑选,只要人品身世过得去就好。” 宋杰抿了抿嘴,有些不甘心地道:“我爹尚公主,我想尚公主没办法,如今我娘过世,皇家对西宁侯府就有些淡淡的了,要不是儿子救了皇上,京中谁记得西宁侯府曾出过大小驸马?什么都是假的,联姻才是真的。” 吕氏气得甩开丈夫的手,别过脸去,道:“原来当年你不想娶我。” “那倒不是。你是我娘亲自挑中,自然是极好的。这些年,我们不是琴瑟和鸣吗?你有什么不满足的?” 吕氏的父亲是宋瑛的偏将吕通远,曾在战场上两次救宋瑛的命,咸宁公主感念吕通远对宋瑛的救命之恩,才做主定了这门亲。亲事定下之后,吕通远为避嫌,离开军中,深居简出。 宋杰对这门亲事极不满意,一心想尚宣宗的女儿常德公主。常德公主乃是胡皇后所出,他认为只有嫡出的公主才配得上自己。无奈宣宗觉得他资质平平,配不起唯一的爱女。这件事藏在心中十多年,没想到一时嘴快,说漏了。 吕氏想起成亲后丈夫不冷不热,反而是公主婆婆极为慈爱,直到这时才知道原因,大为伤心,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淌。 宋杰见老婆肩头抽搐,低声啜泣,再也顾不得生儿子的气,起身安抚。 吕氏哭了半晌,心想儿子都这么大,慢慢收住泪,道:“你娶了我,一生闷闷不乐,难道还要儿子走你的老路么?他看上苏氏,就由他任性一次又如何?” “我没有闷闷不乐……”宋杰弱弱的解释。 吕氏柳眉倒竖,道:“此事已定,容不得你胡闹。儿子说得有道理,多大点事。平妻他自己挑,正妻由你安排,还不行?” 哪敢说不行?一向温柔的老婆从变身母老虎,他敢说一声不行,怕是不得安生了。宋杰赶紧息事宁人:“这件事我答应还不行?只是须他出征回来再成亲。我们是大户人家,哪怕娶平妻,也不能太寒碜,哪能什么都不准备,说娶就娶?” 先把老婆安抚好再说,要不然大祸临头了。宋杰很识时务。 吕氏也觉得宋诚出征前迎娶太匆促,道:“既如此,就让他回府住。” 第184章 接受 新收拾的耳房一尘不染,小小的炭炉子上,药罐的壶嘴冒出一缕白气,盖子不时溢出药汁。 宋诚坐在炉子不远处,不时起身擦拭溢出的药汁,不知想起什么,一脸沉思之色。 他不是原来的宋诚,有些习惯肯定不一样,可宋杰没有疑心,以为儿子从战场回来,又立下大功,不再是以前一味玩闹的少年,变得成熟稳重很正常,依然一如既往地待他。宋诚心里清楚,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宋杰都会认他这个的儿子。 最近父子冲突,成为京城上至勋贵下至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看笑话,就等着父子决裂呢。宋杰怎么会不明白父亲的心思,不过是跟现代那些希望女儿嫁有钱人的现实父母一样的想法罢了。 原是他不了解这个时代的国情,才会忽视门第之见,如果他事先了解,肯定会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不会把事情闹成这样。 父亲希望西宁侯府更好地传承,这没什么错,以后爵位还是要传给他的。因而,他对宋杰的过激行为并没有怨怼之心,反而有些内疚,幸亏老爹没高血压心脏病,要不然一命呜呼,自己得内疚一辈子。 把药煎好,宋诚让小厮端着,来到宋杰卧室门口,头朝里探了探,房里安静得很。让小厮把药端好,自己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他才朗声道:“娘,药煎好了,送进来吗?” 里头一点声音也无。 宋诚不知母亲跟父亲闹别扭,还以为母亲没有在里面,父亲睡了,于是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转过屏风,猛然见母亲别过脸坐在床沿,父亲坐在床上连连作揖,他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但宋杰眼尖,还是瞧见了,老脸挂不住,一声暴喝:“你小子欠揍是吧?” 宋诚示意小厮把药交给门口侍候的丫环,一溜烟跑了。 “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都是你惯的。”宋杰气呼呼说着,把刚才说漏那一段忽略过去了。 一说到儿子,吕氏立即把先前的不快忘了,上赶着为儿子说话,丫环端药进来,宋杰把药喝了。 到了晚上,吕氏派人叫宋诚过来,宋杰端起父亲架子,一脸威严道:“这桩婚事是皇上赐婚,自是不可能退了,西宁侯府断断没有退婚之事。你安心出征,我和你娘为你筹备亲事,待你得胜归来,便为你娶了苏氏。” 吕氏温声道:“苏氏父子在京城没有亲眷,让他们父女搬到府中住吧,也好有个照应。” 这就是点头了。宋诚心里感动,道:“儿子胡闹,让爹娘费心了。” “你这小子就从没让老子省心过……”宋杰开起忆苦大会,从宋诚哇哇坠地开始数落起,一说就没完。 宋诚老实听着,屋子里渐渐有些父慈子孝的模样。 对搬到西宁侯府的建议,苏墨轩婉拒了,为此他特地过府拜见。宋杰不待见他,却没有失了礼数,在花厅见他,茶水点心一样不缺,见他婉拒,也没有坚持。 苏沐语回西宁侯府辞行,说要去医馆住,以便在父亲膝下尽孝。吕氏很喜欢这个没有心机的姑娘,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叮嘱她,医馆里短了什么派人来取,又把府里的侍卫队长叫来,着他派人去医馆,要是有人闹事,不要手软。 苏沐语自和宋诚定情,又摊上宋杰反对之事,一下子长大很多,不再是一个粗线条的姑娘,而是一切以宋诚为先,这些天心疼宋诚被老爹追杀,现在又担心他出征危险,见吕氏这么说,她道:“夫人好心,拨护卫保护我父女,只是怕会惊扰病人,不如待有事派人过来求助的好。医馆里新招一批学生,也有三四十人,真遇上事,也能抵挡一阵子。” 现在谁不知道这是宋诚老丈人的产业?徐贤现在还在府中养伤呢,两只手连接过丫环递来的毛巾都不成;连续三天,锦延十余里的运粮车让人叹为观止,这些在在说明,这家名叫苏氏医馆的万万动不得。 自从勋贵事件后,以前偶尔曾来打秋风的地痞流氓消失无踪,医馆平静得很。只是来看病的勋贵不太多。 宋诚这会儿就在医馆里,和苏墨轩对坐说话:“现阶段赚多少银子不重要,把学生培养起来才是第一要务。招募大夫的告示已经派人张贴各州县,许以丰厚的工钱,只怕一两年内都有大夫前来应聘。若我们把医馆的名头做起来,京中也有名医来投。 我们以带下科和儿科为主,其他科兼顾。我本来想带沐语出征,想了再想,还是觉得她留下跟盛太医学习更好。 医馆有什么事,让沐语去找家母。以家父的脾气,医馆真的做起来了,他定会接受沐语,以沐语为傲。” 宋诚太了解父亲了,那就是一个好面子的,坚决不接受这门亲事,是为面子,闹着要他尚重庆公主,也是为面子。可怜重庆公主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却被臆想了一回。 他说一句,苏墨轩答应一句,道:“你放心,为沐语以后过门日子好过一些,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医馆做起来,成为名满京城,让人一提起就翘大拇指的所在。” 宋诚道:“我跟皇上提出,从下月开始,每十天从太医院派一位太医过来坐诊,皇上已经答应了。具体要怎么安排,你和徐院正商量。这件事你好好宣传,务必传得人尽皆知,最好提前让百姓知道接下来坐诊的是谁。来坐诊的太医,一定要封一个大大的红包,让人感受到在我们这里坐诊倍有面子。这些事要怎么操作,你和沐语细细商量。” 苏墨轩微微一惊:“太医肯过来吗?” 宋诚微微一笑:“皇上特地宣徐院正进宫说这件事,他当着小婿的面应承了。” “你放心,我务必把来坐诊的太医捧得高高的。”苏墨轩激动不已,若能请动太医,他于医术一道有疑难之处,也好顺便请教。 太医院汇聚全国最顶尖的大夫,这些人或因在某些方面医术出众,地方官举荐到京,或是朝廷发文征召大夫入太医院时,自己应召,无论哪一种,都必须经过非常严格的考核,医术是有保证的。 能请动太医坐诊的,满京城唯有苏氏医馆,若这样还不能在杏林中脱颖而出,岂不是他无能? 苏墨轩看到大展鸿图的机会,双眼放光。 不知为什么,这个号不能发评论,好想哭的感觉。 第185章 又要御驾亲征 自从勋贵事件后,苏氏医馆名震京城,应募的大夫倒是不少,这些人大多是有过坐堂经验的大夫,因为苏氏医馆有众所周知的强硬背景,而关闭自己的小医馆,甘愿成为苏氏医馆的一员。 通过苏墨轩考核的大夫惊喜地发现,在这里坐堂远比自己开医馆收入要多得多,风声传出,应募的人更多,现在医馆已有二十多个大夫。有这些大夫坐堂,苏墨轩便能抽身教导学生。 宋诚说教导学生比看病重要,苏墨轩明白自己接下来的工作重心。再有太医坐堂,苏氏医馆的名声自是不用再担心,成为杏林前三是迟早的事。 宋诚又道:“此次出征,以服劳役的形式征召大夫随船出海,圣旨很快下来。医馆有两个名额,我希望能多派些人,你问问有谁愿意去,报上来。愿意去的,工钱照旧,出征回来论功封赏。” 当时他刚穿越,思虑不周,进京前遣散怀来的大夫,没有为他们讨封,这些人没有得到一点好处,反而是怀来县令得了嘉奖,现在想想,若有封赏,苏沐语也不至于为老爹所嫌弃。 苏墨轩应了,马上去张罗,不到半个时辰,拿了名单进来,一共有十一人愿意随军。 “沐浴语不去吗?”苏墨轩犹豫很久,还是问出这句话,若是女儿有封赏在身,是不是出嫁后日子好过一些? 宋诚微笑道:“这些人是苏氏医馆的人手,苏氏医馆的功劳也跑不了。至于沐语,就不要去了,太危险。” 他想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把苏沐语留下,不是他不想有美相伴,而是战场瞬息万变,不愿意苏沐语涉险。此次征伐的可是臭名昭著,最好色最恶心的民族,他实不愿意苏沐语和这些人碰面。 至于苏沐语随船出征会惹来闲言碎语甚至招来弹劾,宋诚是不在乎的。苏沐语以大夫的身份随军,也没什么出格的。 苏墨轩心头一凛,这些人不是服劳役,大军得胜回朝,是有功劳的,自已为苏氏医馆的主事人,自然也有一份功劳。只要自己得封赏,女儿自然不是民女,嫁进西宁侯府也就不会为人看低。 道理简单,苏墨轩一时间却没有想到,得宋诚点醒,更加热切地道:“要不要准备药材?” “药材太医院准备好了。”宋诚笑道:“花费不少,还是由国库掏银子吧。” 苏墨轩也笑了,现在医馆还亏钱呢,再买药材,确实有些吃不消。他道:“太医坐堂,贵人们到医馆来看病就多了吧?” “嗯,这是肯定的。不过真正赚钱的是带下科和儿科。现在带下科的大夫少,所以沐语跟着盛太医学习特别重要。让她回太医院去吧,先把盛太医的医术学到手,再到医馆教导学生,以后我们就指着这个挣钱呢。” 苏墨轩自然明白为什么带下科挣钱,男女有别,男大夫就算学了带下科,也没有病人,哪家妇人得了病不是熬着呢?若是真的请男大夫看一下,不说病治不治得好,一个淫、荡的名声早传出去了,被休都是轻的。 没有市场,自然没有人肯学,会带下科的人越来越少,像盛宏兄弟俩这种,算是奇葩。苏沐语是女子,有先天便利,学这个正得其所。 反过来说,这是一个未开拓的市场,若真能做起来,财源滚滚是意料中事。自从宋诚把以刘瑜为首的勋贵们关进诏狱,并罚了巨额粮食后,苏墨轩就不再谨小慎微了。在绝对权力面前,何须谨小慎微?他只要遵纪守法,跟着这位年轻的宋大人走就行了。现在两家结亲,他更是一心向着女婿。 “沐语学有所成,所授应该是女学生吧?”他大着胆子提出意见,若教授男学生,一来会授人话柄,于苏沐语名节有亏;二来,妇人有妇科病,不可能请男大夫,教授男学生是走以前的老路,于事无补。 宋诚赞赏地道:“正是这个意思。招些女童教导好了,学费可以适当减免。” 大户人家的女子才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门小户的人家,女子们得帮着做些手工或是零工帮补家用,农家女子甚至得下田,哪有福气天天窝在家里享清闲呢。让苏沐语开女子班,专事教导带下科,以后把带下科推行开去,才是宋诚帮助苏墨轩开医馆的初衷。 按照既定步骤做下去,单凭这一项,带来的滚滚财源不比马车和沙发少。现在新式马车和沙发已在京城流行开,京城一向是大明新潮流的风向标,已有商人嗅到商机,赶来订购,作坊接的单子已经排到明年了。 苏墨轩答应了,宋诚又说了会儿话,出了医馆,去了皇宫。 朱祁镇在殿里转来转去,不时右手握拳轻轻击在左手上,见宋诚进来,停步道:“有土木堡大捷在前,朕若亲征,想必群臣不会反对吧?” 宋诚一怔,规规矩矩行礼毕,道:“皇上圣旨已下,由井驸马担任东征提督,为何突然想御驾亲征?” 你知道如果不是我穿越,你得在草原吃一年沙,在南宫晒七年太阳吗? 很显然,朱祁镇尚武,但本人的军事才能却没有得到发挥。而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通则来看,他没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更没有战场的指挥经验,现阶段成为名将的可能性极小。他自己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上一次御驾亲征,才会把指挥权交给王振,可惜王振也是个不济事的。 朱祁镇道:“朕以为,朕御驾亲征,井卿为副将,卿再为副,一同出征倭国,是十分稳妥的事。” 宋诚听明白了,这是要跟自己抢位置啊。指挥权是井源的,他就跟着凑凑热闹,出海旅游一番。 “皇上,万万不可,臣和井驸马此次出征,还需后援,如此重任唯有皇上才能胜任,若是没有皇上为后援,臣和井驸马极有可能深陷倭国,回不来了。”宋诚诚恳地道:“以两万四千三百人征倭国,实是前无古人之事,事若成,全靠后援。” 朱祁镇一脸遗憾,叹道:“此事朕未能亲身参与,总是有憾。” “皇上忘了,我们还要征瓦剌,征沿海诸国,让大明成为日不落帝国。皇上物驾亲征的机会多得很呢。” 不是水哈,得把这些事安排好,才能出征。出征的工作也在准备当中。 第186章 吓哭公主 给朱祁镇画了一个大饼,把朱祁镇安抚好,宋诚生怕他回过味后悔,赶紧借口出征在即,需要准备的东西极多,溜了。 晚春的太阳白晃晃照在殿前的青石板路上,这里是朱祁镇批阅奏折处理公务之所,不得宣召,谁敢进来?路上自然是没人的。宋诚急匆匆走着,一边想着要多带些青菜上船,以保军士不会因为长时间缺乏唯生素而情绪失控,以致哗变。 青菜不易保存,用什么办法好呢? 宫里是来惯了的,为安全起见,殿前没有种花植草,宋诚一边想一边走,哪去注意有什么景致?突然咚咚咚一阵脚步声响,宋诚要待避开,已是不及,一个小小的人儿迈开小短腿,撞了上来。 为防小孩撞上自己双腿受伤,宋诚只好飞快弯腰伸手,把她抱起来。 那是一个四五岁,圆嘟嘟,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两条柔顺的小辫子垂在肩头,身着粉红色小衫,白色小裙子,粉红色的小鞋鞋头辍一颗拇指大的珍珠。 小女孩惊魂稍定,也不怕生,侧头看宋诚,奶声奶气道:“你是谁?” 宋诚把小女孩儿放下,蹲在她面前,露出最和善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你是谁?” 转角处杂乱的脚步声响,几个宫人气喘吁吁跑来,一眼瞧见歪着小脑袋,瞪着大大的眼睛和宋诚对视的小女孩儿,一个个松了口气的同时,几乎脱力坐倒在地。其中一个二十八九岁,眉眼柔顺的宫人上前道:“公主,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女孩儿便是宋杰掂记再三,列为正牌儿媳妇的重庆公主了,周贵妃所出,是太子朱见深一母同胞的姐姐,今年五岁。 宋诚听说是公主,起身行礼:“臣宋诚参见公主。” 重庆公主仰着小脸看他,摆着小手奶声奶气道:“免礼,平身。你陪我玩吧。” 前四个字还正常,最后一句让宋诚哭笑不得,看了那宫人一眼,想是重庆公主顽皮,宫人一个疏忽,让她跑这里来了。 宫人见眼前的俊朗少年身着三品官服,早猜到是宋诚,朝中只有他十六七岁的年纪便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又得以时常进宫。 宫人朝宋诚福了福,蹲下身柔声哄着重庆公主:“公主不是要吃冰吗?这就吃去。” 天气渐热,宫中开始供应冰,也有一些由冰制成的冷饮,小孩子贪吃,一吃起来就没完,刚才就因为吃了一碗,还要吃,宫人怕她吃坏了肚子,哄着她玩别的,一个没注意,让她跑到这里。 想来也怪,公主居住的启和宫距这儿远得很,不知小女孩儿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她虽是朱祁镇活着的儿女中最大的孩子,但长这么大也只来过一两次,宫人们不相信五岁的小公主会记得到太和殿的路,想是乱跑乱撞。 宋诚不肯陪自己玩,重庆公主也就没理他,胖嘟嘟的小手推开宫人,扭身又跑了,却是直冲殿门而去。 那里,是朱祁镇批阅奏折的所在,连皇后不得宣召都不能擅入。宫人差点晕过去,又不敢高声叫唤,只好向宋诚投去求助的眼神。 后宫不得到前殿的规矩,宋诚是知道的,眼见小女孩儿一双小短腿如风火轮,而殿中的金吾卫,廓下的太监都没有阻拦一下的意思,宋诚本不想理,宫人却眼露哀色,直直跪了下去,低声道:“宋大人。” 宋诚无奈,紧走几步,追了过去。 小女孩儿已奔到殿前高高的台阶,台阶有点高,她腿太短,迈不上去,正手脚并用,在台阶上攀爬着。 重庆公主爬得认真,爬得全神聚注。眼见就剩最后一阶,突然那张好看的脸出现在面前,她想起这张脸的主人不肯陪自己玩,一扭小屁股,就要从宋诚旁边过去。 宋诚伸手拦住,扶着她小小软软的身子,道:“公主想玩什么,臣陪你就是。” “我要见父皇。”很有脾气的小女孩儿还为刚才这人不理自己而生气,气鼓鼓地别过脸,一双小胖手拨开宋诚的大手,迈步就走。 宋诚哄她:“只要你乖乖回宫,自然就能见到皇上。” “真的?”小女孩儿瞪着澄澈如清泉般的大眼睛,看着宋诚,道:“那你陪我回宫。” 小孩子不好骗啊。宋诚尽量笑得和善,道:“好。”说着牵了小女孩儿的手,走下台阶。宫人紧张地站在台阶边望着宋诚。 宋诚把重庆公主的小手交到宫人手里,道:“看好了。” 小手一交到宫人手里,重庆公主迈开小短腿又要跑,宋诚抱她起来,道:“不是要去找皇上吗?她知道皇上在哪里,让她陪你去。” 宋诚是外臣,从没有进过后、宫,自是不会注意这位宫人的衣着是什么品级。 “奴婢陪公主去找皇上。”宫人讨好地笑着哄着,额头的汗珠却暴露她的紧张。她惊骇欲绝,若不能把小公主劝回去,自己小命难保。 重庆公主想了想,仰头看看宋诚,再看看宫人,挣扎下地,扭身又跑了,只是跑没两步,小小的身子腾空,又被宋诚抱了起来。 小女孩儿努力挣扎着,叫喊着,小手狠狠抠在宋诚手背上。宋诚将她放在宫人怀里,在宫人惊骇的目光下,道:“抱她回去吧。” 这样能成吗?宫人惊骇过度,大脑一片空白,被宋诚简单粗暴的做法惊得快晕过去,只觉小公主的哭叫有如催命的阎罗。 宋诚转过小女孩儿小小的身子,脸一沉,道:“再哭打屁股。” 小女孩儿显然被宋诚一身的煞气吓住了,脸上挂着一串晶莹的水珠,扁了扁小嘴,想哭不敢哭,只是含着一泡眼泪看他,似乎要把这个可恶的家伙牢牢记住。 宋诚温声对宫人道:“不哭了,赶紧抱走吧。”把小女孩放在她怀里,转身走了。 宫人怔怔望着他疾步而去的背影。 重庆公主见他走远,紧紧搂住宫人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刚才实在吓得狠了,不敢哭。 殿外这一幕,江雨生很快报到朱祁镇那里。宋祁镇心疼女儿,道:“没吓坏吧?” 江雨生陪着小心道:“公主回宫后就睡了。” 是不是吓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想了再想,还是觉得应该写一写公主。 第187章 忙碌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十几天过去,这些天宋诚尽可能抽时间和苏沐语呆在一起,哪怕能多呆一刻钟也是好的。苏沐语极想以服劳役的名义随军出征,奈何一提起这事,小嘴就被封住,说不出话。 “把医馆打理好,等我回来。”每次恩爱过后,宋诚总会抚着她柔顺的发丝柔声道。 亲事已定,为避人言,苏沐语自是不好再住在西宁侯府。这亲事如此一波三折,苏墨轩的自尊心极强,也不允许女儿被未来家翁看轻。 所以这些天,宋诚多在医馆,直到三更过,两人才依依不舍分别。宋诚回府也只来得及洗澡更衣吃点心,然后就得赶着上朝了。 连轴转了这么多天,他睏极,这天竟在马车里睡着了。马车在宫门口停了数十息,宋诚没有下车,马车里没有一点动静,老针暗呼不好,不会又有人暗杀吧?赶紧过来查看,才发现他侧身躺在沙发上,睡得香甜。 世子真是太累了。老针心疼得不得了,示意护卫们下马散在马车四周时刻保护。守宫门的大汉将军见宋指挥使的马车停在大门旁一动不动,护卫又如临大敌,不免有些奇怪。 从江淅调的二万四千名军士已经于昨天赶到天津卫,出征在即,今天宋诚进宫有辞行的意思,朱祁镇在宫里等他,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时辰,眼看已多批了好几本奏折,宋诚还没有来,不由想岔了,对一直像木头人一般站在墙角的江雨生道:“难道宋卿不敢见朕?” 江雨生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回答。 “不会,宋卿不是这样的人。”朱祁镇摇了摇头,否定了先前的判断。 朱祁镇一向和善,江雨生才敢大着胆子问道:“皇上,宋大人为何不敢进宫?”你们好得同穿一条裤子也似,宋大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才不敢进宫? 朱祁镇奇道:“不是你说的么,他把毓儿吓得哇哇大哭。” 重庆公主小名毓儿。那天出宫后,宋诚忙于出征的准备工作,更要争分夺秒和苏沐语厮混,哪有时间来过皇宫?难怪朱祁镇会做此猜想。 朱祁镇那天没有发怒,也没有处罚宋诚的意思,江雨生除了暗叹宋大人圣眷无以复加之外,不作他想,皇帝突然旧事重提,他不由讪讪,陪着笑脸道:“皇上,宋大人这不是来了吗?怕是有事,才来迟了。” “哪里来了?”朱祁镇皱眉道:“很多天不曾进宫,朕特地宣他,这都两个时辰了,人还没到。” 出宫宣召的人是江雨生,为表清白,他自告奋勇:“奴婢去瞧瞧,或许宋大人有事耽搁了。听说他这些天天天忙到三更才回府呢。” 江雨生去宣人时,先去的是西宁侯府,没找到人,才去锦衣卫。 马车里,宋诚总算睁开眼睛,见马车不动,起身一看,原来停在宫门口,赶紧戴上官帽,整理官袍,下车进宫。 参见毕,宋诚开始汇报工作。这些天密探们收集到的情报,其中有必要禀报皇帝知道的,都拣出来汇报。从来没有一位指挥使十几天不曾面圣,没有汇报,宋诚算是开先河了,难怪朱祁镇会误会。 朱祁镇见他脸色憔悴,却没有一丝愧色,自也不会提重庆公主之事,道:“钦天监择于五天后出征,到时朕送你到天津卫。” “皇上不必如此。”宋诚道:“京城到天津卫得走两天呢,来回车马劳顿,倒不如送到城门口就可以了。” 皇帝御驾出宫出城,都挺麻烦的,朱祁镇相送,百官跟随,走得就慢了。宋诚想和苏沐语多厮磨一晚,再快马加鞭赶往天津卫。 朱祁镇哪知道他的心事,道:“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呢,太可以了。宋诚微笑道:“待臣得胜归来,皇上再到天津卫迎臣。” 这个可以有。朱祁镇展颜道:“如此甚好。” 想到宋诚就要出征,一两年难以相见,不免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伯颜贴木儿在京城,可以随时宣入宫中坐谈,朱祁镇才没觉得太过失落。 他却不知,何守仁在草原行离间计后,也先对胞弟已起了疑心,再见胞弟迟迟不归,愤怒不已,要不是兄弟俩一母同胞,伯颜贴木儿的妻儿日子怕是会很难过。 而且也先去年战败后灰溜溜逃回瓦剌,五万骑兵只余一万多人,实力大减,去年冬草原又遭了几场白灾,牧民的牛羊冻死大半,牧民对这位太师多有不满,傀儡大汗脱脱不花便有蠢蠢欲动之势。 现如今,也先内外交因,正在密谋再次到大明边疆抢劫,只是因为伯颜贴木儿滞留京城,不知什么情况,所以他拟再派使者进京,一来看看伯颜贴木儿是否如传言所说叛变,二来再次求和。 经过去年的打击,他觉得朝贡比抢劫风险低太多了。 真是见鬼了,以前瓦剌一求和,大明马上答应,现在却一拖再拖。 这批使者和宋诚一样,也准备出发。 宋诚看出朱祁镇不舍,安慰道:“皇上候臣佳音。” “活着回来。”朱祁镇殷殷期望。 朝中诸臣都知道,此次出海征倭国,比去年征瓦剌更加凶险,有人暗中提及元朝征倭国遇台风以致功败垂成的事,只是慑于对锦衣卫的惧怕,不敢明着说而已,怕被宋诚关进诏狱,死无葬身之地。 宋诚凝视朱祁镇的眼睛,郑重点头:“臣遵旨。” 开玩笑,他还没娶老婆生孩子,哪能死呢。再说,活了两世,比别人多一世,那是运气好到爆啊。运气好的人,自然会长命百岁。 朱祁镇又说了很多话,宋诚再三想告辞,却因为皇帝谈兴正浓,不好开口。 这时,那位朱祁镇被俘时细心服侍,被朱祁镇封为南镇抚司镇抚使的袁彬正坐在西宁侯府的门房,他跟别的客人不同,门子极为难得的给他上了茶。 眼看太阳没入高高的屋檐后,宋诚还没有回来,门子又给他上了一杯热茶,为难地道:“袁大人,您看……” 早跟你说过,我家世子没有三更不会回来,难道你要在这里等到三更天? 果然,袁彬温声道:“下官再等等。” 第188章 总有些事 因为自家世子是指挥使的缘故,那些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在门子眼里,不仅不可怕,反而有些亲切,他甚至有些骄傲地想,你们再横,也得听我家世子的。 虽然骄傲得毫无道理,但门子却是从不掩饰这种没有道理的优越感。 袁彬喝了一肚子茶,上了两次茅房,宋诚还没有回来,天却黑了,门子劝道:“袁大人,你先回去吧,世子回来,小的为你说一声就是。” 袁彬摇头:“下官在这里等宋大人。” 对年轻轻便成为自己上司的宋诚,袁彬还是很佩服的。圣旨下,井源为东征提督,宋诚为副,即将随船出征,锦衣卫在京中的日常事务暂时由袁彬负责。袁彬觉得压力山大,一直在等宋诚交待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开展,但是宋诚忙得团团转,哪有空和他说话? 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锦衣卫的事务千头万绪,在宋大人离开京城后,他应该怎么做? 思来想去,袁彬只好主动找上门了。可是连着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宋诚。上司的行踪,身为下属的他不好打探,只好到府上守株待兔了。 主人没有待客的意思,门子自是不会自作主张,到了饭点,去下人吃饭的厨房端了肉菜和一大碗白米饭,回到门房,不理会袁彬,自顾自吃起来。 饭菜的香味充塞口鼻,袁彬才发现自己很饿,任谁喝了一下午茶水,也会很饿的。 京中谁敢不理会高坐的锦衣卫镇抚使,自顾自吃饭?偏偏眼前的门子就敢。袁彬苦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门子不通人情世故,还是该说西宁侯府门槛太高。 门子吃完饭,打着饱嗝,给自己整了杯浓茶去腻,又给袁彬重新换了茶。袁彬看着他吃得滚圆的肚子,哭笑不得。 宋诚已经出了皇宫,马车驶了一段路,来到一处僻静所在停下,他换了一辆没有西宁侯府标识,相对简陋一些的马车,这辆马车又走了一段路,经过路边一株苍劲大树时,车门没有关紧,被路上的小石子震开,一道灰色人影快如闪电般闪了进来。 宋氏作坊出产的马车当然不止一个规格,根据客户群的不同,分了几个档次,宋诚现在所坐的这种,是最低档的,一般只有士绅才会买。虽然相对公侯所乘坐的马车,这种简陋很多,但沙发茶几的标配还在,只是所用的材料同样低了几个档次而已。 马车中烛火明亮,铁做的烛台稳稳被磁铁所铸的底座吸得牢牢的,没有一丝摇晃。 那条人影进车后,反手关上门,往沙发边狭小的空地一蹲,低声道:“大人。” 烛下看得分明,正是在郊外田庄训练密探的谷子。 宋诚示意他坐,道:“把通过考核的人都调来,明天我会让管家买些仆役,借此把这些人送进府。” “是。”谷子道:“通过训练的一共有十五人,最近又收了一批入院,都是四岁到六岁的孩童。” 谷子接到命令训练密探已经大半年,这大半年里,每隔两个月收容一批乞儿,这些孩子三岁到十三岁不等,如今总算有一些拿得出手了。 宋诚出征倭国,除了先行安插到倭国的锦衣卫密探之外,此次自然也会从锦衣卫调人,而谷子训练的这些新丁,却是宋诚要带去战场磨劢的。 见宋诚没有别的吩咐,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大人,能不能让小的跟您一起去?按您以前的吩咐,训练和考核小的已经做成流程,他们都清楚自己做到哪一步,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小的可以让其中一人替代小的……” 宋诚冷冷一个眼神过去,谷子坐得笔直的身子抖了一下,往沙发里缩了缩,不敢再说了。 “好好做事,等我回来。挑先的人选不一定非得是男孩,女孩也可以。” 其实面临饿死的乞儿如果能被挑中带回田庄训练,父母不仅会得到一笔银子,可以暂时活命,乞儿也会走上一条不同的道路。这些接受训练的孩子就算日后会做些危险的工作,在训练中首先学的也是如何保命。 只要被挑中的孩子,都能平安长大,总比饥寒交迫之下早夭的好。 所以宋诚才会让谷子在挑人的时候不要只挑男孩,虽然这个时代重女轻女得厉害,但宋诚并没有这种观念。 谷子应了,垂头丧气道:“小的大半年没有跟在大人身边,如今只见大人一面,又要分离,这一次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 他倒不是埋怨,而是好生羡慕陈春旺,成为锦衣卫千户,能时时见到宋诚,至于陈春桥能在人前哟五喝六却不算什么。 宋诚道:“你这个傻子。你要不是我的心腹,我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吗?” 谷子一想也是,又高兴起来。 京城宵禁,入夜路上没什么行人,马车驶到一座低矮的民房附近慢了下来,谷子跪在车板上给宋诚磕了个头,低声道:“祝大人马到功成。”然后轻轻推开车门,消失在夜色中。 如果是平时,宋诚自然是去医馆和苏沐语温存一番,今天却不知怎么的,想先回一趟家。 角门没有关,门子站在门口张望着什么,见自家世子那辆拉风的马车朝角门驶去,赶紧跑了过去,道:“世子,袁大人求见,等您好几个时辰了。” 袁彬不走,门不能关,门子没法去睡觉,烦得不行。他见宋诚如见救星,只盼世子把这木讷固执的家伙打发走。 “袁大人,有劳久等,快请。”宋诚把袁彬让到书房,分宾主坐下,道:“难为大人久侯,大人不来,我也要去南镇抚司。” 自己一走就一两年,总有很多事情需要交待。 袁彬面容平静,不见一丝火气,含笑道:“下官打扰了。下官想着,应该过府听候大人教诲。” 他自十年前承父职成为锦衣卫校尉,要不是去年土木堡惊变,机缘巧合之下,被伯颜贴木儿叫来侍候被俘的朱祁镇,他还一直干着最底层的工作。因功成为镇抚使大半年,还是不大习惯官场上那些客套,说起来生疏得厉害。 第189章 后手 宋诚含笑看他,难得的和气,道:“袁大人,你我同僚,不用客气。此次出征,多则两年,少则一年,这段时间卫务就交给你了。一切照旧即可。有事和顾淳商议吧,他会协助你。” “是。”袁彬道:“大人为何向皇上举荐下官?” 他曾在瓦剌帐中服侍朱祁镇几天,因此得以破格提拨,从小小的校尉一跃成为镇抚使。 可是服侍时间过短,朱祁镇被俘之后,又一心盼宋诚来救,对袁彬没什么依赖。但朱祁镇还是没有忘记,在最危险的时候袁彬陪伴在身侧,也算患难与共,袁彬又尽力服侍,因此回京后破格提拨。 朱祁镇对他的感情远远及不上宋诚。 袁彬本是一个大龄无业中年,才在父亲退休后,以三十九岁高龄子承父职,书是没读过多少的,办事能力也不咋滴,和朱祁镇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所以朱祁镇很少宣他进宫叙谈。 能从土木堡活下来已是侥幸,得以成为从三品镇抚使更是天上砸下一个大饼落在自己头上,袁彬很知足,大半年来兢兢业业地管理着南镇抚使,可不敢有别的念头。 此次宋诚出征,他本以为会由顾淳负责宋诚原来的工作,没想到圣旨指明由他负责,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问题困扰他几天了。他是老实人,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宋诚道:“顾淳年轻,不及你持重。” 这是实话。顾淳容易冲动,自己一走,没有人压制,如果把精力放在收拾朝臣们上,就误正事了。日常事务交给袁彬,监督负责运送粮草的人员、收集朝中言论这些,自然是交给顾淳。任谁都知道,顾淳和宋诚是发小,只要他在京中,谁敢在背后对宋诚下黑手? 袁彬却不知道宋诚早就和顾淳详谈过,细细分析过,听宋诚如此信任自己,很是感动,起身抱拳道:“谢大人,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按部就班的工作,他有能力做好。 宋诚点头:“好好干,待我回来为你请功。” “谢大人。” 送走袁彬,宋诚想去医馆,被吕氏的心腹丫环请去正房。 吕氏担心地看他,嗔怪道:“就要出征了,还不能在府中多呆一刻?” “娘,我这不是来了嘛。”宋诚嬉皮笑脸把几上的茶递了过去。 吕氏叹了口气:“你当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苏姑娘也真是的,竟一点不心疼你,让你这么来回跑。” 丫环们鱼贯而入,摆了一桌子菜,吕氏把筷子塞儿子手里,道:“还没吃饭吧?这都什么时辰了。” 儿子天天三更天才回来,身为女主人的吕氏要是不知道,那就太失职了,要不是今天儿子回来得早,她已经打算一夜不睡也要等儿子回来了,训斥一番。 宋诚确实饿了,二话不说,接过筷子风卷残云往嘴里塞。都是他喜欢的食物。 吕氏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他,道:“上次你上战场是你祖父安排的,娘不好说什么,这一次却是你自己要去的,娘说什么也不顶用。儿大不由娘啊。” “娘,不会有事的,除非遇上台风,要不然儿子一定平了倭国,把倭国收入大明版图。”宋诚含糊不清地说着,吩咐在旁边侍候的丫环:“让五月去医馆说一声,今晚我不过去了,在府中陪娘。” 吕氏唇边总算有了些笑意,却故意瞪儿子一眼,道:“难怪人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陪娘说几句话,就得跟未过门的媳妇儿禀报?” “娘,儿子出海这段时间,沐语会常回府陪您。”宋诚插科打浑:“你们娘俩好好相处。” 旁边宋杰冷哼一声,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医馆后院,苏沐语住的小院子里,小巧的厅里,圆桌上几盘菜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丫环看了看沙漏,劝道:“姑娘,世子事多,您还是先吃饭吧。” 丫环巧儿今年十四岁,拨来服侍苏沐语后极为用心,苏沐语搬出西宁侯府时,便问吕氏要了过来。吕氏除了让巧儿细心服侍之外,又送了她两个丫环,她想着有人洒扫屋子就行,辞谢了。 设计医馆的图纸时,苏墨轩便打算住在医馆中,因而在后院盖了这幢小院,和医馆一墙之隔,有小门相通。 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搭一个葡萄架,种了两株葡萄,翠绿肥厚的葡萄叶铺满细竹搭的架子,苏沐语坐在葡萄架下,双手抱膝,仰头望着远处的天空,不知想什么。 直到五月来说宋诚今晚不过来,她才坐到饭桌前默默吃了一碗饭,然后回房看医书。 出征的日期定下,最为紧张的还得算于谦,以往郑和用来装陶瓷茶叶丝绸的船腹,现在全用来装粮食,装了这么多天,还有大半粮食没有装完,实在是粮食太多了。 兵部尚书亲临,天津卫知府郭敬哪敢怠慢,早就征召十万民夫扛粮,无奈码字铺不开这么多人。 好在于谦是极会安排的一个人,把民夫分成四拨,三个时辰换一次班,这样既能最快把粮食装好,也不浪费民力。 这时,于谦居高临下站在堤上,看着码字上跟蚂蚁搬家似的密密麻麻的民夫,眉头皱得紧紧的。 郭敬站在他身侧,细声细气地劝着:“大人还请先用了膳。” 码头上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兵部员外郎提着袍袂从民夫们中间穿过,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道:“大人,丙十七号船装满了。” 于谦点了点头。 员外郎便提着袍袂跑回去,吩咐水手把船驶开,偏偏这船右侧的船还没有装满,民夫们往这船扛粮呢,只好由员外郎协调了,待民夫们卸下肩头布袋,出了船舱,把舱门关好,再把船开走,让丙十七号过去。 于谦看了一会儿,叫郭敬:“去船坞看看,余下十艘船什么时候修好。” 船坞还有十艘船没有送来,眼看再有五天大军就要出发,再怎么着也来不及了。郭敬愁死了,可于谦亲自指挥,他不敢露出一丝担忧之色。 他朝于谦拱拱手,转身走下堤坝,上了停在旁边的马车。 天津卫的达官贵人也流行坐宋氏作坊出的马车,知府大人自然不落人后。 第190章 出征 船坞里灯火通明,一艘大船在工匠们整齐划一的大喝声中,被拉了起来,一条条拇指粗的大索被拉得笔直,大船顺着斜坡一点点被拖走。 船坞距码头不远,斜坡深入海滩浅水处,杂役们拖大船入水,自有水手把船划到指定区域停放。 郭敬来的时候,第二艘船刚刚下水。他没理喊着号子拖船的杂役,四处张望,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小四,赶紧飞快绕了过去,来到小四面前,百忙之中整了整衣衫,拱手道:“见过大管家。” 小四是宋诚的小厮,没有官职,不好称大人。这些天,郭敬数次和他打交道,虽不十分熟稔,却知这位面容略显稚嫩的少年处事极是稳重。 钦天监择定的吉日还没有传到他手里,可从兵部尚书于谦来到天津卫,他便知道大军出征在即,接着粮食源源不断运来,更印证了他的判断。 宋诚给他的时间也在一天天临近。 小四已经三天没有合眼,眼睛红通通的。他还了一礼,道:“好教郭大人知晓,最迟明天晚上,所有船只全部修缮完毕。” 并不是所有工匠全部堆在一艘船上,修好一艘船再修另一艘,正常情况下,会十余艘船同时修。如今只有七艘还在修缮,这七艘船,也只剩些修修补补的手尾了。 说话间,又一艘船从斜坡上拖下去,号子声又起,把郭敬的话声盖住了。 郭敬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匆匆朝小四拱了拱手,匆匆而去。 这一晚,郭敬再三劝于谦歇息一会儿,哪怕眯一会儿也好,于谦只是摇头,坚定地站在堤坝上亲自监督民夫们运粮。 他不歇息,兵部的官员们自然得盯着,京里来的大佬们没日没夜地忙着,郭敬这个地方官哪敢有合一下眼的念头?只好咬牙硬撑,可他身体弱,连续两天没合眼,实在撑不住,这不,站着站着,竟打起了噜。 宋诚也很累,主要是需要安排的事情实在太多。这一晚在父母跟前尽孝,陪着吕氏说了半天话,直到二更鼓响,吕氏才疼爱地道:“去歇息吧。” 她很希望和儿子多说会儿话,但说两句话儿子一个呵欠,两句话一个呵欠,可把她这个当娘的心疼坏了,于是赶儿子回自己院子睡觉去。 宋诚回房连鞋都没脱,头一沾枕沉沉睡去,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出征的日期定下后,朱祁镇准他不用上早朝,好好准备出征事宜,他才能睡到自然醒。 他睁开眼睛,望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一时有些不适应现在的状态,直到听到外面有轻轻的脚步声,知道五月见自己没有起来,不大习惯,又不敢叫醒自己,只好在门外走来走去,便笑了笑,翻身起床。 正在洗漱,吕氏来了,身后两个丫环提着食盒。 各种点心包子糕点摆了满满一桌子,宋诚看了看,最后伸手从盘子里拿一根油条大嚼,吕氏把一碗温热刚好的豆浆放在他面前,道:“慢点吃。” 吕氏自然是知道儿子过两天就走的,要不然也不会特地准备好早餐,掐好时间送来,坐在桌边慈爱地看儿子吃。 一大碗豆浆两根油条下肚,宋诚满足极了,跟母亲说一声,出府而去。 这天晚上,他正在医馆和苏沐语你侬我侬,房门被敲响,三长两短。宋诚披衣出去,一个小小的竹筒递了过来。二百一十二艘宝船已经全部修好,下水,剩下的就是兵部的事了。 于谦又是一夜没睡,黎民时分终于撑不住,和衣睡了两个时辰。郭敬累病了,强撑着病体跑前跑后,见于谦总算肯去歇了,也不挑地儿,不顾地上又脏又冷,倒下就睡,被亲随抬回府了。 那个喜欢提袍袂的员外郎出主意,兵部的官员们分两班轮值,总算能休息。 到了第四天清早,朱祁镇罢早朝,率百官送宋诚和井源、张辅以及三百新军到城门口,三人下马再拜,口称:“请圣驾回宫。” 朱祁镇下御辇,对张辅道:“老国公要保重身体。”又对井源道:“姑丈一切小心。”最后拉着宋诚的手不放,良久才轻声道:“你答应朕,一定活着回来的。” 他真情流露,着实让宋诚感动,也轻声道:“皇上放心,臣一定全须全尾地回来。” “好此甚好。” 宋诚三人向朱祁镇拜别,翻身上马,率三百新军快马加鞭朝天津卫赶去。朱祁镇目送三百余骑远去,良久才上御驾辇,道:“回宫。” 小太监江雨生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回宫。” 群臣人人看出皇帝情绪不佳,此战又关系重大,回城路上,竟是沉默无语。 出了城的新军却是兴奋异常,人人脸现喜色,恨不能立即赶到天津天,上了船,一天半天的功夫就到倭国,马上大展身手。 顾兴祖也很兴奋,立功的机会来了,能不能恢复爵位就看这一遭了,他不仅没有压制新军,反而快马加鞭,抢在头里。眼看快越过宋诚,宋诚一个眼色丢过去,他才有些收敛。 无论如何,不能越过一军主帅井源啊,这是常识,自己真是兴奋过了头,差点忘了。 井源和张辅并驾齐躯,似乎有些心事,眉头紧紧皱着,中午打尖的时候,把宋诚叫来,道:“国书送去了吧?” 宋诚溜到新军们的桌上,正大口吃肉,被叫来时还端着碗,听井驸马这么问,露出阴险的笑容,道:“驸马爷放心,日子定下来时,国书就送过去了。” 打仗得有正当理由,得占大义,要不然打赢也会被口诛笔伐,所以这国书是万万不能少的,总得指责倭国的不是,说清楚有正当理由打你才成。 井源这些天也忙得很,本以为礼部和胪鸿寺一定会处理妥当,可刚才却突然想起,身为主帅的他,好象没看过国书。 这是师出无名啊,怎么成! “四天前才送去?”井源下巴快掉了,道:“岂不是倭国收到国书,我们也杀到了?”这于偷袭何异? 张辅斥道:“胡闹台。” 总算要打了。 第191章 惭愧 据安插在倭国的密探回报,自使者松下十三回国哭诉后,足利义政一直调兵遣将,只是此时的倭国众诸侯各自为政,他只是有名义上的天皇任命,才有派使者朝贡的权利,真正的实力并不比大诸侯强。 也就是说,他难以服众。 各诸侯之间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得不亦乐乎,自己手下的兵都不够用,哪肯借给足利义政?而且大明那么大,正面进攻那是找死,要是打得过大明,何必每年去朝贡? 足利义政连番催促,还是没筹到多少人,眼看没有动手的能力,他实是不甘心,和心腹商议了几次,心腹给他出主意,不如招些浪人去大明抢劫得了。反正大明沿海富饶,地方上的武装力量又打他们不过,百姓像羔羊,好杀得很。 大明时常发国书过来责问倭寇沿海抢劫的事,足利义政总是推托,却也从中大致知道浪人轻易得手。 和大明的军队厮杀,那是愚蠢的行为,如果组织一支精兵假装浪人沿海抢劫,大明也只会以为倭寇侵边,反正自己不组织精兵强将去抢,倭国那些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也会把大明沿海当乐园。 最妙的是,人不用太多,三五十人也行,三五百人也行,他现在完全有能力抽调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出来。 足利义政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于是开始调兵遣将,可惜人还没抽调出来,辖下的大名叛乱了,双方打了一个多月,总算把叛乱镇压下去,腾出手来安排人手。 对于足利义政的新想法,锦衣卫密探不清楚,不过他派出亲信四处调兵,却四处吃瘪的事,密探探到了,报了上来。手下大名叛乱,双方打仗,武力如何,手段怎样,宋诚心中有数。 不过就算这样,宋诚也决定阴足利义政一把,算好国书到的时间,预计好足利义政接到国书,来不及调兵时,明军登陆。 只要能顺利登陆,以亲军的战力,有什么做不到? 张辅怒斥他胡闹台,他是不生气的,道:“要不是顾及我们是礼仪之邦,我还想先打了再说呢。” 真是名声害死人,要不是时常以礼仪之邦自诩,他连这道手续都想省了。反正此番出兵,打算把倭国从世上抹了,一个即将不存在的小国,何必讲究先礼后兵这一套?想五百多年后,这些无耻的倭人侵略我大华夏时,不也是随便找个借口? 如果可以,宋诚很想以牙还牙,借口士兵走失,以此为理由,把倭国灭了。 张辅哪知道他心里转的是这样的念头,怒道:“我堂堂上国,哪能如此不讲道理?” “兵者凶器,哪有什么道理可讲?老国公,真要讲道理,不如让文人和他们理论算了,还要我们这些武夫做什么?”宋诚往嘴里送了一块肉,在椅上坐了,接着吃他的饭,亏得过来时夹了好几块肉。 张辅摇头道:“不合道理。年轻人做事太冲动了,不计后果。” 井源笑吟吟在旁边看着,道:“此次征倭由宋大人一手操办,他既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你啊,就安安心心在这边呆着,等着接收俘虏。” 没见宋诚连你这位接俘虏的人选都安排好了吗?可见人家多有信心,我们老了,就别多嘴,放手让年轻人去做好了。 张辅本就怀疑井源和宋诚有什么交易,为何此次由他挂帅,自己反而成为一个管后勤的,此时一听井源和稀泥,顿时爆发,吹胡子瞪眼道:“都是你惯坏了他。” 井源无辜道:“哪有啊。”我想惯他,也得有机会哪。 宋诚边大口吃肉边看两个老家伙斗嘴,眉眼间全是笑意。 一行人吃过饭立即上路,晚饭时同样如此。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的时候,休息两个时辰的于谦走出粮仓旁那间小屋,粮仓已空了大半,码头上的民夫川流不息。 阳光洒在员外郎的身上,他疲惫的笑了笑,喝道:“再有半个时辰就换班了,大家伙加把劲,多扛几袋粮。于大人吩咐了,早饭一人加一个鸡子。” 为让民夫人有力气干活,最近三天,官府管饭,换班后可以美美的吃一顿白米饭,早餐的选择稍微有点多,除了白米饭,还有稠粥、豆浆油条。 民夫们往常在家,哪有这么好的伙食,早饭大多是两碗稀粥对付了事。一听有吃的,果然人人加快脚步。 于谦微微一笑,心想员外郎倒会说话。 员外郎回头时看到他,赶紧过来行礼,面露愁容道:“大人,怕是来不及。” 今天大军就要出征,可粮还没有运好,这次又不比以前,可以前线打仗后面运粮,这可怎么办? “还有多少艘船没有装?”于谦估摸着,这次运来的粮食太多,装不下,只是不知道余下的粮食宋诚要怎么处理。 员外郎苦着脸道:“还有十三艘船没有装,加上现在在装的这艘就是十四艘了。主要是码头就这么点地方,就算有再多民夫,也铺不开。” 说话间,郭敬也来了。他基本跟于谦保持同步,于谦睡觉他睡觉,于谦醒他醒,来得只比于谦慢一会儿。 “大人,可否把船驶到船坞,从船坞装粮?” 船坞有一段浅滩,船无法驶近,民夫扛粮极有可能把粮弄湿。粮食湿了,也就等于废了。于谦摇了摇头,道:“待宋大人来了再说吧。” 员外郎急道:“宋大人来了就该起程了。”他无数次在心里埋怨宋诚,弄这么多粮食干什么,总共就两万余人,用得着带这么多粮食吗?可也只敢在心里腹诽,不敢说出口。 员外郎看着日头一点点升到半空,望往通向码头的泥土路的次数比看民夫装船的次数多了好几倍。 宋诚一行人连夜赶路,在近午时来到天津卫,直奔码头。 这时红日高挂,码头上如蚂蚁搬家般的场景让宋诚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于谦见烟尘直冲云霄,知道宋诚来了,赶到道旁迎接。 “辛苦于大人了。”宋诚翻身下马。 于谦道:“惭愧,竟没有装完。” 感谢骑着蚂蚁溜大象打赏。 第192章 出海 大明人走亲戚,会朋友,都得看黄历,挑个黄道吉日,何况是出征这么大的事?那是一定要由钦天监挑个好日子,定个好时辰的。 钦天监择定的吉时便是这天未时了。 此时艳阳高照,看日影应该是中午了,距拨船起锚的吉时只有一个时辰,无论如何,都无法在剩下的一个时辰里,装满六艘大船。 于谦一脸憔悴,双眼通红,一脸惭愧。 宋诚问清楚情况,和他一起来到码头,民夫们还在有条不紊地扛粮,无视尚书大人陪几个大官过来。 一个铁塔一样,身着铠甲,满头大汗的大汉抱拳道:“标下参将王大志见过井提督、宋大人。” 从江淅调来的军士在天津卫这几天,由王大志管辖,现在井源和宋大诚到了,王大志当然要过来见礼。 井源是主帅,温言抚慰他几句,和宋诚商议:“可要押后一天出发?” 从来路望见码头上一队队扛粮的民夫,宋诚便知道兵部的任务没有完成,时间太紧,哪怕于谦亲自指挥,也完成不了。现在无非要么推迟出发时间等待装好船,要么提前出发,两个办法。而了解过详情后,宋诚已经有了主意。 “吉期不能误,按时出征,在威海等一天吧。” 大军在天津卫集结,是因为船坞在这里,京城离天津卫也很近,而真正出海,却是要途经威海,所以宋诚这么说。 井源点头同意。 清水菜蔬已经装好上船,井源一声令下,两万四千军士开始列队,井源留下一千军士,待七艘船装好后,坐这些船南下,算是押运粮草了。 张辅要坐船到威海,另外有圣旨从山东调兵到威海,准备为后援,他是负责后勤的,自是随后面的船走,因而和井源、顾兴祖道别,又笑骂宋诚:“不要胡闹。”老头子始终觉得,煌煌大国,不应该搞下作的小手段。 宋诚道:“多注意身体,别太操劳,要是吃不消便请旨回京,最不济让沐语过来看看。” 七十多岁的老人,又曾身受重伤,可不是说着玩的,他可不想在倭国接到老国公没了的消息。 张辅知道他关心自己,道:“不麻烦苏小妮子。老夫老当益壮,哪里用得着大夫?你尽管把俘虏送来,来多少老夫接收多少,绝无二话。” 苏沐语是这小子未过门的媳妇儿,不好再把她当一个普通大夫使唤,张辅说着还拍拍自己的胸脯,表示自己很强壮。 几人都笑了,井源道:“阿诚说得没错,好好保护自己,别不当回事,要不然喝不到我们的庆功酒,你在地下能安心?” “你才去在地下。先前谁在床上躺大半年来着?亏得老夫去看你那么多次。”对井源,张辅可一点没客气。 两个老家伙又斗起嘴。顾兴祖在一边道:“你们大哥别笑二哥,都是受过伤的人,好意思说吗?” “要像你跑得跟兔子一样快,怎么会受伤。”井源一点没客气。 “人不能太无耻啊,无耻到只为保命。我说,你这次去倭国,可别再跑了,要是再跑,阿淳那孩子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张辅更犀利。 井源道:“没有船,他往哪跑?”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把顾兴祖说得脸一阵表一阵白,最后憋出一句:“你们嫉妒老夫为先锋官吧?呵呵,这可是头功。” 此次由他训练的三百新军为先锋主力,就是井源带着两万四千军士,也只有在后面为辅的份。真把倭国打下来,论首功,当然先锋的功劳大,何况新军是他辛苦训练出来的,这份功劳跑不了。 井源和张辅四只眼睛瞪得滚圆,最后一人把握得紧紧的右拳高高举起,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自己军士的面,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头还真想把顾兴祖暴打一顿。 顾兴祖得意洋洋:“没话说了吧?” 虽然他被夺爵,但和井源、张辅是沙场上打出来的交情,哪里会有上下尊卑之念? 张辅吹胡子瞪眼道:“老夫很想揍这老小子一顿。” 井源点头:“老夫也想。” 那边,于谦下令,民夫们暂停扛粮,空出地方让军士们上船。烈日下,民夫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得能休息一会儿,那是巴不得。于谦趁这时间,干脆让他们先吃饭。 于谦在后世的名声实在太大了,京城保卫战让他成为挽求大明国运的英雄,而今因为宋诚的缘故,大明没有走到如此危险的境地,可于谦同样为保卫京城做了很多事,虽然最终没有用上。这是大明之幸。 宋诚回到京城后和他打交道不多,更从没有如此刻般站在一起。他面容端正,算得上美男子,虽然有些憔悴,但难掩一身正气。看他一条条命令发下去,很快码头清空了,宋诚不由暗暗点头,不愧是能够挽救大明国运的人物。 井源下令登船,号角声起,军士们列队上船。 未时正,旗帜飘阳中,高高的主舰率先向南驶去。主舱里,井源高坐主位,宋诚和顾兴祖坐在左右下首。井源对宋诚道:“尽管放手去做,不要有所顾忌。” 宋诚应了。 又说了会儿话,宋诚和顾兴祖告辞,坐小船回自己船舱,站在船头,温热的海风迎面吹来,他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终于要收拾岛国了。 对这个虚伪好色的民族,宋诚是厌恶到骨子里的,虽然这个岛国出产动作片,是男人的最爱,但他们贪婪无耻的个性,还是让人恶心到不行。这个时候除掉,既能消除沿海的倭患,也能消除华夏五百多年后被侵略的命运,何乐而不为? 海面上,巨大的船队遮天蔽日,乘风破浪驶向威海,在威海休整一天,补充清水蔬菜,待运粮队到后,一起启航,朝倭国驶去。 在海上非一日,新军们从开始的兴奋到渐渐习惯海上的生活。从江淅调来的军士们,早就听说倭国有银矿,此行是去挖银的,更有人认为倭国遍地是银,只是他们没有铸银的工艺,才要到大明朝贡。 总之,不管怎么说,军士们以为,只要把倭国打下来,自己就成为富翁。 一路上,人人满怀期待,巴不得快点到。 抱歉,这一章卡得厉害,写到这个时候才好,我马上去码第二章。 第193章 可怕的机会 要以少胜多,当然得身手好,武艺高强。足利义政筹集了三百多人,准备扮浪人到大明沿海抢劫时,大明的国书到了。 宣战! 大明向倭国宣战! 足利义政惊得呼吸几乎停止了。大明是一头猛虎,只是喜欢把自己扮成人畜无害的绵羊,文官们惯会使阴招,除了和北方的邻居居死磕之外,何曾对别的藩国动兵?现在为何突然对自己宣战? 太反常了! 足利义政看了十几遍国书,总算品咂出味道,说是因为历次使者沿路奸辱大明良家妇女,倭寇不断侵边,而倭国却只是搪塞,没有拿出有效的措施,没有改善现状的诚意,大明皇帝要为自己的百姓作主,才派兵征伐。 “这是借口!借口!”足利义政愤怒了。浪人骚扰大明沿海很多年,大明也质问很多年,不是都这么过来嘛。双方都清楚得很,那些骚扰的倭寇是倭国这边的犯罪份子、亡命之徒,他哪有能力管那些人?大明质问也是走走流程而已,谁会当真? 至于使者奸辱沿途良家妇女,大明是礼仪之邦,藩邦使者踏上大明国土,不管犯了多大的罪,都有胪鸿寺的官员出头说情,最后不了了之。这也是惯例。 现在大明以这两条为借口征伐倭国,到底是为什么? 足利义政把国书摔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 心腹先前见他脸色铁青,大喊借口,不知出了什么事,拿起他扔在地上的国书细看,差点没吓晕过去,话也说不利索了,嘴唇抖了半天,才道:“将军,还须速速再派使者携国书赴明朝,表明您永远臣服明朝皇帝之心。只要您表示臣服,明朝皇帝一定会收回成命,征伐之事定然不了了之。您再将挑选出来的精兵乔装成浪人,让他们到大明沿海抢劫,有多少抢多少,能杀多少人杀多少人,要是能屠城最好了。” “这主意不错。”足利义政咬牙切齿道:“就这么办。” 谁都知道明朝皇帝最好面子,只要你表示臣服,送一点破烂货,他就高兴得不得了,赏赐一大堆值钱的东西。既然明朝指责自己诚意不够,那么就再派使者,重新申明自己的诚意好了。 他一指心腹:“你去。” 出主意的心腹是松下十三的亲哥哥松下十一。松下十三的随从被杀光,松下十三被押到海边,扔上船,几乎死在海上,好不容易才回来。这些天松下十一很想帮弟弟报仇,才怂恿足利义政用精兵假扮浪人,因为大明对骚扰沿海百姓的浪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样报仇可谓本钱小收效大,最是合算不过。可现在一听大明竟然要大兵压境,他着实吓得不轻,于是再给足利义政出主意,明着表示温顺臣服,暗中再出黑拳。 没想到足利义政气糊涂了,来一招谁出主意谁去。连续两拨使者都吃不了好,松下十三出使一趟,被吓得不轻,现在还不敢出门呢。他再去,这个时候去,岂不是送死?万一明朝那个叫宋诚的混球看到他的名字,联想到他的弟弟,因而对他下黑手,也把他的随从杀了,把他毒打一顿,赶回来,怎么办? “将军,出使大明的机会难得,小的兄弟已出使一次了,小的再去,岂不遭人嫉妒?”松下十一赶紧提醒足利义政,自己兄弟已经为他出力了,这种倒霉事还是让别人去吧。 足利义政摇头:“你去。你主意多,万一遇到什么事,能够处理。” 松下十一快哭了,主意多不是他的错,怎么能因为他聪明机智就派他去送死呢?他赶紧扑上去抱住足利义政的小腿:“将军,大内氏对您虎视眈眈,小的要是出使,谁帮您出主意?” 大内氏拥有守护六国之职,一直想取足利义政而替之,实是不可小觑。足利义政犹豫了,自己身边谋士不少,心腹也不少,可说到最信得过的,还是松下十一。 “那让山本树去。”足利义政的眼睛落在一旁偷笑的另一个谋士身上。此人名叫山本树,额头突出一块,常被人取笑,不过特别会忍。 足利义政也知道此行必须低声下气,最有心计的不肯去,只能让最会忍的去了。 山本树看热闹看得不亦乐乎,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实际肚子早笑破了,时常取笑他长得丑的就是松下十一,这货仗着足利义正的信任,不把谋士们放在眼里。他早把松下十一恨之入骨,见他被派往大明,开心得不行,没想到足利义政会改变主意。 “将军,小的不会说话。十一郎口才好,他去最合适。”山本树赶紧把球踢回去。 松下十一恨恨瞪了山本树一眼,道:“你平时不是埋怨没有去大明的机会吗?现在有机会去还推托?去大明玩一两年再回来,京城繁华,胪鸿寺的官员更是好客,好吃好玩,简直是人间天堂,有何不可?” 山本树冷笑两声,道:“你说的是以前,可不是现在,现在的大明,可不是以前了。”还想骗我,当我是傻的吗? 两人说着说着差点掐起来,足利义政烦了,喝道:“你们都去。” 两人怨毒地看对方。第二天,松下十一的仆人来报,主人病了,起不了床。山本树的仆人也来报说同样的事。 哪有这么巧都病了。足利义政气得不行,喝令不管生多重的病,都得三天后出发,松下十一为正使,山本树为副使。 松下十一越想越气,干脆带十几个仆人冲到山本树家里,一顿猛砸,差点没把山本树的家砸烂了。 山本树的家仆被打伤,他干脆纠集一些人,带了木棍笤帚等家伙杂,也把松下十一的家砸了,松下十一被打伤,干脆叫人抬到足利义政那里告状。 足利义政手下两个谋士闹得不可开交时,宋诚和井源带领的船队已靠近长崎,宋诚就在井源船上,和井源商量登陆后的行动。 井源道:“按照我们的约定,老夫配合你行动。” 对百战沙场的井源来说,真正兵强马壮的是瓦剌,倭国的战力实在不怎么样。 第194章 杀戮 一座美丽的院子座落在海边,浪花轻轻拍打在拱围院墙的鹅卵石上,把鹅卵石冲洗得干干净净。 这一片的海景美得让人心醉,却极少有人敢在这一片闲逛,哪怕远远欣赏层层叠叠舒卷不停的浪花,在细腻如少女肌肤的沙滩上走一走。因为百姓们都知道,这座院子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这座院子,是大内氏的主人居住的场所。 大内氏的实力人尽皆知,是难得能和室町幕府掰一掰手腕的家族,很多人都说,如果不是足利氏有天皇的任命,室町幕府早成昨日黄花,取代它的只能是大内氏。 大内氏从不掩饰它的野心。 这一代主持大内氏的是一个叫信子的女子,年方二八,一双冷凛的眼睛勾人心魄。这会儿,她跪坐在矮几前,正在吃饭,虽不是刻意做作,却依然仪态万千,让男人见了恨不得扑上去压在身下。 “小姐。”一个汉子冲进院子,往廓下一站,一脸慌张道:“明军上岸了。” 信子冷凛的眼睛瞟了汉子一眼,尖锐的筷尖夹起一块鱼肉,放起红润的嘴里,慢慢嚼着。 汉子惶急道:“真是明军,好多船只,好多明军。” 东岸边突然出现无数高大的大船,吸引很多百姓观看,可没想到这些两三层楼高的大船挂的是明军的旗帜,从船上下来的也是身着铠甲的明军,现在明军们已经在滚烫的沙滩上列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信子筷上的鱼肉是剔去鱼骨的,她无声而缓慢的咀嚼着,完全不理会惶急的汉子,倒是她身侧侍候的老妇轻斥道:“慌什么,没看小姐在吃饭吗?” 汉子快哭了:“来的明军有的带弓箭,有的背大刀,还有些手里不知提着什么。这些明军绝对不是像以往的明人,来做生意的。” 反谓做生意,自然是走私了。 信子手里的筷子停顿了一下,道:“不是陈三?” 她的声音柔媚动听,像小猫爪子轻轻挠在男人的心上,汉子却不敢有别的想法,这么紧急的关头,他也没去注意别的,只是跺脚道:“当然不是陈三,陈三手里只有近千人,来的却足足有两三万人,或者还不止。” 陈三是和信子有生意往来的走私头子。 两三万人!信子的脸色变了,放下碗筷,起身急步出了这间漂亮的院子。 岸边,两万四千三百军士已经列好队,最前是三百新军,人人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半眼也没去瞧热烈围观的倭人。 宋诚道:“提督,下官这就下令了。” 井源点了点头。 宋诚朝顾兴祖示意了一下,顾兴祖开始喊口令,排成三列的新军向前跨出三大步,和后面的军士分开,然后军士与军士之间的间隔也分开了,就在倭人稀奇这些明人在做什么,甚至猜测他们是不是要变戏法时,新军们亮出了迅雷铳。 “砰砰砰——” 枪声响,毫无防备的倭人成片地倒了下去,事出突然,竟来不及惊叫。 这一带的倭人不多,也就一两百人,一队十八颗弹丸没有发射完毕,人已经全倒下了。顾兴祖回头望宋诚。宋诚道:“上街搜索,一个不放过。” 对百姓下手,不是他的本意,可一想到倭寇凶残,在沿海烧杀抢掠,他的心再也柔软不起来,倭寇杀的何曾不是大明手无寸钱的百姓?难道大明的百姓就该被无辜残凶?何况不杀人立威,如何让这片土地的领导者大内氏臣服? 如爆竹般的枪声惊动了信子,她的脚步更快了,一群武士跟在她身后,人人手持倭刀,面色紧张,朝枪响出走来。倒不是武士害怕明军,而是枪声来得诡异,武士们担心主人安危。 枪声还在零星响起,二队已变一队,走在最前,不时举枪对从街上冒出来的倭人射击。倭人已经知道这些明人的可怕,惊呼声偶尔响起。 又一个汉子跑来,回想刚才恐怖的一幕,吓得腿都软了,他亲眼见一队明军走来,先前一人举起手里的古怪家伙,喷吐火舌,对准一个听到枪声跑出来看热闹的男人,男人身上的血流了一地,倒地不起,想必死了。 “小姐,这些人,这些人……”汉子一张大脸吓得煞白,惊吓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们是明军,是来杀我们的。他们已经杀了很多百姓。” 信子冷凛的大眼一片冰寒,听到枪声,她预感到不妙。虽然不知一声声有如爆竹的声音从哪里传出来,却有一种不祥预感。 她毅然决然转身,往先前那个院子急奔,同时下令:“叫田下三雄带人抵挡。” 汉子快哭了:“田下大人怕是抵挡不住啊。” 田下三雄是信子手下的大将,手下有五六千人,正是有这五六千人,信子才觉得有向足利义政叫板的本钱。在诸侯混战的时代,五六千人已经是一支了不得的军事力量了。倭国的人口本来就少,能战斗的青壮又被各诸侯瓜分了。 信子停步,脸上依然是一片平静,只是冷凛的大眼看了汉子一眼,汉子被这一眼看得差点尿裤子,带着哭腔道:“小的这就去。” 明军铠甲分明,已方五六千人哪是对手? 三百军士从东到西层层推进,并没有入室搜查,只是看到倭人就放一枪,也有凶狠的倭人从家里拿了倭刀,要和新军决一死战,只要进入射程之内,最前端的军士抬手便是一枪,手持倭刀的倭人保持高举倭刀的姿势,直直倒了下去。 一个身着黑纹付羽织的武士高喊着什么,从一座院子出来,双脚不丁不八站着,怒容满面斥责着什么,新军回应他的,只是举枪。 武士腰间的刀来不及拨出,胸口冒着血花,倒了下去。 响亮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街角转出一支军队,约摸有五六千人,这些人争先恐后挤在不宽的路面上,目露凶光,直冲新军而来。 街道不宽,路的两旁一边是一堵木墙,一边是一座小小的木屋,对方来势汹汹,短时间无法拆屋拆墙,不过,之前训练时有针对这种阵势变换过阵型,新军并不慌乱。 第195章 杀个落花流水 田下三雄接到命令,纠集部众,直奔东面而来,走到半路,终于和新军相遇。 看到对面只有三百人,田下三雄笑了,大声道:“井上那个胆小鬼虚张声势,说什么明军有两三万人,原来只有这么一点,不够杀啊。大家伙上,把这两三百人杀了,让井上那胆小鬼来看看,他说什么胡话。” 田下三雄带来的人都笑了,听说来了两三万明军,他们还是很怕的,只是信子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么多人,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没想到碰面才发现,哪里有两三万人哪,根本连个零头都没有。 倭军得意着,狂笑着,笑声震得新军们耳膜嗡嗡响。可是他们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十人一列,列队路上,挡住倭军的去路。 近了,更近了,新军们几乎可以看清领头倭人脸上那个酒糟鼻子,顾兴祖一声令下,一队举枪。 枪声响,冲在最前的十个倭军惨叫着倒了下去,田下三雄见机快,虽不知道明军手里举着的是什么东西,但直觉危险气息逼近的他还是停顿了一下,就停这一下,救了他的命。无不知道危险,越过他,冲在前头的人死了。 军士把枪里十八颗弹丸打完,然后再往后退,所以这一轮人人打得尽兴。从上岸打响第一枪,见到死亡开始,军士们从最初的害怕,到现在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看到飙起血花倒下的敌人,他们已心如止心,不起波澜。 古原恰好排在一队,每发射一颗弹丸,就有一个敌人倒下,他的手越发稳定,再看那个貌似头领之人直往后面退,他想把这人打死,连续发射两枪,都被这人躲了,不过对方的人站的扎堆,倒也没浪费弹丸,连枪有两人倒下。 其实对方呆呆傻傻层层叠叠堵在路口,根本不用瞄准,哪怕乱打一气,也能打中,只是看射中哪里而已,可是古原没有这么做,满仓也没有这么做。 而排在二队的张阳和郑宜更是暗中较起了劲。连古原都看出田下三雄是这伙的头领,这两人眼光更毒,哪会看不出来?田下三雄奸诈得很,一边呼喝手下快顶上,一边自己往后面退缩,张阳和郑宜两人对视一眼,都想一枪把这货毙了。 这时倭军已有三两百人冲在田下三雄前头。 双方甫一相遇,刚进入射程,新军便射击,倭军还没反应过来呢。这时的倭国,鸟铳还十分稀少,问题又多,无法普及,倭军几乎没有人意识到新军手里拿的会喷火的家伙是热兵器。倒下的人又不一定立即死,也有可能躺在地上呻、吟,所以倭军十分茫然,被田下三雄呼喝着向前。 张阳双手稳稳托住枪管,瞄准田下三雄的脑袋,可就在枪口喷吐着火舌时,田下三雄却失去了踪迹,这一枪打中一个黑脸膛的倭国,那人面门中枪,仰面倒下。 郑宜何曾不是瞄准这货,可他扣动板机慢了些,田下三雄直接从准星中消失了。 “草!”他狠狠骂了一声,准星在敌军中瞄了一圈,没有找到田下三雄,身边却枪声大作,知道同伴都在发射,自己不能再耽搁时间,要不然等会人人打完弹丸,只余自己还有,那怎么成? 他一边狠狠射击,一边偷空瞥了张阳一眼。 张阳也在心里问候田下三雄的祖宗,这该死的倭人怎么会不见了呢? 其实田下三雄并没有不见,他只是感觉到危险,干脆利落往地上一蹲,被前面的下属挡住视线,张阳和郑宜就看不见他了。 就是这么简单。 倭军死了几百人后,总算回过神了,无论田下三雄怎么呼喝也不肯上前。他们不上前,新军却在顾兴祖的命令下踏前几步,继续保持射击状态。 又倒了几百人,看着同伴或成了尸体,或在地上呻、吟,倭军心寒了,害怕了,不知谁先扭头跑了,有第一个跑的,便有第二个,跑的人越来越多,蹲在地上的田下三雄怎么呼喝也呼喝不住。 他蹲在地上不是没动,其实也在悄悄往后挪,不管如何,先让前面的人去送死,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可跑的人越来越多,眼看前面的人也往后跑,他快藏不住了。再不跑,死的就是他啦。 一刻钟前,五六千倭军在田下三雄的带领下,气昂昂雄纠纠要把三百明军杀了,拿明军的尸体羞辱那个叫井上的同伴。一刻钟后,丢下近千死伤的同伴,倭军如一盘散沙向信子那个漂亮的大院子跑去,其中田下三雄跑得尤其快。 新军打着打着,发现人跑光了,跑出射程外了。 顾兴祖向宋诚请示:“怎么办?”要跑步追上去吗? 宋诚和新军的军士在一起,倭军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全瞧在眼里,他摇头道:“继续扫荡。” “好。” 顾兴祖和新军们很想追上去,把这些乱糟糟的倭军消灭掉,这些人明显是这个地方的武装力量,消灭他们,就再也无人能抵抗了。 宋诚明白顾兴祖的想法,道:“我们无法边跑边射击。” 这是迅雷铳的劣势,得站稳了,摆开架势,才能射击,所以有人说,迅雷铳用来守城是极好的,用来攻击便差那么一点了。 别看倭国没有抵抗之力,像白痴一样直愣愣站着挨枪子儿,那是他们刚接触热兵器,吓傻了。他们每个人手握倭刀,冲来的时候面露凶狠之色,可没有逃过宋诚的眼睛。反正慢慢推进,总能把这些倭军消灭,何必冒险?冷兵器对上热兵器,兵败如山倒是必然的。 新军来到倒了一地的倭军身边,宋诚下令,给没死的补枪,然后继续推进。 或者是刚才短兵相接的一战把倭人吓破了胆,接下来再没有遇到倭人。 田下三雄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见信子就跪下了,把敌人手持无名怪兵器,利害得不得了,杀了自己一个落花流水的事说了。 信子大惊,冷凛的眼睛一片冰寒。 松下十一狗腿地道:“小姐,这些明人为什么会登岸,一上岸就杀人呢?” 第196章 叫她来 这事实在透着古怪,一向以礼仪之邦自居的大明,好面子的大明,怎么突然会出兵?而且是毫无征兆,明军就上了岸,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手拿古怪兵器的明军,竟是一言不发,见人就杀。 信子接手大内氏一年多,连番恩威并施,早就让手下心服口服,也自忖拥有一支远比别的诸侯更强的力量,可却一遇小股明军便兵败如山倒。这些明军什么来头? 松下十一不提醒,她也知道情况诡异。 “你去瞧瞧,看谁带兵,就说我有请。” “一直是井上……”松下十一一句话没说话,信子冷冷一个眼神过去,他一个激灵,不敢再说,只好硬着头皮出门。这是送死哪。他很怕死的。 宋诚时时注意前后左右的情况,然而除非入室搜查,否则人越来人少。在没有拿下大内氏家主之前,是不适合派军士入室搜查的。 又安静地走了一段,顾兴祖有些不安,请示道:“是不是请井提督带兵入城?” 井源和两万四千军士还在海滩边列队,宋诚这边没有发信号,这些军士是不会入城的。要搜城屠城,光凭三百人自然不够,需要出动海滩边的军事力量。 宋诚道:“再等等。” 没有拿下大内氏,分散军士是很危险的,巷战得对方抵抗,不得已为之。而且,从宋诚掌握的情报来看,大内氏在这里经营几十年,深得民众爱戴,必须先拿下大内氏,要不然抵抗的力量会非常大。 必要的时候屠城也没什么,可已方军士哪怕有一个死伤,宋诚也会心疼不已。慎重起见,还是先拿下大内氏,清除掉大内氏的武装力量,保证已方军士的安全再说。 顾兴祖却不是这样想的,一路上没有遇到有像样的抵挡,田下三雄带来的五六千人进入射程,丢下近千具尸体逃之夭夭,那是来送军功的,不是来打仗的。 他道:“不如放一把火烧了,看他们出不出来。” 一路走来都是木质建筑,易着火之物,一把火就能连人带房子全烧光。 宋诚微微一笑:“人都烧死了,谁去挖矿?” 说话间,前面一群人快步走来,当先一人老远便喊:“别打别打,我家小姐有请。”说着把手里的小白旗摇了摇,高高举起双手。 这是投降?宋诚道:“叫他过来。” 松下十一站在宋诚面前使劲摇动小白旗,一脸讨好地道:“我家小姐请将军过去一叙。” 宋诚指指他手里的白旗,道:“你家小姐要投降应该自己过来。” 松下十一很想说,我家小姐实力雄厚,怎会投降?我拿白旗,只是想能安全和你说话而已。可宋诚显然不是这样想,说完这句,再也不理他。顾兴祖没兴趣听他磨叽,连踹带踢,道:“赶紧滚,不滚老子杀了你。” 杀了你!松下十一瞄了一眼军士手里奇怪的兵器,不敢多说,赶紧跑了。 “投降?”信子脸如寒霜,冷声道:“明军将领让我投降?” 松下十一自然不敢说一切皆因自己手拿小手旗引起的,小白旗也早被他扔了,只是点头:“一个长得比娘们还俊的少年这么说。” “没用的东西。”信子冷冷道:“滚。” 意外拾了一条命的松下十一连滚带爬地滚了,信子叫山本树:“你去看看,请那个少年过来说话。” 以她大内氏家主的身份,肯对一个少年说请,已是很尊重了。要不是明军一上岸就杀了很多人,她慑于明军的威势,怎么可能如此客气?信子自认为有和足利义政对着干的实力,明人也是不放在眼里的,只不过人家手里的兵器厉害,她只好稍微低下高傲的头颅。 松下十一吃瘪,山本树高兴得不行,没想到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了,一上岸任何外交辞令都没有,立即对围观的民众开枪,尸横遍地,这样的明人,还是以前那些满口礼仪道德的明人吗?去了不是得送死?可是不去,貌似同样没有活路。 山本树哭丧着脸去了。 他没有拿白旗,不过离得老远就跪在地上,乞求宋诚过去一趟。 新军刚好走在一片空地旁,宋诚没有为难他,道:“叫大内氏的家主过来见本官。” 古原去附近的人家搬了两只矮几,请宋诚和顾兴祖上座。倭国没有椅子,只好拿矮几当椅,宋诚和顾兴祖也没嫌弃,大马金刀坐了。 信子皱眉:“叫我去见他?” 手下一群人叫嚣起来:“明人太嚣张了,怎么能让小姐去见他呢?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就算是使者,也没有这么摆谱的道理。” 这些人一是为拍马屁,二是觉得大内氏这样的诸侯有如一方王国,信子就是王国的女王,请宋诚过来相见,已经很给宋诚面子了,怎能让信子去见宋诚这样的使者? 这些人却没有想到,哪有使者一上岸就杀人的? 山本树哭丧着脸道:“那个漂亮的少年说,一刻钟内见不到小姐,他会继续杀人。” 一刻钟啊,光来回路也不够。为了不被杀死,他可是一路没命飞奔。 手下的人又是一通斥责明人不懂事,外加大拍信子马屁。 信子眼眸一片冰寒,道:“他说一刻钟内见不到我,会再杀人?” “是。” “恶魔!” “是。” 信子恨恨骂了一句,叫过惊魂未定的田下三雄:“我们去看看。” 还去?田下三雄快哭了,你是没瞧见明军有多可怕,他们手里那个怪东西平端,火舌突突喷出来,然后自己身边的人就一个个倒下去,要不是自己见机快,早死得不能再死了。 可是信子哪给他说话的机会,丢下一句,当先而出。田下三雄拿定主意,无论如何紧跟在信子身后,若是对方手里古怪的东西再杀人,自己也好有人挡着不是。无论任何时候,活命都是第一要紧的。 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倭军重新被集结起来,信子点了点,只剩四千余人,脸上更是一片寒霜,这近千条人命,她一定要换成好处才是。 第197章 谁人多 信子带领四千多人气势汹汹进入新军射程时,一队朝天放了一枪,信子吓了一跳,有过一次噩梦般经历的田下三雄差点吓尿了,咕哝道:“我就知道会这样。” 古原出声喝道:“来者何人。” 山本树在信子冷凛的眼神中不敢再躲,跪在地上膝行两步,高举双手喊:“信子小姐来了。信子小姐来了。” 连我家小姐的称呼也不敢说,生怕明军不知道信子的身份,一下子把他打死。 “过来吧。” 信子早看到空地上大马金刀坐着的两人,前头那个俊朗的少年更是让她又怒又惧,她一双眼睛死死落在少年身上,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宋诚低声说了句什么。 古原喝道:“大人说,十息之内不过来,乱枪射杀。一。” 这是把他们当俘虏吗?田下三雄又惊又怒,可看到明军手里那古怪的兵器又平举起来,他几乎快晕过去,赶紧劝道:“小姐,不如过去。” 说这么一句话的功夫,那边已经数到十,然后,枪响,站在最外侧的倭军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倒了下去,倒下后又偏偏没死,这人大概吓傻了,愣了一下才大声呼痛,在地上打滚。从他大腿涌出来的血水流了一地。 信子大怒,推开枪响时挡在自己身前的手下,昂首挺胸朝宋诚走过去。 “小姐——”田下三雄唤了两声,一咬牙,喝令倭军冲上去:“保护小姐,快。”必要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替小姐挡枪吧,兄弟们。 倭军在他的怒目瞪视下不敢不上,可跟着信子走没几步,枪声又响,又一人倒下,这人刚好就在田下三雄身旁,田下三雄吓得两条腿都软了,抖个不停,不知道是明军枪法有误,要打自己打错别人,还是明军本就要打别人。 先前那个声音喝道:“除了那个女人,别人不准过来。” 这话听着很怪,宋诚不知想到什么,瞟了古原一眼,古原却没有说错话的觉悟,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进入射程内的倭军,如果这些人不停下脚步,他还会继续射击。 信子大怒,回身喝道:“冲。” 对方只有三百人,却打出三千人的气势,可就算三千人又如何,自己手下有四千多人,就算一对一,也是自己占上风。 她没有亲眼见新军屠杀倭人的血腥手段,觉得只要自己的人冲过去,拼着一些伤亡,也能把明军拿下,对方只有三百人,而且不敢杀人。先前放了两枪,中枪的人都没死。 田下三雄是知道这三百明军有多恐怖的,可他不敢违逆信子的命令,他本就是信子的家臣,深知不奉令的后果。可是他很害怕,这么冲过去,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啊。 信子冷凛的大眼睛瞟了他一眼,漂亮的脸蛋如罩一层寒霜。他不敢再拖,只好喊:“大家伙儿冲啊,拿下明军。”自己却往后缩了缩,心想,或者死一半人能把这些明军杀了吧? 倭军接到命令,又见家主大怒,呼啦啦抽出倭刀,高举手里的倭刀,如疯狗般冲了过去。 顾兴祖起身,喝口令,枪响,冲在最前的倭军成片惨呼着倒了下去。军士们枪法各异,爱好不同,因而倭军们有的被射中面部,倒下时死得不能再死,有的被射中躯干,倒在地上哀号不止,再被后面收不住脚的同伴踏上那么两脚,惨呼声不断。 只是一队发射一轮,四千多倭军就乱成一团,互相踩踏。 田下三雄机智地躲在手下后面,枪响时更是没有形象地抱头蹲在地上。他也是天才,第一次碰到迅雷铳,便无师自通,知道蹲在地上最安全。 信子没事,可看着明军站着没动,只是举起手里的家伙,砰砰砰一阵响,自己的部众就惨呼倒下一片,余下的都退缩了,她冷凛的大眼睛眯了眯,什么时候明军的兵器如此厉害?锦衣卫在倭国有密探,她也有密探在明朝,那些人都是下海为盗,上岸为民的明人。可密探们从没有报告明军手里有这么厉害的东西。 这些可恶的明人靠不住!她几乎气炸了肺,雪白纤细的手紧紧攥成拳,指节泛白。 一轮射击阻住了倭军冲锋的脚步,倭军没有冲锋,明军便没有发射。这一片除了倭军的呻、吟声,再没有别的声息,有机灵的倭军学着田下三雄的样子抱头蹲在地上。 风从这一片吹过,血腥味开始向别的地方扩散。其实从明军登岸,咸咸的海风便变了味道,血腥味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飘来飘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呼吸到的已是淡淡的血腥味,所以没人愿意出门,人人惧怕,人人躲在家中。这也是明军没有遇到人的原因。 宋诚的眼睛扫过黑压压一大片抱头蹲在地上的倭军,落在那个鹤立鸡群的少女脸上,她愤怒得面孔发红。 这个少女就是大内氏的家主了。情报显示,信子的父亲前年底去世,把大内氏交到独生女儿手上,少女心狠手辣,杀了不服她的人,总算坐稳家主之位。 对峙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宋诚看了古原一眼,古原会意,枪口向上,又放了一枪。砰的一怕吓得坐在地上的倭军跌坐在地,田下三雄更是像鸵鸟似的把头埋在裤档里。 信子怒不可竭,喝道:“做什么?要杀就杀,难道我会怕了你不成?” “如果本官不杀你,只把你的手脚打烂,让你像一坨烂肉一样发臭呢?”宋诚微笑说出的话,让人不寒而栗。 古原想,大人真是硬心肠,这么一个漂亮女子也下得去手。 郑宜的想法却大大不同,他脸上没有表情,不过,以他对宋诚的了解,他很想大笑出声,宋诚这是赤果果的吓唬。可惜他只能面无表情目视前方,脸上连最小的肌肉都不会动一下。 信子冷凛的眼睛似欲喷吐火焰,井上说的就是这个少年了吧?年岁不见得比自己大,可是为人怎么这么恶毒?她恨声道:“不过死了千余人,有什么。” 是的,只是死了千余人,先前近千,这会儿几百人受伤,迟早会死。 她手里的人远远比少年多,少年只有三百人,不是吗? 第198章 服未 倭军三千多人蹲在地上,挤挤挨挨,听到信子这句话,人人面如土色。田下三雄小心翼翼道:“小姐,我们近不了他们的身,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 咱人数多没用啊,只有站着当桩子的份,人家举起手里的古怪兵器,一阵突突突,我们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信子冷凛一个眼神丢过去,田下三雄不敢再说了。 宋诚可没有信子那么大的火药味,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那就试试。”手一挥,毫无预兆的,枪声再响。 新军的军士们天天背二十斤重的沙袋跑步,五斤重的迅雷铳在他们手上,算得了什么?射击的时候更不会用支架架在地上,而是站着平端。现在倭军们蹲在地上,大多用手抱头,新军们居高临下,只须举枪,枪口向下就成了。 倭军们惨呼声不断,用手抱头的手臂穿了孔,血花飞溅,蹲下还东张西望的,脑袋被穿了孔,命没了,软软地倒下。 新军训练,一向是十八颗弹丸打完为止,没有接到停止射击的命令,枪声便一直响着,惨呼声一直不断,一直不断有人倒下。倭军不笨,只要倒下装死,便不会再吃枪子儿了。 眼看已方阵局一片狼籍,眨眼的功夫死伤惨重,而对方果如田下三雄所说,连根汗毛都没掉,信子不禁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什么古怪兵器,如此厉害? 她高耸的胸膛起伏不停,纤手紧紧握拳,迈步就要挡在手下们面前,心想,自己为大内氏家主,难道明军那个少年敢把自己打死? 双腿错动间,只迈出一步,裤管被紧紧抱拉住了。聪明的井上一直躲在她身后,这时见她有去送死的爱好,不顾一切,先拉住再说。 信子大怒,双腿狠狠踢在井上面门,井上吃痛,只好松手,爬到信子身边,求道:“小姐不能去,那些人杀人不眨眼的。小姐若出了事,大内氏可就无人了。” 你要有个兄弟姐妹,死了也就死了,问题是没有啊。 十八颗弹丸连续发射,用得了多少时间?井上阻了这么一阻,待得信子摆脱他的纠缠,枪声已停,新军一队变二队,二队变一队,又端起迅雷铳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射程内的倭军。 这段路有空地,但无法让一百新军一字排开,只能排约三十人,不过一轮射击,倭军伤亡不少,血流一地,哀嚎遍野,更是臭气冲天。 田下三雄没有死。把头藏在裤裆上,还是很有好处的,起码比别人蹲得低,在弹丸扫射时不易引起新军注意。 他裤裆湿漉漉一片,蹲在地上不敢,只怕稍动,便被打死了,喊道:“小姐,不能再让明军打下去了,再打下去,我们都得死啊。” 没看对方手里古怪的兵器又举起来了吗?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喷吐火舌,洞穿我们的脑袋。田下三雄望了一眼哀嚎不止的手下,有些人脑浆子都流出来了。 信子贝齿紧紧咬住下唇,红润的下唇咬出了血,漂亮的脸蛋阵红阵白。刚才她也吓得不轻,只是一向高傲,不愿意被眼前的景象吓倒,才想以自己的身份逼对方停手。 对面矮几上的少年那只比女人还好看的手又轻轻挥了一下,然后再次枪声大作,要不是怕死的井上反应快,看到那只手抬了起来,惊慌之下,顾不得上下尊卑,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信子扑倒在地,信子就中弹而死了。 弹丸呼啸而过,又一轮惨呼哀嚎响起。 信子跌倒在地上,头倔强地抬起,只见一团团小火团像被风斜吹的雨,从高处落下来,从自己头顶飞过,落入身后部众群中。如果自己还站着,定然首当其冲,被射中了。 她保持趴着的姿势,回头望,只见小火团落入部众群中,把部众的皮肉炸起,血水流了一地。 田下三雄反应不比井上慢,只是井上把信子推趴下,他把脑袋埋在一个死去的手下尸身下,任周围惨呼起四起,他自岿然不动。 张阳和郑宜总算成为一队,两人眼力极好,自是早就发现在人群中装死的田下三雄,第一枚弹丸也送给了他,可就在射击的当口,两人同时发现这无耻的倭人竟然钻到死尸底下。 张阳大怒,十八枚弹丸完全倾泄在这具尸体左右,只打得死尸旁边的倭人惨叫连天,有倒霉的手脚胸腹吃了五颗弹丸。 郑宜眯了眯眼,准星对准田下三郎没有藏结实的屁股,只一枪,便让田下三雄屁股开花。 田下三雄知道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冲动,不仅没有跳起来,反而往死尸中钻,这一钻,屁股倒是遮住了,一只手却露在外面。 郑宜自然不会放过。 田下三雄再次惨嚎,觉得自己要死了,疼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好在,外面的枪声稀了。 郑宜见这个倭人头领飞一样把手缩了回去,想继续瞄准寻找机会,时间却不容许他这么做,同一队的军士是要一起行动的,没道理人家的弹丸都打完了,光等你一人。 郑宜恨恨地想,下次再收拾你,把弹丸尽力倾泄在后面蹲在地上,挤成一堆的倭人。 射击完毕,换队。 血腥味更浓了。 宋诚笑容不变,看着趴在地上,曲线漫妙的少女,淡淡道:“还要再试吗?你有多少,本官杀多少。” 这是一面倒的屠杀啊。信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井上呆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全须全尾,不仅活着,手脚也没有多几个血洞。他惊骇莫名去扶信子。信子冷凛的眼睛望了过来,吓得他的手一缩,不敢再碰尊贵的小姐衣角。 信子尽可能矜贵地爬了起来,看得宋诚笑出了声,道:“这女子惯会做作,明明狼狈万份,却要假作从容。” 顾兴祖凑趣道:“可不是。”更附和大笑三声。 信子红唇几乎咬破了,可实力不如人,被人耻笑,又能如何?田下三雄说得没错,自己的人无法接近对方,如何打? 信子终于站了起来,身上穿的丝绸来自大明,洁白不染一丝尘埃,此际却满是尘土,真个是灰头土脸。 第199章 俘虏 信子就这么狼狈的站起来了,骨子里的高傲让她悍不畏死,昂首挺胸迈步直直朝宋诚走去。 井上想拦,她冷凛一个眼神过去,井上不敢动弹,只好向田下三雄求救。田下三雄身上多了两个洞,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理她? 她就在倭军们惊恐敬佩的眼神中,一步步走向宋诚。 新军们依然面无情,没有接到射击的命令,便由这个女人就这么走了过来。 信子走出三步,枪声没有响起,血花没有飞溅,井上吃惊地张大了嘴,露出一口黑牙。信子走了五步,惊魂未定的倭军吃惊地停止了惨呼。信子走出十步,田下三雄觉得不可思议。 明军怎会容忍小姐走这么远? 田下三雄强忍屁股和手掌的疼痛,慢慢爬起半个身子,见自家主人步伐坚定朝坐在矮几上那个少年走过去,不由吓得魂飞魄散,话都说不出来,小姐还没成亲,未能涎下子嗣,若就这么被打死了,大内氏就要从世上抹去了。 随即,田下三雄又想到,如果小姐死了,自己却活着,收拢没死的部众,是不是有能力接替大内氏,成为可以和足利义政争权夺利的那个人?田下三雄一颗心火热起来,受伤的部位好象也不怎么疼痛了。 虽然明军们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信子,可是枪声一直没有响,信子却稳稳地站在宋诚面前,怒容满面看着他。 少女很美,只是眼睛喷火,像两条燃烧的火焰,恨不得把宋诚烧成尽烬。 宋诚当然没有被烧着,而是饶有兴趣地看她,两人视线交织在一起,激不起半点火花。然后,这位大内氏的家主就成为宋诚的俘虏。她如葱白般的手被绑了起来,纤细的手臂奋力挣扎着,怒喊:“放开我!” 没有受伤的倭军在井上的带领下抢过来救,刚走没两步,枪声再响,倒下一片。这一次,倒下的人伤口全在胸腹,想来没救了。 宋诚笑眯眯道:“发信号吧。” 淡青色的烟火腾空而起,在蓝天下如一缕轻烟,田下三雄却浑身发抖,强烈的不安让他想转身逃跑,无奈身上的伤让他稍微一动,便痛入骨髓。 信子还在咒骂不停。 宋诚食指勾起她小巧的下巴,淡淡道:“我从来不打女人,不过对发疯的女人例外。你再骂,信不信我打掉你满嘴牙齿?” 信子被吓住了,没有牙齿,那得多丑? “等会儿前面带路。”宋诚丢下一句,古原和满仓收起迅雷铳,押信子到一边去了。信子想挣扎,想逃跑,种种念头不停在脑海中闪过,可是没容她行动,身后又传来那个可恶的声音:“她要不老实,划花她的脸好了。” 这个男人实在可恶。信子回头,恨恨瞪着宋诚,却只见到宋诚那张笑眯眯的脸。哪怕是笑脸,哪怕笑得很和气,还是很可恶。 古原往左一步,挡住她瞪宋诚的视线,道:“好漂亮的脸蛋,划花了可惜。不过,大人竟然有命,我们自然要遵命。” 满仓认真点头:“没错。” 信子冷凛的眼睛恨恨瞪了这两个同样很可恶的男人一眼,肩头一痛,却是被推了一下,想来可恶的男人在警告她。 宋诚的手指遥点了点,便有人过去,一手拎起抬起半边身子的田下三雄,随即狠狠踢了他跨下一脚。拎他的人是郑宜,两次没能打中这个倭人,让他火气很大。 田下三雄惨叫一声,感觉蛋蛋的忧伤。 惊慌的倭军见郑宜单身冲进来,无人敢拨出倭刀,只是瞪大恐惧的眼睛看他,更确切地说,是看他肩上的迅雷铳。 然后,倭军们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是的,被包围了。明军围成一个圈,把他们围在中间,手里古怪的兵器指着他们,可以预见,只要他们有异动,马上会被打死。 一想到古怪的兵器里喷出的火焰能洞穿他们的手脚身体,让他们血肉横飞,或者是死,或者流血不止,惨不堪言,谁敢动? 连家主都成了俘虏,他们也投降吧。很多人这样想着,慢慢把能活动的手举了起来。 然后,明军喝令他们站起来,排成一排,至于站不起来,又没死的,对方却是想也没想,朝着面门就是一枪。然后惨嚎声停止了,没死的人连脸都没了,自然死得不能再死。 太可怕了。 倭军们达成共识,人人乖得很。 可就这样,明军好象还不乐意,有人冲上来,对一些倭军猛踹,被踹的倭军不敢呼痛,只是努力挤出笑脸,点头哈腰。可是这样并无济于事,那人继续抬腿踹。倭军们不知发生什么事,人人惊惧,却还得陪着笑脸。 少年大官总算发话了:“让他们解下倭刀就是,你光踹,他们能懂?” 倭刀!刀!有机灵的赶紧把手里的倭刀扔了。扔掉倭刀的越来越多。可又有人再被踹,这次,踹人的说话了:“东一把西一把做什么,放一堆。” 倭刀堆得像小山似的,明军却看也没看一眼。 宋诚道:“让他们解下腰带,绑了起来。” 一直在旁边怒目而视的信子怒道:“欺人太甚。” 宋诚道:“如果你们到我们的国度,做得更过份。起码我还没让你们自己挖坑,把你们自己埋了。” 他说什么,信子不懂,却知道眼前的少年大官不是善茬,干脆别过脸去,闭口不说话,也不想再看部下的凄惨样。 顾兴祖请示:“要现在走还是等井提督的大军过来?” 要知道这么容易拿下这个所谓大内氏,何必带这么多人?顾兴祖打了一辈子仗,算这一仗打得最痛快,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我们先走吧。”宋诚说着起身。 前面是长长的俘虏,总共两千多人,一个串着一个,跟串烤串似的,后面是咬牙切齿的信子,最后却是宋诚和三百新军。 至于死得不能再死的倭军,自然是没人理的,地上的血迹也没人清扫。 一行人朝信子那所漂亮大院子走去,新军们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前面的俘虏,但凡异动者,都会一枪毙命。 抱歉,这一章更得晚了。 第200章 我投降 浪花温柔的卷起,涌动着,拍打着鹅卵石。澄澈细腻的沙滩上,突然走来一队长长的队伍,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打破了沙滩的宁静。 “蹲下。”有人喝道。 那些像烤串一样串成一串的倭军被驱赶着,围成圈,蹲下了。手端迅雷铳的明军站在外围,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在倭军们身上巡来巡去,寻找他们反抗的踪迹,只要他们稍有异动,便毙了。 高傲的信子沉默地进了院子,在日常处理公务的房间坐下,只是她还算识相,并没有坐在上首的主位,而是低头坐在下首。 宋诚唇边噙了一抹笑,大马金刀往主位一坐,道:“解开她的绳索。” 细细的绳索从信子葱白般的手上除去,她赌气似的别过脸,不想看上首那个可恶的男人。男人带笑的声音却传进她的耳朵:“就你们这样的武装,也想和足利义政打仗?打得过吗?” 这是攻心之言。冷兵器在热兵器面前,根本就是挨打还不了手的局面,足利义政手下的兵一样使用倭刀,遇上新军,能有多大作为? 可是信子不知道这一点,她接过大内氏家主之位,坐稳位子后,准备向足利义政宣战,为此做了很多准备,就在这时,宋诚带着新军就来了。 她漂亮的脸蛋没有一丝血色,高傲的头颅一点点低下去,好看的唇轻启,道:“你们不是使者,来干什么?” “来征服你。”宋诚轻笑一声,道:“如果你和外面那些人愿意投降,饶你们一命,如果不愿意,全都杀了,沉入海里喂鱼。” 这么残酷的事,他说得云淡风轻,像说晚上吃什么。信子霍地转头,冷凛的大眼睛死死盯着他,恨声道:“投降了就能活命?” 她是大内氏的家主,父亲把大内氏交到她手上,她能为了活命,把大内氏交出去吗? 让她没想到的是,俊朗的男人没有给他承诺,只是淡淡道:“可能吧。” 可能?抑或投降还会被杀?信子霍地站起,想放两句狠话,狠狠威胁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这可是在倭国,就凭你们三百人,你哪来的自信?现在你们集体行动,我才怕你,只要你们分散行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给予你们重创,把你们一个个杀了。 “坐下,激动什么。”宋诚见她眼露凶光,哪会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笑眯眯道:“如果你觉得你治下这些百姓能让我吃点苦头,不妨试试。我只要放一把火,待这里烧成平地,什么危险也没有,再上岸好了。” 烧成平地!信子细细的贝齿再次用力咬住下唇,她的下唇已咬出几道细细的血痕。 “让你投降,是我心软。唉,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么漂亮的小妞儿,死了有点可惜。”宋诚假惺惺地说着,不知想起什么,呵呵笑了起来。 “你们不是使者。”信子固执地坚持。 “谁说我们是使者?”宋诚看了信子一眼,小妞儿长得不错,就是太凶了些,还是欠缺调、教哪。 信子紧紧咬住下唇,在宋诚饶有趣味的目光下慢慢低下头,可心头的疑问还是说了出来:“你们来做什么?” “不是说过嘛,来征服你们。投不投降干脆一点,不投降我就放火烧房子了。”宋诚语气依然冷淡,眉眼间却有些不耐烦:“除了这一句,就不会说点别的了?你复读机啊?” 什么是复读机信子不懂,她只知道男人被她激怒了,极有可能一怒之下把长崎烧了,大火一起,她的实力,治下的百姓,都会化为灰烬。 宋诚道:“我不会烧死你,最多让你脸上身上的肌肤烧没了,让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信子打了个寒噤,大眼睛像看地狱来的恶鬼一样看她,偏偏宋诚依然是那副冷淡的表情,道:“然后我会带你去让足利义政瞧瞧,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恶魔!”信子恨声道。 女孩子最在乎自己的容颜,哪怕身为大内氏家主的信子也不例外,如果真成了鬼不鬼人不人的怪物,她不如早点死了的好。还有,眼前这个男人怎么知道她和足利义政不对付,想在足利义政面前羞辱她? “我数三声,不投降立即放火。”宋诚说着,指节轻轻敲在房间墙上,摇头叹息:“木头建的房子,不耐火哪。” 信子成为大内氏家主后,着实杀了好些不服她的部下,杀人对她来说,已经不是很可怕的事,而一年多的上位者生涯,也让她明白,很多时候,实力才是说话的底气所在。如今自己成为俘虏,以为有五六千军士,有能力和眼前的男人一战,甚至把对方三百人杀了,没想到五六千人遭遇三百人,连刀都没拨出来,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什么是实力?男人手握的那支三百人的军队,军士们手里握的古怪兵器就是了。 她是非常果断的人,眼前实是除了投降没有别的出路了。她起身,低下高傲的头颅,温顺地跪在宋诚面前:“大人,我愿意投降。” “既然要投降,就应该表现应有的诚意,难道只是纯粹说投降两个字就算?”宋诚冷冷淡淡道。 信子发狠,要诚意?行,给你。她轻轻解开衣带,沾了尘土的雪白衣裙慢慢朝肩后滑去,露出滑如凝脂的削肩,胸前的饱满,盈盈一握的腰伎,然后,冷凛的大眼睛平静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宋诚笑了,取下墙上的倭刀,精美的刀鞘轻轻托起信子小巧的下巴,轻佻地道:“想色诱本官?你还嫩了点。把衣服穿上。” 男人太可恶了,信子恨不得咬死他,却只能在他审视的目光下,穿上衣服。 “把百姓召集起来,到沙滩集中,若敢搞鬼,本官立即放火。”宋诚抽回刀鞘,冷冷淡淡丢下一句,把倭刀搁矮几上,转身走了出去。 信子恨恨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飞快盘算着,如果把这里居住的三四万百姓全都叫来,打得过对方三百人吗?拼着死一两万,也要把这三百人杀了。 对,就这么办。 她拿定主意,慢慢起身,又恢复那个高傲的大内氏家主样子。 推荐一本书:书名《大宋之罪州崛起》,书荒的可以去看看哈~简介:这是两宋以来最热血的时代,是大怂被人遗忘的强硬。适逢哲宗在位,章惇为相,宗泽和大小种正当其时,而此时岭南边陲之地,身为苏门小弟子的吕璟正一步步引领这里崛起…… 第201章 准备反抗的信子 受了伤的倭人已经死了,田下三雄暂时还活着,不过他也快死了,没有人帮他止血,他身上的血快流干了。 郑宜问完口供,又狠狠踹了他胯下一脚,田下三雄痛得惨呼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记录口供的张阳皱眉道:“你要么杀了他,要么让他滚一边去,别这么下作。”大家同袍这么长时间,难道你不知道老子我最讨厌死阉人吗?你非要把一个倭人弄成阉人,这是故意恶心我吧? 郑宜朝他讨好地笑了笑,从善如流一脚踹在田下三雄血肉模糊的屁股上,田下三雄痛醒过来,惨嚎一声,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张阳无语。 “你们挺清闲啊。”宋诚双手背在背后,笑眯眯走了过来。郑宜看到他的笑容,心底大寒,这是要对谁下手了?他赶紧陪笑道:“大人,这个倭人头目招了。” 田下三雄是信子的得力助手,是信子全部家当,那支五千多人的武装力量的将领,在信子清除异已的行动中,出了大力。很多事,信子没有瞒他,他提供的情报,比锦衣卫的密探更详尽。 宋诚看了他的供词,道:“大夫来后,替他止血。” “还要替他医治?”郑宜着实看这个倭人不顺眼,长得难看就算了,还那么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这样的人,再补一枪,打死算了,给他医治,不是浪费药材嘛。 这次连张阳都深表赞同地点头,道:“大人,实在是没有必要。” “不愧是同住一室的兄弟。”郑宜伸手想去揽张阳的肩膀,又想刚才宋诚露出那种坑人不赔命的笑容,赶紧把手缩回来,认真看着宋诚,以防被坑。 宋诚瞟了这两位官二代勋二代一眼,道:“你们知道什么,这人是倭奸,当然得好生留着。” 倭奸!什么东西?郑宜和张阳互望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不解之色,想问宋诚,宋诚已经转头和顾兴祖说话:“井提督带领军士们来后,把这些俘虏交给他。” 顾兴祖不停往来路张望,一直没看到那边有同袍过来,心下正烦躁,道:“大人,下次行动,能不能请井提督派人跟在我们后面?我们有俘虏,立即交给他们就成了。让我们的军士看守俘虏,实在是……” 三百新军自成军时起,日夜和他一起训练,感情深厚,有如他的亲兵一般。他觉得,新军们一路摧枯拉朽,俘虏了倭军,接下来就应该交由一直没有出战的井源,让新军的儿郎们休息一下。 宋诚道:“我们后面要是跟着大军,倭人们早就跑光了,哪会冲上来由着我们打?” 敢情儿郎们不仅要冲在第一线,要战斗,还要兼职为诱饵,顾兴祖老大不高兴,但军士们在场,不好说太大声,真是恨不得揪住宋诚的耳朵,耳提面命一番,或者对他怒吼一番,让他爱惜军士。 宋诚怎么会看不出他生气了,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不会让他们涉险。” 新军是他唯一的武装力量,也是他的嫡系,他将手伸向军中的触角,是他日后征瓦刺、扫荡五大洲的主力,他如何舍得让他们涉险?每一个军士都珍贵无比,宋诚怎么舍得? 顾兴祖摇了摇头,道:“如果倭军战力太强,后果难料。” “有什么难料的?再多一倍的倭军,难道就不怕枪子儿?照打就是。”宋诚很不以为然。 四百多年后,那些来自海外的强盗不就是用低劣的热兵器把刀枪不入的某和团打得一塌糊涂吗?经过宋诚改良的迅雷铳比那时候的火铳可要先进太多了,新军端起迅雷铳,使用倭刀的倭军能伤到新军? 口呼刀枪不入的某和团抵挡得了那些绕过好望角的强盗吗?没有。 同样的,倭军也不会伤到新军。 可是顾兴祖不知道四百年多年后发生的事情,只是心疼自己亲手带出来的这些兵。 宋诚下令:“三队留下负责看守俘虏,一队二队休息。” 三队一直没有机会开枪,早憋得不行,不过宋大人有令,他们不敢有违,只是在看守俘虏的时候,对那些东张西望不老实的倭人不免多踹两脚。 井源接到信号,立即带领军士赶了过来。 接到消息,渐渐向沙滩聚拢的倭人惊骇地发现,长长望不到头的明军如破浪的巨轮,从他们中间穿越而过,他们不得不躲到旁边,向明军让路。 信子在几个婢女的拥护下,站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等着百姓们的到来,她暗中吩咐下去,待百姓们到后,命令百姓们向新军冲击,不过三百人,只要百姓悍不畏死,冲上去挡枪子儿,她剩下的三千多人,怎么拿不下三百人? 至于自己的部下都成为俘虏,更不重要,这些人要没有明军看守,早就脱困而出了。一条裤腰带,能困得住她手下的军士吗?那可是能和足利义政一争的武装。 她想得挺美,冷凛的眼睛不时瞟向不远处那个笑眯眯的男人。 宋诚双手负在背后,站在沙滩上欣赏远处海天一色的美景,一丁点儿没有意识到这个少女要反抗。 信子全副精神全放在宋诚身上,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三丈开外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里的迅雷铳随时能结束她年轻的生命。 看守俘虏这种事,自然无须宋诚亲自去做,在船坞奋战两个多月的小四争取到了随船出海的机会。现在的他,不仅仅是宋诚的小厮,还是一个能勇敢的军士。有他看守,宋诚才会放心欣赏景色。 信子没有异动就罢了,要是有异动,小四绝不会手软。 住在近处的百姓越聚越多,低眉顺眼向信子行礼后,畏畏缩缩挤成一堆,心惊胆战看着沙滩上的一幕,信子小姐的手下平日耀武扬威,现在却被人拿武器指着头,动也不敢动,这些明人得多可怕? 来了约莫一两千人,信子胆气大壮,心里盘算着,再来几千人,是不是就可以反扑? 小四不动声息变换步伐,没有人挡住他视线,他随时能把信子毙了。 宋诚转过身,看着挤成一团的倭人,笑容更加灿烂。 第202章 臣服 信子昂首走到宋诚身边,哪有半点阶下囚的样子,冷凛的大眼睛直视宋诚,好看的唇微微张着,颇有些耀武扬威的样子。 宋诚笑眯眯看她,道:“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信子有些慌乱,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百姓,这些人一向温顺,让他们冲上去抵挡明军手里古怪的兵器,应该能做到。 宋诚笑道:“有两千人吧?我手下三百人,得打好一会儿才打得完呢,人还在不断过来,看来这一片的沙滩不染血,你很不开心。” 信子悚然一惊,你知道我叫百姓过来,是为了反抗,还放任他们过来? 宋诚道:“你可以试试。看看你的百姓血肉之躯硬,还是我手下的枪硬。”一只手迎着阳光举了起来,枪声响,畏畏缩缩挤作一堆的倭人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倒下一片。 接到休息命令的一队二队不知什么时候列队,沙滩地方开阔,一二队一字儿排开,连变换队型都不用,这一轮射击,二百枪齐放,十八颗弹丸没有发射完毕,不会停。 刚刚聚起来的两千多人成片倒下,血水把这一片的沙滩染成深红色。 信子漂亮的脸蛋没有一丝血色,冷凛的眼睛只有深深的恐惧,她娇俏的身子不自禁地抖个不停,两千多人哪,眼前这个男人轻描淡写举起一只手,两千多条人命就没了。这是她的百姓,听从她的命令行事,奉她的命令赶过来,却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成了一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停手!快停手!”她嘶声大喊。 宋诚依然笑眯眯的,道:“看来这些人的身体没有我手下的枪硬。” 死的是倭人,他当然不心疼。 信子冷凛的大眼睛慢慢溢满了泪水,颤抖的手扯住宋诚的衣袖,呜咽道:“停手!” 宋诚没有说话,只是笑眯眯看她。 她很想把男人这张笑脸打烂,可话出口,却尽是哀求之意。 宋诚任由衣袖被她拉着,侧头看了沙滩另一侧一息,叹息道:“这个时候停手,还有一半人能活下来。” 是的,迅雷铳虽然有现代左轮枪之称,但毕竟和现代的枪支在发射上有些不同,射速远远不如现代的枪支,纵然二百人一齐射击,敌人太过集中,甚至连瞄准都不用,也会射中,但是速度还是没有现代枪支那么快。 从宋诚举起右手,一队二队射出第一枪开始,到现在,只不过射杀一半的倭人。如果这时停止,还有一半人能幸运地活下来。 信子跪了下去,膝行两步,抱住宋诚的大腿,哀求道:“停手啊,快停手。” 那些一向卑微地供奉她的百姓的死活实在不算什么,她召集他们到这里集中,本就打算用这些人的身体抵挡明军的弹丸,可现在的情况跟她想像的不同,来了两千多人,这个可恶的男人下令把人屠杀干净,再来两千,依然会被屠杀干净。 她召集百姓们,是让他们白白送死,却没有拖住明军。 这一刻,信子把宋诚恨入之骨,这个从地狱来的男人,是来亡国灭种的吗?他这是要亡了大内氏哪。 宋诚居高临下看她,笑眯眯道:“停手,让你把人组织了,再来杀我的军士?呵呵。” 你的人死光了我也不心疼,想对我的人下手,哪怕你只是想一想,没有实际行动,我也是不允许的。 耳边砰砰声不断,惊呼声惨呼声不断,血腥味浓烈,信子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忍不住呕吐起来。 宋诚嫌弃地抽回衣袖,退后两句,皱眉道:“别弄脏沙滩。” “大人,求求你,让他们停下来。我……我再也不敢了。”信子顾不得呕吐,膝行两步,满脸泪痕仰起漂亮的脸蛋看着宋诚,楚楚可怜地道。 宋诚撇嘴:“你不是还有人吗?不都往这里赶吗?瞧你刚才那得意劲儿,似乎以为只要人多就能对我下手啊。” “小的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信子泪如雨下,惨白的唇颤抖着,一双往昔冷凛的眼睛哪还有半点冷意,早被绝望所取代。 先前手下五六千人和明军三百人遭遇战,看着自己手下的兵一个个倒下,她惊骇莫名,可毕竟明军是打一会儿停一会儿,而且一排三十人,哪及得上一排两百人的气势?那时候她想的是让手无寸钱的百姓送死,为手下争取时间反攻。 有计划有目标的代价,她付得起,如今这些本该为她做出贡献的百姓却被一面倒的屠杀,希望破灭,对她打击实是不小。 她崩溃了,难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不可战胜的吗? 宋诚冷冷道:“不敢?” “是,不敢了,小的以后为大人的奴婢,只求大人放过这些百姓。”信子是聪明人,知道要取信宋诚不容易,当前形势,却容不得她慢慢来。 还有百姓在往这边赶,大内氏一向严苛,接到命令没来,后果谁也承担不起,所以百姓们听到枪声,闻到血腥味,心里害怕,却不敢拖延。 人越来越多,明军的枪声却没有停过。 “为奴婢?本官很缺奴婢吗?” “大人说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大人要怎么做都可以。”信子哪还有半点大内氏家主的样子,就像一个插标被卖,可怜兮兮求主人家收留的丫头。 宋诚总算低头看她一眼,冷哼一声:“且看你表现,若是你做得不好,哼,当本官不敢屠城吗?” 屠城!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有屠城的打算! 信子惊骇欲绝,好在,她泪眼模糊中,看到男人修长白哲的手举了起来,轻轻摇了摇。 枪声停了,血腥味弥漫开来。 沙滩上静默数息,惨呼声、哭声渐渐响起。中枪没有死的倭人惨呼着,发现自己还活着的倭人喜极而泣。 “大人,击毙倭人五百二十三人,击伤倭人一千二百八十九人。俘获倭人七百一十三人。”清点完人数,汇总后,郑宜过来报到。 七百余人中包括赶来参观明军对同胞一面倒屠杀的那些人,这些慢来的倭人一个个跪在地上,温顺得很,两边的人合在一处,被看管起来。 第203章 俘虏 井源带领军士走到半路,见路上横七竖八堆着近千具倭军的尸体,血水把路面染红,一点没觉得意外。二万四千军士沉默着走过这一段路,纵然有人目露异色,也不会宣之于口。 再往前走,倭人渐多,朝同一个方向去。又走一段,枪声像鞭炮一样砰砰砰密集响起,军士们还没觉得怎样,井源却知这是迅雷铳,下令加快脚步前进。 他们紧赶慢赶,终于赶到海边那所漂亮的大房子前。眼前血腥的一幕深深震撼着每个人。 “提督总算来了。”宋诚上前见礼,道:“这些俘虏就有劳提督了。” 出征前议好的,宋诚和顾兴祖带领三百新军为先锋,井源带领从江淅调来的军士为后援,这些军士出征前得知不用上战场厮杀,只需负责看守俘虏,虽然不知道那位名满京城的宋大人何来如此的自信,但不用杀敌活下来的机率便大增,出征该有的劳功却不会少,因而人人满怀期待。 果然,船靠岸后,他们被留在沙滩上,宋诚和顾兴祖带领三百人走了。当他们接到出发的命令随后赶来,发现确实只需接受俘虏,把俘虏看管好就成。 二万多人宛如从天而降,骇得信子双膝无力支持娇俏的身体,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浑圆的臀部坐进沙地里。她还是太年轻,对明人不够了解,要不然早该相信井上所说,明军的船队遮天蔽日,来的岂止三百人? 见到这支铠甲鲜明的明军,倭人哪敢有丝毫异动? 大局已定,接下来是井源的事,宋诚再不理会,施施然走进这所漂亮的院子,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道:“你小小年纪心态如此老气,院子里怎地连花也不种几盆?” 心服口服,甘愿为奴的信子垂下高傲漂亮的头颅,静静跪坐在宋诚身侧,恭敬地道:“大人想种什么花?” 她从懂事起便知道自己长大后要担负起大内氏,花花草草不应该是她摆弄的东西,她从小到大生活在这里,也没见这个大院子里曾经种过花草。不过,如果眼前的男子喜欢,她种上一些也未为不可。 是的,她必须努力讨这个英俊男子的喜欢,努力让自己活下去。至于大内氏的实力,还是别再想了吧。 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宋诚道:“你会种吗?” “不会。但是奴婢可以学。”信子眉头轻蹙,很快舒展开,千万不能让眼前的男子发现自己不高兴,要不然会很糟糕的。 宋诚看都没看她,转身进屋,在主位上坐下。信子笨手笨脚地端一杯茶过来,从没做过粗活的她,娇嫩的手指头烫得通红。 宋诚示意她一边儿去,别在这里碍眼。她只好乖乖在屋角跪坐,像以前她的贴身婢女服侍她一样,摆出服侍宋诚的姿态。 井源从外面进来,道:“倭人不少,足足有两万五千多人。加上三千三百倭军,一共两万八千多人。宋大人,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召集的命令是大内氏的家主发出的,倭人不敢不听从,全城的倭人全都在这里了,这些人总不能一直看管起来。 信子霍地抬头,紧张地看着宋诚,眼露哀求之色,道:“求大人饶他们一命。” 以前她视子民如蝼蚁,直到此时才觉得他们可亲,他们是大内氏传承的基石,供养自己的父祖几十年,还有死伤近半的手下,这些人是大内氏的武装力量,要是保不下来,大内氏就烟消云消,再不复存在了。 宋诚冷冷一个眼神丢过去,道:“掌嘴。主人说话,有奴婢说话的余地吗?” 信子深深伏了下去,再不敢言语。 井源已知这个少女就是倭人的头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个女子,不该留着。” 明人怎么这么可怕?信子大骇,双肩颤抖不已。 “没事。”宋诚笑了笑,道:“妇人孩子送回威海,男子连同倭军,送去岛根挖矿吧。” 此时的倭国上至天皇,下至百姓,还不知道位于本州岛的岛根县地下埋有占世界三分之一的银矿,含量如此丰富的银矿,要找到并不难,银矿埋在地下,让倭人挖,总能挖出来的。 井源微感吃惊:“全部妇人孩子送去威海?” 宋诚笑道:“让老国公当人贩子他肯定不干,提督放心,我修书一封,让他接收后交给满仓,由满仓安排。” 随即把满仓叫进来吩咐。 新军甫上战场,收获如此之大,满仓兴奋不已,想着这么多人头,三百人分,也能得很多军功,没想到却要他随船回去,干人贩子的勾当。 “大人,标下愿上沙场杀敌,不愿做这个。”满仓两条浓眉紧紧拧在一起,道:“古原为人机灵,比标下合适,不如让古原去。” 死道友莫死贫道,哪怕古原知道自己说过这话,会和自己打一架,这时也顾不得了。 井源连连摇头,怎么看都觉得宋诚像在像玩儿,忍不住道:“宋大人,事关国体,怕是……”斟酌了一下措词,道:“怕是御史会弹劾你。” 民怨一起,皇帝想护你也护不了。 “御史为何弹劾我?我大明贫苦百姓活不下去时,常卖儿卖女为富家婢仆,难道我大明的良民卖得,倭人就卖不得?哪个御史敢弹劾本官,本官倒要问问他,他家里没有丫环使女吗?”宋诚一副大义凛然,为同胞伸张正义的样子。 道理是这个道理,话是这话,可井源怎么觉得哪里不对?他本不是伶牙俐齿之人,想着宋诚既然有把握应付都察院的御史们,他就不管这些闲事了,于是分派兵力,派五百人押送被缴了武器的倭人去岛根。 妇人孩子被押到海边,赶上了船,三十艘补充了食物清水的船随即离开码头,向远在大明的威海驶去。 沙滩边染血的细沙在海水的冲涮下,深红色泽淡了不少,倭人们去岛根之前,挖了一个大坑,把死去的同胞埋了,偌大的长崎只剩两万多明军驻扎。 夜深了,涛声阵阵,大内氏所在的大院主房灯还亮着,漂亮的女主人信子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葱白般的纤手轻轻为端坐在榻上的俊朗男子脱去靴子。 第204章 投名状 温柔纤白的手按捏在宋诚肩头,大概手法不好,宋诚皱眉道:“一边去。” 信子恭顺地应:“是。”起身为宋诚准备点心。 坐了大半个月船,一上岸又忙着杀人立威,白天表面上是新军一面倒地屠杀,宋诚只是抬抬手,下下命令,看似什么也没有做,其实身为新军的领导者,他的压力最大。此战是到倭国后的第一战,必须一战立威,稍有不慎,倭人反扑,区区两万多明军,陷身倭国,和大明一海相隔,除了死战,再无生路。 信子能想到召集百姓,不顾伤亡,以肉身抵挡新军的枪子儿,别人会想不到?只要倭人采取人海战术,拼着不管百姓死活,让迅雷铳发挥不出应有的效果,新军除了和倭军肉搏,还能怎么办? 今天一战,看似轻松,实则凶险,要不是宋诚一上来就下令杀人立威,在倭人来不及反应之际,由迅雷铳开路,一路推进,哪有现在的局面? 好在迅雷铳提前近百年出现在世上,倭人又为惯性思维所误,以为手拿倭刀,悍不畏死,便能战胜明军,要不然田下三雄也不会率领五千多部下,兴冲冲赶来迎战了。当时井上可是说了,来了两三万明军。 田下三雄不仅不畏,而且有信心以少胜多,以一已五千多人战胜上岸的两三万明军,凭的是什么? 双方遭遇时,见到宋诚只有三百人,田下三雄大喜过望,以为不费吹灰之力,能轻易吃掉这些明军,至于井上所说的两三万明军,他并不担心,这里是长崎,是自己的地盘,怕明军做什么? 宋诚想起大夫为田下三雄医治时,这个丑陋的倭人叫得地动山摇的样子,唇角勾了勾。无论怎么说,出征第一战,也是新军第一战,胜了。 脚步声轻响,信子端了点心过来,放在浴桶旁边的矮几上,道:“大人要吃点心么?” 她从小喜欢吃甜食,身为大内氏家主的独生爱女,有两个厨子专门为她做甜食,今天异变陡生,这些美味的甜食不是别人端来给她享用,而是她端来讨好浴桶中的俊朗男子。 宋诚道:“拿下去。” “是。”她恭顺地应着,端托盘出去。 信子很倔强,没有那么容易屈服,哪怕她发誓臣服。宋诚不担心她会在点心里下毒,而是感觉到异样,随船出征的厨子已经住进这所大房子,原来的厨子应该被关起来,为何会有倭国的点心? 宋诚起身,穿好中衣纨裤出来,一直在门口侍候的小四迎上来道:“世子,这个女人好生厉害,不如杀了。” 他守在门口,不许信子入内,信子却敢和他争执,还稳压他一头,出入浴室如入平地,简直太可怕了。 两人在外头争执,宋诚怎会没有听见,只是不予理会罢了。初初信子进来,他也有些不自然,哥活了两世,洗澡还没被女人偷窥过呢,可随即释然,难道老子会怕了你?倒要看这女人搞什么。 没想到她不会按摩手法,偏要学人按摩,又学人端点心讨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留着她还有用呢,杀她做什么?”宋诚瞟了小四一眼,道:“她当自己是丫环使女,你就把她当丫环使女好了。” “可是,这女人不是善茬,她刚才想去救那些被关起来的倭人,被识破后还面不改色扬长而去。”小四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 这座院子的旧仆、厨子都被关起来了,信子趁宋诚沐浴,竟然想偷偷把这些人放走,被发现后,又说是宋诚下令放这些人,可惜拿不出宋诚的令箭,才被识破。要是她知道宋诚换下的袍服中,有一个小小的箭壶,那些半尺长的小箭是放人的凭证,早就出手偷了。 留这个女人在世子身边,很危险。 宋诚示意他把信子端来的点心拿走,一柱香后,小四回来,道:“没毒,吃的倭人没事。” 院子里静谧,浪花拍打鹅卵石的波涛声隐隐可见,宋诚走出房间,站在廊下,凉爽的海风带着一丝血腥味吹拂在脸上,想必明天这一丝血腥味也不复存在了。 信子垂手站在一旁,半边侧脸隐在黑暗中,抬眸间,那双原本冷凛的大眼睛只有惶然,再不见冷凛。 “厢房里那些人,你去杀了。”宋诚语气冷淡,头也不回地吩咐。 信子一惊,道:“杀了?”随即跪下道:“他们侍候我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大人饶他们一命。” 俘虏们男的连夜向岛根赶路,女的天黑之色乘船出海,而这所大院里的仆从一直躲在柴房没有出来,为不用被俘虏而庆幸,可惜宋诚住进来后,随即发现有漏网之鱼。 宋诚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只看得她心惊胆战,自己甘愿为奴,以求活命,一个奴婢,还是受猜忌的奴婢,有什么资格为别人求命?那些人忠于自己,大人想必容不下他们。 一股无法言说的悲伤涌上信子的心头,她悲怆道:“大人!” 早知道男子如此绝情,就不应该放任他们躲起来,被俘去岛根总比没命要好。 宋诚淡淡道:“杀了,我就相信你。” 你说你臣服于我,那么这些人就是你的投名状,只要你亲手杀了他们,从此你就是我的人,如果你下不了手,那么死的就该是你了。 信子心里明白,不出手不行,她默然半晌,向宋诚行了一礼,毅然决然起身,朝柴房的方向走去。 黑暗中,她一身白衣娉娉婷婷,如洁白的花朵盛开,宋诚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她后背挺直,步伐如常。 小四道:“世子,要不要跟上去?万一她……” “她能怎样?自杀?还是放了那些仆人?”宋诚语气冷淡,有些不以为然。信子要是会自杀,就不会在自己面前如此放低姿态了,当然,对一个倭奴,他也不会太在意,若是她有二心,杀了就是。 黑暗中传来几声惨呼,小四叹道:“她下手了,果然心狠手辣。” 如她所说,这些仆人陪伴她长大,她也下得去手! 第205章 要怎么报仇 信子长这么大,下令处死的仆从婢女有好几个,只是她从没有亲手杀过人,如今这些人死在她的手下,尸体横在地上,有的死得平静,有的死不瞑目。她不禁悲从中来,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她吃力地拖起一具具尸体,在后院挖了个大坑把他们埋了,忙完这一切,天已快亮。她知道,一定有眼睛隐在暗中看她,把她的一举一动全瞧在眼里,只是没有人出声阻拦。 做完这一切,她整个人虚脱般坐倒地在,脸上的泪水早已经干了,心中转过千般念头,又喟然长叹,在绝对实力面前,小小的计谋又有什么用呢?何况,自己的小心思,真的能瞒过那个俊朗男子吗? 想到宋诚英俊的容貌,她心中恨意陡生,为什么他要这样对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云朵红得像血,却又比血更艳丽。信子怔怔望着天空,霍地站了起来,回房换下沾满泥土的衣服,洗干净头脸,把自己收拾好,来到原本应该是她居住的房间门口。 她抬步要进房,门口两个标枪似的护卫同时伸出一只手臂,把她拦在门外。 “我有事向大人禀报。”她低声道。这个时辰,那个狠辣又英俊的男子一定在睡觉,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无论她如何软语央救,护卫的手臂半分不动。她只好在门外跪了下来。 木板隔音效果很差,宋诚又警醒,信子在门外说第一句话,宋诚便醒了。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一缕阳光透窗而入,今天是个不错的天气。 宋诚伸了伸懒腰,掀被起身,不束发着衣,就那么走了出来。 “大人。”门板无声滑动时,信子热切地叫了一声,楚楚可怜道:“那些人已经死了,就埋在后院。” 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听到这话,嘴角抽搐了一下,哪有把死人埋在自家后院的,多不吉利哪。 宋诚道:“都杀了?” “是,都杀了。” 信子眸中闪过一丝恨意,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没想到全落在宋诚眼里。宋诚笑眯眯道:“进来吧。” “是,大人。”信子在地上跪得久了,膝盖麻木,手扶在地,手脚并用爬了起来,低眉顺眼进了屋,再次跪下。 小四端洗脸水进来,先为宋诚束发,侍候宋诚穿衣,再侍候宋诚洗漱。 “能忍人所不能,是做大事的人,不愧为大内氏的家主。”宋诚洗了脸,把毛巾递给小四,在榻上坐了,道:“你想怎么报仇呢?色、诱?除了色、诱,你还有什么?” 被说破心事,信子却没有丝毫羞愧,她低垂着头,露出颈间一大片雪白的肌肤,低声道:“奴婢本想真心投降,没想到大人连奴婢的乳娘也不放过。” “你的乳娘?” “是,大人命奴婢杀了这些仆人婢女时,乳娘为免奴婢为难,上吊自尽了。奴婢想为她报仇,大人见谅。” 乳娘的尸体是她亲手埋的,埋了乳娘后,她不会再哭泣了。 “呵呵,所以想色、诱本官?”宋诚修长的食指勾起信子小巧的下巴,如有实质的眼睛盯在她脸上胸前,轻藐地道:“就你这姿色,也想色、诱男人吗?” 信子很美。从小被当成大内氏未来的家主培养,和很多大明女子不同,没有半分温顺,性子倔强又果断。这样的女子,更让男人有征服欲。 可是宋诚偏偏嘲笑她的姿色平凡。 “大人,我也不知道怎么报仇。”信子倔强地抬头和宋诚对视,认真道:“乳娘不能白死。” 宋诚笑了,收回勾起她下巴的手,用锦帕擦了擦食指,很嫌弃她似的道:“那是你没有说清楚,如果你禀报本官,这些人里面有你的乳娘,本官看在你的面子上,或者会饶她一命。你不说,本官哪里知道?你如果要报仇的话,就自尽好了。剖腹或是上吊,随便。” 小四连连点头,世子说得不错,最好这女子得了丧心疯,马上自尽了事。 门外两个护卫却一脸诧异,心想大人说话好尖酸刻薄。 信子低头沉吟几息,再次抬头,道:“大人是说,乳娘是我杀死的么?” “难道不是?本官不是说了嘛,所有女子上船出海,送往威海,你却先把乳娘藏在柴房,接着又逼死了她,你不是凶手,谁是凶手?你如果真要报仇的话,只好杀死自己了。本官准你选择死法。” 宋诚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你想报仇,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死得不能再死。只有放弃报仇,才能活下去。 小四生怕信子不肯死,赶紧道:“我帮你,把你勒死算了。” 信子转头看他。 “行了,把早饭端上来吧。”宋诚笑骂小四一句,让他别在门口傻站,赶紧把手里端着的早饭拿来。 小四应了一声,有些可惜地看了信子细细的脖颈一眼,看他的样子,真的想勒死她算了。 “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告诉我。你有半天时间。”宋诚让信子下去,才对小四道:“她不会自杀的,她想杀我。” 小四惊道:“世子,这个女人留不得。” 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善茬,昨晚她杀了从小到大侍候自己的仆从婢女,验证了他的猜想,这样危险的女人如何能留在世子身边?要是一个不慎,危害到世子怎么办? “这个人留着有用。”宋诚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又喝一口豆浆,道:“你家世子会连这么一个女人都降不住?你也太小瞧我了。” “世子,倭女太阴险了,留不得。” “没事。”宋诚没有多说。 宋诚还在吃早饭,井源来了,他是主帅,坚持要住营帐。 “提督可要吃一点?”宋诚迎出来,见礼毕,招呼井源一块儿吃饭。 井源没有想到这一战如此顺利,昨晚写奏折时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时见宋诚如在自己家般自然,失笑道:“你倒适应得挺快。”他纵横沙场半生,还没有见过如此易打的仗呢。 “提督要明确目的啊,我们是来征倭的,不是来踩青,哪能不适应?”宋诚一本正经道。 第 206章 愿活 此次出征,目的有二,一是把倭国收归版图;二俘虏倭人到岛根挖矿。宋诚让井源明确目标,言外之意,征倭战胜是正常,败了才不正常。 海洋是天然的屏障,扬帆出海比陆地上征伐风险大太多了,井源熟读史书,哪会不知道前朝曾遣二十万大军出海征倭国,最后一败涂地。 虽说像前朝运气那么差,在海上遇到台风的概率很低,但也不能排除。船队扬帆出海,井源还是提着一颗心的,好在平安到达,而且一上岸,宋诚便大开杀戒。 这小子很有一套哪,更难得的是,运气不错。 是的,能平安到达倭国,就是运气不错了。要是宋诚知道井源的想法,一定会尽情嘲笑他一番。 “接下来如何行动?”井源问出这句话时,两人已经吃完豆浆油条,在那间大屋里坐下,衣着华贵的小婢女信子小姐上茶后恭顺地退出去,在门外跪坐,随时等候使唤。 从她出现,井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喜欢?送你了。”宋诚端起茶喝了一口,茶叶从船上拿来的,是朱祁镇赏赐的贡茶。 自从宋诚说那个莫名其妙上吊的乳娘因为信子而死,让信子自尽后,她脸上便一直是一副迷茫的表情,好象在思考要不要结束生命,又或者在思考这仇,应该算在谁头上? 漂亮的少女少了冷凛的气息,一脸迷茫像迷途的羔羊,不免让男人有保护她的欲望。井源身为驸马,一向洁身之好,青楼之类的地方是不会去的,也没有纳妾,这时盯着信子看个不停,算是极难得的场景了。 “这女子留不得。”井源收回视线,道:“她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抬眸间却是一片冰冷,要是性子使然,断不会如此,想必对你我心怀怨恨。” 留一个心怀怨恨的女人在身边,有多危险?等于时时把后背留给对方,不知对方什么时候会递上刀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如先行消除隐患,把少女杀了。 宋诚道:“她是拥在六国守护者的大内氏家主,我留着有用。” 所谓六国,便是六个诸侯。这六个诸侯是听从大内氏家主吩咐的,宋诚留着她,很显然是为了收服这六个诸侯。 井源了然,兵不血刃才是最高境界,他再看信子时,神色便有些不同,道:“堂堂大内氏家主,也是一方诸侯,你怎能把人当婢女使唤?” 就算不待之为上宾,也应该待之为客卿,让人端茶倒水,岂不羞辱人? 宋诚道:“她自愿为婢。”不愿意再说这事,转而说起接下来的安排:“你我相距十里,我在前面开路,你在后面为援,如何?” 深入倭国,军士们当然不能退回船上,这样一来一回,所需时间太长。井源也是这样想的,二人说了些细节,井源便告辞了。 宋诚把信子叫进来,道:“想好了没有?” 信子平静地道:“我不想死。”是的,她想活着,只要她活着,大内氏才能继续存在于世。 她刚这么想呢,宋诚就道:“我上岸,大内氏就从世上抹除了,以后足利义政也会这样。你如果因为这个想报仇,尽管行动,用不着藏着掖着。井提督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表现得很明显啊。” 骄傲如信子,当然是不会隐藏,也不屑于隐藏自己情绪的。这时迫不得已伪装,又哪里躲得过宋诚和井源的眼睛? 信子低头不语。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成为我的手下,端茶倒水的活不用干;二是反抗到底,我立即杀了你。你去地下和你的乳娘作伴。”宋诚开诚布公。 不用井源说,他也不会用这么一个笨手笨脚的婢女,这些服侍人的活计,小四做得比她好太多了好吗? 让小四做,还不用担心她会下毒,不用担心她会在茶水里吐口水。宋诚想着,瞟了矮几上的茶一口,那杯茶,他也就装装样子,唇沾一沾杯沿而已。 井源不是笨蛋,知道信子的身份后,担心她下毒,也不敢喝。 信子脸上的迷茫之色不见了,道:“奴婢愿意为大人效力。” 报仇的想法荒唐可笑,大内氏只剩她一人,宋诚又防备着她,她从何报仇?不如活下来,再等机会。或者这位大人离开倭国前,会给她一些军士,让她重振大内氏的雄风呢? 活的价值大于死,何必要死?信子知道必须做决断,她选择活着。 宋诚道:“随本官走吧。” 这次没有试探,没有要她表忠心,因为时间不允许,也因为七八个时辰下来,信子的所作所为全落在宋诚眼里,她最狠能做到什么程度,宋诚心里有数。 一个为了活命可以把有如养母一般的乳娘杀死的女子,指望她自尽?那是不可能的。只要她想活,就能为宋诚所用。 宋诚既然容许她活下去,自然有随时让她死的手段。 信子道:“大人不需要奴婢做什么吗?奴婢愿意……”她葱白般的手指颤抖着解开衣带,露出白色的小衣,被饱满高耸的贲起撑得高高的。 “献身?”宋诚轻笑,道:“这样能说明什么?” 你知道五百多年后,你们这里出了一个名扬大江南北的姓苍女子,成为无数华夏男儿的启蒙老师吗?对大明良家女子来说,交出身子是一辈子,对倭女来说,交出身子屁都不是。 信子再不复先前的高傲,没有因为被轻视而羞怒,只是很平静地道:“奴婢一无所有,只有身子了。” 昨天之前,她是大内氏的家主,昨天之后,她一无所有,一切变化,只是因为这个俊朗男子上了岸。他夺走了她的一切,却看不上她的身体。 “那就把身体留着吧。”宋诚丢下一句,走出院子。 三百新军在院前空地列阵,江淅调来的军士在搜索岛上可有残存的倭人,昨天太晚,没有搜索,只能送自动出来的倭人走。 躲藏起来的倭人很少,只要被搜出来,肯定是活不了的。 今天没有风,海面平静如镜,宋诚欣赏海景,赞道:“确实是好地方。” 第207章 信子的改变 长崎竟然找不到一匹马。宋诚似笑非笑斜睨信子一眼,道:“大内氏的家主藏私啊。” 长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明地域如此广阔,也不见得处处有马,这里没马也没什么。可是信子一直为自己是大内氏家主而高傲,生命悬于宋诚之手,不得已甘愿为奴,也勉强得很。而且,宋诚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是为了寻找致自己于死地的机会才自甘下贱,现在没有得手,只是没有找到机会而已。 是的,他嘲笑信子,纯粹是恶趣味。 井源也觉得不可思议,虽没有直接说信子故意和已方作对,藏起骏马,神色间却是显露无遗。 信子像没有听出宋诚话中的嘲笑之意,没有看到井源的怀疑似的,平静地道:“回大人的话,大内氏没有马,只有牛和驴子。” 宋诚和井源一怔,随即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 顾兴祖也莞尔:“不是说你们大内氏挺牛的嘛,连马都没有一匹?” 主要是信子一直端着,高傲着,漂亮的脸蛋扬着,头颅高高昂着,那感觉,比大明根正苗红的公主还骄气逼人。你一个俘虏,不过是小小的大名之女,有啥好高傲的? 连井源这种老成持重,顾兴祖这个年龄可以当信子爷爷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没有。”信子骨子里的骄傲一时半会是丢不掉了,只是认清现实,再不复之前觉得被冒犯的屈辱,又重新燃起希望,毕竟宋诚总有一天会离去,或者她能借助宋诚的力量重新崛起,实力更胜以前呢? 她极能忍,为了大内氏的崛起,没有什么不能忍的。 从大明来的贵人们是不会骑驴子的,只好靠两条腿,率领军士出发。 夏末的太阳热辣辣晒在头上,走不到半个时辰,宋诚就热得受不了了。倒不是他身娇肉贵,也不是他身体弱,而是身上几十斤重的铠甲跟闷罐子似的,人就像罐子里的肉,快发臭了。 宋诚问身边同样汗如雨下的信子:“你们的战斗力比别的诸侯如何?” 新军的铠甲比三大营还要好些,这时却成了负担,人人脸上身上的汗跟小溪似的直往下淌,再这样下去,恐怕会中暑。 信子觉得自己热得快断气了,平常这么热的时候,她坐在临海的屋子里,吹着凉爽的海风,又有婢女为她扇扇子,何曾这么热过?喘了好几口气,才道:“大人,大内氏的战力很强,足以和足利将军一战。如果不是遇到您,奴婢一定能一统南北。” 现在倭国南北对峙,足利义政的政令也无法通达。信子的野心可比足利义政大多了。 “也就是说,以后遇到军队,也跟你们一样,手拿倭刀战斗?” “是的。大人,我们的刀很锋利,只是没有出手的机会。”信子想到昨天的一幕,还心有余悸,那些喷吐火焰的古怪兵器太可怕了,她手下的部众和子民都骇懵了,竟没有想到逃跑,其实何况是他们,就是她自己也震惊得不能自己,丝毫没有跑的想法。 话说回来,逃跑,就跑得了吗?只怕不仅跑不了,以这位年轻大官的性子,反而会死得很惨。 宋诚没有再说什么,下令军士解下铠甲,打包背在背上,自己也脱了铠甲,再派人跟井源说一声。 顾兴祖犹豫道:“这样行吗?” 没有铠甲保护要害部位,手下三百人又是先锋,眼前又是身处全然未知的地方,此时贪图凉爽,脱下铠甲,万一有事,岂不糟糕? 宋诚道:“两人一队,派斥候出去哨探就行。” 人派出去了,不时回报,这一片的倭人早被俘去岛根,只剩下空地空房子,哪有什么人? 井源回信,不脱铠甲。却是考虑到两万多人若是没有这层防护,万一被人包饺子,损失惨重。虽然按常理来说,倭人的战斗力不可能对明军造成大规模的损伤,但世事难料,战场上瞬息万变,还是谨慎一些好。 走到天黑,还没能走出长崎地界。当晚安营扎寨,布置好警戒后,顾兴祖脱得只剩一条犊鼻裤,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像年轻三十岁的青年似的,大喊大叫跳进小溪中。军士们也分批跳进小溪,一时间,营帐旁的小溪热闹非凡。 “阿诚,快下来,这里凉快。”顾兴祖朝小溪边的宋诚招手,一边挤眉弄眼对旁边的郑宜道:“这小子不热吗?” 哪能不热,不过是装样罢了。郑宜道:“宋大人身为统帅,自然有些不同。” “别用激将法。这么一条小溪,被你们这么搞法,水早臭了,还能洗?”宋诚鄙视。 小溪只有三丈宽,实在太小了。如果条件允许,宋诚当然希望能找到大的溪流或是河扎下营寨,这不是天气太热,累得不行吗?只好将就了。 顾兴祖站在溪中,溪水只到他腰间,他双手捧起一捧清水洗了面,道:“你现在不洗,等会儿更臭。” 三百个大男人浸过的水,这味道,想想就酸爽。 军士们都哄笑起来。 宋诚也笑,道:“还不赶紧洗完起来换班?” 警戒轮换也分三班,现在先下水的是一队。 宋诚不肯和他们在浅水里扑腾,自然有他的道理。军士们忙着竖营帐时,信子已提了水,装了满满一羊皮浴桶,宋诚舒舒服服躺在里面,何必在小溪里洗军士们的臭水? 洗完浴,换了轻便的常服,走出营帐,温热刚好的茶端到面前。 同样洗浴好,换了干净衣服的信子恭顺地跪坐在他的身侧,轻声道:“大人,可要为您捏肩?奴婢路上跟小四大人学过手法了。” “行,那就试试吧。”对于勤奋好学的学生,宋诚一向肯给机会。 手法虽然生疏,劲又太大,但比起昨天,还是进步很多。不过,捏着捏着,怎么有两团软弹弹的肉堵在后背上呢? 宋诚可耻地觉得老二不大听话,轻斥道:“规矩些。” “是。大人。”信子曲线毕露的身子离开了些,手上按捏不停。 顾兴祖从小溪泡完澡,穿好衣服过来,见到眼前暖、昧的一幕,咧嘴笑道:“难怪你不肯下水。” 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哪。 第208章 行军途中 小溪虽小,鱼却多,军士们洗浴后,生了火,把鱼洗净去除内脏,涂上酱料,串起来烤。一时间,香气四溢。 宋诚和顾兴祖面前的几上放一大盘烤得焦黄的鱼,每一条都有一斤多。行军中不便饮酒,两人面前杯里盛的是茶。 宋诚吃相斯文,一条鱼吃完也就饱了。顾兴祖吃相粗犷,连吃三条,大呼过瘾,道:“没想到这里的鱼如此鲜美。” 倭人居住在被海水包围的岛屿上,多以鱼为食,只是没想到这么一条小溪,鱼类也是如此之多。至于味道,宋诚却有别的说法:“抹上我府上厨子特制酱料,味道怎么会差?” 前世,宋诚也是吃货一枚,穿过来后,闲暇之余,改善一下伙食,弄些新做法,配些合口味的酱料,不是很正常吗? 倭国多鱼,此次出征,他让学会配这种佐料的厨子多配些,此次随船扬帆出海的食物中,这种酱料就有两百坛。新鲜的鱼涂抹上这种佐料,腌制一会儿,再放在火上烤,边烤边涂抹,味道不要太好。 对这点,顾兴祖表示赞同:“听说你回京后整了很多好吃的,你府中美食隐隐压了定国公府一头,只是很多人碍于你的官身,不敢去你府中蹭饭吃。哈哈哈。” 谁敢去锦衣卫指挥使府上蹭饭吃,那是嫌命长了吧? 不过,西宁侯府美食之名,还是经由顾淳、郑宜、王砌这三位纨绔之名传扬出去,没看自从回京后,顾淳时常赖在西宁侯府,不愿回自己府邸吗? 宋诚微笑道:“顾爷爷别听阿淳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老夫一想自己身在军营,不得其便,好些后悔,直到今日才初尝你府中美食的滋味。这些小道你府中厨子也做得如此之好,可见名不虚传。”顾兴祖指的是涂抹在鱼身上的酱料。 宋诚道:“这些酱料可不是小道,我费了大力气才弄成的。” 这倒不是假话,辣椒还得几十年后才出现,后世很多食材现在的京城是没有的。一念及此,宋诚突然有平了倭国转道马六甲的念头,可是他随即知道,没有皇帝允许,擅自下令船队转向,先不说能不能办到,调来的江淅军士肯不肯听从命令,光是得知此消息,朝廷就得炸窝,以为他自立,然后过激反应,他的父母很可能性命难保,待他回京,怕是西宁侯府早就从世上抹除了。 好生遗憾。他不禁叹了口气。 顾兴祖吃得痛快,胡子上沾了不少鱼沫油渍,哪里有半点大将之风的样子,伸手一抹,胡子上的油渍更多,他不去理会,只是看着宋诚打趣:“是不是心疼这些酱料?你可藏得真紧,老夫直到此时才吃上。” 想想就窝火,你小子不通人情世故哪,老夫辛辛苦苦为你训练新军,我容易吗,有好东西不赶紧孝敬我,反而藏私,真是岂有此理。 也是此战太过轻松,加上大太阳下行军,又热又累,这洗了冷水澡,放松下来,顾兴祖便有些放浪形骸了。 宋诚道:“说什么话,您老想吃,尽管吃个够。” 同一时间,十里之外,在池塘边安营扎寨的井源,全军上下也在烤鱼,那场面蔚为壮观。至于燃料,却是现成的,拆倭人的房子就成。 顾兴祖拍拍吃得饱饱的肚子,舔舔油渍渍的手指,决定再来一条,必须吃够本啊,这么美味的东西。 军士们吃得兴起,说笑声不断传来,宋诚让小四去问了,回来禀报:“一队在警戒。” 待顾兴祖吃得尽兴,说了军务,兴高采烈离去时,宋诚示意信子收拾了下去。 “奴婢侍候大人安歇。”信子漂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声音极是温柔,上前要侍候宋诚宽衣。 “这里不用你侍候,回自己营帐去吧。” 信子低头一息,复抬头道:“奴婢对大人再无二心,求大人不要怪奴婢先前无礼。” 她很委屈,自己心伤大内氏的势力连根被拔,激愤之下含有恨意,不是很正常吗?为何大人如此耿耿于怀呢?难道大人觉得自己亲手杀了乳娘和婢仆,过于狠毒么? 这两天,便是睡梦之中,她也悚然惊醒,泪水湿了枕巾。这些,要不要告诉大人呢? 信子愁肠百结,想到伤心处,大眼泪水盈盈,那一双如黑宝石般的眼眸,被泪水浸润,更加地勾人心魄,但凡男人看到,无不动心。 宋诚不为所动,道:“你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带路去冿轻家,若津轻家主不为所动,灭国好了。” 津轻是大内氏守护下的大名,相当于一个小有势力的诸侯国,国名陆奥,其实以陆奥为名的大名很多。实力当然没办法和华夏的诸侯相比,这个家族原先是大内氏的家臣,后来渐渐有一些实力,便独立出来,成为一个大名。 这样的大名,大内氏有六个,也正因为有这六个大名,加上手里有五千多武装力量,信子才以为自己有和足利义政一争的实力。 信子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道:“是。” 如果这件事没办好,想必大人不会接受自己。信子沉默地缩回伸向宋诚腰带的手,行礼退了出去。 她在门口遇到小四,小四见她神色有异,不禁有些奇怪,进帐告诉宋诚,道:“小的就说这女子不是善茬,肯定会危及世子,不如杀了。” 出了帐,以为世子看不见,便神色有异,这样的女人,怎么能留? 这两天他提了很多次,要是宋诚肯听他的,信子不知死多少次了。宋诚自己解下腰带,笑道:“你没说她什么吧?” “当然没有。这样的女人,小的看都不屑于看她一眼。世子,这个女人留不得,不是有句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说的就是这女人。” “行了,你把郑宜叫进来。” 小四碎碎念出帐,不一会儿郑宜来了。 “你带五十人,由信子带路,去津轻家,一切照昨天办理。” 郑宜明白,所谓照昨天办理,便是先杀人立威,再俘虏倭人去挖矿了。他道:“既要杀人立威,何必信子?” 到地方立即开杀就是,何必带一个女人过去? “她熟悉地形,有她带路,你们能少费些功夫。” 第209章 你打不过的 大内氏分崩离析的事,还没有传到津轻家。 津轻家的家主津轻正信年近四十,一直无子,昨天小妾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可把他高兴坏了,正要派人给大内氏送信,邀请大内氏的家主信子给这孩子取名,信子到了。 津轻正信喜孜孜把信子迎进去,请信子上坐,道:“请小姐给这孩子赐名。” 信子看了襁褓中的婴儿一眼,婴儿吃完奶,睡得正香。想到三四万人的大内氏只剩自己一人,信子心头酸楚,再不想多看这婴儿一眼,道:“大明来人,要你们男的去岛根,女的坐船去大明,即时行动吧。” “什么?”津轻正信一头雾水。 没容他反对,紧跟信子进来的郑宜已经抬起迅雷铳,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道:“宋大人有命,不奉命者杀了。” 话声甫落,津轻正信身侧的仆人一声惨呼,倒在地上,肩头破了一个洞,鲜血直往外冒。 津轻正信怎么说也是一方诸侯,他想生儿子快想疯了,如今总算有了儿子,家臣少不得凑凑热闹,送送礼,屋里人很多,突然有人行凶,有人惨呼倒地,安宁祥和的气氛顿时被破坏了,一群人惊呼着,全跪趴下了。 津轻正信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怒指郑宜道:“你是谁?” 这人的服饰是明人,照信子所说,极有可能是明使,他是这么猜的,但偏偏故意装作不认识。指责后,马上喝令仆人们:“拿下。” 对方来了五十人,进入他的地界他就知道了,只是和信子同行,他以为是信子雇的明人护卫。这些年,不仅倭人常跑到大明发财,也有在大明混不下去的明人,大多是武艺高强的逃犯,照明人的说法,是绿林大盗,在倭国这边混得风生水起。明人他见过不少,所以没在意。 没想到这个长相英俊的明人一言不合就伤人,这还了得。你们只有五十人,手拿奇形怪状的兵器,就想和我津轻家族对抗吗? 有武艺傍身又为倭国贵人雇佣的明人,多半很懂礼数,哪会像这个明人一样蛮横?津轻正信以为郑宜等人是信子雇的,没想到他在没有信子命令的情况下擅自伤人,虽只打伤一个仆人,这个仆人却是津轻正信的心腹。 更重要的是,郑宜的举止,惊扰了在座的人,人人吓得面无人色跪下了。不过,津轻正信还是很尊重信子的,喝令拿人后,便向信子行礼:“请小姐见谅。”哪怕是你大内氏家主的手下,也不能在我这里横行。 信子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没把我要传达的意思理解清楚。” 两句话的功夫,接到津轻正信命令的护卫手持倭刀冲了进来,把院子里的新军团团围住。锋利的倭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光,当先一人大吼一声,高举倭刀冲了过来,一刀朝一个明军肩头劈去。 这个倭人个子低矮,纵然高举倭刀,也只到明军肩头,眼看这一刀带着呼呼风声劈了下来,这个身高八尺的明军反转迅雷铳,平时用来支撑铳身的铜管架住了倭刀,随即抬腿就踹,恶形恶像的倭人被踹飞出去。 新军成军时间虽短,却是用宋诚前世在网上看到的训练特种兵的方法训练成军的,每天负重跑步,上勾梯,这些都是在训练军士的体能和反应速度。倭军如何能比?何况两人身高差了两个头不止。 矮个子是倭军中出了名的大力士,常能打败身高高他一个头的敌人,才会率先出手,没想到这次踢到铁板,肋骨不知断了多少根。 他叫得惊天动地,跪趴在地上的倭人吓得簌簌发抖。 津轻正信大怒,吩咐乳娘把儿子抱回去,睨了信子一眼,道:“小姐若不叫他们停手,可别怪我不客气。” 信子苦笑:“你还是停手,乖乖被俘吧。” 大内氏灰飞烟灭,只剩她孤身一人,她可不愿津轻正信这个原本的家臣一家子完好,虽是劝,却没有说明宋诚的强大。 她这样轻描淡定一句话,津轻正信如何肯听?只觉信子故意带人搅他的兴,他好不容易有一个儿子,有了继承人,大内氏便心生嫉妒,这如何使得? 要是信子带的人多他还会忌惮,只带五十人,他怎么会怕?纵然明人武艺高强,但好汉敌不过人多,他再次下令,又调来两三百人,把院子里的新军团团围住。就连进屋的郑宜也被六七把倭刀指着。 郑宜看也没看信子一眼,这个倭女信不过,还得靠自己。他大声道:“征倭副提督宋大人有令,放下倭刀者免杀,持刀行凶者杀无赦。” 津轻正信大怒:“就凭你们这点人手?还有,什么大人?” 名字太长,郑宜说得太快,他没听清。 郑宜本就是来杀人的,哪去管他有没有听清。宋诚说照大内氏的套路来,他自然不会多事,于是迅雷铳再度射击,用倭刀指他的胖倭人应声倒地,离得太近,郑宜甚至不用瞄准,便命中他的胸口,一枪毙命。 剩下的六七个倭人面面相觑,他们要是看不出郑宜手里的兵器有名堂,那就枉为津轻家的护卫了。 津轻正信大感不妙,要不把郑宜制住,怕是院子里的明人不好对付,他不再理会信子,连声呼喝:“先把这个明人拿下。” 又来了三四个护卫,屋子里本就有很多人跪趴在地上,高高翘起屁股,津轻正信觉得打起来腾挪不开,会误伤自己人,这些人可是一片好心送礼恭喜自己喜得贵子的。他暴喝一声:“快走。” 这些人如蒙大赦,跑得飞快。 郑宜并没有下令杀死这些人,任由这些人急急如丧家之犬离去。 “给我上,把这个明人头领砍了。”津轻正信恶狠狠下令。 围住郑宜的倭人增到十多人,院子里围住五十个明军的倭人增到三四百人。他就不信,这样还拿不下这些明人。 信子轻叹,道:“你打不过的。” “信子小姐,这些明人是你带来的,你自然向着我们,我今天一定要砍下他们的头颅。”津轻正信大声道。 感谢骑着蚂蚁溜大象打赏。 第210章 哪里来的自信 以三百人对阵五十人,单从人数上论,确实占很大优势。但是战争不是打群架,很多时候不能仅仅看人数。 新军虽然只有五十人,但是以后世特种兵的训练方法训练而成,体能比倭军不知强出多少倍,手上的迅雷铳近战可当战矛使用,远战则是火铳,而且是经过改良的火铳。 这些津轻正信完全不了解,只是单纯从人数上考虑,觉得信子带来的明人只有五十人,怎么着也不够自己杀,心里也有把这五十个明人杀了,让信子脸上无光的想法。 在他看来,今天是他喜得贵子的大喜日子,信子带人搅局,纵是家主,他也无法接受。 必须把明人杀了,让信子面上不好看,要是信子为这些明人出头,他正好趁机联合别的大名,取代大内氏六国守护者之位。 如今倭国混战,谁力气大谁就是老大,谁说了算,大内氏想取足利义政而代之,津轻正信何曾不是如此? 看他自以为人多就能战胜的样子,信子轻叹一声,不再言语。她盼着津轻正信的人也被明人杀死一半,再被俘去岛根挖矿,这个津轻家的家主跟她一样成了孤魂野鬼。 信子突然觉得很有趣,自己受的伤痛,就要在另一个人身上重演,而自己为作旁观者,实在喜闻乐见。 郑宜是进入大屋,向津轻正信传达宋诚命令的那个人,不用说,肯定是这些明人的头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津轻正信懂。他把贺喜的人赶出去,大屋地方空旷,足足二三十人把郑宜围在中间。 院子里,五十个明军也被团团围住。郑宜和明军之间被津轻正信有意识地切断联系,打算先把落单的郑宜杀了,再全歼明人,让信子没脸。 他喝令倭军冲上去围攻郑宜。 虽然之前郑宜一脚把他们的大力士踹得肋骨断了好几根,可是仗着人多,他们毫不畏惧,在津轻正信呼喝下,有四人冲了上来,当先一人倭刀直劈,刀锋堪堪离郑宜头顶半尺,郑宜一把攥住这人的手腕,抬腿把他踹了出去。这人的身子在地上飞快滑翔,滑到半路狂喷鲜血,后背撞在墙上,把木板墙撞了个不小的洞,才停在墙边,动也不动,竟是死了。 第二人本是配合先前的人从侧位进攻的,见郑宜没有躲避,大喜过望,眼见刀锋就要劈中郑宜手臂,只觉眼前一花,倭刀砍中一人,却是第三个冲上来的同伴,被郑宜抓住手腕,往他这边一带,整个人几乎被斜劈成两半,鲜血狂喷,瞬间把大屋染红。 这人没想到会劈中同伙,怔了一下,就这么一息的功夫,身子已腾云驾雾飞出去,接连砸中两人,待得掉在地上,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第四人高举倭刀冲到郑宜面前,见前面三人惨死,吓得哇哇大叫,扔下倭刀抱头鼠窜。 用不用这么害怕啊。郑宜无语了一下。 其余围攻郑宜的人同时后退一步,有人更是眼睛不时瞄向门口,想夺路而逃。 津轻正信大惊,没想到明人战斗力如此之强。可随即他连声冷笑,这里可是他的地盘,他手下有两千多倭军,几十个护卫,会怕区区五十个明人? 大屋里动静太大了,院子里的明军担心郑宜出意外,毕竟他比同袍们晚训练一个月。可他们刚朝前迈出一步,不知是不是得到命令的倭军便挥舞着倭刀,哇哇大叫着冲上来。倭军挡路,当然要清除路障。于是肉搏战爆发。 津轻正信呼喝倭人们上前,倭人们有些畏惧,却不敢有违家主的命令,只好硬着头皮冲上去。 这一轮有十六七人,一齐上。 郑宜虽然比同袍们晚训练一个月,但他身为勋二代,从小勤练弓箭骑射,身手极好,一番指东打西,不到半柱香功夫,倭人倒了一地。 就在这时,先前逃出去的倭人又跑进来,面无人声道:“大人,明人……明人……”太可怕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明人哪。 津正轻信凌厉眼神丢过去,怒道:“说!” “明人好厉害。”那人逃出大屋,想逃到外面去,没想到院子里剑拔弩张,接着双方打了起来,一时间已方血肉横飞,有两人被打飞到他所站的角落,掉下时人已经变了形,死得不能再死了。 明军,战斗力好强。 津正轻信恨他长明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恨恨白了他一眼,一耳光扇过去,骂道:“笨蛋。” 那人捂着脸躲到津轻正信背后,大屋里这个明人也跟外面那些明人一样厉害,他实在害怕得狠。 地上留下十几具倭人尸体,又有十几个倭人围着郑宜转圈圈,寻找下手的机会,不远处津正轻信暴喝不止,命令手下速速把郑宜拿下,拿下这个明人,好去威胁外面的明人,至于信子,若是敢胳膊肘向外拐,为这些明人和自己反目,自己干脆反出大内氏,联合另外几个大名,一举推拿大内氏好了。 今天信子只带这些明人前来,是他的机会。 信子面对眼前的战斗,脸色惨白,强自镇定,强抑呕吐,颤抖着手端起面前冷了的茶,喝了一口,茶水入喉,十分苦涩。 郑宜突然端起迅雷铳,看也不看,放了一枪。 枪管喷出火焰,把虎视眈眈的倭人吓了一跳,然后他们就见喷吐着火焰的东西朝津轻正信飞过去,于是齐齐大叫:“大人,小心。” 津轻正信怒瞪着郑宜,一心想把他拿下,不用手下提醒,见火焰朝自己的方向飞来,赶紧往旁躲了。 郑宜没有瞄准,凭感觉放了一枪,准头有些偏差,要不然津轻正信哪里躲得过? 弹丸射穿木墙,不知飞向哪里。 津轻正信惊魂未定看着那个红红的小洞,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看着很厉害的样子,要是被这东西撞上,会有命么? 郑宜好些遗憾,竟然没有起火。他本打算把这座大屋烧了,能烧掉多少人算多少人,没想到弹丸穿墙而过,没有点燃。 这次,他瞄准津轻正信。 津轻正信寒毛直竖,喝令手下:“给我拿下。” 十多人一齐上前缠斗,还拿不下他? 第211章 杀了 还没完没了了。郑宜厌烦,轮圆迅雷铳做支架的铜管,迅疾扫了一圈,倭人们手里的刀纷纷落地。论体能战力,这些倭人实在差得太远了。 郑宜没有容倭人爬起来再战,跳出包围圈,迅雷铳指着津轻正信的脑袋,道:“让他们放下倭刀,否则毙了你。” 冰冷的铜管触及肌肤,让津轻正信寒毛直竖,可他很硬气,也或者没有意识到迅雷铳的厉害,不仅没有被郑宜威胁,吩咐从地上爬起来的倭人放下倭刀投降,反而伸手去抓迅雷铳,要抢夺郑宜手里的武器。 砰。 郑宜开枪了。 不出意外的,津轻正信的脑袋像开了瓢的西瓜,鲜血和脑浆喷了郑宜一头一脸,郑宜伸手一抹,手掌再一甩,厌恶地道:“死了还要污本公子一身,真是岂有此理。”抬腿一踢,津正轻信的尸体飞了出去,撞到木板墙,滑在地上。 刚从地上爬起来要冲上救津轻正信的倭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刚刚还十分威严呼喝他们冲上把眼前这个明人拿下的家主,眨眼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头颅炸开,面目难辨,要不是他们亲眼看到,怎么也不相信他们的家主就这样死了。 郑宜掏出帕子把头脸和手掌的血沫子脑浆抹干净,迅雷铳指向面无人色的倭人们,喝道:“放下刀投降免死,否则杀无赦。” 津轻正信死状太惨,着实把倭人震住了,十多人呆呆看着郑宜,突然发一声喊,丢下手里的刀,扭头就跑。 郑宜抬枪就打,枪声中两人倒地,其余的都跑出去了。 绕过走廊就是院子,院子里倒了很多尸体,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军士们听到大屋里的枪声,知道郑宜快结束了,不免焦躁起来,可是倭人缠斗不休,抽不开身开枪。 这时院子里攻击新军的倭人已不止两三百人,而是足足四五百人,有些倭人踩着同胞的尸体往上冲,也有些倭人受伤倒地哀嚎,更有胆小的见到眼前的血腥场面,吓破了胆,逃了。 郑宜提着津轻正信的尸体如神兵天降般站在台阶上,道:“津轻正信死了,有不怕死的尽管反抗。” 一个恶形恶相高举倭刀的倭人回头看了一眼,认出尸体上的衣服正是津轻正信的,吓得丢掉倭刀,跑了。以迅雷铳支架为战矛的新军军士向前刺了个空,跟着喊:“津轻正信死了。” 越来越多的倭人或丢下倭刀逃跑,或丢下倭刀高举双手投降,激战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地上到处是血肉骨头茬子,触目惊心。 郑宜下令倭人一个时辰内到这所院子前的空地集中,超过一个时辰,杀无赦。 在用沙漏开始计时辰时,井源派千户梅干菜带来的一千人到了。梅干菜是一个眉眼像极了女子的汉子,咋一看像个娘们。他十五岁从军,多次立战功,却因为这副容貌多年难以晋升,直到遇上井源,才一路升到千户,对井源这位贵人实是敬重得无以复加。 他接令后马上出发,一路急赶,只比郑宜迟到半天,也就十里路程而已。 郑宜在军中没有官职,自身却是武安侯郑能的长子,说不定哪天就袭爵了,因而郑宜以上官之礼参见他,他却还了一礼。 见倭人自动自发往空地上集中,不敢有丝毫反抗,可见被打怕了,梅干菜赞道:“难怪宋大人敢以三百新军为先锋,果然有过人之处。” 地上堆了一大堆倭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光。若是倭人反抗到底,区区五十人如何能战胜?敢以五十人征一大名,是勇气;五十人真战胜了,是实力。宋诚清楚自己手下军士的实力,才敢如此用兵,才能战胜。 郑宜谦逊:“梅千户过奖了。” “我军伤亡如何?”梅干菜一双眼睛在军士身上瞄来瞄来,暗中数了一遍,连同郑宜一个不少,再数一遍,同样是五十人,脸上不禁变色。 就听郑宜道:“没有伤亡。” 战斗中有十几个军士受了轻伤,包扎好后又能投入战斗,所以郑宜说没有伤亡。 梅干菜证实心中所想,再次竖起大拇指,道:“从没有上战场而零伤亡的,郑公子实是神人。” 郑宜傲然道:“这有什么,宋大人灭大内氏,不也没有伤亡吗?我只是照宋大人所示行事。” 宋诚带三百新军灭大内氏,确实一个都没有受伤,因为一遇到信子手下的倭人,宋诚随即下令开枪,根本没有给倭人逃跑的机会。 津轻正信想取信子而代之,一见信子带人过来,便起了杀掉信子,联合其他大名,夺大内氏地盘的念头,虽然来不及行动,却不如长崎的倭人那般毫无防备。 这也是郑宜等人来不及一进这所院子就开枪的原因。肉搏战,总会有伤亡,以五十人对几百人,只有十几人受了轻伤,说出去怕是没有人相信。这得归功于新军提高体能的训练,以及营养跟得上。 大明的军士,哪怕为皇帝亲卫的三大营,也不能每天两餐肉一餐蛋,这样的伙食,保证了高强度训练下新军的体力跟得上。哪怕扬帆出海,伙食也是不变的。 倭人如何能和新军比?基本是军士抬腿一踹,肋骨断几条都算轻的。 梅干菜见郑宜提到宋诚,脸上露出无比恭敬的神色,道:“此番出征,宋大人立下大功已成定局,我等有幸,能够参与其中,实是祖坟冒青烟。” 看宋诚的做事方法,此次是要灭了倭国啊。但凡开疆拓土,都是盖世之功,自家上司井驸马有此奇功,怕是封王都够了,宋诚圣眷隆重,封赏定然不少于井驸马,而像梅干菜等将领,自然也各有封赏。 梅干菜想到这里,笑容满面,一张有点娘的脸,看起来更像一个中年妇女。 郑宜对梅千户赤果果的拍马屁听而不闻,道:“我们赶紧处理完这里的事,赶去和宋大人会合吧。” 两人分工合作,一边把倭人串了起来,一边去搜索逃跑的倭人,那些到时间不来集中的,全都杀了,一时间血腥气刺鼻。 第212章 大怒的足利义政 信子半天没回过神。 津轻正信就这么死了。 死状很惨,半边脑袋和脸没了,脑浆鲜血流了一地,死后还被郑宜一只手提着,镇慑津轻家的军队仆从。 白色的脑浆混和着血水流进他的衣领,整具尸体血淋淋的。 看着这具恐怖的尸体,想着半个时辰前他还和自己说话,信子胃中翻江倒海,不停呕吐。 不是伤心,只是觉得恶心,同时又有些庆幸,幸好自己没有像津轻正信般嚣张,要不然早就成为尸体了,成为尸体也就算了,死状还如此的惨。 死得这么难看,她无法接受呢。 呕吐中,信子又想到那个英俊的男人,满腔的仇恨就这么没了,代之的只有心平气和。多亏他没有杀她。 郑宜和梅干菜忙着搜索屠杀逃跑的倭人,信子拾了很多柴,开始烧火做饭。被串起来的倭人恶毒地骂她,她却充耳不闻。 押送倭人回去的路上,信子一直忙前忙后,帮忙做饭烧水,也帮忙照看被俘的倭人。对她的举动,郑宜采取无所谓的态度,梅干菜知道这个女人是宋诚留下的活口,对她敬而远之。 信子恨不得快点回去,见到宋诚。 被她心心念念的宋诚,此时一身轻便锦衣,骑在牛背上,慢悠悠朝前走着,看起来有些滑稽,却悠然自得。 有牛代步,总比开动两条腿好。他的身边只有二十个手持迅雷铳的军士,其余的人都被派了出去,相距十里为后援的井源和他合并一处,手头的人手也不多。 派出去的新军军士,都有江淅调来的军士为后援,征伐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 远在京都的足利义政接到大明的战书,拍桌大怒:“杀我儿子,还要对我开战,真是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的事情太多了,岂止这一件。 既然大明要战,只好战了。他很庆幸已经派出几百个浪人武士出海到大海沿海掠劫,让大明首尾不能相顾,足利义政觉得松下十一有些心计,看他便十分顺眼,再向他问计时,语气温和了些。 松下十一受宠若惊,道:“将军应该请天皇出面,把各处的大名联合起来,让他们共同派兵对抗明朝。” 他话没有说明,足利义政却是明白的,明朝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单靠他手头近万人的兵力是不可能战胜的,除非把各自为政各怀鬼胎的大名聚集起来。这个能力,也只有名义上的天皇能做到了。 虽然天皇是摆设,但占着大义,大名们名义上还是天皇的诸侯。 他刚派人给天皇送信,大内氏、津轻等七八个大小大名被灭的消息便传来了。他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道:“明人进攻了?” 明人最讲究礼仪,下国书后,一定会等这边的答复,若是自己派使者朝贡,表不臣服,只要马屁拍得好了,大明的皇帝一高兴,定然会改征伐为训斥,大不了派使者过海宣旨,把自己训斥一顿了事。 这都是大明一向既定的方针,为何今天不按流程走?足利义政气得不行,你这样我很被动,没有时间安排战斗啊。 他狂拍桌子,拍得手心一片通红,心腹没一人敢劝。 又过了一天,再次传来消息,又一个大名被灭。 “将军,明人凶狠,每到一处都杀大名,把大名所属军队子民掳去岛根,现在有八、九拨被押去岛根的子民。”报信的人惊疑不定道。太可怕了,明人这是化身恶魔啊。 “去岛根做什么?”足利义政不解,岛根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山就是海,再没有别的,明人掳那么多人去岛根,是要扔海里喂鱼吗?也不对,要扔海里,哪里不可以扔,为什么非得辛辛苦苦押到岛根? 倭人要再过约一百年才发现岛根有银矿,这个国家矿资源一向贫乏,足利义政完全没有想到岛根隐藏如此之大的财富。 大明的货币是银子,拥有银矿,就跟拥有印钞机似的,那是取之不竭的巨大财富。百年后,因为发现银矿,倭国着实风光了一把。 足利义政哪想到其中的关键,心腹们猜来猜去,商量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初到倭国,仗打得这么顺利,宋诚没有大意,在临近京都,也就是足利义政的势力范围时停下脚步,聚拢新军军士,等待押送俘虏去岛根的江淅军回来。 这些天,信子一直小意服侍,她人本就聪明,认真做起事来,比小四周到很多。 “大人,这是奴婢刚学做的点心,您尝尝。”信子把新学的蛋糕放在几上,对躺在折叠躺椅闭目沉思的宋诚道。 在这里安营扎寨两天了,烤鱼也吃腻味了,厨子在张罗晚饭,信子把抢着烤好的蛋糕端上来。 蛋糕的香气随风吹来。 宋诚没有张开眼睛,换了更舒服的姿势,道:“你这是烤坏几个?” 一路上她跟做点心的厨子嘀嘀咕咕,没想到嘀咕几天,整出这么一个蛋糕。做蛋糕的方法是宋诚教给府里这个厨子的,不过厨子有个毛病,烤的时候总会烤过数十息,也就是过火了,蛋糕吃起来有丝微焦味。 宋诚说了厨子很多次,不过他都改不过来,只好随他。 他做的蛋糕,宋诚不大喜欢,倒是特别合顾淳胃口,说甜中带一点点苦,回味无穷。 刚才随风飘来的焦糊味更重,可见信子青出于蓝。宋诚哪有吃的胃口? 被宋诚说破,信子很不好意思,低头道:“四天,烤坏九个,这个是最好的一个。大人,您尝尝,味道很好的。”说着动手切蛋糕,用小盘盛了,舀一勺递到宋诚唇边。 焦糊味好重。 宋诚推开她的手,张开眼睛,见盘子里的蛋糕,外皮上成了咖啡色,不禁笑道:“你那个师傅教得不好。这蛋糕啊,我就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这些天相处下来,信子早没有仇恨之心,她真心实意甘当奴仆,宋诚偶尔会和她说笑两句,两人关系还算融洽。听宋诚这么说,便道:“那奴婢不客气了。” 她眼馋很久了,想吃宋诚吃剩下的。 重感了,忧伤。 第213章 应对之道 彩霞满天,清风徐来,吹拂在脸上,让人昏昏欲睡。初秋的黄昏已不复盛夏时那么酷热。 丰盛的晚餐摆上来时,足利义政派来的使者来了。 宋诚持筷,夹一块肉脯往嘴里送,漫不在乎看了面前这个使者一眼,道:“你家将军有什么话回复吾皇便是,何必来找本官?” 眼前这人,长相俊朗,年仅十七八岁,却举止傲慢,言辞无礼。使者大怒,就要发作,瞧见跪坐在下侧为宋诚布菜的信子,神色一凛,强抑怒意道:“将军命小的送来一封信。” 信中多是足利义政指责明朝不该攻打倭国之辞,宋诚看后揉成一团,笑道:“想求饶就实说,何必色厉内荏?” 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外交辞令都是苍白无力的,所谓的指责,不过是变相求饶而已。 使者面色大变,道:“这是国书,你怎么能这样?” “我不是使者。你要送国书,当送去京城。”宋诚又夹一条青菜放嘴里慢慢嚼了两下,咽下,道:“你告诉足利义政,要么投降,我送他回京城朝见我皇,如果他的舞蹈跳得好,讨得我皇欢心,说不定能免一死。要么决一死战,我割下他的脑袋,送给我皇。” 使者大怒,道:“足利将军先礼后兵,岂是你们明人野蛮可比。” “哈哈哈。”宋诚放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道:“在你们这些鬼、子眼里,我们礼仪之邦自然是野蛮之人。你们鬼眼看什么不野蛮?” 什么鬼子?使者不解,信子却是一脸难过,她也是倭人,宋诚这么说,岂不是连她也被牵连进去了? 宋诚道:“把这人赶出去,免得搅了本官吃饭的兴致。” 两个护卫二话不说,连推带搡把使者赶出去。 使者回到京都,一番添油加醋,足利义政气得差点吐血,哪里来的明人,这么嚣张不讲理?投降是不可能的,只能决一死战了。 松下十一陪着小心道:“将军,从年初至今,明人对我们就有些不同。上次在京城,赶走我们使者的,是一个叫宋诚的大官。据十三郎说,是一个少年。如今这位带兵的明朝使者也是少年,小的可是听说了,这位也姓宋。” 可惜足利义政情报工作不到位,接连多个大名被灭,只知道来犯的是一位姓井的提督,却不知道真正大杀四方的是宋诚这个少年。 松下十一因为兄弟曾到京城,曾经见过宋诚一面,和兄长提过,他想提醒足利义政,却因为足利义政连日暴怒,不敢多话。 事到如今,不说不行啊。听说大名们除了成为女奴的信子之外,都被杀了。使者说少年大官许诺饶足利义政免死,可没说饶他们这些谋士免死,生死关头,哪敢有什么藏私? 足利义政道:“你是说,一切都是这个姓宋的大官在搞鬼?” 是不是,松下十一心里没底,只是当此形势,若不这么说,只怕足利义政的怒火会烧到他身上,不用等到明军到来,他就变成一具尸体了。 “是。将军,解决掉这个姓宋的大官,明朝再无人对您有敌意。”松下十一无比肯定而恭敬地道。不管怎么说,也得祸水东引,先把姓宋的少年大官干掉,有错杀无错放,最不济也可以报兄弟在出使大明被驱赶之仇。 松下十三回来后被嘲笑得不行,现在没脸出门,天天躲在家里。这可是他的亲兄弟哪,本以为有到大明混吃混喝的机会,没想到却落得如此下场。 足利义政一想,松下十一说得对啊,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从那个叫宋诚的大官得明朝皇帝宠信开始,明朝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倭国充满敌意,要不然为何进攻大明后才下国书? 其实国书,即战书,是宋诚算好时间,既不落人话柄,又不给足利义政准备的时间,刚好在明军的船队抵达倭国海岸时送达。这一点,足利义政当然是不会承认的。 只要杀了这个叫宋诚的少年大官,一切都迎刃而解,那就容易得多了。 足利义政马上行动起来,亲自去找一位叫相武野望的武士。这位相武野望出身武士世家,武功高强,等闲人挡不住他三招。 他下令浪人武士到大明沿海掠劫时,相武野望自高身份,不肯奉命,现在倒还在京都。 第一批到岛根的倭人正四处乱挖,希望能挖到矿,带队的满仓没有做任何防护,常常挖着挖着,就塌了,倭人压在里面,死了。 死了几百人后,倭人不肯再挖,满仓杀了几十人,总算把倭人镇住,一万多人分三批,在一个山头挖,眼见挖了近百丈,还没有挖到银矿,满仓打算换地方,古原带的第二队来了。 “你傻啊,出发前宋大人怎么说的?挖近百丈就想挖有矿?怎么可能!”古原狠狠一通训,道:“你不会是想偷懒吧?” 满仓确实想赶紧挖,要是挖不到就撤,近百丈应该到头了,还待怎样? 没想到古原做事认真,让满仓带人手去附近一个山头从头挖起,他带人就近百丈的深度继续往下挖。 军士接连不断押送倭人过来,一时间,各个山头都有人在挖矿。岛根一下子热闹起来。 倭国既要并入大明地图,打下的地方如何处理,井源和宋诚不敢拿主意,两人联合写奏折飞报京城。 朱祁镇接到奏折,喜不自胜,没想到不损折一兵一卒,竟连下倭国一半地方。 “诸卿以为应该怎么处理?”早朝上,朱祁镇令兴安宣读奏折,然后笑吟吟道。心中的得意无法言表,继土木堡大捷后,倭国也要成为大明的领土了,这是开疆拓土啊,他有望成为明君了。 “这就快占领倭国了?”有大臣不敢相信,倭人那么凶狠,是这么好打的吗?不会是宋诚冒领战功吧?井源也跟着胡闹。 “怎么把百姓都掳去挖矿,没有人耕种,田地荒芜怎么办?”这是关心农耕的,如今才秋收,赶着再种一季稻谷好象还来得及啊,再说,不耕种全去挖矿,那么多人吃什么? 蓝瘦,感觉要死了~ 第214章 如何治理 出征倭国这么大的事,朱祁镇和宋诚这对少年君臣三言两语之间就决定了,草率得很,何曾在朝堂上和文武大臣讨论过?随即朱祁镇下旨户部筹粮,最后宋诚更是逼着李秉天以户部尚书之尊,亲自出京,只为筹足征倭的三十万石粮食。 就这,宋诚还觉得不够,挖了个坑让十三位伯爵跳,硬是从他们那里坑来六十五万石粮食。有朝臣想到这里,心中一动,难道宋诚早有打算,巴巴的运这些粮食到倭国,就是为了给挖矿的倭人吃? 如果宋诚知道这位脑洞开这么大,一定要笑死了,他得多蠢,才会搜刮勋贵们的粮食去养倭人?那跟汉奸有什么区别?当汉奸还有好处,他这么做哪来的好处? 从定下征倭大计到准备以至出征,全都是宋诚一手包办,朱祁镇以皇帝之尊在旁协办,最后井源捞了个东征提督,张辅捞了个粮草押运官,跑去威海,顾兴祖训练新军,若新军立功,复爵在望,除了这三位,满朝文武啥都就没捞到。 现在皇帝让他们商量后续怎么办? 怎么商量? 宋诚不是挺能吗?什么都一手包办,还要我们干什么?现在知道跟我们商量了,当初定下征倭大计时,怎么不说跟我们商量一下?哪怕在早朝时提一提,让我们发表一下看法也好啊。 文官们集体沉默着,武将们倒是想说话,只是地方已经打下,皇帝问后续,那就是问怎么治理,政务俺们不懂啊,怎么说?再说,武将们心里多少也有些窝火,宋诚和井源这是吃独食啊,两万多军士是有点少,但将领可以多啊,没有任何风声,没有容他们表忠心求战,圣旨就下了,井源为主帅,宋诚为副。 所有的功劳都让这一老一少分了,他们不要说肉,连汤都捞不着。 殿中难得的安静。 朱祁镇等了半天,左右看看,这边几人低头做沉默状,那边几人闭目像没有睡醒,只好点名:“张爱卿,你看如何是何?” 张益和宋诚那是在土木堡结下的交情,宋诚对他有救命之恩,回京后他对宋诚多有回护,他本来以为,自己和宋诚是忘年交,没想到宋诚招呼不打一声,独自定下征倭大计。 你有把我这个生死之交放在眼里吗?没有哇。 张益憋屈得不行,老夫撂挑子不行吗?还真不行,皇帝问话,他不能不答啊。 “臣以为,倭人都被掳去挖矿了,空余孤岛,无甚大用。这些岛屿与我国隔海相望,海上风浪无法控制,治理不便,不如弃之。” “张大人所言不错。”好几个文官出列附和张益所议。 如果不把倭国纳入大明版图,征倭便毫无意义,宋诚和井源则没有盖世大功。这主意不错。越来越多的文官意识到这一点,纷纷表示赞成。 朱祁镇很失望,隔海相望又怎样?难道就没有办法互通往来?要真没有办法,那些骚扰沿海的倭寇又是如何过来的?人家能随时随地跑到江淅等富饶地方劫掠,我们为何不能光明正大治理这些打下来的土地? 打下的每一寸土地都不知洒下多少军士的热血,怎可上下嘴唇一碰就说弃了?他把目光投向武将们,武将们一向极少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时也不例外。 “退朝吧。” 朱祁镇回太和殿连美味的点心都咽不下,一是心疼宋诚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盘,文官们毫不在乎;二是心疼宋诚为国操劳,任何一次远征,都耗损大量钱粮,冒着巨大风险。这一切,都由宋诚背负,现在真的战胜了,文官们却是如此态度。 太让人寒心了。 兴安揣摩上意,献计道:“皇上想怎么办尽管吩咐就是,若大人们反对,奴婢杀鸡儆猴,让东厂的番子们出手,保管大人们服服贴贴。” 现在是东厂立威的好时机哪。 袁彬和顾淳在宫外求见,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哪个敢不服,保管收拾得他们服为止。 朱祁镇让他们退下,独坐半晌,吩咐兴安和顾淳放出风声,谁敢说弃倭国,诏狱和东厂的大门对谁敞开。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不少文官上书,弹劾两大特务机构赤果果地威胁。 朱祁镇道:“寸土必争才是正理,敢言弃土地如弊履者,实与叛国无异。叛国者,人人得而诛之。” 得,说不要那些孤岛就没命,那就不说呗。 这一次早朝谁也不肯开口。朱祁镇不肯退朝,也没有吩咐御厨给朝臣们送点粥垫垫肚子,他倒是点心正餐一点没耽误。 僵持到午后,有上了年纪的文官撑不住了。从三更起床吃早饭赶着上朝,到这时候,谁撑得住啊,不饿晕算好的了。 “皇上,可设倭国为县。”有人提议。 “不可,应设为府。若打下整个倭国,当设为省。”有人纠正。 现在打下半个倭国,设县的话,这县的面积也太大了。 “可将倭国设省,再划分四个府。” “四个府太多了,可按南北划分为两个府。” 一时间,文官们就设多少府争论起来。 张益情知当此形势下,不好再作壁上观,从袖里抽出奏折道:“臣有本上奏。” 奏折里非常详细地阐述如何治理倭国,朱祁镇越看越高兴,看到后来简直是眉开眼笑,道:“张卿思虑如此周详,为何不早说?” 张益苦笑:“臣愚钝,查了一些古籍,才写就此疏。” 其实早在宋诚和井源率军扬帆出海时,他就开始着手计划打下倭国如何治理了。倒不是他有先见之明,而是他对宋诚有信心,对火铳更有信心。在土木堡时,他亲眼见宋诚用火铳和神武炮把瓦剌军轰得屁滚尿流,反败为胜。 倭人有瓦剌骁勇善战吗?能顶得住火铳神武炮吗?显然不可能。 所以,宋诚战胜是迟早的事。 先前没有拿出来,反而提议放弃那些岛屿,不过是气恼宋诚不讲义气,以退为进罢了。他身为首辅,哪能公私不分,不把国土当回事?就算没有下诏狱的威胁,他也会把奏折呈上去。 朱祁镇看完,让朝臣们就此疏各抒己见,增漏补缺。 感谢骑着蚂蚁溜大象打赏。上次说错了,十三个勋贵,总共缴粮六十五万石哈。 第215章 行刺 和足利义政的一战势在必行,只要打败足利义政,俘虏名义上的傀儡天皇,倭国才算彻底从世上抹除。 足利义政激怒之下杀了十多个在京都的明人,其中一半以上是锦衣卫的密探。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宋诚下令密探们撤回。 新军和江淅军的军士相继回来,宋诚下令,略作休整,然后向足利义政所在地京都出发。 连续取得胜利,军士们不免有些轻敌,听说只要俘虏足利义政,再把傀儡天皇擒到京城跳舞给皇帝观赏,便有天大的功劳,一个个磨拳擦拳,兴奋得不行。 新军的训练方法和别的军士不同,这种训练方法不仅军士们忐忑,顾兴祖心里也是没底的。他身为带兵多年的将军,怎么训练军士自有一套方法,可宋诚却让他屏弃以前得到验证,确实可行,习以为常的方法,采用这套新的方法。 如果不是被夺爵,成为一介白身,只能依靠宋诚东山再起,他怎会把一世英名寄托在这些军士身上?又怎肯按照宋诚的方法胡搞?新军第一次上战场,考验的不仅是军士,同时还有他这个训练者,和宋诚这套方案。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军士们不管是使用迅雷铳还是肉搏战,都所向披靡,无一合之敌,大小十多战,没有折损一个军士,纵有受伤,也是皮肉伤,包扎后就能继续战斗。 这样的战绩,让他骄傲不已。 这支军队,可是他训练出来的。 “回京后我们是不是应该再招募一些军士?”顾兴祖难掩兴奋之色,对宋诚道。 宋诚道:“回京后,极有可能征瓦剌,你愿意留在京中训练军士?” “什么?要征瓦剌?”顾兴祖跳了起来,道:“真的假的?怎么之前从来没有风声?皇上不是留瓦剌使者在京学习儒学吗?怎会有仗打?” 别看他成天在军营,可不是与世隔绝,总有消息渠道,外面的事,该知道的他都会知道。他从没来有听说要征瓦剌,只听说瓦剌自上次战败后,不停遣使求和,皇帝待瓦剌使者伯颜贴木儿为上宾,两国怎么说也不像要打仗义的样子。 可是宋诚的样子又不像说笑。 顾兴祖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宋诚道:“顾爷爷,你觉得,我会骗你吗?不过,这件事还是机密,你可别说出去,要是说出去,有什么后果,自行承担。” “什么后果?”顾兴祖怔怔问。自己老了吗?怎么听不明白? 宋诚道:“泄露机密的后果。” 顾兴祖又不是傻瓜,一下子明白,连连点头:“老夫什么都没听说。” “你心里有数就行。” “好。” 这次出征倭国立下大功已成事实,恢复爵位指日可待,若是再征瓦剌,岂不是能更进一步?想到这里,顾兴祖心头火热,提壶为宋诚续了茶,眉开眼笑道:“阿淳和你从小玩到大,你总不能看着他一直在北镇抚司呆着,镇抚使当到老,下次出征,可得带上他。” 以前出征,是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现在不一样啊,军士们迅雷铳在手,天下我有,功劳轻易到手。既然如此,何不让孙儿也立些功劳呢? 宋诚道:“你以为我不想让阿淳立功?我不在京中,锦衣卫全靠他呢。” 袁彬一来为人老实,二来他不是自己人,更确切地说,他是朱祁镇的人。虽然朱祁镇无条件信任宋诚,但伴君如伴虎,袁彬这人,宋诚不想拉拢,只想和他和平共处,有这么一个人在南镇抚司,朱祁镇放心,这就够了。 倒不是说朱祁镇对宋诚起疑,而是皇帝本就多疑,既然朱祁镇要把袁彬安插在南镇抚司,宋诚自然得让顾淳继续在北镇抚司呆着了。不过,他也不会让顾淳错过立功的机会就是了。 顾兴祖不好再说什么,说了几句闲话,告辞了。 今晚没有月亮,天上的乌云层层堆叠,风雨随时会来。宋诚站在营帐门口望了一会儿天色,道:“人呢?” 黑暗中闪出四个护卫,其中两个是老针和另一个身手高强的护卫白数,另外两个则是手持迅雷铳的新军军士。从踏上倭国开始,宋诚便安排新军军士警戒,今晚也不例外。 “月黑风高,正是下手的好时机。你们跟我一起去巡营。”宋诚丢下一句,抬腿就走。 老针和白数面面相觑,月黑风高他们懂,可下手是啥意思?谁要下手?对谁下手? 不管两人懂不懂宋诚的意思,都立即抬腿跟了上去,和两个轮值的军士一起紧跟在宋诚身后。 今晚是冬天和肖雪轮值,既然宋诚说有人下手,他们自然警惕万分,双手紧握迅雷铳,两张眼睛四处巡视,几次揪出隐藏在黑暗中的人,不过最后都证实是自己人。 为此两人没少被老针和白数取笑,最后宋诚一个眼神丢过去,老针和白数才不敢再说。 “都给我闭嘴。”宋诚道。 刚才和顾兴祖对坐喝茶,他就觉得后颈寒毛直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直到顾兴祖告辞离开,也没发生什么事。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既然有这种感觉,今晚肯定有事。 自登陆后接连大胜,连老针和白数这种江湖厮杀惯了的人也放松警惕,可见若真有人混进来,会多么危险,不巡营怎么行呢? 井源已经睡下了,得报宋诚巡营,赶紧披衣起来,迎出来问:“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随便走走。”宋诚不欲惊动他。 井源邀请宋诚入帐小坐,宋诚婉辞,继续巡营。 走到东北角,乌云更浓,营帐的灯都熄了,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宋诚心生警惕,寒毛直竖的感觉更强,突然老针暴喝一声:“谁?” 回应他的是呼呼刀声。 铿! 刀剑相交之声响起,老针手中的剑和人碰在一起。 “世子快退。”老针百忙中不忘叮嘱一句。 白数不抢上迎敌,反而护在宋诚身前,道:“世子,小的送您回去。” “不用,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宋诚站着不动,道:“掌灯。” 重感中,感觉快死了,呜呜~ 第216章 要活的 睡梦中的军士被惊醒,纷纷抢出营帐,黑暗中见两个人影战成一团,又接到掌灯的命令,赶紧进帐寻找松木,很快整座营帐灯火通明,火光如长龙汇聚在东北角。 宋诚凝神看去,见和老针交手的男子身着黑色武士上衣,交领,胸前有大纹,不过不知那个图案代表什么家族,反正都会被灭,宋诚也不太在意这是哪个家族,三角形广袖,胸前系带;下身着黑色裙子,腾挪间屁股后面还有和胸前同样的纹章装饰。 这人分明是倭国武士。 冬天和肖雪手持迅雷铳挡在宋诚身前,枪口随倭国武士移动而移动。白数见宋诚没有危险,挥舞手中大刀,加入战团。 宋诚道:“要活的。” “是。”老针和白数齐声答应。 老针本就占了上风,现在以二敌一,更加游刃有余。 动静闹得这么大,井源再次被惊动,披衣过来道:“怎么了?” “有刺客,被发现了。”宋诚倒背双手,姿态闲适:“看样子是逃不掉了,我要拿活的。” 四周都是军士,对手的武功又高强,相武野望很后悔被足利义政的厚利打动,走这一遭。其实他摸到明军营帐后才发现,这座营帐如铜墙铁壁,不要说人,就是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不过,他不是一般人,而是出身倭国第一武士世家,自身又为倭国第一武士,别人进不去,不代表他不行。在绕着这座营帐转了三个夜晚之后,他发现,只有晚饭半个时辰后换更这一次机会,而且这个机会在东北角。因为东北角营帐外有一个池塘,每晚饭后,军士会到池塘洗澡,也正是这里人多,所以防守这个地方的军士有些松懈。昨晚他就发现有轮值的军士和洗澡的同袍说话,最后被上官发现,挨了一顿骂,回来站岗。 相武野望经过仔细观察后,发现唯有这个时间,在这个方位,才能混进来。 这是唯一的机会。 可昨晚天色明朗,他刚接近营帐,便被人发现,也可能不是被发现,因为那人喝了一声让他滚出来,见他没有动静,并没有过来查看。 他深知明军营帐防备森严,却是不敢再试。幸好今晚乌云滚滚,行事方便。他本欲掳一个明军换了这身惹人注目的装束,没想到明军三五成群,无人落单,不好下手。 他潜进来时,也差点被人发现,一个明军追了他四座营帐,幸亏他跑得快,躲进一个空帐之中,要不然早就暴露了。 可是他刚从藏身的营帐潜出来,准备寻找那个叫宋诚的明人大官营帐所在时,便有人过来了,这次被发现得很彻底,对方竟是一声不出,拔刀就砍,身手又是如此之好。 相武野望觉得自己运气真的很差,怎么不在先前那座营帐再躲一会儿,待这几人过去再出来?要是躲过去了,便不会被发现啦。 这些念头说来话长,其实在他脑中很快闪过,而他也连续遇险,要不是宋诚要活的,他早被砍十七八刀了。 他的对手白数正和老针商量:“世子说要活的,不一定得手脚完好吧?砍断腿,跑不了,还能活,对吧?” 老针清楚白数的性子,这人性如烈火,最见不得暗杀行刺之类的事。当年混江湖时,有人花重金雇他暗杀一位知府,他不肯也就算了,反而把消息透给那位知府,以致那位知府有了防备,仇家另外雇凶杀上门时,不仅行刺者被捕,甚至受刑不过招供了。仇家因此家破人亡。 消息漏露,白数再难以在江湖立足,几经辗转,改名换姓投身西宁侯府,成为宋瑛的护卫。可从自由自在的江湖人变为不得自由的护卫,他还是改不了这个性子。 今天不让他把这个倭人的腿打断,相信白数会连续很多天食不知味。 老针对这位老部下很了解,道:“须留活口。” 世子既要留活口,不能让他死。 白数大喜,道:“定然留活的。” 相武野望只想快些脱身,可没有心情听明人在说什么,他下盘扎实,正想靠扎实的下盘突围,突然觉得右膝微微一麻,再也立足不稳,一跤跌倒。堪堪倒地时,整条右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他大惊,道:“你用毒!” 只有烈性剧毒才有这样的效果。他激战中的身体血液流得很快,毒性入体,也会更快地扩散到整条腿,当务之急,是应该切断这条腿,阻止毒性蔓延。 要切断自己的腿,从此成为独腿,不是谁都能做到。他稍微犹豫,左膝盖也微微麻了一下。 相武野望大怒:“好卑鄙的明人。” 白数偷袭得手,呵呵笑道:“你不卑鄙无耻,半夜三更摸到我军大营做什么?观赏风景吗?你自己立身不正,怪得谁来?” 两人斗口的功夫,老针已把刀架在相武野望脖子上,道:“投降就给你解毒。” “喂,我没答应啊。”白数很不给队长面子,也不管老针这话有没有诱降的成份,直接拆台。 宋诚见相武野望倒地,刀架在脖子上,知道已经拿下,道:“押过来。”也不回自己营帐,就在这儿审问。 相武野望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见宋诚少年英俊,盯着他看了两眼,道:“你姓宋?” 宋诚笑道:“有人让你来杀一个姓宋的?可是你偏偏不知道这人的长相,却答应他冒死前来,临了你却又不想死了。对吧?” “哈哈哈。” 众军士见宋诚说得有趣,捧腹大笑起来,道:“倭人就是如此的愚蠢。” 唯有井源脸色阴沉,道:“谁派你前来行刺?” 笑声中,相武野望倒没有愤怒,只是有些沮丧,道:“足利将军。”说完这四个字,反问井源:“谁是宋诚?” 果然是来行刺我的,难怪我觉得后颈寒毛直竖。宋诚道:“我就是。” “我想也是,松下十三说,你长得很好看。”相武野望点头道:“比女人还好看。” “胡说八道什么。”拿世子比女人,这是找死。白数大怒,一巴掌狠狠扇在相武野望脸上,道:“信不信老子杀了你?” 感冒快死了,睡了一天,又去看医生,更迟了,抱歉哈~ 第217章 谁的责任 相武野望在倭国家世显赫,并且以自己的家世自傲,宋诚一问,他便非常详细地介绍自己的家世。 宋诚道:“再显赫的家世又如何,你不还是为人所雇,前来行刺?” “大人,如果不是足利将军亲至,我是不会答应的。”相武野望认真地道。从被发现,被两个身手高强的明人缠住,到明军四面包围,他就知道难以脱身。可纵然身死,也不能坠了家族的威名。 “你想死还是想活?”宋诚问。对方穿一身武士服来行刺,应该会选择剖腹吧?或者这时倭国还没有流行剖腹的死法?那眼前这个武士会投降吗? 相武野望想了一会儿,道:“大人,请让我有尊严地死去。” 白数鄙视:“你一个刺客,还想有尊严地死?把你挂在营帐前暴尸三天,让你们那个足利将军知道我家世子的厉害才是正经。” 说完,才意识到什么,赶紧抱拳道:“求世子饶恕小的越礼。” 宋诚挑他为护卫时已经调查过他的底细,知道他的命门在哪,自是不会跟他一般见识,道:“你说得不错,就按你说的办。” “啊?”白数呆了一下。他只是图一时痛快,口没遮拦胡说八道好吗? 相武野望吓了一跳,道:“大人!我可是相武家族最出色的武士。难道你不应该让我有尊严地死去吗?” “相武家族很快就会从这世上抹除了,你的家人最多比你慢几天上路,你路上慢点走,兴许还能等到他们。”宋诚笑眯眯道。开玩笑,你来行刺我,事败之后还要求我给你体面的死法。当我是什么? “大人!”相武野望大急,他个性高傲,哀求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可焦急的样子却是谁都看得出来。 宋诚道:“你反正就要死了,这身臭皮囊怎么处理,又有什么关系?”吩咐:“让这人自杀,他要怎么死随他,把他的尸体送给足利义政吧。” 算是给足利义政一个警告。 白数道:“世子,太便宜他了。” 宋诚不理,和井源到中军大帐议事。让刺客混进来,可见防务有漏洞。不一会儿,调查的结果出来,今晚轮值的江淅军士吴老六因为晚饭时吃多了,撑了肚子,多跑了两趟茅厕,才给相武野望可乘之机。 吴老六有一次从茅厕回来后,不放心地让一起轮值的同袍:“睁大眼睛看着,别让人混进去。” 营帐这里的警戒最强,外面还有两层警戒,所以大营旁的池塘才有不用轮值的军士洗澡捉鱼,大家都认为,有外面两层警戒,敌人在十里外,最外围的同袍就会示警。 江淅军士人数多,又为后援,因而日常的警戒由他们负责。 负责一二层警戒的千户异口同声道:“我们没有发现有人潜进来。” 这边灯火通明,战成一团时,两个千户就知道糟糕透顶,有人潜进去,两人脱不了干系,以井源治军之严,怕是两人难以活命,因而被叫回来时,两人的脸色惨白惨白的。 召回来的警戒军士发誓没有发现敌人。 井源很生气,拍桌子道:“人已擒获,你们还想狡辩吗?” 井源平时很温和,一向爱兵如子,从来没有拍过桌子,这次算是开了先河。 千户和军士低头不语,他们打足十二万分精神,谁知道这个该死的倭人从哪里潜进去的? 其中一个军士鼓起勇气道:“井提督、宋大人,能不能问那个倭人,从哪个方位潜进来的?” 若是说明方位,只罚这个方位的兄弟,别的兄弟也能解脱不是。 宋诚叹道:“人家在我们这里转了三四天,把你们如何换防,如何警戒都摸得一清二楚,才潜进来的。” 老针对相武野望的身手评价很高,这样的人,潜过一二层警戒并不难。 千户和军士面面相觑,敢情倭人在这里三四天了?今天合该我们倒霉,遇上他啊。 之前三天相武野望只在外围打转,没有找到潜进来的机会,因而警戒的军士没有发现,并没有错。 井源却不这样想,随即把之前三天负责警戒的军士一并叫来,这些人刚才见倭人被擒,大为高兴,又庆幸今天不是自己轮值,全没想到自己也有责任。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让你们在外面警戒,让人窥视几天还不自知?若不是宋大人巡营,提前发现倭人潜了进来,后果不堪设想,你们知罪吗?”井源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若是本提督和宋大人睡梦之中被倭人摸进营帐,割了我们的人头,又该如何?” 千户和军士骇得魂都没了,连连磕头:“提督,标下该死。” 事情实在太过严重了,他们就是拿命去填,也填不了。 宋诚道:“先别急着磕头。”问站在身后的老针:“以你的身手,从他们身边潜过,他们能发觉吗?那个倭人身手和你相比,谁更强一些?” 老针是和相武野望交过手的人,最有发言权了。 “世子,他们受过训练,身手自然比一般人强,只是军伍之中的训练和习武之人不同。若是小的从他们身前经过,哪怕他们眼睁睁看着,也发觉不了。不信,可以演练一下。 但是那个倭人练的功夫跟小的不同,他下盘扎实,行动之际不会没有痕迹,若是用心的话,必然会发现踪迹。” 这话一说出来,千户和军士的脸都绿了,你直接说我们不用心不就完了?可是我们真的很用心啊,哪敢不用心? 此次出征一路势如破竹,虽然新军立下首功,但江淅军也知道,这次的功劳很大,参与的人一定人人有份。何况以往上战场,他们得与敌人厮杀,战场上刀枪无眼,随时有可能阵亡,哪像现在没有生命危险,反而有大功?大家都很珍惜这次的机会,轮到警戒的,人人用心。 老针这么说,千户和军士都觉得很冤。 宋诚却听出老针言外之意:“你是说,如果事先得知,于细处留心,定然能够发现?” “正是。”老针道。 今天的任务码完了,我去煎中药啦,虽然有点晚~ 第218章 什么情况 除非像老针这样的高手,在留心的情况下才能发现有人潜进来的蛛丝马迹,而军士们和高手相比,差距不是一般的大,没有发现,并不奇怪。 虽然不是军士们的错,但轮值的军士还是受到责罚,每人挨了十军棍。相比原先以为的会被斩首,现在只是小受惩戒,已经是宋诚和井源额外开恩了。千户和军士不仅没有怨言,反而十分惭愧。 发生这样的事,井源作为三军主帅,有很大责任,他连夜重新布防,增派交叉巡逻队,这下子,真如相武野望所说的,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了。 足利义政对相武野望很有信心,笃定他能暗杀成功,自他离开京都后,马上着手进行下一步,即反倭份子宋诚死后,倭国要如何就明朝不宣而战和明朝交涉,如何把滞留在倭国的明军坑杀,抢夺明军的物资,再从明朝皇帝那里尽可能捞到好处。 还有,岛根有什么秘密?他派出的人回来禀报,被明军押送到岛根的倭人成天在挖地。 其实宋诚也很无奈,技术所限,没有探测仪器,只好瞎挖。好在倭人够多,在岛根范围内总能挖到,只是挖到多少丈才出银矿的问题。 现在时日尚短,银矿还没发现,足利义政派去的人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观望,看起来就像倭人们在挖坑似的。 明军押倭人到岛根挖坑?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足利义政迫切想要知道真相,认为这是明军攻占一大半倭国土地的真相,他派出的人无法接近明军,只能通过使者,从胪鸿寺的官员口中探出来了。 松下十三怎么说也曾出使过,却什么消息都没带回来。足利义政百忙之中不忘把倒霉的松下十三打了一顿。 这次,他准备派出的使者是第一心腹松下十一。松下十一也做好从胪鸿寺官员口中探出机密的准备。 松下十一带着天皇和足利义政指责大明这个藩主国欺凌弱小的国书,朝大明京城出发了。 天皇接到足利义政的信后,下令各大名出兵,大名们打得不亦热乎,哪有空余兵力?可是天皇有命又不能违抗,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于是或派出一两百人应付了事,或是大手笔派三四百人,来到京都相助足利义政。 足利义政全部兵力九千多人,连同京都的青壮男子,一共凑了三万人,悄悄向明军大营进发。他可探听清楚了,明军只有两万余人,其中三四千人分驻各地,诸如长崎、福罔等占领的地方,又有两千余人在岛根看守挖地的倭人,这样算下来,明军大营只有一万多明军。他信心满满,打着以二敌一,把明军全歼的主意。 各心腹谋士以及家臣一路阿谀奉承,都道:“将军此次定然歼灭明军,声威大振,歼明军后马上扫平各大名,一统我国。” 足利义政飘飘然,好象明军已兵败如山倒,明朝皇帝为了弥补此次偷袭,大加赏赐。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惊得路边树上两只鸟儿拍着翅膀扑愣愣地飞起。 走到半道,他在路边看到相武野望的尸体,惊疑不定,不知道相武野望怎么死了,又怎么会被人丢在路边。 他派人去查探,离明军大营十里,派去的人被拦住了,这人远眺发现这座营帐安静得很,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好回去报告足利义政。 足利义政叫到过大明的松下十三过来询问,松下十三哪晓得这是什么情况,他刚挨了打,可不敢说不知道,于是胡说八道一番,糊弄过去。 一场大雨过后,道路泥泞难走,足利义政的军队无法前进,只好停下来。 明军东北角的池塘水涨得太满,漫了上来,很多不足半尺长的鱼在泥泞地里扑腾,就是一直无法跳进池里。 这个池塘原本鱼很多,因为明军连续捕捞,现在只有这些不足半尺的小鱼,离这里不远还有另一个池塘,最近明军吃的鱼都从那里捕捞,那里随着涨水游出池塘的鱼就大多了。 宋诚和井源、顾兴祖相对而坐,面前放两碟子点心,信子在旁边烹茶。三人看起来悠闲得很,一点也不像大战就要爆发。 宋诚遇刺,虽然有惊无险,但信子还是很担心,再三确定宋诚没事才放心,又道:“相武野望身手很好,要不是大人提前发现,只怕……” 想想就觉得可怕,万一大人睡梦中被杀…… 宋诚揶揄:“我若遇害,你岂不是可以恢复自由?说不定还能重新当回大内氏家主。” 大内氏的军队子民不是被掳去岛根挖矿,就是被运到威海卫当奴隶,没有人,哪里来的大内氏?她重新恢复自由,只怕不是成为六国守护者大内氏的家主,而是会被活活饿死。 信子也清楚得很,她只能依靠宋诚而活,这也是她很快改变态度,以婢女自居的原因。她恭敬地道:“大人取笑了,奴婢听说大人遇刺,吓得魂都没了。” 这话不管真假,宋诚是不信的。 或许是和瓦剌厮杀多年的缘故,井源对异族奴婢没有半点好感,眼睛不时瞟向信子,她泡的茶也不喝。宋诚估摸他有什么事,让信子退下,自己煮水泡茶,道:“倭人都让捉光了,没人种青菜,再这样下去,怕是不行。” 井源自是意识不到不吃青菜有什么大问题,道:“送上去的奏折也该到了,不知朝中诸公会怎么做。” 皇帝也要平衡大臣们的利益,而文官们向来各怀鬼胎,武将们又没有治理政务的经验,万一以倭国孤悬海外,弃之不理,岂不糟糕? 宋诚微笑道:“皇上想做开疆拓土的明主,不会轻易放弃的。” 他对朱祁镇有信心,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可以在没有战场经验的情况下御驾亲征,最后成为俘虏,获救回京后却不改初衷。这样一个人,怎会放弃到手的领土? 朱祁镇不会放弃倭国,他曾和宋诚多次谈及,要把倭国纳入大明版图。 事情确实如宋诚预料那样,朝臣们经过几天辩论后,决定打下来的地方设府治理,只是对倭人的处理尚没有统一意见。 第219章 说好的胜利呢 最后两批押送倭人的明军满身泥泞地回来了,大营中的明军达到一万六千人。 顾兴祖和井源都是驰骋沙场多年的老将,对敌自有一套,安排战术时,宋诚大多数时间做一个忠实的听众。 经过商议,明军就在这里等候足利义政大军到来,这一片地势开阔,新军能一字排开,对明军来说是有利地形。 足利义政派出哨探在明军十里外逡巡,一连三天,明军都没有动静,更没有他想像中听到他率三万大军前来便逃之夭夭的行动。 “明军胆子很大哪,领军的叫什么名字?”他故意大刺刺地问,一个丰满的伎子伏在他脚边,为他捶腿。 家臣赶紧拍马屁:“听说是明朝的驸马,叫什么井源。将军,依小的看,明朝定然无人了,要不然怎会让驸马出征?不知明朝公主长得怎样,若是长得还可以,将军杀了井驸马之后,不妨向这位守寡妇的公主求亲,以示两国友好。” “呵呵,正是,将军不妨娶明朝公主为侧室。”更有一人道。 娶明朝公主?足利义政眼珠子转个不停。明朝不和亲,从来没有听说公主嫁于外邦邻国的,若真能娶明朝公主,成为明朝驸马,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到时怕是连天皇都得退位让贤,各大名都得乖乖听令,让他们归顺,缴了他们手中的军队,他们也不敢不从。 足利义政越想越觉这事做得,不禁哈哈大笑,唇上两撇小胡子一颤一颤的,大肚子也一颤一颤的。 不仅井源若知道这些死到临头的倭人胆大包天,会把他们剁成肉酱,就是如果朱祁镇知道足利义政连他的姑姑都敢觊觎,怕是灭了倭国,倭人不是掳去挖矿,而是直接杀了,让倭国变成无我荒岛。 倭军帐中笑声雷动,话题一直绕不开明朝公主,直到明朝使者到来下战书,约定三日后决战。 道路泥泞不在井源考虑之中,宋诚更加无所谓,之所以战书约定三天后,不是为等泥路干,方便战斗,而是担心足利义政得知明军战力,吓跑了,追杀太过麻烦。 约定日期,大战一场,灭了倭国,然后班师回朝。 就这么简单。 足利义政大概被家臣心腹们的马屁捧得不知身在何方,还以为井源约在三天后,是担心打不过,要准备后事,很大度地道:“好,就三天后。” 幸亏他没有说出心中的想法,要不然肯定会被暴打一顿。送战书的是井源的偏将,若是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岂有不打得他满地找牙的道理? 大战临近,明军人人磨刀霍霍,这次江淅军不是后缀十里作为后援,而是和新军并肩作战,收割倭人的头颅为军功,人人兴奋不已。 新军们将迅雷铳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锃亮还在擦,人人振奋,三万倭人呢,这是多大的军功? 抽调去筑工事的军士只花一天就堆了一个三尺高的斜坡,刚好让新军架迅雷铳。 到了约定的日期,明军辕门大开,三百新军在工事前埋伏好,五千江淅军列队冲向倭军大营。 倭军大营同样辕门大开,倭军在前,青壮倭人在后,有序向明军大营冲锋,半路上遇到明军,倭军一看,这么点人,兴奋了,哇哇叫着向前冲,还没冲到近前,明军扭头就跑。 “明军怕了。”倭军跟打了鸡血似的狂追。五千人碰到三万人,不吓得掉头就跑不正常啊,明军被吓怕了,才正常嘛。 可怜包括大内氏在内被灭的大名几乎没有漏网之鱼,更没有人向足利义政报信,足利义政还不知道明军出了迅雷铳这样的犀利的火铳。他比所有人都更兴奋,要不是太胖,早跑在前头了,可就这样,也是迈开两条小短腿,没命向前跑。 明军就在前面,只要加把劲,就能追到。 倭军们在足利义政的带领下,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追,后面的青壮倭人跟不上,队形散乱得不像话,如果从高空俯瞰,可以看到前面的倭军还保持着队形向前跑,后面身着各种颜色衣服的倭人像赶集似的,已是一盘散沙。 明军快到埋伏点时,马上加快速度,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足利义政见前头部队离明军越来越远,不禁大急,吼道:“快跟上。”他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要不是追上明军的意志力支撑着他,早就累瘫倒地了。 他们只顾盯着前面的明军,全然没注意前面怎么会出现一堵三尺高的长长土墙,土墙后面怎么突然冒出来几百个明军,明军手里拿的又是什么东西。 砰砰砰! 跑在前面的倭军中枪倒下,中枪的位置或者不致命,却着实疼痛,加上受了惊吓,倭军被打懵了,停住脚步,然而后面的同袍收不住脚,在足利义政的催促下不停涌上来,这些人很快被推倒在地,无数双腿踩上去,很快就断气了。 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倭军接连中枪倒地,待得足利义政反应过来,下令往来路跑,慌乱不已的倭军也看出来了,前面那些喷吐弹丸的东西沾上就没命,一个个不知哪来的力气,跑得更加地快。 后面的倭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事,还往前跑呢,两下里碰上了,少不了一阵踩踏,倭军哪会去管百姓的死活,自己逃命才要紧。 慌乱中倭人被踩死不少,一时间哪还有先前的兴奋样,什么要全歼明军,杀死井源,抢夺明军的物资,娶明朝公主,全成了笑话,一个个只知道逃命。 倭军和倭人混作一堆,全然没有章法。 明军突然有如从天而降,拦住前头的倭军去路,这些明军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箭矢如雨般朝没有铠甲防护的倭军倭人身上射去。 惨叫声再起。 倭军惶惶然,后有中者立即倒地的东西,前有弓箭,这仗还怎么打? 一场战斗有如闹剧,倭军如困在风箱中的老鼠,被赶来赶去,死了不少人。 足利义政眼看部下一死一大片,急怒攻心,道:“你们待怎样?” 这是他全部家底啊。 昨晚快十二点时码完第二章,要存盘,按错键了,二千字就没了,然后老司机们教我怎么找回来,折腾一小时,一个字也找不回来,气得我差点摔电脑。今天一上午愣是找不到状态,可怜~ 第220章 反扑 “你们想怎样?”足利义政再次大吼,可是没有人回答他。青壮子民他顾不上,只想尽最大可能保住自己的军队,只有保住这支军队,他才能保住室町幕府。可是他几次要把惊恐不已的军士组织起来,几次都失败了。 明军的弓箭很可怕,密集的箭雨遮天蔽日,把倭军倭人的身体洞穿,很多人躯干四肢连中几箭,像刺猬似的。这些箭没拨出来不会流血,不中在要害处不会死人。明军的弓箭手无差别射击,除非特别倒霉,才会要害部位被一箭贯穿,死于非命。 可是另一边就可怕多了,迅雷铳的弹丸射穿血肉,会喷射出血花,比弓箭可怕多了,中枪多了,躯干四股像破布袋四处流血,视觉效果十分惊悚,不少倭人明明只是四肢中枪,却害怕得晕死过去,被惊慌过度的同袍同胞活活踩死。 前有弓箭,后有迅雷铳,左右总没有敌人吧,可以尽情地逃跑了。可是事实上,左边站着两人,一英俊少年,一长须中年,两人周围簇拥几十个弓拉如满月的军士。右边倒是没有迅雷铳和弓箭,只是有三千明军列队以待,手中的大刀在阳光下闪着锋利的光芒。 一句话概括,足利义政被包饺子了。 “看,那个人就是倭军的将军。”宋诚指给井源看,两人站在一处凸起的干泥土上,那块地方比周围高出一尺,是前几天下大雨,被雨水冲涮出来的。 宋诚和井源的个子在明人中算高的,和倭人相比,更要高出很多,再站高一尺,可真是居高临下,战场上的形势一目了然。 倭军吃亏在只有倭刀,倭刀只能近距离作战,而明军却没有让他们近身的机会。若是足利义政能够收拢残军,竖起盾牌,步步为营向弓箭手冲锋,必然能杀出一条血路。 可惜他们没有。 明军此次出征倭国,随船出海的弓箭手只有二千人,从人数上来看,三万倭人,哪怕死伤三成,要挡住二千弓箭手还是不难的。 可是足利义政努力了几次,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惊慌失措的倭军倭人自相踩踏,死伤无数,要不是足利义政积威尚在,他那一身衣服又足够醒目,怕是连他在乱军之中都难以保全。 宋诚看了一会儿,心情放松下来。 井源从军士做起,因作战骁勇而引起先帝注意,被招为驸马,战场上的经验比宋诚丰富太多了,足利义政第一次组织反抗,他就知道这个倭人将军必败无疑。士气是很奇妙的东西,现在倭军全无士气可言,军士哪组织得起来。 他只看不说,捋须微笑,却是想考一考宋诚的眼力。 宋诚在土木堡上稳住局势,阻击瓦剌军的进攻,最后又用计救出朱祁镇,可谓智勇双全,算是崛起于战场。他想看看宋诚的眼力如何。 “这个人能力很一般。”井源下结论,道:“命令新军前进十丈吧。” 倭军在中间那一段挤来挤去,距离筑好的工事,那堵土墙就远了,迅雷铳的射程是两百步,超出两百步,没有威力。 宋诚自也想到了,不过如今两军并在一起,由井源指挥,须井源下令。 新军向前十丈,杀伤力大增。这边火力低了,弓箭手那边更显犀利,倭军大举向这边挤,没想到突然之间弹丸呼啸而来,身体随时可能被洞穿,成为破麻袋。 两边的倭军拼命向中间挤,足利义政连声喝止,杀了几十人,总算组织起三四千人,其中有倭军,也有倭人,这个时候已顾不得了,乱哄哄地向左侧的宋诚和井源站立的方向冲来。 四边合围,唯有左边人最少,足利义政又不傻,哪会不把这里当突破口。 宋诚背着手一派悠闲,观战好似闲庭信步,突然一群倭军齐齐朝他所站的方向冲来。他一副毕了狗的表情,足利义政啥时候变聪明了?搭眼看,一群倭军挥舞着倭刀面目狰狞,眼露凶光,直朝自己扑来。 这些人发了疯似的,哇哇叫着,眼看越来越近了。 全部新军调到土墙后打倭军,宋诚和井源身边只有几十个护卫,五百新军,几十个弓箭手。看起来声势没有新军那么凶猛,人数比三千军士少太多了,至于二千弓箭手,早把倭军的魂全射没了好吗。 “弓箭手上前三步,成列,射箭。” 一声令下,几十把弓同时射出箭矢。冲在最前的几十个倭军中箭倒地,后面涌上来的倭军收不住脚,被绊倒不少,这些人倒在中箭的倭军身上,本来呼痛叫骂的倭军叫得跟杀猪似的。 可怜这些倭军原本只是受伤,被同袍的身子一压,箭头深入肉里,被直接钉在地上,箭矢中在重要部位的,更是两眼一翻,一命归西了。 足利义政连声呼喝,止住手下,让没死的手下拿已死或是受伤的同袍当挡箭牌,慢慢前进。 毕竟只有几十张弓,相比于两千人的弓箭手,声势小很多。 可是他被阻了这么一下,那边顾兴祖已分出五十名新军来助,负责弓箭手的偏将也分出一千人抢了上来。 无论是顾兴祖还是偏将,都深知援救主帅的重要,见足利义政组织起来的军士冲向那个高出地面一尺的小高台,马上分拨人手,前后脚跟过来救援。 几十个弓箭手第三支箭射完,刚从箭壶抽出第四支箭,几千倭军左侧倒下一片,五十新军射出第一轮迅雷铳。形势紧急,他们无暇量会谁是一队二队三队,齐齐抬枪追着倭军射击。 倭军毫无防备倒下一片。 紧跟着,一千弓箭手也到了,箭雨覆盖了倭军右侧。 这时,战场已分成两个,两队倭军都被包了饺子。 看到倭军冲势被阻,宋诚脸上露出笑脸,一双手不自觉地张开,只觉手心全是汗。刚才,他真的觉得自己离死神很近。死他不怕,若死在倭人手里,那就太冤了。 井源脸色郑重,一双虎目眨也不眨地关注战场,不时发出指令,想把足利义政从倭军中揪出来。 只有活捉此人,战事才能平息。 第221章 投降吧 井源指挥调度皆有章法,足利义政组织起来的三四千倭军死了近千人后,明军总算把倭军冲锋的脚步死死抑制住了。 战场上,倭军被明军的火力压制得死死的,足利义政怒吼连连,却无计可施。 无论弓箭还是迅雷铳,在厮杀时都占有绝对优势,敌人还在两百步外,已经中枪中箭死得不能再死,还怎么打?自然是你赢了。 这也是历代官府严禁百姓使用弓箭,窝藏弓箭等于造反,现代法律明文规定,百姓私藏枪支判死刑的原因了。无论古今,威力巨大的远程攻击武器,杀伤力都不是盖的。 足利义政面临的情况糟糕到无以复加,倭军军心已散,想逃逃不掉,四面都有敌人,一边弹丸呼啸,一边箭如雨下,简直是冰火两重天,还有严阵以待的明军随时准备收割他们的性命。 这些,让倭军崩溃。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午后,一支白旗颤颤巍巍举了起来,有人带着哭音喊道:“投降。投降。我们投降。” 白旗刚举起来不到十息,又消失了,那个举白旗的倭军被足利义政砍下脑袋。 倭军这边已乱成一团,宋诚看不太清楚,却知道倭军军心彻底散了,抱拳向井源道:“请提督下令,擒足利义政者厚赏。” 井源捋须微笑道:“此言大善。”随即传令下去。 足利义政发现身边的亲兵一双双眼睛跟狼眼似的,绿幽幽的,像随时要扑上来吃了他,不由心胆俱寒,一步步后退,不知不觉退入军士中间。 身后,同样冒绿光的一双双眼睛狠狠盯着他。 明军的悬赏他们都听到了,活捉足利义政者,免死,赏银一千。在随时会没命的环境里,命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拿下足利义政,就能活命,这对倭军的诱惑无疑是致命的。何况明军厚赏,不仅能活命,还有一千两银子呢。 倭国的货币也是白银,这也是一百年后,倭人无意间在岛根发现银矿,很是抖了一把的原因。 倭国经济比大明差多了,普通民众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不说,有上顿没下顿也是常事。一千两银子对他们的诱惑比性命还大。明军的悬赏一出,足利义政的结局就注定了。 又一支白旗举起来,随即第二支、第三支举得高高,生怕明军这边的统帅瞧不见似的。 井源下令军士戒备,新军和弓箭手停止射击。 一个响亮的声音道:“提督有令,投降者放下武器走出来,免死。” 只要愿意投降,肯定免死,岛根还需要人挖矿呢,多多益善哪。宋诚笑容灿烂,看着那些放下倭刀的倭人转过身朝怒喝不止,挥舞倭刀砍人的足利义政扑去。 足利义政真的急红了眼,举白旗放下倭刀的人越来越多,多到他杀人也止不住,步步紧迫想活捉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多到他一不留神,就被抱住,双手一不得自由,无数的人前仆后继扑上来,把他紧紧抱住。 足利义政被带到井源跟前时骂不绝口,井源眉头皱得紧紧的,显然很不高兴。 宋诚笑吟吟过去,抬手给他两巴掌,把足利义政打懵了,他从小到大身份高贵,父亲死后更是继位成为室町幕府的将军,倭国真正的掌权者,虽然国内乱成一团,很多大名不服他,可他威权还是极重,谁敢这样抬手就打? 怔了一下,他怒吼:“你敢打我?”就是这个少年仇视倭国,肯定是的。不知为什么,他看到宋诚时,马上认出这人就是那个连续两次驱逐他派出的使者,并怂恿大明皇帝对倭国不宣而战的少年大官。 或者是直觉,或者是宋诚冷漠的笑容,总之宋诚英俊的脸庞让足利义政非常肯定,一切的一切,就是眼前这个坏小子在搞鬼。他面容狰狞,恨不得生吃宋诚的肉。 宋诚又一巴掌呼了过去,道:“凶什么凶?你若不投降,本官立即杀了你。” 老针笑眯眯道:“世子,小的有法子让他投降。”见宋诚点头,上前不知点了足利义政什么穴位,足利义政疼得蹲下了肥猪的身体,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倒硬气,竟是不肯喊一声痛。 宋诚道:“不肯投降就让他疼死算了,再切下他的头颅,回京请功。” “是。”老针答着,抽出腰间的佩剑,又嚯的一声插入剑鞘。 足利义政心中充满绝望,他以为带领三万军士和青壮子民,定然生擒井源杀死宋诚,全歼一万多明军,以此向朱祁镇要挟和亲,让大明公主下嫁,没想到甫一交手,自己就被压制得死死的,他手下三万人来不及砍一刀便死伤大半,他甚至因为井源一句话,便被心腹人活捉。活捉他的那些人,平日何曾敢正眼看他? 他憋屈哪,如果真刀真枪地肉搏战,他定然能把明军全歼了。 钻心的疼痛让他站不住,整个人倒在地上,就这样,疼痛还是如潮水般袭来。那个他恨不得生吃了的少年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他,看他疼得死去活来。 “我投降,能免死吗?”他嘶哑着声音道,自己都被这么难听地声音吓一跳。 宋诚道:“可以,只要你肯投降,愿意为我皇跳舞,我可以保你不死。” 要么窝囊地疼死,要么活着去大明,成为阶下囚。好死不如赖活。足利义政很快做出决定。 宋诚示意了一下,老针在足利义政身上摸了两下,疼痛便消失了。他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湿淋淋的,整个人脱力地倒在地上,除了大口喘气,再也无力做其他。 自有人去接收俘虏,打扫战场。 下船登岸后,明军势如破竹,倭军节节败退,三四个月而已,便拿下足利义政,室町幕府化为乌有。这一切出乎井源的意料。 “此战,迅雷铳立下大功,怕是皇上会在神机营推广。”帐中,井源对坐在下首的宋诚道,眉梢眼色尽是笑意。 迅雷铳是新军的标配,也是新军的优势,如果在神机营推广,新军的优势将不复存在。可是宋诚却知,经此一役,迅雷铳再也藏不住。 他道:“且看圣意如何。” “有此利器,何愁瓦剌不灭?”井源捋须大笑,意气风发之至。 第222章 都是闲出来的 倭国的君主是天皇,据说这个称号始自唐朝,是受唐高宗和武则天的影响,当时这两位曾使用天皇天后的称号,作为藩国的倭国有样学样,称君主为天皇,自此沿用下来。 倭国天皇没有掌握实权,只是作为像征存在,真正掌握实权的是室町幕府,也就是足利义政。如今足利义政投降,倭国实际上落入井源和宋诚手中。 可是倭国天皇是名义上的君主,要怎么处置,必须请示朱祁镇。由井源亲笔写成,和宋诚联名的奏折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京都比长崎大得多,接收俘虏花费的时间也多得多,那些战场上被打寒了胆的倭军倒是温顺,说投降就投降,绝无二话,青壮倭人也是如此。这些人很快被收编,押去岛根挖矿。 倒是那些上了年龄的倭人,见明军强行分开他们一家子,怒而反抗,但凡反抗的都被杀了,连杀两千多人,总算让倭人老实了。 将军府虽是木屋,却宽大肃穆,让人望而生畏。进京都后,明军的中军大帐就设在这里,井源住了进去,宋诚却嫌弃这里阴森森的,坚决住在营帐,至于足利义政,没得选择,井源让他住进来,他只能照办,只是物是人非,不知他心里做何感想。 明军的营帐距将军府不远,确保一旦情况有变,能最快支援井源。 不过,倭人只要是男人,不分老幼都被押去岛根,女人同样不分老幼,被押去海边,坐车去威海卫,京都除了驻扎的明军,几乎成为一座空城,能有什么事呢? 信子观察良久,见明军每到一地,把倭人打得落花流水后必然如此分派,很是奇怪,这天实在忍不住,侍候宋诚喝茶时,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为何把男人押去岛根?” 岛根有什么秘密,不仅足利义政想知道,信子同样想知道,她身处明军营中,竖起耳朵留心细听,却没有听到任何风声,多次想问宋诚,却担心宋诚生气,也把她送上船。妇女儿童一船船被运走,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她很害怕,不想落得如成千上万女同胞的下场,可一天天过去,好奇心再也抑制不住。 宋诚没有看她,语气飘渺似从天边飘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看的不要看,才能做我的丫环。” 信子心中一凛,头快垂到胸前,轻声应:“是。”眼角余光瞥见宋诚翻了一页书,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看了桌上的点心一眼。她赶紧把点心递到宋诚唇边,宋诚咬了一口,道:“想去大明吗?” 想去大明吗!简简单单几个字,却让信子脸色大变,不知应该怎么答。她身为大内氏的家主,宋诚会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吗?昨天她可是亲眼瞧见足利义政几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宋诚却连看也没看她们一眼,倒是那个提督,看得眉花眼笑。 她不知道井源是驸马,还以为井源留在将军府意在足利义政几个女儿,想到这么多天,宋诚碰都没碰她一下,不禁气苦,不知哪来的勇气,道:“奴婢想成为大人的女人。” 我可以为奴为婢,可你不能碰都不碰我。 宋诚不知怎的,想起前世看过的岛国动作片,片中女主角淫荡的样子跟眼前的信子慢慢重合。他摇了摇头,把脑中的幻觉摇散,道:“不是任何女人都能上我的床。” 信子勇敢地道:“大人成亲了吗?” 这些天,她跟宋诚不少亲兵护卫接触,可从没有人提过府中的少夫人,宋诚又极年轻,她估摸着宋诚应该没有成亲。 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准确得可怕。 宋诚没理她,继续看书。 顾兴祖来了,一进门就嚷嚷:“你好清闲。” “训练完了?”宋诚放下书,起身让座,一边换新茶,一边招呼顾兴祖吃点心。 不得不说,三人中,只有宋诚最清闲,井源忙着束清京都,运走俘虏,顾兴祖忙着训练新军,只有宋诚没什么事,今天在街上闲逛,明天去几个有名的景点走走看看,看烦了,干脆在帐中读书。 顾兴祖喝了两杯热茶,叹道:“外面真冷。” 京都纬度和威海、朝鲜相同,冬天很冷。倭军北部的雪甚至很厚,初冬时节已经要穿棉袄了。 宋诚道:“准许岛根的俘虏带棉衣了吗?” “那些人哪有棉衣?哦,也不是没有,只是大多数人没有而已。”顾兴祖毫不在乎地道:“冻死又怎样?” 穷人哪有棉衣穿?自然是富人才有,无论在大明还是倭国,都是一样的。 “冻死太多人也不行。”宋诚想起什么似的,若有所思的样子。 顾兴祖明白宋诚的意思,到哪穷人都占大部分,再者有些俘虏来不及带衣服,就被押走了。当俘虏毕竟不是去旅游,什么时候走全然由不得自己。这样一来,冻死的人不免很多,若人都冻死了,谁去挖矿? 他道:“难不成你要给他们置办棉衣?你再有银子,也不能这么办。” 开玩笑,好几万俘虏呢,人手一件棉衣,得多少银子?这是掳人挖矿,还是做善事啊。 “当然不是,要置办棉衣,不如给自己同胞置办,哪里轮到倭人?”宋诚笑了笑,道:“不过我们下次押送俘虏时,可以顺便把衣服送去。至于谁穿,那就无所谓了。” 京都比倭国其他地方繁华得多,富人也多,若搜罗御寒衣物让俘虏带去,岂不是一举两得? 顾兴祖也觉得这主意好。 宋诚刚跟井源说这件事,圣旨到了。来宣旨的是御史萧维祯,身材魁梧,长须及胸,声音洪亮。读完圣旨,宋诚和井源才知道,原来此人是来治理倭国的。 朱祁镇御驾亲征时,萧维祯随驾出征,土木堡之变发生后,他是极少数逃出生天的文官之一,回京后依然在都察院呆着,不过因为他是逃回来的,而明军在宋诚率领下大捷,他不免尴尬,深受排挤,要不然也不会被派到倭国。 不过上一次奏折送到京城时,京都还没有打下来,朝廷以为只需治理倭国南部,全然没有料到要治理倭国大半地方。 第223章 乱了 萧维祯久在都察院,没有外放经验,宋诚很担心此人只会空谈,不会政务,好在交谈之后印象不错,起码为人谦逊,至于政务能力如何,只能以后再看了。 井源为驸马,是御史们重点关注的对象,带兵出征被弹劾,在京时同样弹劾不断,对御史实是敬而远之。见朝廷派御史治理倭国,不禁连连摇头,对宋诚道:“不知朝中诸公是怎么想的。” 哪怕派一个知县,也比派一个御史强啊,现在的倭国,男的都被押去挖矿,女的都被运去威海卫,除了明军,连人鬼影也没有,派个御史来干什么? 但凡勋贵外戚没有一人对御史有好感的,宋诚完全理解井源的心情,安慰道:“圣旨上不是说了嘛,要迁民过来,想必再过段时间就有百姓了。” 圣旨上说要迁百姓过来没错,但没说迁什么样的百姓,是迁富户还是罪囚?这个差别可就大了。 朝中为这事早乱成一锅粥了。朱祁镇坚持要迁富户到倭国,落实任务,每府迁几百户,凡家有良田一百亩以上的富户,必须拨一户旁支迁到倭国。此议一出,上早朝的文武百官就炸锅了。特别是文官,反应更为激烈。 读书费钱,书本贵得要命不说,笔墨纸砚,都是快速消费品,哪一样不要钱?家境不殷实的,哪里供应得起?而只要中举,不说家族,就是四乡八里的乡亲,都把良田靠挂在他们名下,以求避税。 这么一来,从中秀才起,哪个名下没有很多良田?秀才、举人、进士,随着学士们一步步高中,名下的田产会越来越多,何止百亩? 朱祁镇这句话一出,岂不是说他们首当其冲,必须迁家族的旁支到倭国那种不毛之地?他们身居高位,还得做出表率,率先让族人搬迁。 要真是这样,他们有何面目回家见父老乡亲?等他们老了荣休,好意思回老家休养吗?这是要断他们的后路哪。 再想深一层,家族供他们读书,为的是光宗耀祖,可不是要骨肉分离,把族人迁到不毛之地。只怕消息一出,他们族中的长辈会赶到京城,拿起拐杖,暴打他们一顿,然后开宗祠逐他们出门墙。 事情就是这么严重。如果迁到别的地方,比如京城这样的繁华之地,那还另说,就算没有迁到繁华之地,也别迁到倭国那种鬼地方啊。 倭寇多年骚扰边境,烧杀抢掠,大明百姓实是深恶痛绝。倭国使者从福州上船朝贡,一路奸掠良家妇女,不知有多少人家受害,告到官府,官府因其是使者,不敢接状纸。 倭人种种行为,让明人对这个国家本能的抗拒。现在一听要迁百姓过去,迁的还是良民、富户,这怎么能忍? 朱祁镇最近很烦恼,宋诚出征在外,本就少了倾诉的对象,加上伯颜贴木儿劝他以安抚为主,不要迁百姓,继续让倭人安居乐业好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无比思念好兄弟宋诚,于是圣旨到后第三天,他写给宋诚的信跟着就到了,满满三大张纸,尽是牢骚。 宋诚没有想到打下倭国给朱祁镇带来这么大的困扰,更没有想到文官们强烈反对掳倭人去岛根,说什么大明应该行仁政,善待化外之民。 你们有这份善心怎么不善待大明百姓?宋诚心头火起,提笔给朱祁镇复信,既然要善待倭人,那就让朝臣们的家眷到岛根挖矿好了。谁提出来,把谁的家眷送到岛根好了。看谁还敢对倭人深表同情。 宋诚建议释放罪囚,除了死囚不能释放之外,那些犯了小罪,罪不致死的囚犯可以遣来倭国,让他们当开荒者。富户搬迁政策不变,如果富户不想迁离原地,可以银子代替,具体缴纳多少银子,才能得以不搬迁,自然由朝中诸公商议拿出章程了。 这些罚来的银子,可以拿出一部分鼓励百姓自发搬迁,只要肯搬迁,必定给地建造房屋,每户给银若干,再按人丁数给良田,种子,农具。这么一来,在大明无恒产者,举家搬迁的可能性大增。 写完这些,宋诚又将朱祁镇的来信看了一遍,信中没有提到张益,但是宋诚掌管锦衣卫,通过特殊渠道了解京中动态,自然清楚此时的张益如被放在火上烤,文官们怪他心狠手辣,没有说服皇帝以安抚倭人为主,皇帝怪他没有起到好的带头作用,没能说服文官。 总之,自从张益上了治倭的奏折之后,日子就非常难过。 他没有给宋诚写信,宋诚自是不会多事,给他出主意摆脱困境。他治倭的奏折也是以安抚倭人为主。其实不仅是他,满朝文武,都不知道宋诚和朱祁镇君臣为何突然对倭国出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短短半年里拿下倭国,更不明白为何拿下倭国后,会强行押倭人去岛根,岛根有什么?不知道。只知道男的押去挖地,女的运来大明。 朝臣们不明所以,因而对宋诚大加弹劾,对朱祁镇大加指责,也就不足为怪了。难怪朱祁镇郁闷,他被指责为穷兵黩武,甚至有朝臣要他学汉武帝下罪已诏,差点没把他气吐血。要不是快被朝臣们气疯,他也不会写信对宋诚发牢骚。 把信封好,交由信使带回去,宋诚走出大帐,萧维祯刚从城外回来。来到京都后,他天天往外跑,足迹遍及京都以及郊外。 “良田不少。”他和宋诚见礼后坐下,道:“田里还有些农作物,可惜多日没有人浇水,全都枯死了。可惜啊。” 话里不无埋怨宋诚的意思,你就算要掳人去岛根,也等田里的农作物熟了,收割了再说啊,不管田里的庄稼,粗暴简单地就把人掳走,真真是纨绔子弟的行径。你就不想想那一片良田上的稻谷能养活多少人吗? 宋诚一怔,足利义政投降,井源忙着接收俘虏,派军士搜查城中躲藏的倭人,谁都没去想城外还有大片的庄稼,倭人或是反抗,或是为了活命接受去岛根的命运。已方忙着杀人,倭人忙着活命,谁都没想到庄稼,确实可惜了。 自从那天丢稿后,整个人就松懈下来了,真心得改~ 第224章 必须站队 京城的气氛空前紧张,朱祁镇难得强硬,文官们难得铁板一块,张益告病没上早朝。 不知哪来的消息,说倭女妩媚动人,床榻之上更是温顺可人,一时间,茶楼酒肆中,常听到那些自诩风流文士的男子们互相打听,哪里有倭女? 三五天后,井驸马出使倭国,掳来大比倭女,即将出售的消息不胫而走。 又过几天,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朝阳楼来了一位长相憨厚的少年,身着粗布衣衫,一看就不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但是却一掷千金,借了朝阳楼的外墙,挂了十幅巨大的倭女画像。 这十个倭女各个姿容盖世,风姿卓然,比莳花馆的花魁青诗姑娘还要美上十倍。 朝阳楼前人山人海,接着大打出手,要不是五城兵马司及时赶到,不知有多少人死于群殴之中。就这样,还是有二三十人被打伤。 长相憨厚的少年放出风声,倭女有的是,只要价钱谈妥当,要多少有多少。 这么美的倭女,价钱却不到青诗姑娘千分之一,京城的男人们激动了,朝阳楼的大门差点被挤爆。 一共五百多个姿容出众的倭女,不到一刻钟便被哄抢一空,付了全款的男人们静等倭女到来。 长相普通,年龄十二到二十岁的倭女,也比人牙子发卖的奴婢便宜很多,不到一个时辰,都被一抢而空。 再次一些的,是二十到三十岁的倭女,价钱低,不难出手。 最后只剩一些五岁到十一岁,以及三十岁到四十岁,或是尚年轻,却带着幼子幼女的倭女,这些不怎么受欢迎。不过,好在价钱便宜,不及粗使婢女一半,家境一般的百姓买一两个回去做粗活,慢慢的也就卖掉了。 “胡闹,真真胡闹。”张益得到消息,气得胡子根根翘起。 和他一样气得不行的朝臣还有很多,一个个吹胡子瞪眼。 “倭女哪里来的?还不是井驸马打下倭国掳来的。这样当街待价而沽,有伤风化。”有文官拍桌子道。不生气不行啊,听说那十个最顶尖的倭女有五个落入青、楼手中,以后想尝尝倭女的滋味,得付出高价。 另五个被勋贵买去,却是一亲芳泽的机会也没有了。 长相憨厚的少年正是满仓,在朝阳楼花了两天时间,把所有倭女卖掉,拿了全款或是定金,准备走人,刚出朝阳楼的大门,就被拦住了,一个青衣小帽却举止沉稳的老仆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张益不出意外,从满仓口里证实心中的猜想,气得破口大骂宋诚:“你小子就不能干点正事吗?连买卖奴婢的勾当也不放过。” 满仓道:“阁老慎言,我家大人说了,这一批当众发卖,下一批可以考虑给诸位大人留一些。诸位大人要多少,尽管报数额上来。” 要不是宋大人交待,你以为我会随你家老仆到你府上和你说这个吗? 张益气得说不出话,半晌道:“若人人用倭女,那些穷苦百姓怎么办?” 灾年或是出了意外,穷苦人家活不下去,卖儿鬻女无疑是最好的出路,起码能让儿女活下去。现在这条路被堵死了,那些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怎么办?没活路了。 满仓冷笑道:“阁老,我家大人说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您身为阁老,不思为百姓谋福利,致使百姓只能卖儿鬻女,好意思尸位其餐吗?不如辞官归乡种田。” 张益脸上火辣辣的,随即大怒。 满仓两手一摊,道:“这是我家大人原话,您要找麻烦,自该去找我家大人,小的只是传话而已。” “这混帐小子。”张益气得很,偏偏无计可施,过了半天,总算顺过气,道:“此次掳了多少倭女?” “总共五六万吧,第一批四千多人。”满仓道:“我家大人道,京城这么大,多五六万妇孺不算什么,这些人是外族奴婢,纵然和我大明男子涎下子嗣,也不能动摇一个家族的根本,对大明更是无足轻重。 我家大人说,要不是有这层考虑,定然全杀了。正是考虑到这些人不足为虑,才会运到京城。请阁老放心。” 什么话都让你家大人说了,老夫还说什么?张益很想让人把满仓这个一脸憨厚的小子拖下去打一顿屁股,最好打得屁股开花,可一想这人只是新军军士,是宋诚手下的小兵,就没有打的兴趣。 他憋得难受,打满仓掉身份,不打一口气不上不下出不来,正不知怎么办好,门子来报许清华求见。 许清华随驾自土木堡回京后因功升为工部员外郎,刚刚得知朝阳楼之事,觉得不妥,赶紧到张府求见。 他和张益是老乡,张益倒不好不见。 张益气呼呼对满仓道:“去外面候着,待老夫写信交与你带去给你主子。”一想到宋诚这小子不按牌里出牌,胡作非为,他就大为恼火。 满仓行礼退到廊下候着。 许清华是来劝张益别再装病的,身为首辅,天生就是皇帝的出气筒,百官的当箭牌,你装病有什么用?倒不如在皇帝和百官之间选择站队。 “此次倭女公开发卖,百姓议论不休,不知有多少人得到消息迟了,盼着有机会买几个倭女使唤。若有青壮倭人发卖,买的人更多。此次征倭,百姓心中已有定论。阁老宜速速定夺。”许清华言辞恳切。 倭女这么便宜,买回去暖床也好,做粗活也好,京城百姓算是尝到甜头了。 张益气道:“难道他们不怕倭女作怪吗?” “每家就买几个,能作什么怪?”许清华道:“阁老不曾外出,没有听到外面的风声,百姓已知征倭大胜,期待大军凯旋呢。” 以礼仪之邦自居的只有文官和学子们,普通百姓还是很期待能征服倭国,让这个讨厌的藩国从地图上消失的。 打胜仗,宣扬大明国威,才是正理。 张益长叹一声,道:“同僚们怕是不这样想。” 宰辅也须百官支持,要不然号令不动同僚们,岂不成了笑话。 张清微微一笑,道:“阁老何不请顾大人过府一叙?想必哪几位大人买了倭女,顾大人心中有数。” 这事,掌管北镇抚司的顾淳再清楚不过了。 第225章 各得其所 京城万众期待倭女的到来,而远在京都的宋诚并没有因为白白浪费了田地里的作物而懊恼,再怎么着,田里的作物已经枯死,无法收成了。不过他还是和萧维祯一起去一趟农田察看一番。 倭国也种稻谷,这和大明相同。 农田里枯死的作物正是稻谷。没想到这里一年能种植两季 萧维祯不停唉声叹气:“真是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这里的农田并不比我们的江南肥沃。萧大人没发现这些稻谷长势一般吗?”宋诚一指田地上枯死的稻谷,道:“长势稀疏。照我看,一年种植一季稻谷,再种点别的作物要好一些。” 说得你好象挺懂农桑似的。萧维祯心中不服,却不敢还口,得罪宋诚的后果,他承担不起,可他也不愿意附和宋诚,于是沉默着。 从田里回来,宋诚写了一封奏折,请求迁民时,派一些懂农桑的官员和老农过来。奏折还没写完,井源来了,道:“倭国天皇投降了。” 明军一直驻扎在京都,没有北进,倭国天皇不知明军要干什么,惶惶不可终日,更不知明军何时北上,想必大军到时,他的死期就到了。思之再三,只好投降了。 宋诚唇边噙了一丝冷笑,六百年后,这个古老的皇室也宣布无条件投降,可侵略邻国之心并没有停止。 “以为表示投降,然后还可以继续当他的天皇?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提督不妨让他和足利义政一道去京城为皇上跳舞。” “本督也这么想。”井源微笑,心情不错,道:“如此,你我便分兵?” 这要看宋诚的意思了,要是他想留在京都,两人自然是要分兵的,要是他愿意随井源到东京,便一起去。井源看他懒懒散散的样子,估摸着他更愿意在京都呆着。 果然,宋诚道:“嗯,我在京都等提督大功告成吧。只是有一点,倭国皇室男女老幼,必须一并押去京城,一个不留。” 宋诚是从六百年后得到的经验教训说出这句话的。天皇是倭国的精神领袖,深受倭人爱戴,只要这个皇室留在倭国,随时能选出新的天皇,倭国便不算灭绝。 “这个自然。”井源身为驸马,身为皇亲国亲戚,是享受特权最顶端的人物。倭国皇室不能留,却是自身的立场,以及史书中得到的经验教训。 宋诚行礼:“如此,有劳提督了。” 就让这个民族到这里结束吧。 天皇虽然没有实权,到底还是藩国皇帝,接受皇帝受降,功劳极大。宋诚却一点不动心,大方送给井源。 井源并不是一个只会沙场征战的莽夫,要不然也不会被先帝挑中,招为驸马。他本不想问,可见宋诚不似作伪,当真对到手的大功毫不在乎,略一思忖,觉得宋诚太年轻,不懂得其中的原由也是有的,于是提醒道:“此行有大功。” “我知道啊,就是不想要。”宋诚笑道:“尽归姑丈了。” 从咸宁公主处论,宋杰和嘉兴公主是表兄妹,井源尚嘉兴公主,便是宋诚的表姑丈。他不称呼官职,而以长辈称呼,意示此事不落旁人之手,两人谁得了功劳无妨。 怎么会谁得了也无妨呢?井源深吸口气,暗下决心,宋诚虽然不去,请功折子上不能少了他的名字,不过这事现在没必要说。他拍拍宋诚的肩头,道:“你想在京都偷懒就在京都贪懒吧。” 宋诚要不是偷懒,要么和他一起去东京,要么去岛根,现在赖在京都,确实是懒得可以。 “好。”宋诚笑笑,自不会说自己对天皇这个种族深恶痛绝到极点。 井源给他留下两千人,其中弓箭手留了二百,宋诚也够意思,只留一百新军,让井源带走二百。 接下来几天,宋诚要么在城中转悠,看看那些木头搭建的豪宅,要么就在帐中喝茶看书,看信子跳舞。 不得不说,信子舞跳得不错。自足利义政投降后,她大概想通了,一门心思讨好宋诚,可惜宋诚总是冷冷淡淡的。 这天,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京都成为银装素裹的世界,加上城中没有百姓,路上除了宋诚一行人的脚步声外,再无其他声音。 顾兴祖随井源去东京,有立大功的机会他哪肯错过,还盼着能早点恢复爵位呢,要是能更进一步,成为国公更好。 宋诚在城中转了半天,极目都是一片白色,看久也烦,身边又只有小四老针等人,连一个说话的朋友也没有,干脆回营让信子跳一段舞。 信子跳得很卖力,身段妸娜款款摆动,一举手一投足间,动人心魄,眼梢眼角更是春情无限。 她跳到一半,小四悄无声息进来,递上一个小小的竹筒,宋诚验明火漆无误,打开竹筒看了,唇边露出笑容。 顾淳送来的密报,满仓在京城挂了十张倭女图,文官们顿时改了口风,对倭国口诛笔伐,认为倭国使者对大明不敬,理该佂伐。 信末,顾淳还叮嘱给他留两个绝色倭女。 宋诚把信放在烛火上烧了。 征倭没有在朝堂上讨论,文官们自然有得说,有了好处说征伐得好,没有好处说皇帝穷兵黩武,说他宋诚是谄媚小人,只为讨皇帝欢心,不惜佂伐藩国。这些,宋诚心中有数,也不怎么在意。 运栽倭女的船一直保持在三十艘,其余的宝船停在长崎候命。毕竟这里是岛屿群,不是大陆,若真有不测,难道能插翅飞回大明不成?虽然随着倭国被灭,不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宋诚却不能不给自己和军士留后路。 第一批倭女运到京城,交付买主,更多的人蜂拥而来,要求瓜分这些温顺的女子。更有人强烈要求购买倭人,觉得倭人定然比佃户更加听话,而且便宜。 一个新的行业就此在明人面前展开。 宋诚接到密报,摇了摇头,这是要重回奴隶社会吗? 而另一边,朱祁镇收到他的密信,按照他的方法做出改变,在张益主导下很快议出一个新的章程。很多无立锥之地的贫民自愿报名迁到倭国。 第226章 没有觉悟的彥仁天皇 买卖外族奴隶之例重开,于征伐有利。战争的本质便是掠夺,发动一场战争,银子跟流水似的花出去,到头来没有一点利益,反而赔上很多钱粮,这种事谁干? 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文官们不喜征伐,因而对征倭颇有微词,可当征倭带给他们实质性的好处时,他们便改了口风,虽然没有立即支持,却不再指责。 纸条已经烧了,只有小小的竹筒还在。宋诚把玩着手中的竹筒,神色极是愉快。先让文官们尝到甜头,下次再征伐别的国家,阻力就小得多。一而再享受到征伐的好处后,文官们便会习惯这种好处,甚至追求这种好处。 这就是温水煮青蛙了。 信子一直小心服侍,见宋诚难得地露出愉快的神色,陪着小心道:“大人,是不是有好消息?”大人看了纸条后心情很好呢。 宋诚挥手让她退下,继续刚才的思路。 如今的大明,无论经济实力还是武器,都遥遥领先西方诸国,如果在这个时候远征,把那些还处于蛮荒状态的土地纳入大明的领土,又如何? 宋诚越想越是愉快,嘴角高高翘起。一直盘算到天近黄昏,帐中昏暗,才叫信子进来点烛磨墨,待墨磨好后,又让她出去,自己提笔写了一封信,用锦衣卫特有的渠道送回京城。 以大明现在的实力,完全能够成为日不落帝国,而朱祁镇好武,从他御驾亲征就能看出来。有皇帝支持,有实力为基础,只要文官们不使绊子,征伐的脚步不会停。 文官们若想使绊子也不怕,锦衣卫的番子们不是吃素的。 宋诚对未来的规划胸有成竹,既然有幸穿到大明,那么他何妨帮助朱祁镇改变这个世界,改变大明以后的走势? 他背着手走出营帐,夜风冷凛,吹拂在脸上,胸中却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奏折、密信往来费时,倒是井源那里传来消息,他已成功接收彦仁天皇投降,留三千军士驻扎,传信让萧维祯过去接收占领的地方,他和彥仁天皇先行到东都和宋诚汇合。 至此,倭国被灭,成为大明领土的一部分。 萧维祯接到消息激动无比,换洗衣物都没收拾,马上直奔东京而去,手脚之麻利,让宋诚很是无语。不过转念一想,他也能理解,足利义政再握有实权,也是诸候,在这些自幼读圣贤书的读书人眼里,再有实力的诸侯,身份地位也无法跟君主相比。 彥仁的像征意义更为重要。他投降了,倭国也就灭亡了。 宋诚对彥仁的到来,冷漠到接近无视,话说回来,一个投降的君主,有什么值得重视的?要不是想让他到京城跳舞给朱祁镇跳舞,让朱祁镇高兴一下,彰显一下大明的强大,早就一刀宰了,省得浪费粮食。 当然,宋诚也只是想想而已。此刻他率军恭迎井源大军归来,两人互相见礼后,他一双眼睛停在井源身后的中年男子脸上。 此人正是倭国第一百零二代天皇彥仁,如果没有宋诚穿越,他会在位三十六年三百五十七天,死后传位给下一任,直到现代,这一系还在一代代往下传。 彥仁长相白净,神态温和,丝毫没有身为天皇高高在上的仪态,看向宋诚时眼眸带笑,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宋诚对他说不出的厌恶,丝毫不假辞色,道:“这位就是倭国天皇了?足利将军的府邸已经准备好,请入住吧。” 井源和宋诚相识日久,这一次两人并肩作战更结下深交的情谊,见他如此冷漠很是意外,对他连使眼色。像彥仁这种身份,哪怕成为阶下囚,可只要一到京城,也会成为皇帝的座上宾,此时得罪他,殊为不智。 宋诚就当没看见他的眼色。 倭国一直是大明的藩国,天皇继位之前须报到大明朝廷,由大明皇帝朱笔批准,才算正式继位。虽然这只是一道手续,正常情况下,报到大明,大明皇帝不会不批准。但同时也说明,两国之间关系密切。 彥仁只是名义上的君主,锦衣玉食,手中却没有半点权力。如今明军接受他的投降,不仅没有伤害他,井源反而待他有如上宾。这些天的相处,让他有离开皇宫,随明军到大明也没什么,生活质量不会下降的感觉。因而,一路上,他和井源相谈甚欢,并没有身为俘虏的觉悟。 明军对他没有敌意,他对明军同样没有敌意,双方依然友好。他确实这么觉得。就算掌握权力的人从足利义政换成明朝皇帝,于他也没有实质性的影响嘛。 他有这样的想法一点不难理解,一直以来,他以及他的祖先就是作为吉祥物存在的,他们没有实权,无论权力如何更叠,都不会受到伤害,又身份高贵,日常用度按照君主的规格,百姓也尊他们为君主。 这让彥仁一脉极为满意。只要能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倭国还是大明,又有什么分别呢? 宋诚对他冷漠,他一点没有放在心上,反而以为宋诚性格如此。 反而井源有些尴尬,打个哈哈,笑道:“陛下,我们在此休整两天,便起程到长崎,离开倭国,回归大明。” 倭人称呼天皇为陛下,彥仁被俘,封号未除,故井源以此相称。 彥仁微笑道:“提督大人安排就好。” 他真的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是站在宋诚身后的足利义政萎靡不振,失去权力,犹如失去一切,这些天白天在帐中呆坐,晚上则是夜不能寐。 彥仁看足利义政垂头丧气的样子,眼眸含笑,丝毫不掩饰他的开心。倒不是他兴灾乐祸,平日足利义政也无对他不敬之处,而是他想到先祖有先见之明,不掌权,便没有失去权力的痛苦,不会为明廷所忌,此去大明,他自当无虞,足利义政就难说了。 宋诚不知他心中的想法,见他乐于当俘虏,更为厌恶,袍袖一拂,转身和顾兴祖说话。 顾兴祖高兴坏了,有惊无险跟着走一趟,就立下大功。 “你怎么不去?倭皇没有反抗,我们轻易进入皇宫,接收印绶。这可是大功。”他低声埋怨宋诚。 有这份大功在手,他复爵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227章 接风宴 军营中不准饮酒,这是铁律,将军府又让彥仁天皇住了,不过城中有的是大富之家,男人被俘去岛根,女人被运到大明,那些豪宅一直空着。宋诚下令,手下军士很快找到一座豪富奢的宅子,打扫一番之后,作为宋诚宴客之所。 宋诚当然不会宴请彥仁天皇。 酒宴很快开始,复爵有望,顾兴祖兴奋之极,话不免有点多,仰脖喝下一大杯酒,感叹道:“当初在土木堡,以为敌人势大,我们又兵不顾将,将不顾兵,不逃没有生路,老夫这才狠心逃了。没想到阿诚会聚拢军士,救出皇上,立下赫赫战功。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老夫何必逃呢?” 真真以为必死无疑,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他才千辛万苦逃回京城,一路上不敢暴露行踪,那个凄惨,那个狼狈,都不是人过的日子。回京后还被夺爵关进大牢,成为罪囚。要不是长孙有本事,镇远侯府就从世间抹除了。 顾兴祖感概哪,想到夺爵后,如果不是顾淳封伯爵,皇帝恩典,全家几百口人都得搬出镇远侯府,那时只能遣散婢仆,到别院蜗居了。 而这次自己能轻松得了大功,一切还是因为宋诚。这小子是福星哪,带三百军士,轻轻松松就灭了倭国。 以后,他死心塌地跟着宋诚混好了,只要跟着宋诚,不仅没有性命危险,立功还轻松。他又喝下一杯酒,伸手抹了抹尽是酒渍的胡子,声若洪钟道:“阿诚,以后老夫就跟着你了。” 井源也很高兴,临行前知道此行必有大功,可跟着走了半年,不用冲锋陷阵,没有战危,只需跟在宋诚后面调派人手,押送被俘的倭人上船,送回大明即可。 虽然将军难免阵上亡,但能没有一点损伤,不费吹灰之力,得此大功,特别是接受彥仁天皇投降,功劳极大,此功定能让他封侯。 这一切,全是因为宋诚,征倭是宋诚和皇帝定下的计策,一直是宋诚在筹备,为此甚至逼得户部尚书李秉天出京筹粮,不惜找借口勒索十三位伯爵出粮,以及修建宝船。这一切的一切,全是宋诚在忙活。最后却是他摘了桃子。 井源有些心虚,也有些不安。顾兴祖这么说,他不仅没有一丝反感,反而觉得顾兴祖说得对,道:“此次立下大功,老夫也要感谢阿诚才是。” 他和宋诚是亲戚,顾兴祖和宋诚是世交,此次接风宴,两人都没有称呼官职,而是以长辈自居,处处透着亲切。 明明是庆功宴,这两个老奸巨猾之人非要弄成家宴,还不是为了套近乎,担心以后有这样的机会不带上他们。宋诚笑眯眯夹一筷子鱼肉吃了,道:“两位都是我的长辈,你我三家休戚与共,以后定要共同进退才是。” 这就是答应了。顾兴祖和井源大喜,齐齐举杯,道:“不错,你我三家,一定要休戚与共,共同进退。来,干了。” 三人碰杯,同时哈哈大笑。 笑声中,顾兴祖道:“阿诚,你当初训练新军,不是为了征倭吧?” 一年来,他一直帮宋诚训练新军,可说和宋诚相处时间不短,对宋诚的了解不少。本以为宋诚要攻打瓦剌,没想到突然说要征倭,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着实让他吃惊。大明和倭国一向友好,怎么突然就要打了呢?更邪乎的是,皇帝竟然支持,也不知宋诚是怎么说服他的。 这事井源却是不知,顿时一眨不眨盯着宋诚看。 宋诚干咳一声,道:“训练新军的目的,是我觉得弓箭不如火铳犀利。你们一定会反驳,说弓箭练得好,百发百中,比火铳强多了。可是你们也知道,要有先决条件,这先决条件,便是练得好。练好弓箭,不是易事,百中无一。” 井源和顾兴祖虽不是神射手,却也是很好的弓箭手,说百发百中夸张了些,但在特定条件下百发百中,还是可以做到的。 两人听宋诚这么说,都饶有兴趣地看他。井源更道:“你的弓箭骑射也不错。” 嫡出的勋贵子弟就没有骑射不好的,宋诚身为嫡长子,能差到哪里去? 宋诚傲然道:“不错,我的弓箭骑射还拿得出手。可我是谁,我的祖父是西宁侯,祖母是咸宁公主,京城中有谁能比?” 像他这么高贵的出身,确实屈指可数。顾兴祖佩服得不行,正要附和两句,就听井源带笑的声音悠悠响起:“确实了不起。老夫的祖父母是普通百姓,胜在有一个好妻房。” “……”顾兴祖脸皮抽动,想笑又不敢笑,必须不能笑哪,要笑了宋诚脸上不好看。 紧接着,就听宋诚同样悠悠道:“小子还没有娶妻,蒙皇上赐苏氏为平妻,却缺一位正妻。家父时常道,要向皇上求娶重庆公主,为小子所拦。驸马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不如就依家父,请求尚公主好了。” 这下轮到井源脸皮抽搐了,你和皇帝好得穿一条裤子似的,真要看上重庆那小娃儿,皇帝会不答应么?虽然明知宋诚这小子不让自己专美于前,行恫吓之能事,可他还是无话可说,他尚公主是运气,为世人所羡慕,宋诚尚公主是理所当然,不尚公主才是意外。 宋诚用言语压住了井源,微微一笑,道:“就是重庆公主太小了些,起码得等十年,唉,我怕等不及啊。” 顾兴祖凑趣,道:“这有何难,你不是要娶苏氏吗?再纳几房美妾,待重庆年长再行迎娶就是。” 井源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老货为拍宋诚马屁,简直是不择手段了。不过要没有宋诚,顾兴祖还在大牢里蹲着呢,哪能立此大功?井源想想也就释然了。 宋诚道:“顾爷爷不是说了吗?训练新军是为攻打瓦剌做准备,如今伯颜贴木儿和皇上投契,这和瓦剌反目之事,怕是难了。” 嘴里说难,俊目却向顾兴祖使了个眼色,看得井源心中暗骂,现在的年轻人太可怕了,这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刚灭了倭国,就准备打瓦剌了。 不过说起来,也只有像宋诚这样深得皇帝信任的重臣,才能如此随心所欲了。 没办法,他们少年君臣投契,都野心不小。 抱歉啊,这一章更迟了,又感冒了,天天两片白加黑,快哭了~ 第228章 圣心难测 心里暗骂是一回事,跟随宋诚能轻松立大功又是另一回事。武将只有上战场才能得到军功,才有封妻荫子的机会。而跟随宋诚,军功却极是轻松地到手,特别是接受彥仁天皇投降,可以记入史册,让井源极为感激。 没有宋诚,就没有这一切。井源想起一事,赶紧从袖里拿出一物,递给宋诚,道:“你看看。” 宋诚见是一封叠得四四方方的信,不知谁写的,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井源写给朱祁镇的请功奏折,上面清楚地写着宋诚的名子。宋诚心知肚明,井源这是告诉自己,他投桃报李,在请功奏折上添上他的名字了。 “这是副本,奏折已送往京城。”井源请功心切,顺利接受彥仁天皇投降的当晚,连夜写了奏折,多次润色,直到天快亮,才满意地抄在奏折本子上,让人立即送往京城,估摸着再过十几天,也该到了。 宋诚有征倭大功,可没有接爱彥仁投降,毕竟有些缺憾,现在井源给他补上,此次回京,封侯在望。 回东京和宋诚会师的路上,井源和顾兴祖多次猜测,宋诚圣眷如此之隆,当朝无人能出其右,此次功劳又是如此之大,说不定皇帝会封他为国公呢。 顾兴祖愤愤不平地道:“阿诚有救驾之功,当日皇上应该厚赏,封侯才是。” 井源看事情深了一层,道:“西宁侯府嫡房人丁不旺,他是肯定会袭爵的,若再封侯,岂不是一人两侯爵?这如何使得?” 西宁侯府的嫡系便是宋瑛一脉了,宋瑛兄弟三人,长兄在靖难之役中战死,二兄宋琥和他分别尚太宗朱棣的的三公主和四公主,宋琥无子,宋瑛只有一子宋杰,宋杰又只有独子宋诚。如此一来,西宁侯府延续子嗣的希望全落在宋诚身上,这爵位当然也只能由宋诚袭了。 顾兴祖自是知道这个情况,子嗣多的人家为袭爵,嫡庶相争,兄弟明争暗斗,不知使出多少手段,西宁侯府却只有宋诚这根独苗。勋贵中不知有多少羡慕宋诚呢。 井源猜测,土木堡一役,宋诚立下惊天大功,朱祁镇却没有封侯,只封了个伯爵,显然是为了让宋诚袭爵,没见封伯爵的同时,不也封他为西宁侯世子吗? 想到这里,顾兴祖叹道:“阿诚反而为出身所累。可这也不是皇上不封侯的原因啊。当初徐氏不是一门两国公么?” 徐达长子继承父亲魏国公的爵位,次子追封定国公,可谓显赫至今。 井源道:“当年定国公是追封的,而且一门两国公是兄弟二人,可不是一人两国公。和阿诚的情况还是有些不同的。” 话是这样说,顾兴祖还是愤愤不平,宋杰正值壮年,袭爵是几十年后的事,按功封赏,先来个一门两侯爵,几十年后再由宋诚的儿子们袭爵,不是正好吗? 他道:“可惜老夫说话没份量,要不然定要上一份奏折,进谰一番。” 想到皇帝回京,大肆封赏时,顾兴祖正在大牢等待判决,井源不好接话,转而夸起宋诚。此次两人因宋诚得了大功,对宋诚大为感激的同时,自是和他站在同一阵营。 两人一路谈谈说说,彼此亲近不少。 酒席上,宋诚见两人神态,便知两人极是相契,再看信上三人之名俱在,哪还有不明白的,这是有财大家一起发的意思。井源虽贵为驸马,还是很会做人的。 宋诚把信还给进源,道:“喝酒。” 三人再次碰杯,气氛热烈之下,宋诚说起彥仁天皇:“最好等皇上旨意到后才进京。” 在京都城外,井源意气风发对彥仁天皇说,休整两天便回大明,彥仁自然唯唯应是,当着彥仁的面,宋诚不好说什么,此时提起,自有深意。 井源也是老于世故之人,不用宋诚细说,立刻警醒。他只想早点押彥仁回京城,坐实这件大功,一时疏忽了。 经宋诚提醒,他道:“在这里休整,待旨意到来最好不过。” 至于彥仁天皇那里,他能说什么? 宋诚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只是劝酒。当晚井源和顾兴祖喝得酩酊大醉,宋诚也有几分醉意。三人在亲卫护卫下回到大营。 大军驻扎在京都等候圣旨,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几天。京都大雪,道路难走,锦衣卫的密信受到影响,朱祁镇的圣旨更是迟迟未到。 宋诚不说无所事事,也差不多了,有时候觉得无聊,便去看新军训练。以前新军不知道每天大量的训练能取得什么效果,经此一役,竖立起强烈的自信,训练更加刻苦,见宋诚在旁边观看,一个个精神振奋,更加卖力。 此次张阳和郑宜也立了大功,两人同住一个营帐,成为朋友的同时,也互相竞争,战场上比谁的迅雷铳射得准,杀的人多,训练时比谁跑得更快,挂勾梯做得更好。宋诚到来观看后,两人的竞争更是呈现白热化。 郑宜是宋诚的发小,宋诚自然关注他多一些,见他刻苦训练,颇感心慰。 只要宋诚到训练场,张阳便常用眼角余光看他,见他关注郑宜,更加起了争宠之心,训练也更加刻苦,样样争先。他潜力大爆发,和郑宜齐头并进,郑宜顿时不干了。 连续多日,两人不分上下,郑宜心头火起,忍不住道:“我跟你没仇啊,你怎么和我过不去?” 张阳坚决不承认:“哪有?你想多了。” “跑步时,你一直和我平齐,故意的吧?” “难道只准你排第一?” 两人这里吵上了,宋诚只是笑眯眯看着,张阳哪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他是乐见军士们有竞争的,因而没有阻止。 郑阳觉得自己被针对了,很是窝火,瞥了宋诚一眼,见他笑眯眯的,不像生气的样子,胆子徒壮,道:“我凭实力排第一,怎么,不服?不服我们打一架啊。” “打一架。打一架。”军士们起哄。 张阳也瞥宋诚一眼,同样见他笑眯眯的,于是把头一昂,道:“打就打,怕你不成?” 军士们簇拥着宋诚,继续起哄:“打啊。” 宋诚开口:“打吧。” “大人英明。”军士们欢呼。 第229章 打一场 军士们人人振奋,眼睛亮晶晶的,期待郑宜和张阳打一架。 郑宜和张阳也跃跃欲试,打倭人时,每一场射击,两人都比试,互有输赢,彼此都不服气,临近京都,两人约定,以这一场为准,一场定胜负。 两人都以为,打足利义政必有一场恶战,没想到足利义政不禁打,并没有恶战,不过,按两人约定的方法,最后是郑宜胜了。 张阳很不服气,话里话外总说郑宜运气好。说的次数多了,郑宜火冒三丈,也很想狠狠揍张阳一顿,让他闭嘴。 他能赢,靠的是实力,而不是运气。 他很想揍张阳一顿后,把这句吼在他耳边。可是军中严禁私斗,打架嘛,得上官点头,不然就是私斗,会受到严厉的责罚。 郑宜舔了舔嘴唇,那举止,看起来十分猥琐。 张阳已经郁闷很多天了,每次比试互有输赢也就算了,关键是输多赢少,他小本子上记的次数,自己赢的只有三成。自己是首辅张益的孙子,堂堂的书香门第,怎么就输给一个混吃等死的勋贵子弟了? 不服,他绝对不服。 在军士的起哄起中,他急切地望向宋诚,就等宋诚开口。 宋诚看看张阳,看看郑宜,笑眯眯的。张阳这人才学一般,却心高气傲,以前看宋诚不顺眼,处处和宋诚作对。他到新军当启蒙先生,是被祖父逼来的。后来被军士们孤立,先生被学生孤立,怎么呆得下去?刚好郑宜以武安侯长子之尊,自甘为普通军士,他才不以和乞儿奴仆下人为耻,成为军士后,也只和郑宜亲厚。 如果不让他们打一架,实打实比一场,张阳不会心服,郑宜也觉得憋屈,两人的性格,宋诚都了解。 有人给宋诚抬一张矮榻过来,宋诚坐了,军士们自发围在他身后,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你们是同袍,又是室友,今天就点到为止吧。一场决胜负。” 宋诚话声刚落,张阳就和身扑了过去,郑宜侧身避开。两人拳来脚往,战在一起。 近一年的训练,让两人的体魄强壮不少,可张阳以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起点比郑宜低,虽然赌着一口气,拼命训练,到底底子比郑宜差。郑宜又发了狠要打张阳一顿出气,让他心服口服,以后不敢再和自己比。 打了不到一柱香,张阳中了三拳一脚。郑宜很促狭,拳脚全对着他头脸招呼,张阳白净清秀的脸已不能看了,一边脸颊高高肿起,额头青紫凸出,嘴巴再中一拳,嘴唇肿得跟香肠似的。 张阳怒火大炽,也想学郑宜,拳脚对他头脸招呼,郑宜却防着他,每次都用手臂挡住,虽然手臂酸痛得快抬不起来,头脸却是保住了。 两人的拳脚击中对方,都换来军士们的欢呼,让宋诚有身在角斗场之感,眼看张阳脸变了形。宋诚道:“到此为止吧。” 顾兴祖也知道不能再打下去,再打下去会出人命,不说两人都是军士,宋诚有如眼珠子般地维护,之所以弄出迅雷铳,很大原因是为军士们的安全着想,就说两人出身非凡,真有个损伤,他可承担不起。 刚才顾兴祖就捏了一把汗,这时听到宋诚开口,赶紧上前分开两人。 两人打到这时,已脱力了,顾兴祖一分就分开。 “你们这两个小兔崽了,都皮痒了是吧。”两人动作太快,他来不及阻止,就打到一起,这才一柱香,就伤成这样,多大的仇啊。顾兴祖把两人分开后,一人一巴掌拍在两人脑袋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郑宜是京城四大公子之一,从小和宋诚一样,常去镇远侯府玩,顾兴祖是他兄弟的爷爷,也算是他长辈。他摸了摸脑袋,嬉皮笑脸道:“顾将军,标下胜了。” 言下之意,好在你没阻止,要不然我就没打赢的机会了。 顾兴祖又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转身拎起张阳,招手叫大夫:“别看热闹了,快过来看看,别真打死了。” 随军大夫赶紧跑过来,还没到近前,被张阳狠狠一眼瞪回去。张阳傲然道:“我没事。” 他头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偏偏要做出一副自傲之态,实在是太滑稽了,不少同袍笑出了声。 宋诚也笑了,对顾兴祖道:“他死不了,放心好了。” 别看肿得像猪头,实则郑宜没用全力,要用全力,他的额头就不是肿一个大包,跟馒头似的,而是头盖骨直接碎裂了。都是同袍,郑宜下手有分寸,不过这货心思歹毒,人都说打人不打脸,他偏偏打人要打脸,也是绝了。 像配合宋诚的话,张阳一甩散乱的头发,摆了一个酷酷的造型。他的头盔在打架中被郑宜打飞,头发散乱,脸肿得像猪头,再摆这么一个造型,顿时笑倒一片。 笑声中,宋诚道:“行了,找大夫上点药,别真在脸上落下伤疤,回京后说不上亲事。” “哈哈哈……”同袍们捧腹大笑,张阳憋不住,不敢对宋诚不敬,笑骂同袍道:“笑什么笑?哪个不服来战。” 郑宜笑道:“手下败将,何以言勇。” “行了,点到为止。” 宋诚笑着阻止,和顾兴祖回帐。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一进自己营帐,顾兴祖就埋怨上了:“张阳底子差,真打出三长两短,怎么向张首辅交待?你也太托大了。” 送孙子进新军,是张益示好宋诚的方式,在军营里,怎么训练,张益不好说什么,可万一受了重伤,甚至死在郑宜手下,麻烦就大了。 宋诚道:“阿宜不会不知轻重。” 郑宜为继母所忌,只能到军营避难,希望以军功搏一个前程,哪会真下死手。再说,两人不仅没有仇,反而是朋友。一年来,两人一起训练,怎会没有交情? “还是太危险了。”顾人祖摇头。 宋诚笑道:“顾爷爷,他们两人不比别人差,以后上战场,别再安排人保护他们了。” 顾兴祖被说中心思,老脸一红,尴尬道:“我不是担心他们出事吗?” “他们出事,有我顶着呢,你怕什么?”宋诚语气傲然,道:“战场上哪会没有伤亡?为国捐躯是他们的光荣。” 感谢骑着蚂蚁溜大象打赏。 第230章 不见 要是有一人伤亡,怕是你会发狂。顾兴祖斜睨宋诚,忍了再忍,总算没有笑出声。宋诚既然要作大义凛然状,他当然得配合他演戏。 宋诚见他没有接话,有点说不下去了,为国捐躯,他是不认同的,哪怕自己当过兵,曾是狙击手。 这些军士,就是他的兄弟,哪怕有一人损伤,他也无法接受。为此,新军的铠甲比三大营好,伙食更不用说了,放眼大明,除了新军,哪有一天三顿鸡蛋两顿肉任吃的?就连三大营也做不到。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减少伤亡。 拿下倭国,军士们只受了小伤,没有人致残,没有人牺牲,这才是真正让宋诚高兴的,要不然他就不是站在这里扮大义凛然,而是赤红双眼,屠倭人为战死的兄弟报仇了。 宋诚瞧见顾兴祖眸中的笑意,也笑了,道:“喝茶吧。” 水沸了,刚好泡茶。 一杯茶没有喝完,彥仁来了。这位天皇自从住到将军府后,井源就没理他,又听说征倭之事是宋诚一手策划的,而宋诚对他极为冷淡,他有些忐忑,思之再三,决定拜访一下宋诚,看看宋诚对他的态度。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宋诚看了顾兴祖一眼,诧异问。 来通报的军士把手上的木盘递上,道:“他没说什么,给了标下这些,求标下替他通报。” 木盘上是一串由一颗颗拇指粗的珍珠串成的项链,在烛下发出温润的光泽,光是这串珍珠链就价值不菲,他却只用来送给通报的军士,可见有多大方了。 新军的风气一向极好,大概这是军士第一次收受贿、赂,神色极不自然,讷讷解释:“标下想着他是倭国天皇,理当为他通报,可他非要把这珠链塞给标下,标下推脱不过,只好……只好……”越说越来是小声。 宋诚神色古怪:“他送礼,还拿木盘?” “是,带了好几个随从,每人拿一个木盘。”军士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这样光明正大的行、贿,确实少见。 彥仁投降后很受优待,他的家族侍从以及无数财富,都一并带来了。这是要把家搬到大明,岂有不把值钱的家当都带走的道理。 宋诚道:“珠子既是他送你的,就收下吧,下不为例。” 军士应了,道:“彥仁天皇,大人见是不见?”人家堂堂天皇在外求见,甚至连行、贿的手段都使出来了,你要是不见,怕是不好。 军士正这么想,就听宋诚轻启薄唇,吐了两个字:“不见。”军士把求救的眼睛投向顾兴祖。 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吗?顾兴祖一见军士的样子就笑了,对宋诚道:“他大半夜的找来,说不定真有什么事呢。” “有事也应该去找提督,来我这里做什么。”宋诚依然冷淡。虽说六百年后那些事不是他干的,可怎么说也是他子孙干的,宋诚把那笔帐记在他身上,让他替子孙受过,因而对他恶感满满。 顾兴祖自然不知道六百年后的事,继续劝:“让他进来,听听他要做什么再说不迟嘛。” 宋诚哼了一声,一脸厌恶,道:“不见。” 军士只好去回绝,刚走没一会儿,信使来了,带来了顾淳密信的同时,还带来两封信,一封是宋杰的,一封是苏沐语的。 看了密信,随手烧了,宋杰又拆了家信,前半封信还好,只是一些吕氏想念他的话,后半段的话却把宋杰吓了一跳,失声道:“要为我说亲?” 他出征前,宋杰勉强同意,回京后为他迎娶苏沐语,现在突然来信要给他说亲,确实有点出奇不意。 顾兴祖被宋诚的神态举止吓得手一抖,手里的茶水溅在胸襟,道:“怎么了?” 宋诚又把最后一段话看了一遍,稳了稳心神,道:“家父实在是……”把信折到最后一段,拿给顾兴祖看,顾兴祖看后也目瞪口呆。 征倭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京城,宋杰就抖起来了,不再去莳花馆,而是每天鲜衣怒马,仆从如云,在京城招摇过市。如果说在土木堡,救驾之功大过天,那么把倭国收归版图的功劳也小不了,更有消息传来,全军没有人伤亡。 出征哪会没有伤亡?宋诚竟然做到了,这是奇迹哪。宋诚本就圣眷隆重,再有大功在手,那得红到什么程度?如今宋诚没有回来,父亲宋杰先显摆上了,不仅没有人觉得宋杰做得太过,反而变着法子巴结讨好,其中送礼的多如过江之鲫,求亲的也不少。 宋杰挑来拣去,总觉得没有一家配得上儿子,无奈都是多年世交,不好拒绝,只好挑了几家勉强过得去的,写在信上,让儿子自己挑选。 这也是宋诚看到信吓了一跳的原因,但凡没有婚配的国公嫡女或是嫡孙女全数在列,皇帝选妃都没这样的规格,父亲这是要做什么? “老夫还想回京后为冰人,现在看来,没戏了。”顾兴祖捋须苦笑,道:“西宁侯太重门庭了,就不怕得罪落选的国公吗?” 能为宋诚正妻的只有一人,不管最终选择了谁,都把别的家族得罪了。顾兴祖觉得宋杰这么做,殊为不智,这是为宋诚竖敌。 宋诚深知父亲的心性,无奈苦笑,道:“他让我挑一个,又不是菜市场买菜,能随便挑吗?” “太不靠谱了。”顾兴祖连连摇头。 两人相对苦笑,帐门外脚步声响,井源的声音传来:“你们好清闲。”他这些天忙得团团转,这两人却闲坐喝茶,着实让他羡慕。 宋诚把信收起折好塞进袖里,和顾兴祖起身相迎。井源在前,彥仁在后,一起走了进来。 “陛下邀老夫一起过来你这里坐坐,你不会不欢迎吧?”井源看着宋诚道。 宋诚能说什么?笑了笑,道:“没有的事,提督,陛下请坐。” 信子进来重新收拾一番,低头退了出去,彥仁深深看了信子一眼,心中震动,道:“这是……” 难道大内信子甘为明人官员的侍妾么?他难以置信时,就听宋诚冷冷淡淡道:“此是本官的婢女。” “婢女!”彥仁天皇眼珠子快掉下来了,怎么一向心高气傲的大内信子会甘心为明人婢女呢,他没听错吧? 第231章 羞辱 信子已经走到门口,听到彥仁天皇失声低呼,她内心没有半丝羞恼,没有丝毫迟疑,转身朝天皇行了一礼,道:“是,小女现在是大人的婢女。” 这还是那个骄傲的大内信子吗?彥仁涵养再深,也目瞪口呆。 宋诚本就看彥仁不爽,这时更是拉下脸,道:“有问题吗?你贵为天皇都成阶下囚,何况是一个小小的诸侯,成为本官的婢女有何不可?” 实在说,倭国国土面积小,人口少,很多诸侯说起来威风,其实所占面积,治下的人口不如大明大些的村落。在宋诚看来,什么诸侯,跟保长没有不同,只是换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 信子如果在大明,也就是保长之女,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怕是有无数保长哭着喊着要送女儿到西宁侯侯为婢吧,说起来还是信子占便宜。宋诚对彥仁的话不满也就可以理解了。 彥仁显然不这样想,见宋诚一点不客气,养气功夫再好,也有些忍不住了,怎么说他也是堂堂天皇,就算投降,不也没被撸了天皇的封号吗?大明皇帝没撸他的封号,宋诚凭什么这么跟他说话? 眼看帐中气温骤降,井源赶紧打圆场:“陛下,宋大人不是这个意思,吾皇夸您识大体,息兵戈,是世上少有大智大勇之人。呵呵,宋大人这几天心情不好,不免口没遮拦,您别跟年轻人计较。” 宋诚神色古怪嘀咕:“你才这几天心情不好。”你才来大姨妈。 井源连连对顾兴祖使眼色,让他帮着缓和气氛,又瞪了宋诚一眼,道:“你小子别胡闹啊。” “你小子……”彥仁天皇冷笑,堂堂大明副提督,开口揭本天皇的短,却被你一口一个小子地叫,岂不显得本天皇身份更低? 顾兴祖假装没看见,私心里觉得,宋诚这么说没错,投降了就是阶下囚,身为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觉悟,不要说被人指着鼻子嘲讽,就是更过份的言行,也只有生受了。你一个阶下囚,居然甩脸子给宋诚看,这是你的不对啊。 井源见顾兴祖不理,打个哈哈,道:“顾将军,你以为呢?” “什么?”顾兴祖装作没看见刚才发生什么事,道:“提督说的是什么事?” 彥仁大怒,可看看宋诚冷漠,井源陪笑,顾兴祖置身事外,最终于长叹一声,忍下这口气。少年说得没错,自己是阶下囚,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提督大人,告辞了。”彥仁起身就走。 井源赶紧起身挽留,道:“陛下不必如此,宋大人在这里,你有什么事尽管说。” 彥仁停步回头,见宋诚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依然冷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了。 “陛下。”井源追到门口,见彥仁走远了,只好让随从送他,自己进帐坐下,道:“阿诚,你这样,太不应该了。” “有什么不应该的?他一个手下没有兵,没有实力的投降天皇,我们没把他关起来,而是让他四处走动已不应该,还要和他结交,接受他的好处。提督,没说我提醒你,你这样,很危险啊。” 宋诚一席话说得井源额头冷汗直冒。他只是觉得彥仁投降,让他立下大功,不免对彥仁客气了些,宋诚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身为统帅,对待俘虏如此客气,若是被御史弹劾一番,不要说功劳,老命都不保。 就在他心头战战,想说几句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一下,一直作神游物外状的顾兴祖道:“倭国已被灭,难道驸马还能通敌不成?不过也没必要对此人客气。我一看此人就来气,明明被阿诚的话气得浑身发抖,还要装作漫不在意,太虚伪了。” 宋诚冷笑:“可不是。”大和民族一向虚伪,要不然他怎会如此厌恶。 三人谈谈说说,直到三更,井源和顾兴祖告辞离去,宋诚才拿出苏沐语的信,细细看了起来。 五张信纸写得满满的尽是苏沐语的思念之情,只有最末一段提了一下苏氏医馆。苏氏医馆的局面已经打开,不仅成为权贵看病之处的首选,苏墨轩还培养了几十个学生。 宋诚出征前曾叮嘱苏墨轩一定要把医馆做起来,重点是培养学生,苏墨轩紧紧记在心里,如今总算稍有成绩了。 信中半点没有提到宋杰要为他说亲之事,可这五大张写满绵绵情思的纸,已经让宋诚心里完全明白。苏沐语这是担心还没嫁进西宁侯府,就有大妇压在上头呢。宋诚也不愿意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于是提笔给父亲回了信,告诉他,亲事待自己回来再议。 写完信担心父亲自作主张,那就一切都完了,于是给朱祁镇写了一封密信,请他出面干预一下。再给苏沐语回信,告诉她,自己很快回京。 做完这些,他想着和苏沐语相处的一幕幕,身体滚热起来。 信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禀道:“大人要备热水洗浴么?” 这些天,信子总想尽办法要侍候他洗浴,可是都被他拒绝了,他不习惯洗浴时有女人在旁边。今天也不例外,信子水洼洼的眼睛火辣辣地看他。 “备热水吧。”宋诚挥了挥手,让她出去。 彥仁回将军府思忖一夜,第二天备了礼物想再会井源,在府门口被拦住,竟是被软禁起来。他深知此举定然是宋诚搞的鬼,气得脸上变色,却无可奈何,想来自己没有得罪这个少年之处,不知他为何如此处处针对。 又过了几天,圣旨到,准大军回京。 “要回京了。”顾兴祖振奋,眼放光芒,回京后,他又是镇远侯了,且看以前那些在他落魄时看不起他,踩他的人,以后还敢不敢轻视他。 井源也兴奋,传令大军三天后出发,到长崎上船。 此次出征,一切还算顺利,宋诚一想很快能见到苏沐语,心情就大好。 只有萧维祯苦着脸,这次井源会留下八千军士镇守倭国,监督倭人挖矿,可八千人远远不够,再说,迁罪囚百姓到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些人要怎么管理,也是大问题。 大家七夕好啊! 第232章 就要回京了 出征在外,又立了大功,军士们早就思家,听说三日后启程回家,人人喜笑颜开,军营不时传出笑声。 宋诚的心早就飞回京城。这些天大军驻扎在京都,他大多时间没有什么事,又知道很快可以回家,更加思念在京城的父母、苏沐语、朱祁镇、王砌等人。整理行装时,他脸上也时不时露出笑容。 信子看在眼里,眼中更为痴迷,突地跪下道:“求大人带奴婢回大明。” 明军要回师了,她担心宋诚把她丢在这里,或是把她杀了,毕竟留在京都的倭人只有她,再无第二人,而对宋诚来说,杀她都不用亲自动手,只是一句话的事,这些天她为求自保,不停引、诱宋诚,都没有成功,让她担心得不行。 信子无足轻重,听话留着,敢有异心杀了,她的存在只是让宋诚生活起居方便一些而已,毕竟身为婢女的她,做服侍的活儿比小四好很多。这也是自从她来后,小四一直对她冷脸相待的原因,小四觉得自己的活儿被她抢了。 宋诚没有理她,而是把小四叫进来,让他去请顾兴祖。不一会儿顾兴祖来了,圣旨到后,他像年轻了二十岁,满面红光,笑容满面,道:“阿诚,什么事?” “让彥仁坐我的船。”宋诚招呼顾兴祖坐,随口吩咐道。 顾兴祖明白,这是让自己去跟井源说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随口答应了,和宋诚畅谈起未来:“这次回京,怕是我会恢复爵位,你也要封爵了。” 这是开疆拓土的大功,非同小可,非爵位不能赏其功哪。 一想到恢复爵位在望,顾兴祖睡梦中都能笑醒。 宋诚没有他这样乐观,上次救驾大功在手,宋诚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自己应该封侯,没想到朱祁镇只让其父宋杰袭爵,他成为世子,虽有锦衣卫指挥使的的官职弥补,可怎么看也是朱祁镇为了自身安全,让宋诚这个心腹掌管密谍。 哪怕朱祁镇以皇帝之尊解释过,宋诚还是难免心里不舒服。 这次没有悬念拿下倭国,按理应该封爵,可谁知道朱祁镇会不会继续打着让自己袭爵的主意。封爵和袭爵的概念完全不同,一个是贵一代,全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一族始祖,一个是贵二代,仰祖上余荫。 宋诚也曾想过,如果这次朱祁镇还是不封爵,他就辞官,游历天下,再不管他那一摊子烂事了。他心里发恨,顾兴祖提起时,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笑而已。 顾兴祖由此展开联想:“你一门二侯爵,到时这爵位要怎么传承,可真让人为难了。太祖开国至今,只有徐氏能比得上。” “传承之事不劳你费心。”宋诚一听不乐意了,怎么就不能一门二侯爵了。 “不是这么说啊,你祖父的爵袭自你伯公,他们兄弟俩以及你先祖跟随太宗,立下赫赫战功,也只有一人封爵。”顾兴祖显然觉得宋氏一门二侯不太可能。 宋诚翻了个白眼,道:“可别忘了我宋氏一门两驸马,就是如今的井驸马也比不上。” “那倒也是,这一点至今没人比得上。”顾兴祖咂巴咂巴嘴,眼放绿光,道:“老夫和你祖父是发小,却没有他那般艳福。” 真是为老不尊,越说越不像话了。宋诚又翻了个白眼,道:“你的爵位袭自令祖,不知让顾氏一族多少人羡慕,做人要知足啊。” 这一年多来,两人常在一起,说话没什么顾忌,宋诚言辞过分一些,顾兴祖也不怎么在意,道:“不知阿淳有没有本事封侯,本来嘛,我是打算让他袭爵的。” 宋诚用力咳了两声,这两声让顾兴祖老脸一红,脖子一梗,道:“老夫回京,必然能复爵,这是没有争议之事。” 他不就是在瓦剌围攻时先走一步嘛,至于削了他的爵,关他几个月吗?现在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新军成为征倭的主力,他又有接收彥仁投降之功,平倭之功,两大功加在一起,怎么也弥补得了。 看把你得意的,宋诚很想促狭一下,吓唬他一顿,想了想还是算了,就让他开心些吧。 顾兴祖念念叨叨半天,才去井源帐中传了宋诚的话。井源一怔,答应了。送走顾兴祖后,他猛然觉得,自从接受彥仁受降,和彥仁回营后,宋诚就对他很冷淡,现在竟然不愿意见他,有事只让顾兴祖传话了。 宋诚不喜彥仁,这个井源能感觉得到,却没想到不喜欢到这程度。彥仁为人谦恭,应该没有得罪他之处才是,这是为什么? 井源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越想这些天的一幕幕越是在他脑海里闪过,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出帐,来到宋诚帐外。 帐中灯火已熄,想必宋诚已经睡了,他想了想,转身离去,心里想着以后一定找机会修复和宋诚的关系。 三天期到,大军开拨,萧维祯愁眉苦脸送到城外,道:“还求宋大人回京后替下官求情,求皇上多派几个同僚过来帮下官治理这片地方。” 这么大的地方,让他一人治理,他忐忑哪,搞不好哪天就有人说他要自立为王了,若是皇帝听信谗言,他死无葬身之地,还得连累家眷。 京中的动态通过密报源源不断送到宋诚手中,他知道这种情况不会长久,而且第一批迁入户,那些罪不致死的囚犯已经到了长崎,在来京都的路上,于是安慰萧维祯几句,让他把这些囚犯管好,最好划一个地方统一安置。 不提这些囚犯还好,一提这些囚犯萧维祯就愁得不行,你说好死不死的,率先迁这些人过来做什么?他苦着脸道:“大人,这里,怕是这些囚犯的乐土啊。” 宋诚一想倭人比囚犯还要可恶,萧维祯这么说也没错,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手里不是有军队么,若有人犯事,以连坐之罪,从重治罪。” 有宋诚这句话,萧维祯算是有了护身符,大喜过望之下,一揖到地,连声称谢。远离京畿孤身在外,京中没人,随时有性命之忧,萧维祯打定主意,以后就走宋诚的门路了,要真有什么事,也有宋诚为他说话。 这次他送了大礼,都是再次搜刮倭人的,每人一份,宋诚的礼尤其重。 第233章 船上 大军开拨,一路急行,晚上扎营时,井源对宋诚道:“你让萧大人用重典,怕是有些不妥。” “提督百战沙场,见惯血腥,应该心如铁石才是,怎么如此心软,既同情彥仁,又同情囚犯?”宋诚语气冷淡地嘲讽开了。 实在是大功在手,井源有些晕晕然,加上彥仁主动投降,让他心生好感,不免优待,有明以来,倭国一直作为藩国,对大明的权贵以讨好为主,井源没有经历过六百年后的被侵略,对倭人实是仇恨不起来。 他一直不明白宋诚为什么把倭人押到岛根挖矿,对挖矿倭人的死活不闻不问,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倭女卖到京城为婢。他问了几次,每次宋诚只是冷冷看他,一如现在。他只能归结为,倭国使者得罪过宋诚,宋诚这是报复。 就算报复,也有些过了。他这心里么想,终究没有说出口。少年人气盛,眼里不揉沙子也是有的。 彥仁识趣,待宋诚回帐时跟上去,陪着笑脸道:“宋大人,我有一女,今年十四岁,很漂亮,今晚让她服侍您吧?” 彥仁有二子四女,都在这次随同来京之中。 这些天,他一直想把未嫁的两个小女儿送给宋诚和井源,井源身份特殊,和嘉兴公主感情又好,婉拒了。宋诚这里他一直找不到机会,那天送礼求见的本意就是献女,没想到宋诚没给他好脸色,送女的话他说不出口。 在岛国动作片横扫华厦的现代,宋诚也观摩过,可也因为如此,有洁癖的他对倭女没有兴趣,只有恶心,这个民族的女人,见了雄的就扑上去。哪怕现在以倭国公主之尊送上门,宋诚也嫌弃得不行。 他冷着脸,眼神如刀瞟了彥仁一眼,加快脚步走了。 这是怎么了?彥仁怔在当地。 大军不日到了长崎。 海边有一些衣衫褴褛的男人,一脸茫然,在十几个军士押送下朝岸边走去,这些人是第一批入迁户,全是罪不致死的囚犯,脱却牢狱之灾的兴奋已经过去,剩下的就是茫然了。被押来该死的倭国,人生地不熟,要怎么活? 有人“咦”了一声,更多茫茫然的囚禁也发现快速走来的这支军队,不由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宋诚也瞧见这些人,并没有理会。早一刻回京也是好的,他立即下令登船。 虽然有三十艘宝船在大明和倭国之间运载囚犯和倭女,但留下八千军士后,宝船还是很充足。 回到船舱,宋诚唇边露出笑容,如果没有意外,半个月后就回到京城了。 小四来请示如何安置彥仁一族,能登上宋诚这艘船的只有皇室血脉,服仆皇族的人是上不了的,现在几十个皇室中人在彥仁带领下,正忐忑不安地站在甲板上等待安排。 “下舱。”宋诚想也没想,吐出两个字。 小四要是看不出宋诚讨厌彥仁,就枉为宋诚的小厮了,他眼珠子转了转,道:“底舱还有几个空房间。” 底舱是水手居住的地方,是船中最差的房间。 “那就底舱吧。”宋诚并不在意。 “信子呢?要不要安排她也住进去。”小四对信子憎恶到了骨子里,觉得这个妖女只会勾、引自家世子,好在世子英明神武,才不会上当,要照他的意思,离开时一刀把信子宰了最好,留着她终究是个祸害。 跪坐在舱外的信子心头颤颤,赶紧行礼娇声道:“大人,让奴婢服侍您吧。” 要真去底舱那种地方,到大明也会被发卖,这是信子极为害怕的。 宋诚哪会看不出小四和信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当时他留信子,是为威摄倭人,如果不是留了信子和足利义政,想必彥仁也不会主动投降。如今时过境迁,信子早就没有太大作用。 她已放下身段,甘愿为婢。宋诚一时没有想好怎么处置她,就暂时先留她在身边侍候吧。他道:“不用。” 小四有些失望,却不敢说什么。信子感动不已,这不仅仅是宝般航行时在底舱住而已,还意味着回京的去留。她不愿被发卖到别的人家。 “谢大人。”她欢喜无限。 人全部上船后,大船就开了。 夜幕降临,舱内亮如白心昼,宋诚手中把玩一块玉佩,那是苏沐语之物,想到不久就能见她,俊脸一片柔和。 信子在舱门望去,眸中一片痴迷,心中盘算,要怎么让这个少年动心。 阵阵海浪声中传来争吵声,宋诚从沉思中回过神,皱了皱眉,道:“怎么回事?” 小四出去看了,很快回来道:“那个俘虏要上来见世子,被拦住了。小的教训护卫几句,让他们看紧此人。” 所谓的俘虏就是彥仁了。宋诚厌恶他,小四自然对他不喜。 宋诚归心似箭,沉浸在思念苏沐语之中,一时没有想到他,现在想想,反正船中无事,不妨拿他消遣一下。 “叫他过来吧。”他吩咐小四。 小四傻眼:“世子,你理他干什么?”不就是一个俘虏嘛,他要见就见,岂不便宜了他? “去吧。” 小四不敢违抗宋诚的命令,不情不愿去底舱了。 彥仁得知去大明会和宋诚同船,先是忧虑,宋诚对他的冷淡恶意毫不掩饰的,他自然看在眼里。这一路恐怕不大好过,特别是一上船就被派到底舱,房间又小又脏,没有新鲜空气,还有划浆的水声轰鸣,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可他转念一想,宋诚让他上了这艘船,也是他的机会,不妨在这些天里和宋诚打好关系,这才有求见之事。 他被拦住,拦住他的护卫更是恶形恶相,他送了重礼也不好使,只好重回底舱,可刚回去没有一柱香功夫,就接到宋诚叫他的通知。 他激动啊,赶紧带上重礼,随小四到宋诚的主舱。 “大人。”进舱后向宋诚行礼时,他手都有些抖。 宋诚坐着没动,随意指了指椅子,道:“坐吧。”眼睛瞟了木盘一眼,上面一尊五六寸高的佛像,应该是赤金铸的,在烛下发出金灿灿的光。 推荐一本好友的书《北上伐清》,哇!看了之后神清气爽,连晚饭都没吃,真好看啊 第234章 都是好东西啊 宝船的主舱装饰奢华,和底舱天差地别,彥仁不敢多看,心中暗恨,自己是天皇,怎么也应该享受这样的主舱才是。现在住在底舱,气味难闻不说,皇族们看自己的目光那是赤果果的鄙视啊。 已经有皇族担心到大明后不能继续锦衣玉食,有微词了。 这些天他从井源嘴中了解了一些大明的情况,眼前这位宋大人少年得志,圣眷隆重,若他肯关键时刻在大明皇帝面前为自己说话,自己和皇族在京城的处境定然好上不少。 彥仁想着,强压下心中的恨意,尽可能露出亲近温和的笑脸。 看着这张虚伪的笑脸,宋诚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嘲讽道:“倭王好有钱,随手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足利义政全力对抗,成为俘虏后所有财产自然被宋诚搜刮一空,宋诚不去东京受降,井源一切优待,彥仁巨额财产得以保全,要不然也不会请求辕门军士通报,一出手就是一串拇指大的珍珠串成的项链了。 这尊黄金佛像只是他的敲门砖,如果宋诚肯接受,一切好说,如果宋诚不肯接受,再加些礼物。比这尊佛像更贵重的,他有很多很多,毕竟积了一千多年的财富,哪能少得了。 彥仁陪笑道:“小小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脸上在笑,心里实在憋屈,他贵为天皇,虽没有实权,却是倭国的精神领袖,任何一个掌权的将军都不敢对他不尊,什么时候陪着笑脸送过礼了? 宋诚伸手把这尊佛像拿在手上,佛像做工细腻,眉眼五官栩栩如生,加上纯金打造,不说价值连城,也是不菲。 宋诚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脸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你送井提督多少礼?” 彥仁一怔,道:“井提督和我一见如故,对我和族人更是善待,我只是奉上小小心意……没有多少的。” 他看向宋诚的目光有些幽怨,实是这些天他一直想找机会送礼送女,无奈宋诚这里如铜墙铁壁,没有空子可钻,他几次求见,都不得其门而入,最后更是请井源帮忙,可宋诚一见他就冷嘲热讽,揭他的短,让他面子上挂不住。 是你不收礼,不是我不送啊。 彥仁憋屈。 “说,不说我把你从船上扔出去。” “什么?”彥仁呆住。他是天皇啊,虽如宋诚上次所说,是阶下囚,但他确信朱祁镇会优待他,明廷一向喜欢以礼仪之邦自居,一向喜欢做这些表面文章,一向好面子,这也是他主动投降的原因之一了。 他确信到大明后,生活质量不会改变,或者更因为明廷好面子,朱祁镇优待他,甚至比在倭国更好,反正他一直没有权力,对到大明后成为一个富贵闲人一点不抵触。 宋诚轻蔑之意明显,道:“你送了多少礼给井提督,让他如此庇护你?他是一军主帅,要不是有他庇护,你能如此安稳吗?” 这下,彥仁真心惊着了,他知道宋诚不喜欢他,一直想缓和关系,却没想到宋诚想对他下手,却因为得给井源面子,不得不隐忍。随即他想到,现在自己和宋诚同船,一进船就被安排在底舱,这是要收拾他的节奏吗? 现在井源不在啊,井源在另一艘船上,虽说同在这片海域,可船与船之间通讯不便。彥仁额头的汗瞬间下来了,宋诚要他上这艘船的用意,他总算明白了。 明白了,却没有办法。 彥仁虽然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天皇,可久居上位,见机极快,想明白后马上从袖里拿出一张纸,双手抖得不像样,递了上去。 上面记载的就是送给井源礼物的帐单了。 其实他不把这这份帐单拿出来,宋诚也早就清楚。宋诚是谁?密探头子。这份帐单上记载的和宋诚得到的密报没有多大区别。 “还留底?这是准备适当的时候拿来要胁吗?”宋诚语气依然冷淡。 彥仁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脸上的笑再也支撑不住,哭丧着脸道:“大人,为方便打理,每样出仓的东西都有帐,还请大人见谅。” 他心中早就骂开了,说得你人情往来,府上的帐房好象没记帐似的。这是要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也只好低头。 “呵,井源是提督,得此厚礼,我这副提督入不了你倭王的眼哪。”宋诚阴阳怪气。 话说得这么明白,彥仁要是还听不出,那就白活了。他赶紧道:“我这就去办。”匆匆向宋诚行了一礼,快步出舱而去。实在是不快不行,他生怕宋诚反悔。只要肯收礼物就能缓和,他身家丰厚,一份礼算得了什么。 这份礼他早就备好要送,不一会儿从底舱抱了五个锦盒上来,盒子有些重,平时没做过这样的粗活,又走得急,粗气喘个不停。 盒子一打开,舱中顿时发出各种莹泽的光,这些珠宝都价值不菲。宋诚粗略看了看,脸色依然冷淡,让彥仁心惊胆战。 宋诚也不问他今天求见有什么事,冷淡地道:“今天就这样吧。” “啊?”彥仁气还没喘匀均,就被赶回底舱。 宋诚再次一样样细看,越看越觉得这些东西不错,有一个玉杯,手感温润,是上好古玉打磨的,用来喝茶再好不过,又有一块翡翠玉佩,也是古意盎然,入手冰冷,佩上雕着一朵兰花,细看之下,好象每一片叶子都慢慢舒展。光是这块玉佩,就值一座两进的院子。 吩咐小四把东西收进舱中,宋诚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觉得反正船上无事,不如打劫彥仁好了,倭皇自称万古一派,一千多年积淀下来的财富极为可观,不敲出一些血,怎么对得起出征一场。 小四多少猜出宋诚的心思,给宋诚出主意:“世子不如和井驸马商量一下,截下他的财富,和井驸马分了吧。” 彥仁从东京带来三千多车的财产,哪个不眼红?他带到宋诚舱上的只是极小一部分,大部分都放在井源舱中。 这主意不错,不过不能如此粗暴。宋诚笑骂:“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贪心了。” 小四道:“反正是倭人的东西么,不拿白不拿。” 第235章 得送礼 彥仁以为宋诚肯收礼,两人的关系就此缓和,心里高兴得不得了。特别是第二天早饭后,宋诚又把他找去,让他大喜过望的同时,似乎看到了更进一步的曙光,虽然不知宋诚为什么转了性,但想他年轻,年轻人性子多变,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兴冲冲到了主舱,只见宋诚坐在靠窗的舱边,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不知想什么,信子跪坐一旁,小心翼翼把温热刚好的茶放到宋诚面前。他心里有些嫉妒,他是天皇,还从没享受过大内信子这样的大诸侯如此服侍呢。 可在宋诚面前,他再多嫉妒也只能埋在心里,不敢表露,而是向宋诚行了一礼。 信子见他来了,微微点了点头,看宋诚依然望着窗外出神,不敢打扰禀报。 彥仁等了一会儿,见宋诚像是入定老僧,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只好再次行礼,道:“见过宋大人。”他看似很谦逊,实则心里恨得不行,从出生到现在,他何曾对人如此低头? 宋诚当然早就发现他来了,只不过没理他而已,见他出声,继续做沉思状。 一柱香过去了。 两柱香过去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宋诚只稍微调整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却一直没有回头。 这段时间彥仁和信子都顺着宋诚的视线眺望窗外,除了金色的阳光洒在波光鳞鳞的水面上,就是一艘艘大到没边的宝船了,这有什么值得他看一个时辰的? 彥仁朝信子使眼色,意思让信子禀报一下。信子轻轻摇头,她现在是宋诚的婢女,可不是彥仁的大名,这个她还是分得清的。 最毒妇人心哪,要是以前,她敢拒绝吗?彥仁无奈,只好再次出声:“宋大人找我过来,不知有什么事?” 宋诚装横作样半天,就为了晾彥仁,这时也差不多了,装作才发现他,转过头道:“哎呀,倭王来了啊,快坐。” 彥仁腿都站酸了,听到让他坐,道一声谢,赶紧坐下。 “我说信子啊,倭王来了,你怎么不提醒本官一声呢。”宋诚埋怨上了。 信子这些天一直在他身边服侍,哪会不了解宋诚的脾气,低头认错的瞬间,眸中闪过一丝担忧,宋诚这是故意要为难彥仁哪。 “倭王啊,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宋诚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彥仁心想,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你想什么,面上还得陪笑道:“不知宋大人想什么?” “唉,我在想,这次劳师远征,却没有收获,回国后无法向朝中诸位大人交待。” 把我们倭国都灭了,还没有收获?彥仁再有修养也怒了,可面上依然不敢有所表露,道:“不知怎么样才算有收获?” “朝中诸位大人以为本定然缴获无数,其实呢,你们贫脊,穷得揭不开锅,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冤哪。” 话到这里,彥仁要还是听不出宋仁话里的意思,他就白活了,沉吟一息,他道:“不知打点朝中诸位大人,需要多少礼物?” 他带了三千多车财产,也有打算到京城后散一部分的意思,想在大明安稳定居下来,还须结交朝中的大人物,宋诚和井源就是他的首选,至于别的,到京城后再看谁受宠,以便有针对性的送礼。 宋诚这么说,是要他散财,这本就在他的计划中,倒也不怎么心疼。 “这个,可就难说了,朝中诸公,人手一份是少不了的。”宋诚做愁眉苦脸状。 倭国多次派使者朝贡,对大明的官僚体系很是了解,听宋诚的意思,好象满朝文武百官都得送,这就不少。他不由沉吟。 宋诚心里冷笑,还真以为你带来的财产能保全不成?让你出点血就不肯,真当我拿你没办法了?他道:“唉,我心情不好,你还是走吧。” “这……”彥仁为难了,京官多如狗,真要人手一份重礼,他心疼哪。宋诚让他走,他正好有时间考虑一下,再说他也有拖延一下,让宋诚拿出一份礼单的意思,那么多人,什么级别应该送什么礼,你总得给我交一个底嘛。 宋诚让他走,他脸露为难之色,起身告辞。信子想劝,当着宋诚的面,不敢。 待他回到底舱,宋诚让信子出去,小四从屋角出来,道:“世子,这老货可真抠门。” 宋诚微微一笑,道:“按照计划行事吧。” 和井源共分彥仁的财产不可能,井源不会同意。这位征战沙场的驸马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封侯,他认为彥仁是他的福星,能让他封侯,怎会和宋诚合伙分彥仁的财产? 小四答应一声自去安排。 底舱房间狭小,三四间住了四五十个皇族,晚上连躺平的地方都没有,不少倭人怨声载道。彥仁回去好不容易找个地方坐下,便有人指责他不应该投降,也有人埋怨他不应该没有实权。 吵吵嚷嚷到中午,饭还没有送来,众人在气头上也没在意,可转眼过了午,肚子饿得咕咕叫,还瞧不到午饭的影子,不说别人,就是彥仁都受不了。他也饿了。 让小儿子去看,小儿子出去好半天才垂头丧气回来道:“父皇,他们说午饭没我们的份。” “为什么没我们的份?”皇室众人纷纷叫了起来。 小儿子去讨午饭时受了冷言冷语,受不了了,眼眶微红,道:“不知道。” 彥仁心里咯登一声,难道是因为自己不肯送礼,所以才没有午饭吃?昨天宋诚刚收他的礼,应该不会这样吧? 吵闹中天黑了,底舱黑得尤其早,他们刚点了烛,有人把他们的烛全收走了,舱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海浪声。 晚饭自然还是没有的,这次小儿子不肯去问,换了另一个族人去问,刚出房间就被拦住了,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两个护卫,他们竟是被软禁了,再也无法自由走动。 看来不答应宋诚不行了,就是不知道他要多少。彥仁无奈,对把守的护卫道:“请告知宋大人,他提的事,我答应就是。” 第236章 演戏 彥仁没有等多久,很快护卫回来,冷淡道:“大人安歇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明天再说,也就是晚饭没有了。看来宋诚收了他的礼后,对他的观感依然没有改观,而且现在连给他弥补的机会都不肯。彥仁郁闷极了。 自有人把他的一举一动报到宋诚那里。 宋诚闲来无事,懒散地坐着,拿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信子把泡好的茶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娇滴滴道:“请大人饮茶。” 一夜过去,早饭当然是没有的。彥仁和妻儿族人饿得眼冒金星,饥饿中,族人对彥仁的怨念再也藏不住,一个个对他横眉怒目。 宋诚会饿死自己吗?他敢吗?彥仁不确定,隐隐觉得或者饿死自己不至于,但饿死一两个皇族立威,以宋诚对自己的反感,还是下得去手的。 彥仁委实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昨晚一夜没睡,从第一次在京都城外见到宋诚开始,到现在的所有事情一点点回想,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他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要是井源在就好了。他心里哀嚎,陪笑把一个锦匣塞进护卫手里,来不及说话,锦匣已被护卫递回来。护卫冷着脸道:“宋大人忙得很,哪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候着吧。” 这一候就到午后,彥仁只觉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了,实在是从没这么饿过。他只好求护卫:“烦请通报一声,就说……” 护卫冷冷瞥了他一眼,道:“宋大人有事找你,自然会来叫你,急什么。” “这位兄弟,不知为何我们的饭食没有送来?”彥仁快哭了,宋诚要给饭吃,我也不找他啊,我脑子有病才去找他。 护卫一瞪眼,道:“我怎么知道?” 先前被他还回来的锦盒又塞进护卫手里,彥仁求道:“能不能让我们去厨房自取食物?” 这护卫是老针派来的,目的就是看守倭人,哪肯让他们自由走动,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不知有多少倭人想尽办法要出去,都被拦住了。彥仁的族人想法很简单,只要能在船上自由活动,就能弄到吃的。 实在不是他们上船不带吃的,而是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在吃上为难他们。像他们这种尊贵无比的皇族,何曾为一口吃的操过心?哪怕投降,井源也极优待,彥仁的饮食跟井源没有区别,皇族们的三餐并不比在东京时差。 太卑鄙了,居然想活活饿死他们。偏偏在宋诚的船上,彥仁一点办法没有。 护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放行。 又一天过去,房里有昏暗的光线时,彥仁眼角流下一滴泪,他趁没人发觉,悄悄擦了,梳洗后再次来找护卫,又被拒了。 饿了两天的皇族们没有力气抱怨了,一个个双眼呆滞,嘴巴微张,就在彥仁觉得绝望时,小四来了,捂住鼻子站在门口,一脸嫌弃道:“倭王,我家世子有请。” 彥仁不知哪来的力气,在族人希翼的目光中随小四去了主舱。 宋诚面前的茶几上放四盘点心,看得彥仁的口水哗哗直流。宋诚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道:“听说你有事找本官,不知什么事?”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见他,连一句解释,一个借口都没有。 “大人,我和皇族一连两天滴水未进了。”彥仁放声大哭。在来的路上,他想好了,必须装惨,他装得越惨,宋诚越开心。宋诚开心,就不会收拾他了。 宋诚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彥仁以倭国天皇之尊会把戏演到这一步,看他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地上,哭得悲惨,宋诚心情有些复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彥仁不敢偷看他的神情,直到听到头顶一个清朗的声音轻叹一声,道:“倭王啊,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你会装,难道我就不会?看他哭,宋诚果断也装上了。 彥仁怔住,有些恍惚了,难道整他的不是宋诚,而是宋诚手下的人?会是谁呢?他的眼睛一下子望向垂手站在屋角的小四。 小四瞪了他一眼。 一定是他,一定是的。自己没得罪他啊,怎么瞒着宋诚要把他和族人饿死?彥仁不哭了,袖子一抹眼泪,和小四对瞪。他再落魄,也不怕一个奴仆。 你一个俘虏敢瞪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小四冷笑。 两人眼神交锋,宋诚全看在眼里,笑微微的拿一块糕点慢慢吃。 互瞪这种活计,彥仁没经验,很快败下阵来,鼻中闻到食物的香味,抬头一看,宋诚正吃点心呢,他的口水跟下雨似的,在衣襟上流了一滩。 真是饿死鬼投胎,小四鄙视,又瞪了他一眼。彥仁已经顾不上小四了,眼巴巴望着宋诚,喉结飞快滚动。整整饿了两天啊,他活了四十多年,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饿他们两天,是宋诚的主意,这时自然不会说破,只淡淡道:“吃吧。” “谢大人。”彥仁扑过去,抱一盘糕点抱在怀里,不顾形象,双手各抓两块,往嘴里就塞,很快就呛着了,不停咳嗽,可就算咳嗽,也绝不松手。 “可怜哟,这得多饿啊。” 宋诚一脸怜悯的叹息,更让彥仁坚定了一定是小四搞的鬼,这下他对宋诚的恨全被小四替代了,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想,待宋诚心情好了,把小四要过去,好好收拾他。整死小四他是不敢的,可收拾一顿出出气,他还是做得到的。 很快一盘点心吃完,彥仁又抱一盘,然后眼巴巴看着宋诚。 宋诚叫小四:“煮水。” 好不容易待壶上的水沸了,宋诚再慢吞吞地泡茶,然后把一杯滚烫的茶放在彥仁面前:“喝杯茶吧。” 这都过了一柱香不止了,彥仁差点没渴死,可他还是不顾烫,一把把热茶倒进嘴里,实在是刚才差点没噎死。 四盘点心全吃完,总算填饱了肚子,彥仁打着饱嗝拜谢,第一次觉得,吃饱真好。 “说吧,你找本官有什么事。”宋诚开口。 彥仁可不敢提族人挨饿的事,道:“大人,我愿意拿出十车财产结交朝中诸位大人,求大人帮我把这些礼物送到诸位大人手中。” 第237章 我是这样的人吗 三千多车的财富,在全族活活饿死的威肋下只拿出十车?宋诚心里冷笑,道:“我没空。” 彥仁一怔。从宋诚开口要他拿财产出来送京城官员,他就明白,这不过是宋诚敲诈的借口,哪怕到京城后,宋诚真的拿出一部份送人,也是以宋诚的名义,绝对不会说是他彥仁送的。这分明是宋诚觊觎他的财产。 他迫不得已答应了,宋诚竟然拒绝。要是宋诚几天前拒绝,他定然不以为意,现在不行啊,在宋诚的船上,不按宋诚说的来,没饭吃。 想到为了一口吃的,不得不看宋诚的脸色,他就觉得满嘴苦涩,早知道无论如何不上宋诚的贼船了,现在就是想求井源救命,也没有办法。 “大人,我初到京城,实是人生地不熟,还须大人提携,求大人帮忙把礼物送到诸位大人手中。”彥仁低声下气道,希望宋诚只是摆摆姿态,在他的央求下答应。 可宋诚要的岂是十车。实际上如果不是彥仁投降,宋诚在道义上不好下手,他所有的财富又哪里守得住?宋诚收到密报,井源到东京受降,竟然脑抽了,真的没有动彥仁的财产,还约束军士不得抢夺。 这也是彥仁财产得以保全的原因。 宋诚除了大骂彥仁笨蛋之外,实是无可奈何。如今井源在另外的船上,鞭长莫及,宋诚岂会客气。 “我乃堂堂大明官员,不是谁的家丁护院。”宋诚义正辞严道:“倭王如此羞辱于我,我定要上奏折弹劾你。” 彥仁吃了一惊,小眼睛睁得大大的,道:“大人,我是真心实意呀。” “此事休提。送客。” 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怎么翻脸跟翻书似的?彥仁被老针如老鹰捉小鸡般提起来时,尖声大叫:“大人,你说要多少,我给多少。” 命比什么都重要,要是真的活活饿死在这里,有再多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彥仁是聪明人,懂得选择。 宋诚没出声,老针丢下他,出舱去了。 彥仁这时哪还有一点高贵样,老针这一抓,他帽子掉了,衣服也歪了,形容狼狈不堪,可他顾不得啊,这会儿他是吃饱了,可下一餐呢?底舱里老婆孩子、几十个族人呢?总不能全都饿死吧。 “怎么说话呢?”宋诚很生气。 “是是是,我不会说话,我这就把帐册递上。” 彥仁真的快哭了,只要能活命,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爬起来跑下底舱,拿出几大本厚厚的帐册,上面全是带到大明的珍宝。把帐册放在茶几上,他心痛得无法呼吸,道:“请大人过目。” 原来一樽金佛无法满足他,五大盒礼物也无法满足他,十车财富一样无法满足他,他要的是全部啊。 彥仁欲哭无泪。 宋诚没有碰帐册,而是端起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道:“倭王啊,看来你不了解本官,本官不是贪财之人。你到京城后,皇上定然有封赏,我们也算同僚了。我怎么能收你的礼呢。” “大人说得是。”彥仁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也知道到京城后朱祁镇一定会封赏,可他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京城啊,万一这艘船就是他的埋骨之地呢?他肠子都悔青了,上船前,若是他坚持,井源一定拒绝宋诚要他上船的提议的。 可笑他还他以为上船之后,可以和宋诚多多相处,缓和关系。一念之差,生死立判哪。 宋诚道:“你把这些帐册拿回去吧。” “大人……”彥仁真的哭了,虽说没有这数之不尽的财富,他会心痛到快死,可快死不是真死哪,不把财富交出去,他就真的会死。或者是一直没有实权,一直地位超然,也或者是性格的原因,他没有什么血性,生死关头,自然是性命更重要。 宋诚拒绝,他觉得自己的老命就要没了。 在京都城外,宋诚看到那条长长的车队时,被深深的震撼了,密报说彥仁带三千多车财产,可写在纸上的数字到底没有亲眼看到的直观。那一刻,他对井源很不满。 杀降不祥,彥仁投降了,自然不能杀,可让他带着全部财产就这样大摇大摆到京城当富家翁,岂不显得他和井源很无能? 战争的本质是什么?是掠夺啊,花费巨额人力物力劳师远征,还要搭上出海的风险,完了就为成全彥仁?这叫什么事。 看井源和彥仁好得什么似的,宋诚的不满已达到临界。这才有一路的冷淡以及要求彥仁搭他的船。 在到天津卫之前,井源再能,也救不了他。当然,宋诚不会真的整死他,除了杀降不祥之说外,还要顾及朱祁镇的面子,而且真的杀了他,道义上也站不住脚。此次出征,已让很多藩国颇有微词,杀彥仁造成的影响,于以后的征讨不利。 或者可以在京城弄一个大院子,让这些藩国的王居住在里面,逢年过节的,给朱祁镇和百官跳舞助兴。 彥仁就是第一个,之后随着征伐,会有更多的藩王到来。宋诚有信心,以大明现在的实力,只要征伐,必然得胜。 宋诚的打算,彥仁不知道,为了活命,他什么也顾不得了,而且他心里有依仗,以井源对待他的态度,他相信只要下船,宋诚吃进去的东西多少得吐一些出来。既然有后手,他只须顾眼前就好了。 “大人,我愿意把财产全部献上。”彥仁道,最多下船后求井源找宋诚要回来就是,每一样东西都登记在册,不怕宋诚赖帐。 宋诚笑:“你要献也应该献给井提督,他是此次征倭的主帅。” 彥仁的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井源再怎么优待他,和宋诚也是同一阵营,他们是自己人,自己是俘虏,是外人。彥仁刚刚以为的依仗瞬间没了,希望破灭的痛苦,眼前的困境,让他生不如死。 宋诚道:“拿走吧,放在这里,别人不了解情况,还以为我对你那些破铜烂铁有觊觎之心呢。” 难道你不是吗?彥仁心中大吼,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238章 要想办法 宋诚吩咐老针把彥仁拎回底舱,继续看书,那五本厚厚的帐册他翻都没翻。信子眼看彥仁下场如此凄惨,不禁庆幸自己能成为宋诚的贴身婢女。虽然小四看她不顺眼,可行动没有受到限制,最重要的是,有饭有点心吃啊。 船上无法传递消息,密报也无法送到,宋诚并不知道此时的京城,因为大军灭了倭国,连倭王都投降而沸腾了。再加源源不断送到京城的倭女,现在京城百姓出门打招呼的方式都改了,不再问吃了没,而是问买了没。 倭女便宜,只需花费少数铜板,就能买一个回家做洒扫的粗活,而且温顺有礼,主人说什么是什么,绝不会有指使不动或是不听吩咐的时候。 短短两个月,不要说官宦权贵都买进大量倭女,就是普通百姓,但凡不缺一口吃的,都会买一两个倭女,到最后连带幼童的倭女都成了抢手货。 那十个绝色倭女更是成为青、楼的头牌,把原来的头牌比下去。 宋诚写信回京,劝宋杰不要买倭女,宋杰虽然心动,却不能不听儿子的。他这些天把莳花馆的青诗姑娘忘到脑后,深陷在绝色倭女的怀抱中,已经很多天没回府了。 宋诚不买倭女,顾淳、郑宜、王砌三家响应,也不买。 这些天顾淳密切注意朝臣们的动向,只要谁言论对宋诚不利,他马上出现在谁的面前,搞得朝臣们暗中大骂他是宋诚走狗。 顾淳不在乎挨骂,宋诚出征,他就得替宋诚掌好北镇抚司,敢对宋诚不利,他不会手软。一连拿了几个弹劾宋诚贩卖倭女的官员后,他像捅了马蜂窝,弹劾他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朱祁镇御案前。 宋诚打下倭国,朱祁镇高兴得整夜睡不着。他就说嘛,宋诚一定行的,新军一定行的,新军在宋诚带领下一定势如破竹,现在连彥仁都投降,倭国算是彻彻底底成为大明的国土了。 所有弹劾宋诚的官员,都会被他宣进宫训斥,出宫时即被顾淳下诏狱,而弹劾顾淳的弹劾会被留下,朱祁镇连看都不看。就这样,他还特地宣顾淳进宫,温言抚慰一番,顾淳感动极了。 顾淳出了宫,心想自己有皇帝撑腰,怕啥,于是发狠一通折磨,最后把那几个弹劾宋诚的朝臣整死了。如此一来,又引发更多的朝臣弹劾,顾淳更有黑手镇抚使之称。 很多朝臣怕他,但也有一些不怕死的,特别是一个叫齐鸿的员外郎,他的堂兄因为弹劾宋诚死于诏狱,他怒极之下,跑到武成伯府大门口骂街,消息很快传开,朝臣们都震惊了。 顾淳正在诏狱审讯犯人,得报后带了一票人过来,扬手就是两巴掌,齐鸿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血中有两颗门牙。 嘴上少了把门的,说话漏风,齐鸿还是接着骂,顾淳又是两巴掌过去,这下齐鸿后槽牙又掉了两颗,整个牙床松动,他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神色狰狞,恶狠狠道:“顾淳,你使杀了家兄,老夫做鬼也忘不了你。” 他小时候贪玩,不小心掉落池塘,是堂兄把他救上来的,之后进学,又是堂兄把他引荐给自己的先生,参加科举时,又是堂兄多次教导他做八股文。可以说,没有堂兄,就没有他的今天。 堂兄觉得大明乃泱泱大国,出无名之师伐藩国,是为不吉,只是此事机密,圣旨下朝野才知,要反对也迟了。如今宋诚出师大捷,齐鸿这位堂兄气得在府中大骂宋诚,连夜写了一封两万多字的奏折,弹劾宋诚先是滥用刀兵,后又贩卖倭女。 实在是张辅德高望重,虽是他主持贩卖倭女之事,可谁也不敢弹劾他。 堂兄进了诏狱,不到三天,死在诏狱中。 齐鸿觉得世界灰暗,堂兄死了,他也不想活了,拼着一死,也要大骂顾淳,若是他能不死,待宋诚回师,他还要当面骂宋诚呢。 顾淳不知道他的想法,啪啪几巴掌下去,见他说话漏风还骂声不断,怒极反笑,道:“辱骂朝廷大臣,罪该万死,下诏狱。” 在诏狱中齐鸿至死骂声不断。 在武成伯府大门口发生的事,震惊朝野,齐鸿的下场也让百官禁声,都是人精,谁还没看出朱祁镇对顾淳的维护。而宋诚和井源大捷,风头正劲,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去触霉头。 总算安静了。顾淳为防有人弹劾,派出更多密探刺探百官,同时掐着日子等待宋诚归来,心里多少有些愤愤,自己兄弟准备这么长时间,最后却让井源得了首功。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和宋诚毕竟太过年轻。 变身人贩子的张辅派兵把倭女全部押送到京城后,开始运送搬迁的百姓到倭国,这是一项长期的工作,眼见宋诚就快回来,他可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于是给朱祁镇写了一封奏折,以身体病痛为由,请求派专人负责此事。 朱祁镇接到奏折便明白了,这位英国公捞了征倭的功劳,这是想抽身了。勋贵是超然的存在,张辅更为大明立下赫赫战功,运送百姓上船事务琐碎,总不好劳动他,于是下旨天津卫知府接手迁户之事。 这时,宋诚的船还在海上。彥仁的族人在挨了两天饿后,开始有稀粥吃,彥仁醒来后,老泪纵横,他想到一件事,如果他死了,宋诚同样可以得到他所有的财产,而这是在宋诚的船上,死因还不是宋诚说了算?搞不好宋诚会把他的尸体扔下船喂鱼。 他到底怎么得罪宋诚了?两人在京都才第一次见面啊。 他的小女儿真子跪在他身边流泪,道:“父皇,我愿意为救父皇献身于宋大人,求父皇答应。” 真子今年十四岁,长相清纯,一双大眼睛极有神韵。彥仁投降后,想把她送给宋诚,被宋诚拒绝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不想办法就得死在这里,真子可不认为他们能挨到船靠岸。 彥仁当然不会反对,可摆在他们面前最大的难题是,怎么走出底舱? 宋诚还不知道倭国的公主要算计他,船上无事,吩咐人驾小舟去请在另一艘船上的顾兴祖过来,一老一小喝茶聊天。 第239章 归来 顾兴祖一人在宝船上闷了几天,正自无聊,宋诚派人过来请他,自中他的下怀,马上高高兴兴过来。 “还以为你忙,不敢过来,没想到你也闲着。”他一进舱就嚷嚷开了。自从受降后,他觉得复爵是板上钉钉的事,腰板也挺直了,说话也大声了。 宋诚微微一笑,道:“船在海上,哪有什么事。”重新换了茶,和他喝茶闲话,正当他说复爵后要去勋贵们府上让那些老东西看看他的威风时,护卫来报,真子公主以死相胁,求见宋诚。 彥仁深深地绝望,认为宋诚要他上船,就是为了弄死他,然后夺他的财产。三千多车,整个倭国皇室积累了一千多年的珍宝,谁能不动心呢? 真子却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宋诚再胆大妄为,也要顾及井源,而井源对他们一向优待。他们死了,宋诚不好对井源交待,要不然宋诚也不会给他们稀粥,吊他们的命。 父女俩商议半天,决定由真子出面试探,若是宋诚对她的死无动于衷,那就是非逼死他们不可,他们必须自求,若是宋诚肯见她,宋诚就只是吓唬他们,不欲他们死。 护卫见真子手握锋利的小刀,刀刃放在脉博上,若他不肯通报,马上割腕,不敢不上来通报。 顾兴祖道:“要我说,留倭王进京就可以了,他那些族人,男的送去挖矿,女的卖到京城为婢好了,省得留着生事。”摸着下巴想像一个公主卖多少钱,不由眉开眼笑。 宋诚让护卫把真子带进来,叹道:“没想到井提督会优待倭王,早知道不如由英国公担任提督了。” 其实由张辅担任佂倭主帅的可能性不大,他年纪大了,出海风险大,一旦遇上台风,一切都不可控,宋诚怎能让他冒这样的风险?数来数去,勋贵中有名望有经验,能担当主帅,年龄又合适的,也只有井源了。 只是井源对彥仁的态度,实在让宋诚意外。 让真子上来,倒不是担心彥仁死了无法对井源交待,而是宋诚根本就不想要彥仁的命,他的目的是让彥仁在朱祁镇面前跳舞,折辱他,并且以后每征伐一地,就掳此地的王到皇宫跳舞。既有如此宏大志愿,哪能让他死呢。 彥仁看着真子收起小刀,随护卫走上主舱的楼梯,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还是小女儿聪明哪,这么一试,就试出来了。只要小命得保,船登岸后,他马上向井源寻求保护,离宋诚远远的。 真子在上楼梯的一刹那,脸上的凶狠不见了,代之的是一脸清纯讨好的笑容,待得拜见宋诚时,更是眨着会说话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道:“家父不知怎么得罪大人,求大人宽恕家父,只要大人肯宽恕家父,小女愿侍奉大人。” 眼前的少年长相俊朗,成为他的妾侍,总好过像信子一样成为婢女。真子深知,这个时候,跟着宋诚,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宋诚对她的感觉就是太小了,这还是初中生呢,就急着嫁人。这些天他没有见过彥仁的家眷,上次彥仁有意送女,来不及让真子出来拜见他,就被他拒绝了。这时看了真子两眼,除了觉得有点小,别的还算满意。 “出海有风险,本来你父命该葬身鱼腹,想是你诚心,才得免死。以后你就留下吧。”宋诚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淡淡开口,把顾兴祖看得一怔一怔的,这样的宋诚,让他觉得陌生。 “你也要让她成为婢女?”顾兴祖问。 “人家怎么也是公主,怎能为婢呢?”宋诚翻了个白眼,道:“要为侍妾才行。”虽然他对倭女无感,但面对如此清纯,又有公主称号的倭女,那就勉为其难,暂且收下吧。而且以倭女的性情,有些事他做了没有心里负担。 顾兴祖目瞪口呆。 在一旁侍候的信子同样目瞪口呆,怎么她无论怎样努力,宋诚都拒绝,而真子一开口,宋诚就答应了呢?太不公平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真子长得太清纯了,有很深的迷惑性,如果她长得像信子一样性感妖娆,怕是宋诚会抗拒。 真子大喜,深深拜下去,想到自己献身救下父母族人,心里满满的尽是自傲感,对瞪大了眼一脸不可思议的信子,更是傲然。 顾兴祖眼看不便在这里久留,告辞坐小船回自己宝船了。 宋诚算是找到打发剩下无聊日子的方法了…… 彥仁和族人们也恢复一日三餐,虽是粗茶淡饭,总算能填饱肚子。 这一天,小四和郁闷无比的信子争先恐后在门口禀报:“世子(大人),再有半天就到天津卫了。” 到了。宋诚精神一振,赶紧从舱中走到露台,只见远处隐隐有一片深色的土地,那里就是天津卫了。 真子赤着纤足走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宋诚的腰。宋诚道:“着衣,我带你回府。” “谢大人。”真子眸中闪过喜悦,若能进西宁侯府为妾,后半生得以安稳,在宋诚没有故意针对下,父母兄弟族人得以保全,她又何惜此身? 宋诚站在露台上,目眺远处,直到天津卫的码头越来越近,能看到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 郭敬昨天送走运载一批迁入户的宝船,刚回府衙休息一下,喘口气,便有人飞马报到他那里,说海面上宝船遮天蔽日,想是井源和宋诚出征归来了。 他马上换上官袍,赶到码头,看着宝船上迎风飘扬的日月旗越来越近,心头激动,赶紧八百里加急奏报京城,自己在码头上等着。 就在码头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时,井源坐小船到宋诚的大船,道:“老夫的意思,就在船上等候旨意,你说呢?” 出征之师,没有旨意不得回京,这个宋诚是懂的,自然答应。 船靠岸,井源传令下去,在船上待命。三军轰然应命。 郭敬激动得难以自已,船还没有停稳,马上求见,见到宋诚和井源时,他一揖到地,道:“下官恭迎井提督、宋副提督得胜归来。” 大明的版图又增加了,他怎能不激动? 第240章 兄弟回来了 宋诚到天津卫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宫里时,朱祁镇高兴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道:“传旨,摆驾天津卫,朕要亲迎大捷之师。” 兴安佝偻着腰站在殿角,见朱祁镇高兴成这样,微微撇了撇嘴,道:“皇上,何不让钦天监择一个黄道吉日,再迎井提督和宋大人回京。” “对对对,择一个黄道吉日。”朱祁镇连声道,马上让人去宣钦天监进宫,征倭大捷早有消息传来,让他心情大好的是宋诚回来了。 宋诚出征的大半年里,虽有伯颜贴木儿不时进宫陪伴,但伯颜贴木儿怎么说也是外族,有些话不方便跟他说,每当遇到这时候,他就加倍地想念宋诚。 伯颜贴木儿亲眼目睹宋诚率军出海远征倭国,隐隐觉得现在的大明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同,朱祁镇也和他印象中有些不一样,更加归心似箭,再三请求回归瓦剌。 朱祁镇不肯放伯颜贴木儿回去,已经避他好些天了,这些天连一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如今宋诚回来,有了说话的人,他哪能不高兴? 兴安不想宋诚回京,只是派往倭国的东厂番子多被锦衣卫密探查出,再被宋诚驱逐,一直不能渗透进去,更无所作为。 宫里都是他的人,去宣钦天监的小太监暗中得他叮嘱,宣钦天监时暗示了一下,钦天监觐见时便说,要一个月后才有吉日。 “一个月后?”朱祁镇傻眼,让出征将士在天津卫驻扎一个月没有问题,和宋诚离得这么近,得一个月后才见面,不甘心哪。 钦天监偷偷看了殿角的兴安一眼,不敢说实话,硬着头皮道:“是,皇上,一个月后才有好日子。” 朱祁镇很失望,挥手让钦天监退下,皱着眉在殿中走来走去,不知想什么。 兴安心里暗笑,皇帝没有下旨,宋诚便不能回京,先用计将宋诚困住,再想办法让宋诚出意外,锦衣卫没有宋诚,就如没有牙的老虎,东厂要把锦衣卫踩在脚下,易如反掌。 “哼,且让你再活一个月。”兴安心里得意。 朱祁镇在殿中转了半天,停步道:“兴伴伴,朕迎大捷之师,为何要择黄道吉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又不是娶亲嫁女,哪用得着择什么吉日?脑子有病吧。 兴安猝不及防之下,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他还算有急智,道:“但凭皇上就是。”实在是朱祁镇起疑了,他不好坚持。 朱祁镇再次吩咐兴安:“传旨摆驾,三日后出发。” 兴安无奈,只好答应,行礼退下。朱祁镇自言自语:“三日后还是太晚了,唉。” 江雨生低声道:“皇上出京,仪仗非一日能齐备。皇上若想早些见到宋大人,不如乔装改扮,快马赶到天津卫。” 江雨生为人谨慎小心,到朱祁镇身边后小意服侍。朱祁镇是一个很感性的人,别人对他好,他能感觉得到,并且记在心里,真心对待这些人。经过这段日子用心侍候,江雨生已经让他觉得是可以信任的人。 “乔装改扮?”朱祁镇没有觉得江雨生异想天开,而是一下子认同了,因为这是他信任的人出的主意。他认真想了一下,笑容满面道:“你安排一下,召二十个信得过的金吾卫,朕悄悄出宫去。” “领旨。”江雨生喜孜孜答应一声,出去吩咐。 宋诚回京,对兴安来说是威胁,对江雨生却是助力,他能到朱祁镇身边服侍,说起来还是宋诚无意中帮了他的忙。 当时朱祁镇从土木堡回京,宫中物是人非,宫人们人人自危,竟没人给朱祁镇上茶,还是宋诚出来找了个小太监。这个小太监就是江雨生,自此他就在朱祁镇身边侍候。 饮水思源,江雨生一直把宋诚当恩人,见兴安有意阻挠宋诚回京,他就给朱祁镇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仪仗可以慢慢准备,慢慢行,只要朱祁镇快马加鞭赶到天津卫就成。 很快,平时在江雨生这里混个脸熟的金吾卫都被叫来了,凑了二十人,在宫门口候着。朱祁镇换了衣服,扮成一个富家公子,带着江雨生出宫,打马直奔天津卫,待兴安得知,朱祁镇早出城门,走远了。 宝船停在码字,郭敬率天津卫的官员递拜贴求见,由井源出面接见这些官员。宋诚称病,实则悄悄下船,去了船坞。 船坞里热火朝天,匠人们忙着按图纸制造宝船,见宋诚几人走来,头都没抬。 小四随宋诚出征倭国后,船坞由王砌接手,他在一艘造了一半的船上和匠人讨论着什么,听说宋诚来了,丢下匠人急步过来。 “卑职见过宋大人。”王砌笑吟吟地抱拳道:“恭喜宋大人得胜归来,这番功劳,封侯可期啊。” 王砌是武成侯的嫡孙,自小得祖母宠溺,养成跳脱的性子,自从进了锦衣卫,成为密探,明面上负责整个马车作坊的大掌柜之后,迅速成长起来,不仅成熟不少,而且人也圆滑了。要是换作以前,肯定不会这样似模似样的行礼,而是扑上来一把抱住宋诚。 宋诚见他长大了,也很欣慰,笑着摆了摆手,道:“不用多礼。” “听说你弄了很多漂亮的倭女,有没有给兄弟们留一些?”宋诚还欣慰他长大了呢,没想下一息他就露出原形。 说起来,京城四公子中王砌年龄最小,却最喜女色,十二岁房中就有通房丫头,亲事也早早定下,估摸着年底就要成亲了。 那十个绝色倭女要不是被青、楼捷足先登,他早就全弄进府里了,就是被青、楼买了,他也让府里的管事去要人,无论多少钱,弄一两个过来,可惜每家青、楼都有背景,武成侯又不肯纵容孙子胡闹,宋诚也没在京,他孤掌难鸣,只好作罢。 现在宋诚回来了,他想着要几个养在船坞,还不是宋诚一句话的事? 都是从小一块玩到大的兄弟,宋诚哪会不知道他的尿性?一听他话里的意思,立即明白了,道:“一个都没有。” 王砌断然不信,失声大叫:“怎么可能!” 从北京回来了,然后我们这边暴雨,在机场叫了滴滴,没想上高速走一半,被大货车追尾了,车子飞了最少一百多米,估计还不止,那一段好远。万幸的是我和司机都没事,我懵逼了半小时,出来拦车。但是写细纲的小本本放行李箱,行李箱放后尾箱,后尾箱被撞没了,然后我的行李箱到现在还没能拿回来,小本本也就没了,然后我不知道怎么写了,所以这一章从昨天写到现在,抱歉,本来昨天就要更的。 第241章 为了倭女 王砌磨磨叽叽,被宋诚瞪了一眼,不敢再说,像个委屈的孩子似的跟在宋诚身后,道:“自你走后,船坞就没有停过工。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着这些匠人,一守就大半年,京城没回,府也没回。” 宋诚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这一眼太凌厉了,上位者的气场显露无遗,王砌一个哆嗦,心想,以前没觉得,现在才发现,原来阿诚官威这么重。再说下去后果很严重,万一被他撵回京,祖父非训斥自己一顿,再关个一年半年不可。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造多少船了?”宋诚问。 全国最顶尖的匠人全都聚集在这里,日夜不停赶工,为再次出征做准备,要是造的宝船达不到预期,宋诚打算好好收拾王砌一顿,倭女是想都不用想了。 王砌见宋诚问正事,不敢胡来,马上收起那副委屈可怜的嘴脸,自傲地道:“好教宋大人得知,半年来共造中型宝船两艘,大宝船造了一层,正在造第二层。” 大宝船就是主帅剩坐的船了,预计四层高。 王砌说完偷眼看宋诚,见他不置可否,又加上一句:“属下一直按照进度赶工,只是不敢催逼匠人太甚。” 造船不比修船,进度当然没有那么快。王砌是在宋诚出征十天后赶到船坞的,从一个外行开始接触造船这一行业,到现在算是半个内行,也算不容易了。 宋诚道:“不能催逼匠人,保持这个进度吧。” 船是要在海上行驶的,若是有何不测,到时救之不及。 大半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本来王砌还担心宋诚会觉得数百个匠人,忙了这么长时间,才造两艘中型宝船,肯定是他监管不力,现在总算放心,一丝紧张消失无踪,脸上也有了笑容,道:“大船的主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 “有困难找阿淳,让他帮忙解决。”以顾淳现在的凶名,相信没有人敢违他的意,至于怎么找到合适的大桅,那得去问工部,他们肯定有办法。 王砌喜孜孜地应了,想着怎么和顾淳商量从宋诚手里弄几个绝色倭女,起码要莳花馆那种级别。 宋诚走了一圈,见匠人们忙着干活,没人理会他,很是满意,拍拍王砌的肩头,道:“做得很好。” “啊?!”王砌先是惊喜,接着茫然,哪里做得很好了? “怎么,不请我去你院里坐坐?” 船坞极大,里面除了有匠人居住的屋舍外,也有给管工居住的房屋,像王砌这样的主事,居住条件自然不错,日常办公也在这里。 王砌一拍额头,笑道:“看我。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一见你,我就高兴傻了,竟没想到这个。快快快,这边请。”说着在前边领路。 宋诚笑道:“怕是一见我面就心心念念要倭女,别的都给忘了吧?” 大家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兄弟,那是很了解彼此的尿性的,自己好、色这个毛病,被宋诚几人取笑好几年,王砌已经能对取笑而面不改色了。 “呵呵。”他一如既往地干笑两声,以示无所谓。 “如果你能管好船坞,送你一个绝色倭女也不是不可以。”宋诚眼眸闪了闪,沉沉开口。 王砌大喜过望,兴奋之下一把抱住宋诚的手臂,像个要到糖吃的孩子,道:“在哪里?” 宋诚抽回自己的手,道:“你把船坞打理好了吗?” “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建五十艘船出来,其中一艘是大型宝船。倭女在哪里?阿诚,你别吊我胃口好不好?”王砌说到最后已经有点央求的意味了。实在是那十个绝色倭女的艳名传遍京城之余,也传到天津卫,可恨他身在天津卫,公务在身,不敢擅离,只能眼巴巴干着急。 宋诚道:“做不到怎么办?” 大型宝船的主桅不好找,哪怕有宋诚和顾淳出面,工部肯帮忙,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何况大半年过只造两艘中型宝船,三年怎么可能完成五十艘?摆明忽悠人嘛。 王砌为了取信宋诚,一拍胸脯,道:“阿诚,之前造得慢,是匠人对图纸不熟悉,也没造过这么大的船,走了不少弯路。经过这几个月的摸索,总算渐渐熟手,接下来进度会快不少。我问过,沙老头说照这个速度,三年能造五十艘出来。” 本来他想拿这个向宋诚邀功,这时一着急,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宋诚道:“沙老头?叫他过来。” 沙老头额头爬满皱纹,看起来十分苍老,一双大手布满老茧,看起来像老农。他七岁当学徒,造船一辈子,来到船坞不久,因为能力出众,成为管事。王砌对他也很礼遇,船坞很多事都听他的意见。 沙老头恭敬行礼后道:“大人,依小老儿之见,如果木料齐备,三年内造五十艘船没问题,小老儿可以担保。” 王砌对沙老头言听计从,让沙老头感激不已,隐隐生出一种为了王砌可以肝脑涂地的想法,要不然也不会愿意担保。 宋诚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立下字据。” 王砌二话不说,写了字据,沙老头也无二话,签字画押了。王砌待沙老头退下,一改刚才的严肃,嬉皮笑脸道:“阿诚,你可是要去莳花馆讨要倭女?听说伯父天天在那里……” 这是兴灾乐祸?宋诚一脚踹过去,道:“三年后再说。”说完起身准备走人。 “别啊,三年后黄花菜都凉了。”这次王砌再也笑不出来了,赶紧拦住宋诚,道:“我都立字据了,三年后达不到,可是要受五十杖的。” 锦衣卫的杖刑,分分钟能打死人的。王砌觉得自己签名画押的时候,可是连小命都搭上了。要到三年后才能得到倭女?比五十杖更要他的命。 宋诚重新在椅上坐了,道:“我懒回船上,圣旨到前,我就在你这里住下了。”话是这样说,还是悄悄吩咐小四一声。 小四行礼出门而去。 王砌只觉天都黑了,哪去注意这个,哭丧着脸生不如死的样子,一屁股墩坐在椅上。 第242章 禽兽啊 王砌住的院子不算大,院中左右各有一颗合抱粗的柳树。大概昨天刚下过雨,柳树淋了雨,枝条青翠欲滴。 宋诚站在廊下看着这两棵柳树,思绪飘得好远。 王砌哭丧着脸望着宋诚略显瘦削的背影,道:“阿宜回来了吧?让他过来看管匠人,我回京去。” 想到郑宜跟随宋诚到倭国,要什么倭女没有,就连京城那十个艳名远播的绝色倭女都是人家玩剩的,他憋屈啊,他火大啊,凭什么他天天和一群臭哄哄的匠人混一块儿,郑宜就能玩倭女呢?不行,得让郑宜尝尝枯守船坞的滋味。 宋诚唇角翘了翘,刚见面以为这小子长大了,能独挡一面,可以把船坞交给他了,现在看来还不行哪。 “阿宜立了大功,怕是会升官。”宋诚忍笑淡淡道 王砌干嚎:“我……我不活了!”没天理啊,凭什么郑宜有倭女玩还能升官,自己苦哈哈守在这里,啥都捞不到? 宋诚把手放在唇边,肩头微颤,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回头的,且看这小子怎么表演下去。 “不行,我要回京,我要去莳花馆,成为倭女的入幕之宾。”王砌怒气直冲上脑,不管不顾起来了。 为什么去莳花馆? 一是宋杰仗着儿子是锦衣卫指挥使,天天赖在那里霸占着绝色倭女,几乎把这个叫做美子的倭女当成自己的禁脔,谁也别想染指。王砌跟宋诚别苗头,要把气发到宋诚他爹头上。 二是美子人如其名,不仅是十个绝名倭女之首,而且据说服侍男人的功夫更是冠绝天下,只要是男人,只要尝过一次,再也欲罢不能。 要不然宋杰遍尝群花之后,为何独独对美子情有独钟?连以前的老相好青诗姑娘都忘到脑后了,据说现在青诗姑娘每天以泪洗面,憔悴得不行。 两个月前,宋杰为了独占美子,和周贵妃的哥哥周时湛大打出手,甚至惊动朱祁镇,最后朱祁镇把周时湛训斥一顿了事。 宋诚虽没有派密探监视自己的爹,但京城无数密报经过顾淳整理后传到他那里,其中就有这件轰动京城,成为上至勋贵下至百姓笑料的事。 宋诚接到这条消息时,哭笑不得。 显然王砌也通过其他渠道知道这件事,这是故意要找事了。宋诚怎会受他威胁,忍笑道:“哦,既然你已有中意的倭女,那就不用我送了。放你三天假,回京一趟,速去速回。” 快马加鞭从天津卫到京城一个来回怎么着也得两天,再和宋杰大打出手一番,三天也就差不多了。王砌估摸着自己别说成为美子的入幕之宾,只怕连美子的面都未必能见到。以后再到西宁候府,门子肯定不放他进去,只能学顾淳翻墙了。难道先去镇远侯府,再从镇远侯府翻墙到西宁侯府找宋诚? 光是这么一想,王砌就觉得人生暗淡,真真生不如死。他有股子拧劲,脖子一梗,道:“我不管,你把美子送我。我只要美子。” 哼,我看你敢不敢从你爹手里要人。想到宋诚开口,宋杰聊发少年狂,把宋诚暴揍一顿的场面,王砌几乎笑出声。自己可是立了字据,三年内造五十艘船,看在宝船的份上,宋诚怎么着也要帮自己不是。 “你肯定?” 宋诚肩头抖得不像样,实在是忍笑忍得很辛苦。这小子知道他在说什么吗?那十个绝色倭女的画像他见过,眉眼确实长得不错,倭女天生淫、荡,加上男人爱新鲜,才是引起轰动的原因。她们在闺阁之中行为放、荡,让男人欲罢不能,才有无数男人为之疯狂。 王砌没尝过倭女的滋味,不过道听途说,就迷成这样,也是奇葩了。 “我……我……”王砌犹豫了,保不齐宋杰那个老不修玩了几个月,早就厌烦了,有人接手,赶紧脱身呢。 宋诚回头瞥见他一脸纠结,再也忍不住了,纵声大笑起来。 “你……你……你……笑什么?”王砌脸憋得通红,实在不知道宋诚为什么笑成这个样子。难道美子艳名有虚?还是他消息不灵通,现在的宋杰,已经不再在莳花馆守着美子,而是去了别的青楼? 他哪里可笑了,怎么宋诚笑得前俯后仰? 宋诚的笑声远远传了出去,随小四来到院子外的信子听宋诚笑得欢畅,唇边也浮起笑容,在船上这些天,没见过几次宋诚笑几次,现在宋诚如此开心,她也跟着开心。 “还笑……”王砌整个人懵了。他的话有那么好笑吗? 宋诚笑声中,信子低头走进来,行礼道:“见过大人。” “嗯?倭女?绝色!”王砌一下子活了,跳了起来,冲过去一把抱住宋诚,嚎叫:“阿诚,你真是好人啊。这是送我的?” 眼前的倭女眉眼五官美极了,虽身着异服,但厚厚的衣服遮掩不住她妖娆的身段,这个女人不仅是绝色,举手投足间还英气勃勃。她肯定能把美子压下去。 王砌一眼相中信子,满意地点头时,心里又有点鄙视宋诚,平时看着不怎么好、色啊,没想到身边收了这么一个妖精。 “起来吧。”宋诚和颜悦色道:“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王公子,我欲让你跟他,你看如何?” 信子直起身,看都没看王砌一眼,低声道:“小女对大人情有独钟,眼中只有大人,再难以接受别的男人。大人若要把小女送人,小女情愿一死。” “什么?你相不中我?”王砌叫了起来,太受打击了,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说不喜欢我,你怎么也看我一眼再说好吗? 宋诚有些意外,大概前世受岛国动作片影响太深,他觉得专一这个词跟倭女半点不沾边,现在信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让他不得不多想了一下,才温声道:“王公子出身名门,你若成为他的侍妾,终身有靠。他不会亏待你的。” 信子摇头:“小女只愿为大人的奴婢。” “啥?”王砌傻眼,接着愤愤:“阿诚,你欺负人啊。没跟此女说清婢女和侍妾的不同。我说,你别上他的当,你若成为我的侍妾,过两年生个一男半女,在我院里就是半个女主人了。当婢女可什么也捞不着。” 禽兽啊,让这么漂亮的女人当婢女。 第243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 这次,信子转头看王砌了,露出一口细细的贝齿,道:“公子好意,小女心领。只是小女只愿跟随大人,哪怕在大人身边做个奴婢也心满意足。” 她这么微微一笑,王砌只觉脑中轰的一声,除了她的笑容,再没有别的了。他喃喃道:“好美的女人。”只要这个绝色天天对着他笑,他不要说在船坞三年,就是后半辈子一直在船坞,也值了。 信子说什么他没听到,他热切地抱着宋诚的手臂,连连摇晃:“就这个了,这个送我。” 宋诚的手臂快被他摇断了,嫌弃地抽回自己的手臂,道:“你口水喷我一身了。” 手臂刚抽回,又被王砌抱住,道:“阿诚,我们是从小玩大的兄弟吧?这个倭女我要了。谁跟我抢我跟谁急。说定了,送我啊。” 见了信子,他算是理解宋杰为何长住在莳花馆了,虽不知信子和莳花馆的绝色倭女哪个更美些,但眼前这个美人,已经让他骨软筋酥,为了她做什么都可以,哪怕现在给宋诚跪下,他也愿意。 宋诚叹了口气,道:“我们是兄弟没错。我把她叫来,确实也想将她送给你,可她不愿意,以死相胁,就算送给你,她自尽而死,你也得不到她啊。” 这就难办了。 王砌眼珠子都红了,神情狰狞,转头朝信子吼:“为何不愿意跟随王某?你一个下贱倭女,敢挑三拣四,老子撕了你。” 信子不退一步,反而胸脯挺得高高的,一脸决然,上前两步,道:“小女只愿跟随大人,除了大人,就是大明皇帝,小女也看不上。” “你!”王砌又气又急,手掌高高扬起,对着那张美到极致的脸,却怎么也扇不下去。 宋诚示意信子退下,把王砌的手臂扳回来,道:“你不知道,这女子不是一般人,她是大内氏的家主,我率军上岸,她带了五六千多人和我对抗,最后被新军杀得七零八落,她没办法了,先是假投降,接着用身体引诱我,想趁我意乱情迷时刺杀我。幸亏我没有上当。 这个女人不死心,又几次三番计谋迭出,都没有得逞后,才真正归降。直到倭王也投降,她才没再折腾。 这样的女人,她要不愿意,怕是会趁你不注意,要了你的命。你真的要试?” 他说得轻描淡写,王砌却听傻了,怔怔道:“倭女不是乖巧柔顺吗?怎会有这样烈的性子?” 京城中多了好几万的倭女奴仆,哪个不是温顺听话?就连青、楼中那些绝色倭女,也是十分温顺,没有半点贞节观念,让接、客就接、客,而且天生媚骨。 “不对,阿诚,你不会骗我吧?”王砌红通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道:“我们可是兄弟,你这样太不讲义气了。” 弄个绝色倭女吊我胃口,又吓唬我一通,打消我的念头。对,一定是这样。 宋诚一看他神色,就知道他不信,道:“我让她留下服侍你,随你怎样,如何?” “这才够义气嘛。”王砌大喜,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喊廊下侍候的小厮:“去新华楼订一桌上等席面,我要为宋大人接风。”又对宋诚解释道:“新华楼是天津卫最好的酒楼,点心极为美味,包管你吃了停不了口。” 他态度转变之快,让宋诚无奈摇头,道:“阿砌,咱们是兄弟,我自不会害你。这个女人心狠手辣,你得防着点,小心些,可别把小命丢了。” 宋诚说的是大实话,信子比一般男人狠辣得多,王砌想玩她,可别把命丢了。 王砌心情畅快,哈哈大笑,道:“我会把她的衣服剥了,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作为?阿诚,你咋连这个都不懂?” 好吧,被嘲笑了。宋诚道:“明天你小命还在再说这个吧。” 不久席面送来,王砌连连劝酒,宋诚担心他喝醉,到时信子不用费事,一刀下去,他的大好头颅就没了,让他收起酒,道:“我们明天再庆祝你今晚当新郎,到时喝个够。” 这话王砌爱听,立即放下酒杯,连声招呼:“吃菜吃菜,你尝尝这个锅巴菜,还有包子,这家的包子是天津卫顶顶有名的,从不外卖,我有时候特到他家吃饭,就为了吃包子。” 不就是狗不理包子吗?哦,现在还不叫这个名。宋诚拿一个咬了一口,觉得比前世的狗不理好吃多了,也不知道是这个时代的食材都是真才实料还是别的原因。 一顿饭吃完,宋诚留下信子,回宝船了。临走前,让老针带人在王砌屋外候着,再三叮嘱,一旦听到屋里有动静,马上抢进去救人。 老针苦着脸道:“世子,要是进去后,王公子发怒怎么办?”谁知道王砌要怎么玩啊,可别人家正在得趣的时候,自己等人突兀冲进去,那就是找死了。 宋诚道:“不会,王公子要发怒有我呢,保住他的小命你大功一件。” 信子说要自尽,宋诚是一百二十个不信的,以他对信子的了解,这女人就算在自尽前,也得先把王砌干掉。 有宋诚这话,老针就放心了,道:“是。”和几个留下的侍卫打定主意,一旦听到屋里有动静,马上冲进去把王砌救下来再说。 王砌干笑:“不过一个弱女子,哪用得着大动干戈?” 宋诚瞟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信子目送宋诚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咬着樱唇不知想什么。 宋诚回到船上时,井源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见他回来,忙把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拿给他看:“皇上三天后到天津卫亲迎。” 这是通过明面上发来的圣旨,井源并不知道朱祁镇正在来天津卫的路上,还在为朱祁镇从京城赶过来亲迎大军而忐忑,担心圣恩太隆,不是好事。 分别大半年,要说不想念是假的。宋诚估摸着朱祁镇也想念他得紧,可他要摆齐仪仗到天津卫,还是大出宋诚意料。皇帝一举一动受人瞩目,任何时候摆齐仪仗出宫都是大事,何况出城? 朱祁镇待他的情意,他感受到了。 第244章 君臣相见 船到码头,彥仁眼巴巴等着井源救他,从下午等到天色将黑,外面宋诚送客的声音隐隐传来,让彥仁心急如焚,暗骂真子不顾念亲情。 其实真子也是有苦难言,船一靠岸,宋诚立即带护卫上岸,她根本就没有机会为彥仁求情。至于宋诚没有回船之前,趁井源过来,向井源求救,她却是不敢。说到底,她现在是宋诚的侍妾,得看宋诚的脸色不是。 “大人,我想念父亲得紧,想见见父亲。”宋诚送井源回来,真子乖巧地跪坐在船板上的毛毯上头,边轻轻为宋诚捶腿,边娇嗔地道。 宋诚勾起她的下巴,她不敢抬眸看宋诚,顺势把脸在宋诚手上蹭了蹭。 “让你父亲过来吧。”宋诚收回手道。 彥仁迈步进主舱,真子便乖巧地退回后舱去了。 “倭王请坐。”宋诚示意他坐,道:“这些天我待你如何?” 自送女后,彥仁以及妻儿族人每天能有两餐,以稀粥小菜为主,相比起饿了三天,差点没饿死的悲惨命运,有稀粥裹腹已算不错。 没办法啊,命悬人手。 彥仁陪笑道:“谢大人一路照顾,为表感谢,我决定把一半财产相送。”就当是收保护费好了。那天把帐册送到宋诚这里,宋诚可是一直没还他。 宋诚微微一笑,让小四取来帐册,道:“拿去吧。” 五大本厚厚的帐册完好无损放在桌上,可彥仁不敢动,道:“还请大人收下一半。”只求把另一半还我就行,现在他也不敢全部要回了。 “帐册你拿回去。真子嫁我,你身为父亲,总得给她一些嫁妆傍身。你既愿意拿出一半,这一半就给她好了。” 还是要一半,而且不是要帐册上那些,而是下船的时候要拉走一半。三千多车啊!彥仁的心在滴血,笑容有点难看,道:“谢大人。” 他的笑容落在宋诚眼中,宋诚毫不掩饰对他的鄙视,真当他是傻子?三千多车财产,那是什么概念?真以为拿五本帐册就能糊弄人?五大箱怕还不止。 “既如此,下船后我自会派人去取。”宋诚道:“你也不必回底舱了,搬到二层暂住吧。” 船高四层,宋诚的主舱在四楼,小四等近身服侍的奴仆以及护卫都在三楼。宋诚这是看在一千多车珍宝的份上,给予优待吗?不过总算能从臭味熏天的底舱搬出来了,彥仁松了口气。 一夜无话。 宋诚起床洗漱,老针来了,就在外面候着。宋诚叫他进来,道:“怎么回来了?” 老针笑道:“世子有先见之明。昨晚王公子差点没被信子所杀,幸亏世子特别交待了,小的听到里面传来响声,不是很响,要是世子没有特别交待,小的自是不会理会。世子是不知道,小的冲进去时,刚好信子拿头去撞王公子。那一声响,就是王公子被撞倒在地发出的。” 想起当时的情景,以及王砌的狼狈样,老针笑个不停。 “王公子呢?没有受伤吧?” 老针还没有回答,楼下传来王砌的骂声,不知骂谁呢。 “世子,王公子来了。小的告退。”老针忍笑行礼退下。 宋诚也知道王砌面子上挂不住,让老针退下后,装作什么事没有,让小四端早餐上来,慢慢吃着。 王砌在楼下骂了好一会儿,多少出了胸中的恶气,然后到主舱,一进门见宋诚吃早饭,马上坐到宋诚对面,吩咐旁边侍候的小四:“给某也来一份。” 这位爷今天心情不好,小四不想挨骂,赶紧给他端来一份。 王砌埋头大吃,吃到一半,发现对面宋诚眨也不眨看他,那眼神特别玩味,气得他把筷子一顿,道:“老针那个蠢货跟你说什么了?” 宋诚笑眯眯道:“他说要不是多亏了他,你的小命就没了。早跟你说信子很危险吧?你还不信。我告诉你,倭王带了家眷过来,他是王族,总有些族女。待他觐见皇上,皇上赏赐了府邸后,你去他府上,还怕不能如你的意?” “还能这样?”王砌满腔的怒火烟消云散,道:“倭王带了家眷来?你昨天怎么不跟我说啊,害得我差点被那个恶婆娘撞死。特么的,她是真的想杀我啊。” 这下肯说实话了吧?宋诚道:“倭王带了几十个族人,其中有一些年轻女子,她们到京城后,迟早得婚配,能给咱们这样的人家为妾,已经够抬举她们了。” “对对对。”王砌连连点头,觉得宋诚之意,真合我心。 宋诚问起信子,王砌恶狠狠道:“我想一刀把这个恶婆娘宰了,老针这奴才竟然不答应,他这是你的人,硬是从我手里救下她。阿诚,我们是兄弟,你得为我报仇啊。” 老针是江湖人,因为宋瑛救了他一命,才屈身到西宁侯府当护卫,哪里是什么奴才了。他想走,谁也留不住。 “你不活蹦乱跳的吗?为你报什么仇?怎么,身上少零部件了?”宋诚笑得不行,一双眼睛在王砌胯下扫来扫去。 “去你的。”王砌也笑了,道:“这个恶婆娘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见到的那回事。”宋诚道。他一直没把信子收房,也怕她虚情假意,搞不好哪天身上少点什么,那就得不偿失了。 吃完饭,王砌问清彥仁就在船上,兴冲冲跑下去看有没有绝色倭女,把彥仁吓了一跳,以为又来一个敲诈财产的。 快中午时,朱祁镇风尘仆仆地来了,宋诚见到他吓了一跳,赶紧行礼道:“皇上怎么来了?” “宋卿。”朱祁镇赶紧拉宋诚起来,笑吟吟地看他,确认他没有掉一根头发,才道:“可想死朕了。” 宋诚见他真情流露,十分感动,道:“臣幸不辱命,总算把倭国收入我大明版图了。” “宋卿辛苦了。”朱祁镇握住宋诚的手不放,最后君臣携手走进船舱,宋诚自觉落后一步。 恭请朱祁镇坐在上首后,宋诚把征倭的事拣要紧的说了,听得朱祁镇哈哈大笑,道:“朕要起扩充新军,大量生产迅雷铳。” 第245章 闹别扭 以往熟悉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朱祁镇有如沐春风之感,和宋诚说话就是舒服啊,无论他怎么说,自己听着都开心。 “宋卿,你是不知道哇,朕在京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朱祁镇诉苦。自从回京后,他勤于政务,每天累死累活,还时不时被群臣弹劾,最要命的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朕,苦哇。 宋诚道:“瓦剌使者伯颜贴木儿不是在京中么?” “唉,别提了。去年冬天他天天吵着让朕答应和瓦剌恢复邦交,朕哪能答应他?他又吵着要粮食,朕以卿出征需要粮草为由拒绝了。自此,他再不三天两头进宫陪朕,卿大捷的消息传来后,他又吵着要回瓦剌。 宋卿哪,伯颜跟朕不是同一条心了。” 朱祁镇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让宋诚哭笑不得,你和他立场不同,都是各为其国,在国家和民族的大义上,让他怎么和你同一条心呢?难道让他背叛瓦剌,在京城当一个富贵闲人?他纵然能舍下也先这个胞兄,也舍不得妻儿哪。 “皇上,伯颜有苦衷。臣征倭国前,曾安排密探前往草原,散播他对瓦剌太师有异心的谣言,又奏请皇上送粮给他的部落,加剧瓦剌太师也先的疑心,不知皇上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如果不是他和也先乃一母同胞,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此计已成。不过,纵然他们兄弟情谊深厚,臣的所为,也在他们之间撕下一道裂缝。据臣猜想,伯颜会如此反常,定然是也先有书信到来,不知他可曾和皇上提及也先书信之事?” “没有。”朱祁镇摇了摇头,道:“他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求朕看在他面上,恢复邦交。” 说到底就是打感情牌,让朱祁镇还他一个人情,答应他提的条件。当时朱祁镇被俘,若没有伯颜贴木儿多次保全,说不定等不及宋诚救他出来,就被害了呢。 他的恩情,朱祁一直记得。若是别的要求,朱祁镇定然答应,只是国家大事,却不能拿来还人情。 当然了,若没有和宋诚商议好,定下征瓦剌的方针,朱祁镇还可以毫无心里负担地答应他,若干年后根据形势变化再行反悔。 现在却是不行,这种昧着良心糊弄最好的朋友之事,朱祁镇做不到。勉强做了,会良心不安。 他的心情宋诚理解,因为了解他的性情,所以不会劝他身为皇帝,不能有个人喜恶,良心这东西,更加要不得之说。如果朱祁镇跟秦皇汉武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他也不是朱祁镇了。 正因为朱祁镇身为皇帝,却有普通人的性情,才让宋诚觉得可爱,甘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皇上不妨放他回去。”宋诚略一思忖后道。 朱祁镇不解:“放他回去?”根据两人的计划,宋诚回京后不久就会征瓦剌,其实如果不是宋诚发现倭国有矿山,先行征伐倭国,怕时此时大军已到草原了。这个时候放伯颜贴木儿回去,不是让他送死吗? “是,让他回去。皇上只须如此这般,定能保全他和妻儿。”宋诚低声说了几句话,让朱祁镇动容,道:“宋卿此计甚妙,只是要确保伯颜的安全。” 朱祁镇不得不再三提醒,一旦打起仗来,战场的情况千变万化,只要伯颜贴木儿有一点损伤,他就追悔莫及。 宋诚道:“皇上放心。伯颜本身能文能武,他是率军领兵的将军,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要防的不是战场上情况混乱会有误伤,而是他不肯随我大军回京城。” 哪怕伯颜贴木儿和朱祁镇感情再好,再倾慕大明文化,在涉及到家国生死存亡的时刻,伯颜贴木儿也断断不会抛弃胞兄族人,投奔大明的。 万一他一怒之下做出自残的事,朱祁镇一定悔之莫及,这件事若成为朱祁镇心中一根刺,那就危险万分了。到时为了保护伯颜贴木儿,不知要损失多少武艺高强之士。 宋诚把人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特别是身边人的性命。这个时候派去的人,不仅是武功高强,更是他的亲信,这些人但凡有一个损伤,宋诚都将心痛难忍。 事到如今,怎么才能确保万全,实在考验宋诚的智慧,偏偏战场上千变万化,非人力所能控制。 朱祁镇显然也想到伯颜贴木儿极有可能不合作,气道:“这些天他称病不进宫,和朕生疏得紧。哼,朕派多少太医过府为他诊病,他都不见。哪里有病了?” 伯颜贴木儿摆出一副你不放我回瓦剌,我就称病的势头,朱祁镇也无可奈何。 宋诚有些意外,笑道:“他不愧是学习我大明文化的,所作所为全然汉化。” 瓦剌部族豪爽,哪里会来这样的水磨功夫?要是也先在这里,怕是不管不顾不告而别,哪会继续呆在京城,和朱祁镇冷战? 两人这样倒似小孩子闹别扭,哪里像是两个成年人? 朱祁镇叹道:“朕有心治教他儒学的先生之罪,又担心他一气之下绝食。朕真真是拿他没办法。” 宋诚奇道:“他还绝食?” 草原汉子伯颜贴木儿闹绝食?开玩笑呢吧? “现在还没有。不过朕看他所作所为全然跟京城中那些学子没有什么区别,怕是有一天也会这样闹起来。”朱祁镇担心地道,若伯颜贴木儿绝食,说不得,他只好拼着被群臣弹劾,过府探望了。 群臣反对也罢,弹劾他也罢,骂他也罢,他是不在乎的,只是担心伯颜贴木儿做出过激行为,弄假成真,一命呜呼。 宋诚想了想,道:“治他先生之罪倒没有必要,只是他这臭脾气得治一治。容臣想想。” 不治不行啊,万一以后在战场上,他脾气上来,闹着要死,以此牵住明军,岂不危险得紧?宋诚断然不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朱祁镇连连点头:“卿快想办法。” 这个办法可不好想,伯颜贴木儿熟知儒学,博览群书,又有一个大儒先生,可以说历代权谋都熟知于心。 宋诚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容臣回京后试试他的底线。” 从早上卡文到现在,总算赶出来了。。。。。。 第246章 乱了 君臣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到了天晚,酒席摆上来,朱祁镇笑道:“有卿陪着说话,朕既然不觉得肚饿。” 宋诚才知他一路风尘仆仆从京城赶来,至今粒米未进,心中感动的同时,忙行礼请罪:“臣罪该万死,还请皇上爱惜龙体。” 朱祁镇心情极好,哈哈一笑,摆手道:“没什么。朕想早点见到卿,这才飞马来见,一天没吃饭算什么,见到卿才是大事。” “皇上……” 宋诚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恭请朱祁镇上座。朱祁镇在上首坐了,招呼宋诚一块儿用膳,道:“卿陪朕说了这很多话,想必也乏了,快坐下一块儿吃吧。” 这是皇帝赐宴,宋诚道谢后坐下。君臣一块儿用膳的情景已经有大半年没经历过,宋诚初略计算了一下,最少也有八、九个月了,从出海至今,今儿才重复旧日时光。朱祁镇文雅之中更见英气,想是处理政务日久,渐渐有了威严。 感觉到宋诚的视线投在自己脸上,朱祁镇朝他微微一笑,道:“卿越发英气勃勃了。” 宋诚虽然在朱祁镇面前一如既往,但在朱祁镇眼里,他带兵出海回来,整个人如出鞘的宝剑,隐隐给他这柄宝锋所向披靡的感觉。剑柄在他手里,他乐见其成。 宋诚道:“谢皇上夸奖。” 两人边吃边谈,朱祁镇说起宫中又添了一位公主一位皇子,脸上的笑就藏也藏不住,笑着笑着,玩味地看着宋诚道:“令尊托嘉兴公主为媒,为你向朕求娶重庆公主。朕想着重庆公主还年幼,想问问你的意思,没有立即答应这门亲事。” 井源尚的就是嘉兴公主,此次他能领军征伐倭国,拿下天大的功劳,全靠宋诚举荐,这个时候宋杰请嘉兴公主为媒,嘉兴公主怎么也不好拒绝。 都是男人,宋诚怎会读不懂朱祁镇的小眼神。他尴尬的轻咳一声,道:“臣父开玩笑,皇上切切不可当真。” 儿女的婚姻大事,做父母的哪会随意开玩笑。朱祁镇笑道:“你与朕虽为君臣,实是良朋,兄弟情谊深厚,朕也希望你能尚公主,与朕亲上加亲……” 这话就说得很直白了,小老百姓说亲才讲辈分,男女双方要同一辈才行,皇家可没这个讲究,皇家在乎的是利益,如果宋诚尚了重庆公主,虽则重庆公主年幼,宋诚得等好几年才能成亲,但能得宋诚这样一个女婿,朱祁镇甚是中意。 宋诚想到去年在太和殿外遇到重庆公主那一幕,打了个寒噤,那还是个孩子啊,自己得有多禽兽,才下得去手? “皇上切切不可放任臣父胡闹。”宋诚急了,看朱祁镇这意思,是要把女儿下嫁,而宋杰又是托人求亲的一方,搞不好双方父母凑一块儿,三言两语间就把他和重庆公主的终身绑一块了。 宋诚感激啊,幸亏朱祁镇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想着问问自己的意思,要不然父母之命,婚妁之言,自己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女童订亲,岂不是笑话? 朱祁镇虽略觉失望,但他早有心理准备,要不然也不会等宋诚回京,亲自问过宋诚,听宋诚的意见而作罢了。 “卿已成为京中名门淑女的梦中情郎,但凡卿看中,没有说不成的亲事。确实没必要等重庆长大。”朱祁镇这话听在宋诚耳里,有些酸溜溜的。 宋诚再咳:“臣还年少,哪比得上皇上风华正茂?只是皇上居于深宫之中,有幸得睹天颜之人少之又少,要是皇上也如同臣一样像个泼皮货,在京中浪荡,怕是名门淑女眼中只有皇上,而没有臣了。” 虽说咱是好哥们,但你是皇帝,我多少得照顾一下你的自尊心不是?再说,宋诚也不算说假话。朱祁镇实有中人之姿,加上经历过土木堡之变后,有了阅历,这两年又一直大权在握,不仅一身贵气,龙风之姿,还威权日重,让人不敢逼视。 朱祁镇龙颜大悦,笑得眼睛没了缝,笑完感概:“朕确实不如卿自由。”为了到天津见宋诚,只能偷跑,也不知道宫中发现自己不见了,会怎样混乱。想到身为皇帝的不自由,朱祁镇只能苦笑。 昨天宫门落锁前,宫人发现皇帝不见了,慌乱之中四处寻找,惊动孙太后,孙太后把兴安叫去,一顿训斥后,命他马上把皇帝找回来,要是一个时辰内找不回来,立即打折他的腿。 兴安发动东厂的番子四处寻找,有一个城门守卒认出江雨生,再循这条线牵出江雨生和一群护卫拥着一个贵公子骑高头大马出城而去,那贵公子气质高雅,衣着华贵,让人一见难忘。 再联想朱祁镇曾下旨三天后摆驾天津卫,答案呼之欲出。孙太后得知朱祁镇不顾自身安危,私自出城,气得跳脚,让小太监打了兴安十棍子。兴安本就是秉笔太监,小太监哪敢真的下狠手,人虽没伤着,脸面却没了。 他挨了十棍回到住所,气得大骂江雨生,发誓要江雨生好看。 孙太后催促连夜收拾仪仗,天亮出京,直奔天津卫。本来照旨意,明天才起程,皇帝御辇突然出京,丢下文武百官,让文武百官茫然不知所措。 还是张益老奸巨猾,来不及进宫,匆匆追着仪仗的尾巴去了,百官这才有样学样,乱糟糟出城而去,城门口等候进出城的百姓有逃避不及,为马车所伤的,只好自认倒霉了。 整个京城乱了套。 唯有西宁侯府喜气洋洋,宋诚回来了,大捷回来的,吕氏高兴得不知怎么办好,一个劲地吩咐婢女们:“打扫干净些,树上的叶子都擦干净了。” 每一件家具都得擦拭再擦拭,更让奴仆爬上梯子擦拭窗棂屋顶,甚至花圃中每一片叶子都要用软布细细擦拭。 医馆中,苏沐语开了药方,扶看病的老婆婆出了诊房,让杂役陪她去取药,然后飞快回后院自己房间换了衣服,跟苏轩墨说一声,带上两个护卫,飞马出了城门,朝天津卫赶。 第247章 宋杰的心愿 孙太后越想越生气,气得晚上睡不着,好在清早钱皇后过来请安,见她脸色不好,小意哄了半天,刚高兴起来,宫人报宋杰来了。 宋杰是来为儿子宋诚求亲的。 “尚重庆?”孙太后转头看了看低眉顺眼的钱皇后,有些不确定:“重庆只有6岁吧?阿诚这孩子十八岁了吧?” 重庆公主是周贵妃所出,钱皇后觉得自己不宜多嘴,于是微微颌首,应了一声:“是。” 宋杰赶紧纠正:“太后娘娘,阿诚今年只有十七,和公主年龄相差不是很大。” 在这个时代,说亲时男人比女人大十几二十岁,确实不算什么,只要女方家长同意就行。可重庆公主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女童,而宋诚已经成年,这就让人尴尬了。 周贵妃因为涎下一儿一女,儿子朱见深又是长子,更在特殊情况下被立为太子,气焰不免嚣张了些,很是不把钱皇后放在眼里,因而钱皇后不愿意掺和这件事,找了个借口走了,出了太后寝宫,马上命人宣苏沐语进宫。 大半年来苏沐语一直为钱皇后看病。 不久宫人回报,苏沐语去天津卫了。 “是本宫糊涂了,宋诚回来,苏氏自然要过去相见。”钱皇后恍然,自回宫去了。 这边,太后觉得宋诚是重臣,得朱祁镇看重,本身又有能力,这次更是大捷归来,若尚了公主,会用心辅佐朱祁镇,朱祁镇的江山也更稳固。 “宋卿啊,重庆还小,哀家本不想这么快为她定下亲事,但是阿诚一而再地立下大功,他年纪太小,封侯不像话,再说你们家已有侯爵了,这爵位嘛,迟早也是阿诚的。唉,哀家真是为难哪!”孙太后做愁眉苦脸状,实则心里乐开了花,真以为皇家驸马是那么好当的?忘了你爹宋瑛是怎么殁的了吗? 宋杰脸上掩饰不住地得意,有一个长本事的儿子就是好啊,在太后面前也长脸。 “太后,阿诚这孩子对皇上忠心耿耿,为皇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啊。”这个时候不上紧着表忠心就是傻了。 孙太后点头:“阿诚这孩子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人是淘气了点,但胜在忠心,重庆跟他,哀家放心。这门亲事,哀家做主了。” “谢太后,还请太后下旨。”宋杰不会说连嘉兴公主的面子都被朱祁镇抹了,不趁朱祁镇去天津卫的时候生米煮成熟饭,等他和宋诚回京,亲事就黄了。 孙太后虽然平素不理政事,也不会随便下旨插手国事,但想孙女的亲事自己还是能说上话的,宋诚这孩子确实不错,长得好那就不用说了,重要的是能打仗,土木堡力挽狂澜把朱祁镇救回来,此次征伐倭国又大捷,听说连倭王都投降,快带回京了。 这样的臣子,把贵妃所出的公主许给他还委屈了他呢,只有嫡出的公主才配得上他。可惜钱皇后无所出。 “好。”孙太后立即动了起来,不到一个时辰,旨意就下了,文武百官勋贵们都追着皇帝御驾去天津卫,在这节骨眼上发生这么大的事,谁也不敢怠慢,府里的主妇或是管家都火速派人出城追自家家主,第一时间告知此事。 当事人宋诚全然不知自己的终身被这么定下了,还在和苏沐语亲热呢。苏沐语连夜赶路,幸好没有出事,总算在近午赶到天津卫,不进城直奔码头。 “带两个人就敢过来?你胆子也太大了,要是路上出事怎么办?”这个时候,两人躺在温暖的锦被中,依偎在一起说话。 苏沐语痴迷地抚摸宋诚宽厚的胸膛,轻声道:“你既回来,我哪等得及回府调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医馆到西宁侯府有多远,一来一回得小半个时辰呢。” 得知宋诚的船靠岸,她再也呆不住了,耐着性子把老婆婆的病看完,马上飞奔出城。 宋诚有些后怕,轻抚她的脸颊道:“太危险了。” 好在现在是太平盛世,这一段路没有山贼,要不然她这样鲁莽,两人能不能见面还两说呢。他道:“下次切切不可如此了。” “下次我一定陪你一起去。”苏沐语竖定地道。 刚才她见到真子了,谦恭地给她行礼。听说那女子还是公主,哪怕是倭国公主,那也是公主哪,她一个公主向自己行礼,苏沐语倒抽口冷气,第一个念头是想逃,可还没等她拔腿跑,就被宋诚抱进后舱了。 如果当时自己坚决一点,以大夫的身份随军,哪还有这个外族公主什么事? 宋诚双手在她身上乱动,轻笑:“吃醋了?” 她刚才见到真子时,眼神就不对,要不是自己机智,怕是她会动手。想像苏沐语像泼妇一样毒打真子的情景,宋诚就想笑,这才像话呢,要是像京中那些贵妇一样,半点醋都不吃,还以为自家男人三妻四妾才正常,那才真不正常呢。 苏沐语点头:“嗯。不喜欢她。”又埋怨:“找个外族女人做什么?你把倭女运到京城,我还以为你洁身自好呢,没想到……” “哈哈哈……”宋诚大笑,道:“我确实洁身自好呀,不过不要真子,彥仁就会饿死,为了他不饿死,我只好勉为其难接受了。唉,你夫君心太软。” 把在船上刁难彥仁的事说了,道:“辛苦出海一趟,不捞点好处,怎么对得起我家亲亲好沐语呢?” “只要要了这个女人,就有一千多车财产?”苏沐语眼睛亮了,吧哒亲了宋诚脸颊一口,道:“我家夫君真聪明。” 彥仁山长水远从倭国带来的珍宝,一千多车呢,那得多少财产?苏沐语高兴极了,道:“夫君,你什么时候再出征?只要出征,我们又能小发一笔。” 宋诚点了点她的鼻头,笑道:“小财迷。” “怎么财迷了?医馆需要钱啊。爹收了很多学生,又请了很多大夫,穷人看病,药都免费,只有富人才收费,我开贵的补药给富人,还挨爹骂。”苏沐语很委屈。 宋诚道:“傻孩子,医馆既是最赚钱的行业,也是最不赚钱的行业,端看你怎么做了。” 第248章 怒了 医馆在苏墨轩的用心经营下,已稍具规模,自从宋诚把十三个伯爵下诏狱后,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地痞流氓都不敢打医馆的主意,没人过来生事,大夫们医术又好,口碑渐渐传开,生意也好了。 苏沐语征得师傅盛宏的同意,准备招一批女学生,专门教习带下科,苏沐语想着自己要为人师,参与经营医馆,这才关心起钱财的事来。 宋诚亲了亲她粉嫩的小脸,道:“那些富人惜命,哪在乎几两银子?你让他多吃些补药,他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咱们这钱赚得心安理得。下次岳父再为这个骂你,你就这样说。” “对啊,还是夫君聪明。”苏沐语高兴了。 两人卿卿我我,浑然忘了一切,直到小四接到锦衣卫专用的竹筒,竹筒上是十万火急才有的标记,情知耽搁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在门外道:“世子,世子。” 宋诚一只手还在苏沐语山峦上留连呢,漫不经心地道:“什么事?” “京城来讯了。” 能在这个时候打扰他,肯定出了大事。宋诚赶紧起身穿上犊鼻裤,拉开舱门接过竹筒,验过火漆无误,打开一看,脸色大变。 竹筒是顾淳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太后应宋伯伯所请,为你和重庆赐婚。 文武百官急追御驾仪仗朝天津卫赶时,锦衣卫密探可没有松懈,宋杰以为一片混乱中悄悄进宫没人知晓,到时宋诚闹起来,就推在孙太后身上,难道宋诚去质问孙太后不成?却没想到顾淳早就得了消息。 小四见宋诚脸色铁青得可怕,吓得退后一步,陪着小心道:“世子……”发生什么事,世子会变成这个样子? 宋诚呯的一声关上门,飞快穿上衣服,叮嘱苏沐语好好睡觉,然后去找朱祁镇。 主舱暂时成了朱祁镇的行辕,这会儿他正和井源说话,确切点说,是井源婉转地埋怨他不应该不顾自身安危,贸然出京。 对这位劳苦功高的姑父,朱祁镇还是很尊敬的,井源说话又有分寸,气氛还算和谐,两人都被宋诚铁青的脸色,凶狠的样子吓了一跳。 “臣父胡闹,不知怎么劝太后娘娘下懿旨许婚。”宋诚强抑怒火道。 当得知宋杰乱点鸳鸯谱,宋诚得再等十年才能娶亲时,井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道:“现如今你也是驸马了。” 朱祁镇则莞尔:“没想到宋卿成了朕的女婿。” “臣这就回京求太后娘娘取消这桩婚事。”饶是宋诚活了两世,也无法冷静。这不是等十年的事好吗,一想到自己的妻子还是一个六岁的女童,他就欲哭无泪。这个事实真心让人无法接受。 “慢来慢来。”井源一边伸袖抹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拦住宋诚:“太后心志坚毅,若没有下懿旨还有设法回旋的余地,既已下懿旨,怕是此事已板上钉钉了。” 井源对自己的丈母娘极为了解,孙太后性子严苛,平素说一是一,说二是不二,但凡她决定的事,四匹马也拉不回,何况这次下了明旨?朝令夕改本就不是她的性格,而今还要顾及身为太后的面子,怎么也不可能更改了。 宋诚快马加鞭赶回京,也只能和宋杰闹腾,却是于事无补。与其如此,还不如接受此事,反正他现在有一位平妻,再纳几房妾侍,待重庆长大嫁过来,也不好说什么不是。 宋诚急道:“这桩婚事不合适,哪能乐观其成?提督大人,我们怎么也有军中共事的情谊,你不说为我在太后娘娘跟前分说分说,还帮着劝我,是何道理?” 他这也是急得狠了,要不然不会如此口不择言。眼前这两位,一位是孙太后的儿子,一位是孙太后的女婿,不帮着自己劝孙太后收回成命,反而看自己的笑话,让他如何不生气? 井源见宋诚急红了眼,知道这时候笑不合适,可笑点太低,嘴巴就是合不上,实在没办法。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道:“这些年,太后下过几次懿旨,又可曾更改过?” 孙太后深居后宫,一向不问政事,宋诚还真没注意这个,想了想,印象中好象只有朱祁镇被俘,群臣不急着营救皇帝,反而扶立郕王登基,正是在孙太后的强硬坚持下,朱见深才能被立为太子。 老太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以于谦为首的文官集团都得服软,同意她的条件。如今宋诚一个毛头小子,哪能轻易说动她?何况这件事明摆着是父母之言,宋诚再不中意,又能怎样? 朱祁镇笑眯眯地说话了:“朕的爱女粉妆玉琢,乖巧可爱,也不辱没了你。宋卿,你我既是兄弟,又是翁婿,亲上加亲,可喜可贺。” 皇室从来不讲辈份,只看利益,要不然吕后也不会迫汉惠帝娶亲外甥女为后了。宋诚和重庆公主隔着两三代呢,只是宋诚和朱祁镇是好哥们,突然小了一辈,不免吃亏。可显然,现在宋诚还在为自己的终身幸福而抗争,没有想到辈份这种事。 朱祁镇却极为高兴,上哪找宋诚这样的好女婿去?这门亲事再合适没有了,至于重庆还小?再过几年就长大了嘛。重庆及芨,宋诚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到时男才女郎,正是良配。 谁要跟你亲上加亲啊!宋诚道:“请皇上劝太后娘娘收回成命,这桩亲事,臣万万不能应承。” 他会被人笑话死好嘛。 朱祁镇苦口婆心地劝:“宋卿,重庆聪慧懂事,你和她相处熟了就知道啦。” “臣不要萝莉养成。”宋诚怒:“臣堂堂男子,和一个女娃儿结亲,成什么样子?知道的说臣不得已,不知道的以为臣禽兽不如,连幼童都不放过。” 井源道:“不是这么说,只是定亲。定娃娃亲不是很正常吗?你们没成亲之前,你正好和苏氏双宿又栖,重庆不会在意的。” 一个六岁的小娃娃,在意什么啊。宋诚快哭了,觉得眼前这两位实在是太不靠谱,不再和他们费口舌,转身出门而去。 第249章 火气都大 御辇仪仗在前,后面乌压压无数马车紧追而来,刚到码头,朝臣们赶紧整理衣冠下车恭请圣驾。 宋诚气呼呼下船时,刚好听到一片恭请圣驾之声。 御辇里哪有朱祁镇的影子,兴安没好气地一指宋诚,道:“你们只管问他要皇上。” 他屁股挨了十棍,虽说打得不重,可多少有那么几道棒伤,马车再平稳,遇上路道崎岖,也不可避免地颠簸那么一两下,这一夜半天颠得他身子骨快散架了,屁股上的棒伤似乎也加重了,这会儿从马车上下来,心情极其恶劣。 身为奴才,哪敢怪主子?何况皇帝是永远不会犯错的,错的只有臣子。他把所有的锅都让宋诚背了,都怪宋诚这混小子回来了,皇帝才会偷偷跑来相遇,他才会挨了十棍,身子骨颠散了架,一切的一切,全是宋诚害的。 宋诚下了宝船,打算去找郭敬要马回京,就当没瞧见朝臣们在那里恭请圣驾似的,兴安这一指,朝臣们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然后纷纷和他见礼。 这下,宋诚不好当他们透明人了。 总算见完礼,宋诚准备走人,张益道:“请问宋大人,皇上何在?” 一百多艘宝船如云遮日停在岸边,宋诚没好气一指自己所剩坐的宝船,道:“在里面。” “皇上为何在宝船上?”这次发问的不是张益,而是礼部尚书杨升。 他说出了满朝文武想说的话。御辇出宫,他们得到消息,慌慌张张追了过来,一路上紧赶慢赶,赶了一夜的路,天明时御辇没停下,他们以为皇帝急切想和宋诚一叙,才会连用膳的时间都省了,没想到却是兴安惶恐之中为了早一点确认朱祁镇的安全,命御辇不要停。 想到自己一行人急于追赶圣驾,来不及准备吃食,从昨天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饿得快晕了,最后却发现皇帝没有在御辇之中。皇帝会私自跑来天津卫,御辇会没命飞奔,自己等人被折腾掉半条命,追根究底全是因为眼前这位宋大人。 人人瞬间明白因果,人人心中有气,这人太妖孽了,这还没有回京呢,就折腾出这么大的风浪,若让他挟大捷之威回京,那还得了? 张益和宋诚有旧,倒不好说什么,杨升身子骨本就有些弱,虽然坐了宋氏马车作坊的马车,比别的马车平稳,可多少也有些颠,浑身不舒服,早加上饿得两眼冒绿光,心情不大好,这下一点情面不讲地道:“请问宋大人,为何皇上不在御辇之中,而在宝船上?” 你不给我解释清楚,我跟你没完。 要论心情恶劣程度,在场这些人中要数宋诚为最,你们不就跟着御辇跑一趟吗?反正皇帝要到天津卫,你们是一定得跟着来的,有什么好生气的?而老子我就不同了,这是终身误啊。一想到重庆公主还是个上幼儿园的娃,却要成为自己的老婆,宋诚满腔怒火噌噌地往上窜。 “你们去问皇上,问我做什么?”宋诚铁青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丢下一句准备走人。 他这个样子倒让很多朝臣抖了一下,不敢再纠缠,可杨升却是例外,他同样怒火冲天,道:“皇上为何甘冒奇险擅自出宫出城,不带仪仗金吾卫来到天津卫,难道宋大人不应该解释一下吗?” 解释你妹啊解释。宋诚横了他一眼,对追出来的小四道:“让郭大人送两匹马来,我们回京。” 小四应声匆匆去了。 杨升受到冷落,气得发晕,拦在宋诚跟前,道:“今天这事不说清楚,宋大人休想离去。” 杨升为礼部尚书,在礼部多年,此次跟随前来的礼部官员大多为其亲信,见他拦在宋诚面前,跟着往他身后一站,一下子七八人挡住了路。 “解释清楚?要怎么解释?”宋诚冷笑。 “为何皇上会不在御辇上,而在宝船上?宋大人,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有密奏之权,难道不是你说动皇上,不顾龙体安危,私自过来见你么?”杨升话虽还算婉转,却是人人听得出,他这是说宋诚怂勇朱祁镇来天津卫。 宋诚气笑了,道:“我说动皇上?我看是你不敢指责皇上丢下你们,而在这里无理取闹。皇上贵为天子,想去哪里而不可去?非得被你们当成囚犯,把皇宫当成囚室,去哪都不成,真真岂有些理。” 此言一出,连张益脸色都变了,低喝:“宋大人慎言。” 宋诚气坏了,也豁出去了,冷笑道:“皇上就在宝船上和井提督说话,你们尽可以去诤言进谰,何必在这里和本官作无谓的口舌之争?本官还有事,不奉陪了。” 去闹啊,最好闹大点,闹得朱祁镇灰头土脸。宋诚有些快意地想着,他实在气坏了,朱祁镇莫名其妙成了他岳父,比他大一辈也就算了,他还得萝莉养成,再等十年八年才能把公主娶回家。太过分了。 杨升不让开,认真道:“宋大人,就算你没有怂恿皇上,皇上会擅离京城,也是因为想早一点见到你。无论怎么说,你都脱不了干系。” 还赖上我了?宋诚气笑了,道:“杨大人,按你这么说,不管皇上做什么,都是我的错,都应该由我承担了?那么又要你这礼部尚书做什么?依我看,你不如辞官回家抱孙子算了。” 说完,不管朝臣们哗然,一把推开杨升就要走。杨升身后还有七八个礼部官员,一齐躬身行礼道:“请宋大人留步。” 宋诚大怒,喝道:“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船上下来无数护卫,一下子把杨升身后七八人拿了。朝臣们先是惊愕,接着愤怒,然后不顾一路劳累,纷纷上前苦劝:“宋大人,不可!” 杨升气得浑身发抖,道:“当我礼部无人吗?” 要是锦衣卫拿人也就算了,现在这些人全是你的护卫啊,简直欺人太甚。 宋诚一指杨升,道:“拿下。”事情闹大些,才好把亲事推了。 杨升被拿下了,群臣惊呆了,这可是六部尚书之一的礼部尚书,说拿就拿,还有没有王法了? 青衣小帽的老白赶到码头时,见一群长胡子老头围住宋诚,也不知道自家主人在哪,只好喊:“老爷,太后娘娘下旨,宋大人尚重庆公主。”要是你在围着宋大人的人堆里,赶紧出来吧,这人得罪不得。 第250章 急怒 宋诚尚重庆公主? 他是驸马? 码头上一片死寂,朝臣们都惊呆了。 宋诚横了报信的老白一眼,这人年龄不小,却如此冒失,不知谁家的家院。老白被他这么一横,吓得魂儿都没了,腿一软就跪下了,心里只是想,宋大人不会要自己老命吧?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张益,语气一如既往,道:“恭喜宋大人。” 很多朝臣从震惊中回过神,第一个念头就是宋诚要完了,别以为宋瑛、井源身为驸马还能领兵出征,那是因为情况特殊,人家本就是沙场悍将,太宗和先帝以皇家公主结其心,算是特例。大明立国这么多年,也就这么两位驸马与众不同。 大明驸马何其多,更多的还是成为被圈养起来的肥猪,如今宋诚成为驸马,那就说明皇帝很快要夺他的权了。这还没回京,就被夺权,皇帝这脸翻得也太快了些。 “恭喜宋大人。”和张益的真心实意不同,朝臣们的恭喜就是为自己考虑了。 同一句话,不同的心意,听在宋诚耳里全然一样。虽然明知发怒毫无道理,他还是怒道:“恭喜什么?!” 就算刚才有些些冲突,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朝臣们没想到宋诚一点套路都不讲,不由怔住了。 宋诚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就走,却是要去天津卫府衙,找郭敬要马了。 眼看他快走出码头,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老白骑来的马道:“这是谁的马?” 老白还在地上跪着呢,见他在自己身边停下,吓得差点没晕过去,好在杨升适时道:“这马是老夫的家院骑来的,怎么,碍宋大人的眼了?” 不管宋诚是不是皇亲国戚,杨升的怒火都没有消。 宋诚理也不理他,扳过马辔,翻身上马,蹄声得得,单骑远去,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郭敬十分贴心,听说宋诚要用马,送了四匹好马,以供宋诚和小四一人双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京城。没想到小四到了码头,才知宋诚去得远了,只好急急追赶。 朝臣们各怀鬼胎求见皇帝,朱祁镇宣了内阁大学士们上船觐见,其余朝臣在码头上等着,宣谕的是江雨生,兴安差点没控制住,狠狠扑上去生吃了他,不弄死这小子,东厂厂公的位置迟早是他的。 朱祁镇显得心情大好,宣张益等人上宝船,竟是为了说这桩宋诚反对的亲事,在他看来,宋诚纵然一时无法接受,过段时间自然想通。 朱祁镇到天津卫本就为亲迎宋诚,既然宋诚先行回京,他自然无再留下去的必要,于是下谕立即回京,朝臣们饥肠辘辘地又奔波在回京的路上,这次后面还跟着出征的将士,走不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饭吃,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京城。 井源特地腾出一辆干净的马车让苏沐语和真子乘坐,一路上苏沐语都在发呆,一会儿想,夫君的正妻是大明公主,妾侍是倭国公主,自己一介民女却夹在中间成为平妻,往后的日子不知有多艰难呢。一会儿想,不管如何,回去先和他先生几个孩子再说,管他娶多少公主,自己反正是他儿子的娘,这就够了。 一路胡思乱想,随在朝臣们的车驾中往京城赶。 宋诚满腔悲愤,不顾惜马力,一路挥鞭,黎时到了城门口,守城士卒刚打开城门,等在城门口准备进城的百姓刚要过护城河,就听马蹄声响,一匹马如离弦之箭般从远处奔来,百姓们一边咒骂着,一边手忙脚乱避到一旁。 宋诚马速太快,见到城门口的百姓时急忙勒马,骏马人立而起,可百姓们早跑得远远的了,洞开的城门口就剩一筐菜叶,两只鸡,几只鞋。 奔了这一夜,宋诚的怒气也发泄得差不多了,见眼前无人,只有笔直的大路,于是再次挥鞭进城。 清晨的街道行人不多,宋诚直奔西宁侯府。 因为儿子就要回来,昨晚吕氏派人把宋杰叫回府,宋杰有些生气,儿子说了门好亲,他正想叫上一群朋友,包下萌花馆,好好乐乐呢,这么回去,还长什么脸啊?可是吕氏派去的两个健仆一点不怜香惜玉,如老鹰捉小鸡般,一把抓住那个名叫美子的绝色倭女,吓得美子面无人色。 健仆道:“夫人有命,侯爷要是不回府,立即杀了此女,任何罪责,都由夫人担了便是。” 杀一个倭女能担什么罪?以宋诚的权势和亲事,以及西宁侯府的底蕴,吕氏就算当真命健仆当众把美子杀了,京兆尹也不会把吕氏怎么样。那是倭女,不是明人,杀了也就杀了,值得什么? 为保住美子的小命,宋杰只好骂骂咧咧地回了府,一进府就和吕氏大吵一架,然后去了书房睡觉。 宋诚回府直奔父母所居的内院正房,吕氏已起来,坐在梳妆台前,由手巧的心腹婢女梳头,从镜子中看到风尘仆仆双眼通红的儿子时,惊得下巴差点掉了。 宋诚还没忘记行礼,行完礼才道:“娘,爹若非要让父子娶重庆,儿子就出家当和尚去。” 吕氏呆滞了一下,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儿子,娘知道重庆公主太小,不适合你。不过太后旨意已下,万难更改,就算要推了这桩婚事,也得徐徐图之,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拒婚,要不然太后面上不好看。” 吕氏见宋诚脸有怒意,把梳头婢女打发出去,压低声音道:“太后上了年纪,重庆却太小,她是皇家公主,万万不能给人当童养媳,还须待她成年才能迎娶。你有大把的时间推了这门亲事,最好是待重庆长大,由重庆出面……” 宋诚多聪明的一个人,不过是身在局中,又急怒攻心,才会如此不管不顾,吕氏这一说,他心中恍然。这个时候和太后硬碰硬殊为不智,朱祁镇看在孝道上头,也断然不会为了自己和孙太后对着干,来日方长,只要让重庆觉得自己是怪叔叔,万万不能嫁就成了。 “娘说得是。” “瞧你,这一身的尘土,快去洗澡。”吕氏怜惜地道。待宋诚去回自己院子洗澡,她马上派人去打听皇帝御驾回京了没有。 第251章 雄心 宋诚泡在温热刚好的浴桶中,半天没动,直到水温冰冷,他烦躁的心也慢慢冷静下来。他是男人,怎么说也不吃亏,真正吃亏的人是重庆,待她长大出嫁,成为他的正室,他和苏沐语怕是儿女成群了,搞不好真子也有他的孩子。 少女进门,就是一群孩子的妈。 想到一群比重庆小几岁的孩子围着重庆喊娘,重庆还得显示她的风度,善待这些孩子,他就笑出了声。 反正自己不吃亏,生什么气呢?再如吕氏所说,重庆只有六岁,哪怕她十六岁出嫁,自己也有足足十年的时间可以推掉这门亲事,引导小萝莉出面闹着不嫁自己这个怪大叔。 这么一分析,娶或者不娶,端看自己怎么想,主动权还是在自己手里的。 宋诚从浴桶出来,穿上中衣纨裤,外间的小厮听到动静刚要进来侍候,一个人风风火火冲了进来,一把把小厮推到一边儿,眉开眼笑地道:“阿诚回来了?” 宋杰到底是男主人,宋诚回府,大管家老铁不敢隐瞒,赶紧到书房把他叫起来,他匆匆套上衣服就跑过来,一脸讨好地笑。 宋诚见他胡子乱糟糟,头发也没绾好,衣襟上的扣子也扣错了,不由叹气道:“爹,你一天到底都在想什么忙什么?”就不能做点正事吗? “儿子啊,爹求太后赐婚,让你尚了重庆公主,你不怪爹吧?我家之所以深得圣眷隆重,长久不衰,还不是你祖父尚了公主的缘故?你爹我也想尚公主,无奈先帝不予青眼,你青出于蓝,太后才爽快地下旨。” 宋杰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让宋诚哭笑不得:“爹,你当真以为我家圣眷不衰是因为尚了公主的缘故?” “难道不是?杨太皇太后在世时,逢年过节常召为父进宫,温声和为父说话,不就是因为你祖父尚了公主的缘故么?” 宋诚翻狂白眼,已故太皇太后杨氏是咸宁公主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宋杰的亲外祖母,外祖母疼惜外孙,温声和外孙说话,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吗? “爹,这门亲事我反对无用是吧?”宋诚冷冷道:“既然你们趁我不在京中连懿旨都下了,那还有必要再说吗?” “呵呵。”宋杰心事被揭破,不仅不尴尬,反而有点小得意,装傻笑了两声,道:“为了西宁侯府,委屈你了。” 这话说得实在太言不由衷,宋诚想吐,道:“以儿子的能力,难道不能封侯?父亲再肆意胡为,自己守着西宁侯府这金字招牌过日子吧。” “什么?”宋杰吓了一跳,儿子这是要另起炉灶吗?老子可只有这一根独苗啊。 宋诚不再理他,转身出了浴室。宋杰赶紧追上去道:“阿诚,爹这是为你好。为求下这桩婚事,爹对孙太后说了无数好话呢,以后你有军功在身,又是驸马,岂不是当朝第一人?” 宋诚看也不看他,冷冷道:“我现在就是当朝第一人了,用得着靠幼童的裙带关系吗?”说完加快脚步走了。 “阿诚,阿诚。”宋杰在后面追着叫,顾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住他,道:“伯父,你看看你,脸也没洗,衣服也没穿好,等会儿怎么接驾?快回房收拾吧。” “啊?”宋杰一低头,发现扣错扣子,不由骂了服侍的婢女两句,再一抬头,宋诚不知哪去了,顾淳也没影了,只有自己孤伶伶站在甬道上? “这两个混帐。”他低低地骂了一声。 打扫得纤尘不染的书房里,宋诚已穿戴整齐,和顾淳对坐说话。宋诚离京这半年,虽然两人时常通消息,但有些话还是说得不够仔细。顾淳接到宋诚回府的消息,马上过来,一是为见好友,二却是把大半年发生的事细细告诉宋诚。 这一说就说了大半天,以致吕氏着急起来,儿子急赶慢赶的从天津卫回来,一口饭也没吃呢。 这大半年,朱祁镇可谓顺风顺水,京城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至于小事却是每天都在发生的,难为顾淳都记着,这时一件件说出来。 “征倭大搜,接下来就要准备征瓦剌了。”宋诚眼眸闪了闪,道:“若没有额外的收入,连年征伐,怕会动摇国本。” 顾淳道:“要有额外收入谈好容易。” 书房分东西厢房,中间一个小小的客厅,放一套官帽椅,能请进书房又不是死党的人会请到厅上就坐叙谈,顾淳来了,一向在东厢房闲坐,西厢房放一张大书桌,是宋诚读书写字办公的场所,一般不会请人进去。 宋读去厢房,在书桌旁的墙上摸索一下,很快打开一个暗格,他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来到东厢房,在几上摊开,道:“你看。” 这是一张地图,却不是大明的地图,顾淳看了半天,道:“这是?” 宋诚双手指了地图上的某处,道:“这是马六甲,只要扼住此处,我大明的茶叶瓷器便能远销世界,欧洲的白银,南非的奴隶,也能流进大明。这是亚洲门户,欧洲也罢,南非也罢,要到亚洲,都得经由此处进出。” 顾淳惊得呆了,结结巴巴道:“你想做什么?” 宋诚微微一笑,指着马六甲旁边的陆地,道:“这个地方叫斯里兰卡,只要在这里驻扎一支军队,既能收保护费,又能为我大明商人保驾护航,还怕银子不似流水般流进来?打仗打的是银子,只要有银子,就能建立强军,征伐世界也可以。” 顾淳仔细端详这幅地图半天,越看眼睛越亮,到最后更是一拍几案,大声道:“妙,妙啊。难怪你征伐之前命船坞的工匠造新船。” 宋诚道:“可惜皇上想先伐瓦剌,要不然先拿下斯里兰卡,再征瓦剌,更从容很多。” 朱祁镇善武,第一次御驾亲征,便以堂堂皇帝之尊被俘,实为奇耻大辱,只是王振在时,朝政由王振处理,王振死于土木堡之役,他回京后才接手政务,未免生疏,再加上被俘之事,竖立威信还须时间,也就暂时克制。 如今宋诚征倭大捷,给他信心的同时,也竖立起他的威信,他又想再次御驾亲征了,两人为这事在宝船上商议了半天。 抱歉,昨天生病了,睡了一天。 第252章 母子 皇帝要御驾亲征,一雪前耻! 顾淳激动了,一把扯住宋诚的衣袖,道:“阿诚,我们是兄弟对吧?” “当然。”宋诚知道他想说什么,微笑道:“我会向皇上建议,上次土木堡的军士一并随驾出征。虽说最后是我们大捷,可也先进攻时,我方的惨状,你们是经历过的。瓦剌连年遭遇雪灾,牛羊冻死无数,时有骚扰边关之举,如果没有意外,想必几个月后就会出征了。” 顾淳兴奋地握拳,一拳重重击在桌面上,道:“这次定要生擒也先。” “自从在土木堡被我们一路追击,败退回瓦剌后,也先的威信已大不如前,脱脱不花有夺权之势,这次若再败于皇上之手,怕是威信无存,脱脱不花怎会放任他大权在握?瓦剌分裂有望。” “要等他们自相残杀之后再灭?那多麻烦啊,直接干掉算了。”顾淳雄心壮志之心大起,像大将军似的一挥手:“就这么定了。” 宋诚哈哈大笑。 也先怎会被动挨打不还手?瓦剌骑兵来去如飞,箭术如神,也不能小覤。一年多来,宋诚一直派密探密入草原,刺探瓦剌军情,越是了解,越是觉得上次能胜他完全是侥幸,若不是火铳火炮打了也先一个措手不及,听到枪炮声马匹又受惊,哪有那么容易打胜? 这次哪敢再大意?如果宋诚自回京后开始准备粮草,也得秋后才能出征,秋冬草原寒冷,时有白灾,大军深入草原,怕有损折,不是劳师远征的好时机。 宋诚的本意,是明春才出征,不过征倭大捷后,朱祁镇兴奋难以自己,信心爆棚,想尽快出征瓦剌,宋诚正在劝时,顾淳传信,尚主风波陡起,宋诚不管不顾擅自回京,商议之事被打断。 只要宋诚接受尚主,朱祁镇必会重提征瓦剌之事。虽说连番出征会加重百姓负担,但若是倭国挖到银矿,国库就有银子了,很大程度上缓解军费的负担,经济压力也随之缓解。 就在宋诚和井源率军上船扬帆回京时,急调拨而来的一批挖矿能手已在张辅的安排下,随同迁徙的百姓前往倭国,可以预见,岛根的银矿很快就会挖到,到时一船一船的银块运回京城,短时间内不用担心银子的事,朱祁镇会更加坚定北伐之志。 这些宋诚自不会告诉顾淳,两人说完公事,顾淳才想起来,道:“你吃饭了没?” 不用他说,宋诚早就觉得饥肠辘辘了。打开门,吕氏站在廊下,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慈爱地埋怨:“不饿吗?有什么话不能吃完饭再说?” “娘,你怎么在这里?来了就进来啊。”宋诚虚扶吕氏,顾淳行礼后接过小丫环手里的食盒,三人一起进去。 宋诚不在京中这大半年,顾淳常常过府探望吕氏,每次都会带吕氏喜欢吃的榛子糕。 宋诚和顾淳从小玩到大,两府又只隔一道墙,宋诚也曾在外出回府时去素云斋买榛子糕孝敬母亲,因而顾淳知道吕氏这点小爱好。 顾淳手脚勤快把饭菜摆在桌上,除了两人爱吃的菜,还有两盅燕窝羹,吕氏道:“快吃吧。” 午饭时间早过,顾淳也饿了,端起一盅燕窝羹先吃一大口,咸淡正好,不由笑道:“原来是伯母亲自下厨。” 吕氏出身将门世家,当闺女时自是不会洗手做汤羹,自从宋诚出世后,她疼爱儿子,才开始下厨房,做的都是宋诚爱吃的菜,顾淳沾宋诚的光,也吃了不少,一尝就尝出来了。 吕氏一脸慈爱地看着儿子。 宋诚吃了一口燕窝羹,果然是母亲所做,再吃一大口,含含糊糊道:“娘辛苦了。” “你这孩子,还跟娘客气。”吕氏嗔怪地道,顺手帮儿子理理衣带。 很久没有吃到母亲做的饭菜,宋诚不知不觉吃撑了,捂着滚圆的肚子放下筷子,道:“娘做的菜真好吃。” “你这孩子,吃这么多做什么?”吕氏虽是嗔怪,唇角上扬,眼眸含笑,十分愉悦。 顾淳也吃撑了,抚着肚子直哼哼,知道宋诚和母亲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喝了两杯浓茶后起身告辞了。他是来惯的,宋诚没送,而是和母亲就便在书房的厅中说着家长理短。 “你回来,也该为你和苏氏完婚了,过两天娘让你爹请钦天监择个好日子。”吕氏是怎么看儿子都看不够,道:“她自己是医者,该懂得怎么调养吧?娘可盼着抱孙呢。”一点没提起尚主的事。 孙太后的旨意刚下,这个时候娶苏沐语难免让她不快,可宋诚不在乎这个,这些天孤身在外,白天忙碌,心里没时间想别的,晚上一个人独守空帐,只觉十分难捱,他也想早点把苏沐语娶回来,道:“多谢娘。这事我得便自己跟钦天监说吧,就不劳烦爹了。” 这个爹实在太不靠谱了,半丁点都不能靠他。 吕氏理解宋诚的心情,点头道:“也好。” 吕氏略坐了一坐也就回去了,宋诚脱了外衣上床补觉,睡得正香时被推醒,却是御驾就快回京了,金吾卫传回消息,着宋诚赶紧去迎接。 本来朱祁镇离京是去亲迎他,现在变成他去迎接朱祁镇,宋诚失笑地摇了摇头,问明苏沐语和真子同车回来,赶紧穿衣洗漱。 天早就黑了,宋诚问来报信的金吾卫:“皇上要今晚进城吗?” 一般来说,御驾出京,预计到京城时城门已关,会在外驻跸一晚,酉时后宫城不开是祖例,皇帝回京也不能更改,与其回京后进不了宫,倒不如在外驻跸一晚,第二天才堂堂煌煌进京,所以宋诚有此一问。 金吾卫道:“属下不知,属下接到命令,宣大人见驾。” 宋诚明白了。 圣驾在京郊的行宫停下,随驾的文武百官勋贵朝臣按官职爵位高低按排了房间,有一人一间的,也有两人一间的,忙乱了好一阵子,才安置下来。 苏沐语和真子被安置在朱祁镇所居的宜安殿偏殿,殿门口有金吾卫把守,闲杂人等走不到这里,也不敢靠近。 彥仁及族人也分到一个小院子,朱祁镇并没有见他们。 抱歉,昨天有事断更了。最近确实有点不着调,以后努力不断更,尽快恢复两更。 第253章 孙太后 朱祁镇刚净了脸坐下喝茶,宋诚就来了。朱祁镇得报,唇角上扬,到底是名门之后,这小子再任性,也不会做太出格的事,可让他意外的是,宋诚进来行礼时,脸上见不到半点愤怒,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卿来得正好,陪朕用膳吧。” “遵旨。” 君臣分主次坐下后,朱祁镇再三看宋诚脸色,确实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愠怒,不仅试探地道:“卿昨天急急回京,可见过太后了?” 孙太后性子执拗,先帝不在,谁也无法说服她,想必宋诚一气儿跑回京城,进宫求孙太后收回懿旨,反被孙太后镇压了,这才变得如此听话。 宋诚从昨天中午到今天午后,就吃一顿饭,中间还骑马从天津跑回帝都,睡一觉醒来又出城到距郊外二十多里的行宫,这时万家灯火,正是晚饭时间,他也饿得狠了,坐下一点没客气,大吃特吃起来。这会儿见朱祁镇问话,把满满一嘴的肉三两下嚼了咽下,道:“臣没有进宫。” “没有进宫?”朱祁镇停筷凝思,既没进宫,定然没见过孙太后了,那他是怎么想通的? 宋诚平静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然皇上相中臣,要把公主尚臣,那是臣的福分,臣唯有领旨了。” 你小子会这么听话?朱祁镇狐疑,就听宋诚语气淡淡的,道:“反正臣只钟情苏氏。” 重庆是公主又如何,就算嫁到我家,也只是摆设而已。 朱祁镇呆了呆,突然笑了:“再过十年,苏氏老了,纵然风韵犹存,也是徐娘半老,哪及得重庆豆蔻年华?卿不要说得太早。” 宋诚挑了挑眉,低头吃菜,待得朱祁镇发现他风卷残云,自己再不吃就只能喝汤了,赶紧也加入抢菜的行列。 膳后君臣喝茶,朱祁镇果然提起在宝船上没有议完的征瓦剌之事,君臣商谈半晌,宋诚才告退回偏殿。苏沐语早等得心焦,一见他就扑进他怀里,关切地道:“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想通就好。”宋诚轻抚她的纤腰,道:“丢下你,把你吓坏了吧?” 昨天他气坏了,不管不顾跑回京城,没顾及苏沐语的感受,这时想起,不免有些愧疚。 苏沐语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胸前,道:“就是担心你触怒圣颜,没想到皇上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让江公公过来跟我说,让我不要担心,跟随圣驾回京就好。” 昨天那个情景,她确实只担心宋诚,丝毫没想到自身,回京路上,也只盼着马车走快点,能早一刻到京,早一刻见到宋诚,把他拥在怀里抚慰。 宋诚知道朱祁镇的性子,不会为难苏沐语,亲了亲她的脸颊,一把抱起她,道:“我们生孩子去。” 这一晚在行宫歇了,一夜无话。 清晨皇帝起驾,宋诚倒想赖在马车里和苏沐语胡天胡地,无奈朱祁镇召他伴驾,只好骑马随侍在御辇一侧,幸好晌午时进了城,随同百官把御辇送到宫门口,便各各散了。 宋诚刚回府,气还没喘上一口,宫里来人,孙太后召见。 不管怎么说,孙太后都要看看大捷归来的孙女婿,何况宋诚在天津卫码头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怒气冲冲单骑而去,兴安回宫后,马上把消息递到孙太后那里去。 哀家把孙女儿许配你,你小子还敢抗旨?孙太后老大不高兴。兴安偷觑了两眼孙太后的脸色,小心道:“太后娘娘不知,宋大人可是当众拒婚呢,也就是皇上仁慈,要不然哪容他如此放肆?” 孙太后更是生气,一叠声地道:“叫他来。” 兴安垂下眼眸,掩了眼中的得意,叫小太监去宣召。 宋诚还着官服,倒不用换,这次他没坐马车,而是骑马奔宫城而来。 “宋诚,你好大的胆子啊。”孙太后望着下首行礼的宋诚,冷冰冰道:“敢拒婚,敢甩脸子给皇上看,你可真出息。” 宋诚眨巴眨巴眼睛,道:“皇祖母说哪里话来?能成为您的孙婿,臣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拒婚?不知皇祖母听哪个搬弄口舌,应该把这人活活杖毙才是。” 兴安还等着看宋诚的惨状呢,佝偻着腰站在殿角没走,宋诚却是看也不看他,一副正气凛然。 孙太后被他两句皇祖母一叫,一腔怒气早就丢到瓜洼国了,虽不至于眉开眼笑,也没有要找他麻烦的意思,瞟了兴安一眼,道:“去侍候皇上吧。” 这话说得不冷不热的,兴安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不敢再呆,佝偻着腰退了出去。 宋诚站直身子,道:“皇祖母啊,奴才们惯会搬弄口舌,您可不能偏听偏信哪。” 兴安刚走到殿门口,一听这话差点没一个趄趔摔倒。宋诚啊,你小子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孙太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被宋诚几句皇祖母一叫,心里舒坦极了,招手让宋诚过去坐,上看下看看他半天,笑眯眯道:“人人说你长得俊,以前哀家也没细看,如今看来,确实比别的孩子俊些。” 宋诚翻了个白眼儿,嘴上应道:“那是,您老有眼光。” 显然这马屁拍得正好,孙太后笑得见眼不见缝,让人端来点心,一个劲在要宋诚吃。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钱皇后和周贵妃也来了,钱皇后脸色如常,周贵妃显然一副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宋诚看看也把孙太后哄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辞。 孙太后拉着他的手道:“你和皇上有大事要忙,我也不留你,去吧去吧。” 宋诚走下慈安宫的台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宋大人请留步。” “娘娘有何吩咐?”宋诚回头,只见周贵妃衣着华贵,眉头微蹙,道:“你和皇后在土木堡初识,交情自是非同寻常,如今尚了重庆,可不能厚此薄彼。” 宋诚便知这位为朱祁镇涎下一儿一女的贵妃有拉拢之意,道:“娘娘说哪里话来,臣是外臣,何敢对主子们厚此薄彼?” 周贵妃两条细细的眉皱得更紧了,低声道:“皇后无子。你也不是外臣。” 明天开始要陪父上大人去医院复查,为期一个星期,会尽量更新,可能会更得晚点。 第254章 一门两侯 皇后无子,朱见深以长子身份在朱祁镇于土木堡被俘时,被立为太子。但是朱祁镇儿子众多,他又只有二十多岁,来日方长,周贵妃这是未雨绸缪了。 宋诚道:“皇上春秋正盛,还请娘娘慎言。臣告退。”说完转身就走。 周贵妃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眉头越发皱在一起。 宋诚回西宁侯府时刚好吕氏大发脾气,喝令把真子和身为婢女的信子拖出去,真子和信子可怜巴巴坐在府门前的台阶上。 “娘,皇上允倭王投降,拨地安置于他,真子已成为儿子的侍妾,你就大人大量,容她留在府中吧。”宋诚无奈道。他还真没想到吕氏会容不下真子,不过想想吕氏性如烈火的性子,并不觉得意外。 真子低垂着头跪在地上,既不哀求,也不哭泣,就那么恭顺地跪着。身后信子一脸倔强,不时抬眼看吕氏,半点恭顺之间也无。 吕氏道:“你弄无数倭女进京,娘不管你,现在你想让倭女踏进府门,娘却是不许。别跟娘说多少大户人家都买倭女为妾的话,别人家是别人家,咱家是咱家。” 宋杰在旁边听着,不停捋须微笑,如果吕氏肯容倭女进府,他早把莳花馆的美子纳为妾侍了,如果儿子能让吕氏松了口,他岂不也有希望?以儿子的权势,他看中美子,莳花馆敢不上赶着把人送过来吗? 宋诚道:“娘既这么说,那儿子把她们安置在医馆吧。” 不进府就不进府,但作为男人,宋诚不想吃干抹净然后翻脸不认帐,再说以真子的身份,若由朱祁镇许婚,怎么着也能配个勋贵子弟,如今她甘心为妾,总不能丢下她不管。 吕氏大怒,道:“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医馆塞。” “那娘的意思呢?”宋诚无奈。 “娘让你把她们卖到妓馆,你定然不听。也罢,就让她们留在府中,只是不许为妾,只能为婢。”吕氏说到这里,眼睛一瞪宋杰,道:“把你那些花花肠子收了,要是你也弄倭女进府,我一条白绫先行一步,为那些倭女让步也就是了。” 宋杰打了个寒噤,脸立即白了。虽说他对吕氏没什么爱意,但夫妻这么多年,感情多少还是有的,而且儿子孝顺,断然不可能眼睁睁看他逼死吕氏。想明白这点,他心里憋屈,敢情儿子的倭女就可以进府门,自己看中的就不行哪。 有这么区别对待的吗?太欺负人了。宋杰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你看看你爹。”吕氏虽不至把一腔怒气发泄在儿子身上,但还是拿丈夫教育儿子:“成天花天酒地不说,还老想弄几个倭女进府,你千万不能跟他学。” 原来演这一场是为了给父亲看,宋诚忍着笑道:“儿子知道了。” 三天后,封赏下来,井源毫无争议地封侯。张辅奉召回京,已经动身了,他本人虽没有更进一步封王,但皇恩浩荡,准他在众多儿子们中再挑一个封伯爵,只待他回京,把奏折递上去就行。 满朝文武都以为宋诚尚主是皇帝提前封赏,没想到他竟会从永锐伯晋为永锐侯,一时间风头无俩,再说西宁侯府一府两侯爷,也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奇怪的是对这种开先河的事情,都察院没有人上奏折弹劾,群臣也保持沉默。 宋杰高兴坏了,一府两侯啊,哪怕在伯父宋琥和父亲宋瑛双双尚主,一门两驸马的当口也没有过,如今宋氏不仅有一门两驸马的殊荣在前,更有一门两侯的殊荣在后,说是京城第一勋贵也不为过了。 “不许擅自开府。”他把宋诚叫来,认真严肃地道。 宋诚本就不想搬出去,当然点头答应。他进宫谢恩后去找钦天监。钦天监见是当朝第一红人过来,赶紧迎进去奉茶,听说要择吉日娶新妇,不由暗暗咋舌,太后赐婚才几天,在这风口浪尖上,这位宋大人就想娶平妻了,还真是恃宠而娇哪。 不过这话他是不敢说的,赶紧去翻黄历,择了几个日子,宋诚挑了最近的一个日子,是在一个月后的五月中旬。 和苏沐语的婚事是去年就定下的,由朱祁镇下旨赐婚,孙太后也不好说什么。 这大半年,吕氏一直在准备婚礼所需的一切,日子虽定得近,却不见忙乱。 苏墨轩也一直在为女儿准备嫁妆,现在苏沐语成了杏林高手,主治带下科,在京城贵妇之间名声响亮,连皇后都时常宣她进宫诊脉,更何况贵妇们? 贵妇们到苏氏医馆,可以走指定的侧门,车轿可以直接进去,到专门僻出来的的院子滴水檐下停下,贵妇再下车轿,悄悄进入堂中。 此次苏沐语出嫁,收礼物收到手软,不少贵妇更是亲自送礼物过来,顺便的苏沐语套近乎一番。 钱皇后宣苏沐语进宫,温言抚慰,赏她各色礼物添箱,她从皇后宫中出来刚好遇到周贵妃,周贵妃神色冷淡。 娶亲一应事宜自有吕氏和大管家老铁办理,宋诚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顾淳、王砌、郑宜相约来找他,一起去朝阳楼喝酒。 郑宜因功升为总旗,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今天的酒菜就由他请了。从为继母所不容到成为总旗,当中的变化不可谓不大,郑宜心怀感激,举杯道:“阿诚,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我敬你一杯。” “可不是,这一杯该敬。”顾淳嚷嚷道,他乐见好朋友晋升,他也因宋诚不在京中时差事办得不错,受了嘉奖,朱祁镇虽没升他的官,也没忘了他的功劳。 只有王砌忙忙碌碌一场,名声不显,不免有些郁闷,道:“下次出征,还请阿诚带我一起去。” “当今皇上雄心壮志,有的是仗打,你怕什么?对吧,阿诚?”郑宜说着才发现宋诚一直没怎么说话。 “是。”宋诚应了一声,就听外面有个尖细的声音道:“小宋侯爷可在里面?” 房门打开,江雨生站在门口,道:“小宋侯爷,皇上宣你即刻进宫。” 既是朱祁镇宣,顾淳等三人自是不敢多话,宋诚起身随江雨生进宫去了。 推荐朋友一本书,书名:《军事学院》,作者:气质的燕尾蝶,书荒的可以去看看。 第255章 思归的伯颜贴木儿 朱祁镇一见宋诚,便道:“宋卿,你这几天有去伯颜府上吗?” 伯颜贴木儿没有住在鸿胪寺,而是由朱祁镇赐了一座府邸居住。他并不笨,静悄悄搬进去住下,谁也没请。不过宋诚还是通过密探把这个消息传到草原了,也先知道后发了一通脾气,派了心腹人偷偷潜进京城,把伯颜贴木儿训了一顿。 伯颜贴木儿本想要些粮食回去,以便交差。朱祁镇按照先前宋诚教的套路,赏赐他的部落一万担粮食。粮食送到草原后,自然落入也先手中,也先气得暴跳如雷,把伯颜贴木儿的长子叫过去大骂了一顿。 而今开春,正是牛羊繁殖的季节。他的长子来信,也先强行把他的部落并在一起,要生崽的牛羊得不到肥美的草原,一只只长不了膘,生下的崽肯定会瘦小。 他的长子向也先哭求。也先说,待伯颜贴木儿回瓦剌,自会把部众和牛羊、草原还他。 伯颜接到消息当即进宫求见,要求回归草原。 朱祁镇自是不允,加上宋诚出征倭国大捷,满朝欢庆,朱祁镇又封彥仁为和乐公,赐予府邸,伯颜贴木儿不免心寒,觉得朱祁镇变了,变得不像当初在土木堡初识时那个温文尔雅的大明皇帝了,回去之心更加迫切。 接连三天,他天天进宫请辞,都被朱祁镇拒绝,接着就传出他病倒的消息。 伯颜贴木儿生病,朱祁镇马上派太医过府诊治,可太医却被拒之门外,接连派了三拨太医都是如此。 朱祁镇担心伯颜贴木儿用假病要胁于他,又担心万一他是真病,这样讳疾忌医,岂不耽误病情?放眼朝中,也就宋诚最得自己信任,因而宣宋诚进宫,意欲让宋诚过府探探他病情的真假。 宋诚略一思忖,道:“臣自回京后,过府拜访的客人极多,还来不及抽空去看望伯颜元帅。” 过府拜访的人虽多,却不用他亲自接待,宋杰最喜欢干这事,但凡有客人上门,只要不是品级太低,他都会见,宾主坐下后便一通吹嘘,说自己如何教子有方。如此一遍又一遍地吹,来客自然要配合,于是宾主尽欢。 不过伯颜贴木儿的情况,宋诚却是知道的,见朱祁镇问起,他便说没有去过伯颜贴木儿府上,自然不清楚两人之间的矛盾。 朱祁镇道:“卿大捷回京,又要娶亲,确实很忙。伯颜一直闹着回去,朕强留至今,如今他称病,却不知真假。” “皇上放心,臣这就携苏氏过府拜访,顺便为他诊脉。” “如此甚好。” 宋诚到医馆接了苏沐语,一同坐马车去伯颜贴木儿的府邸。自择定吉期,苏沐语便没有坐堂出诊。即将成为新嫁娘,贴身的衣物和送家翁家姑的衣服鞋帽必须由她亲手准备,她的女红还算勉强拿得出手,这些天在后院忙着做这个呢。 “呶,你看我的手。”她纤纤十指伸到宋诚跟前,食指第一指节的指腹有几个小小的针孔,那是赶得太急,不小心扎上的。 “扎到手啦?来,我吹吹。”宋诚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两下,吹着吹着唇就含住手指了。 “还算好啦。我给侯爷的衣服绣的是松鹤,好难绣,绣得不好,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苏沐语担心的是这个,未来家翁瞧不上自己,会不会顺带着嫌弃自己送的礼?再说自家知自家事,她的绣工确实不怎么样,比西宁侯府的绣娘差远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宋诚笑道:“你傻啊,让绣娘绣好,你最后添上两针就行了,还真的自己绣?” 如果是原来的宋诚,肯定会觉得新妇送父亲的礼必须亲手做,风俗如此嘛。但这个宋诚来自现代,自然不会如此苛求。苏沐语的长处是医术,所谓术业有专攻,何必浪费时间去做女红? 苏沐语摇头道:“不行呢。爹说,亲戚们的鞋帽可以让绣娘做,侯爷和夫人的衣服鞋帽却是不行,不过纸样子是绣娘描的……” 到底还是让绣娘帮了忙。她的样子像做错事的小孩。 “不是还有近一个月吗?慢慢做,不急。”宋诚安慰。 “只有二十七天了。”苏沐语苦恼。 宋诚取笑:“急着出嫁吗?天天掐着手指头数日子?” “不是,我担心到时候做不好。”苏沐语好看的眉皱成一团,愁得不行的样子。 “如果来不及,就让绣娘做。娘不会怪你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用亲自做这个,府里养那么多绣娘,不让她们做,难道让她们吃闲话? 你不是成天闲着没事干的闺阁小姐,而是京城出了名的杏林高手,女红做得不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得表诚意。”苏沐语很认真。 宋诚便不说什么了,只把她拥在怀里。 伯颜贴木儿的府邸离皇宫不远,从医馆过来,得走大半个时辰,两人在车上卿卿我我,待得车子停在府门口,苏沐语的衣服已有些散乱,趁着门子通报的功夫,宋诚手忙脚乱地为她整理衣服。 门子出来道:“宋大人,我家元帅生病,不见客。” 伯颜贴木儿是瓦剌使者,进京时带了几百人,他有府邸,这些人就住在他的府中,这个门子是他带来的侍卫。 宋诚扶苏沐语下车,道:“我不是客,我是故人。想当日和元帅初见,他温润如玉,如今不过两年多,他却客居京城,病倒之时连一个好大夫都没有,让我于心何忍?你去告诉他,我有治他之病的良方。” 门子再次入内通报,不久出来道:“宋大人,我家元帅有请。” 这座府邸亭台楼阁,极是宽敞,景色也美,不过住的是草原来的瓦剌人,景色自然是没人欣赏的,亭台楼阁间还有些黄白之物,那味道实在不大好。 苏沐语以袖掩口不敢说什么,宋诚直指路中间一堆黄白之物道:“怎么不打扫?”真是可惜了这座风景优美的府邸。 门子坦然道:“我们草原的汉子就是这样的。” “……”宋诚无语。 好在伯颜贴木儿居住的院子还算整洁。 今天有点事,特别伤心,直到晚上还难受得很,不过想着还没更新,也就没去遛弯,一直写到现在才写完,赶不及凌晨前更新啦,抱歉。推荐朋友一本书:《大唐昏君》,作者较以前有很大进步。穿越成末唐最后一个傀儡皇帝李柷,除了好事什么事都敢干。智商爽文,偏向轻松。吃货的书还是很好看的,书荒的可以去看看。好了,我眼睛睁不开了,要去睡觉啦。 第256章 安插人手 厅里原来的桌椅不知搬到哪里去,地上铺了一张羊毛毯,完全是把小花厅当成毡包了。 宋诚还是第一次来,站在门口看看厅内厚厚的羊毛毯,再看看旁边那个脸圆圆的门子,不知为什么,竟然笑了。 门子愣愣问:“宋大人笑什么?” 伯颜贴木儿圣恩隆重,自宋诚出征后,他可算是驾前第一红人,到他府上求见的朝臣不少,不过很少能够进得了他的府门,倒是国子监的学生们得以有机会到访。学生们纵然见了这副异景,也是不敢表露出来的。 宋诚笑笑不说话。 门子不敢再说,一脸急促,不停望向门口。宋诚道:“你去忙你的吧。”牵着苏沐语的手道:“这院子的桃花开得不错,我们观赏一番。” 院子东侧种了一排桃树,约莫七八株,如今四月天气,别处的桃树早就结了桃子,也只有这里与众不同,桃花开得正好,一眼望去,红灿灿一片,如天边云霞。 苏沐语早就觉得惊奇,怎么这个时候桃花开得正好呢?听宋诚这么说,立即随他一同过去,还没走近,花香随风吹来,芬芳宜人。 “真的是桃树,我还以为是假的呢。”苏沐语惊喜,没想到这个季节还有桃花,奔过去左看右看。 宋诚折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插在她发间,笑道:“人面桃花相映红。” 苏沐语满面娇羞,嗔了他一眼。 正调笑间,伯颜贴木儿来了,比初进京时胖了不少,互相见了礼,进花厅分宾主坐下。伯颜贴木儿先开口:“宋大人有什么事么?” 他虽得时常进宫面圣,到底是藩国使臣,哪能跟宋诚这样的当朝第一红人相比?可宋诚到来,他却不到府门口迎接,又让宋诚等了这很久,一见面不寒喧,而是开口就问有什么事。 宋诚笑道:“听说元帅病了,宋某特来探病。如今一看,元帅气色极好,可不像身体有恙的样子,莫不是思念娇妻爱子,急于回归家乡?” 伯颜贴木儿黯然道:“正是,皇上不知为了何故,不肯答应瓦剌求和,也不肯放我回去。” “元帅在京中两年,没有完成使命,也先太师不也撑过去了吗?如今春暖花开,草原正是水草正茂的时候,去年底又没有白灾,为何元帅这么急着回去?” “宋大人不是说有办法帮助我吗?”伯颜贴木儿脸色不好看了,要是朱祁镇的说客,他何必见? “如果元帅真的想回去,我倒可以劝劝皇上,让你回去。两国休战至今已有两年,你作为使臣,留在京城两年,也该回去了。只是元帅已离开王庭两年,再回去,还是旧日模样么?” “太师是我胞兄,我们骨肉至亲,宋大人是想离间我们兄弟之情么?” “元帅在京这些日子,也不至于和太师断了书信往来,太师还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么?不用宋某细说,元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伯颜贴木儿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勉强笑了笑,道:“宋大人说笑了。某无法完成家兄交托的任务,家兄责怪自是难免,哪里谈得上别的?” 宋诚道:“我和元帅在土木堡初识至今,因公务繁忙来往少了些,却是一见如故。元帅要回王庭,我自当相助,只是还望元帅看在我一片殷殷之心的份上,答应我一个请求。” “宋大人有何吩咐?” 提及土木堡,伯颜贴木儿不由想起当时还略为青涩的宋诚,带几个人趁着夜色把朱祁镇换了出去的情景。他现在又想做什么? “皇上深感元帅善待之德,担心元帅回到王庭有不测,这才极力挽留,宋某若劝皇上任由元帅离去,元帅安然无恙则好,若有不测,宋某如何向皇上交待? 元帅离去也可以,但必须允诺由宋某派人护送,不仅一路护送,就算到王庭,也得让宋某派去的人护卫身侧。” 伯颜贴木儿脸色微变:“宋大人想在某身边安插锦衣卫吗?” 在京城两年,伯颜贴木儿就算不留心,锦衣卫的名头也听得多了,对锦衣卫神出鬼没的手段也有体会,若是回王庭把锦衣卫招惹了去,与叛国何异? “哪里是锦衣卫?不过是几个在大明犯事的江湖人罢了,他们两人在大明呆不下去,求到我这里来,我想着元帅孤身在王庭,不甚放心,正好他们也想搏一条出路,如此岂不是两便?元帅放心,江湖人最重义气,一诺千金,只要他们答应护卫元帅周全,元帅不用担心他们对你不利。” 江湖人的禀性伯颜贴木儿知道,只是不大相信会受宋诚差遣:“宋大人出身高贵,为何会和他们结识?” “哪里是我和他们结识。我有一个护卫曾是江湖人,与他们是旧识,前天这个护卫求到我这里来,有两个昔日兄弟失手杀人,被官府追捕,让我给他们找条出路。还请元帅帮我这个忙。” 京城中谁不知道宋诚的护卫身手很是了得,原来是江湖人。伯颜贴木儿道:“可是穷凶极恶之徒?” 宋诚吩咐一声,不一会儿两个身着护卫服饰的汉子进来抱拳施礼,两人长相端正,一个中等身材,一个微胖,并不见凶恶之象。 “你们犯了何事?” 中等身材的汉子道:“回元帅的话,知府小舅子抢了小的妹妹过府为妾,小的妹妹宁死不从,被他蹂躏至死,小的激愤之下,约了赵兄一起把知府小舅子杀死为妹报仇。官府追捕惹急,只好逃进京中,幸亏宋大人高义,看在小的为妹妹报仇份上,收留小的在府中。” 这番话说得伯颜贴木儿动容,妹妹遭此不幸,走投无路之下只好以武勇为妹报仇,最后被官府追捕,不容于大明,正好到草原啊,那才是天高云阔任鸟飞的地方。 两人演练了身手,确实是武艺高强的江湖高手,伯颜贴木儿点头收下他们为护卫,想来他们犯下这等事,这辈子也难以踏进大明国境了。 宋诚托他办这件事,自然会为他在朱祁镇跟前说情,要不然岂不失信于府中护卫?伯颜贴木儿回王庭有望,大为高兴。 第257章 出征 伯颜贴木儿回王庭了,宋诚送的两个护卫混在他的使团中。他走那天,出城送他的朝臣不少,宋诚也在其中。 “宋大人,皇上……”他几次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有说。朱祁镇不肯放他回去时,他闹着要回去,临到回去,却又舍不得朱祁镇这个好朋友,这一别,不再何时能再相见。 宋诚明白他的意思,道:“皇上一切安好,你放心。” “嗯。”最后他重重点头,拨转马头扬鞭远去。 宋诚进宫时,朱祁镇正站在窗边发呆,见他进来行礼参见,道:“平身。他走了?” “是。” “你派去保护他的护卫真能护他周全吗?”朱祁镇回头问。 在锦衣卫密探何守旧离间下,也先已对伯颜贴木儿起了疑心,他此番回去凶多吉少,只是以他的性情,他又不会不回去。宋诚安插在他身边的两个护卫要在他有危险时把他救出来,也要在大明和瓦剌开战时在千军万马中护得他周全,不由朱祁镇不多问一句。 “皇上放心,这两人确是江湖人,武艺高强,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救伯颜没有问题。”宋诚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臣叮嘱他们,若伯颜有危险又不肯离开险地,准他们把伯颜打晕带走。” 朱祁镇最担心的还是伯颜贴木儿重情义,万一也先对他下黑手,他明知是坑,还傻傻的往下跳,或者双方交战时,他两难之下,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听宋诚这么说,连连点头道:“这就好。” 很快到了宋诚迎亲的吉日,新人拜完天地送进洞房,宋诚掀了红盖头,准备和苏沐语调笑两句,外头一叠声道:“皇上来了。” 朱祁镇便服到访,面对参见的群臣,笑眯眯道:“朕在宫中无聊,随意出来走走,众卿无须客气。” 宋诚把他迎到书房,道:“皇上怎么过来了?”他确实没有想到朱祁镇会过来,毕竟从重庆公主上论,朱祁镇怎么也不该来,派人送贺礼已是恩宠了。 朱祁镇道:“苏氏为皇后诊治有功,皇后逼着朕来的,说若朕不来,她就要过来。” “皇后娘娘怀孕了?”宋诚多少有些意外。行文聘之礼后,苏沐语不能到处走动,风俗如此,她不得不遵守,因而替皇后诊出喜脉的却不是她,不过大半年来钱皇后一直吃她开的方子,此时得以怀孕,自是她的功劳。 朱祁镇咧嘴笑道:“正是。”他和钱皇后夫妻情深,若钱皇后能有所出,他自然欢喜。 “恭喜皇上。” “朕亲自到贺,足见至诚。”朱祁镇笑道。他没一时便走,而是留下来参加喜宴,赶在宫门关闭前回去。 这一晚,被翻红浪自不待言。 婚后三日,宋诚陪苏沐语回门,在医馆后院盘桓一天,直到天黑才回去。然后新婚之期就算过了,苏沐语继续在医馆坐堂看病,宋诚忙着筹备粮草北征。 张辅回京后并没闲着,请旨为宋诚副手,协助宋诚筹备粮草。 这天宋诚回府,得知定国公徐永宁在府中等候,一问才知,他直到现在还没有袭爵,于是进宫时在朱祁镇面前帮他说了几句好话,几天后圣旨下,徐永宁袭爵为定国公。 忙忙碌碌到了八月,中秋过后,朱祁镇下旨御驾亲征,群臣反对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御案前,朱祁镇在早朝上道:“众卿皆以为朕上次御驾亲征被俘,因而此次还是会被俘,却不知朕虽不知兵事,却有知人善任之能。朕命张辅节制大军,宋诚、井源为副,众卿有意见么?” 张辅、井源是久战沙场的老将,宋诚是军队新贵,有大捷之功,有这三人随驾出征,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也先得知朱祁镇再次御驾亲征,气得把伯颜贴木儿叫来大骂一场。伯颜贴木儿刚回王庭三个月,便传来大明发兵的消息,他实是难以脱去干系。骂完把伯颜贴木儿软禁。伯颜贴木儿想分辨,又觉身为使者,自己确实失职,于是一言不发,被软禁起来。 不过就在明军越过国境时,伯颜贴木儿却失踪了,也先气得杀了看守他的军士。 瓦剌大汗脱脱不花得知大明发兵,写信给朱祁镇,说只要大明灭也先后允他为汗,他愿意臣服。朱祁镇和宋诚等大臣商议后,假意答应了他,脱脱不花在明军大兵压境时指责也先夺权,号召瓦剌部众反对也先。 也先内外交困,在和明军对阵时无法发挥出骑兵的威力,在明军火铳和大炮轰击下溃不成军。 伯颜贴木儿被带回朱祁镇的龙帐,先是绝食,接着以饶过也先一命为条件接受安抚。朱祁镇只求他别自残,什么条件都答应他。 也先兵败被俘,押回京城,脱脱不花保留大汗封号,迁居京城,一路上骂声不绝。宋诚去看他,道:“大汗可知,死人是无法骂人的?”一句话把脱脱不花吓得再也不敢吱声。 宋诚收编瓦剌军,着令他们稍事休整后继续北征,北边寒冷,北征一时受阻,退回王庭休整。两个月后,草原的雪开始融化,瓦剌军由井源率领再次北征。 朱祁镇班师回京,威望达到顶峰。 苏沐语有了身孕,吕氏让她在府中专心养胎,宋诚没事就把头贴在她肚子上听胎音。船坞的宝船一艘艘造出来时,宋诚的第一个孩子也出世了。 这天,宋诚进宫,道:“皇上,船只已齐备,可以到马六甲走走了。” 朱祁镇大喜,道:“朕要御驾……”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宋诚打断了:“皇上不可,海上风险,皇上还是坐镇京城,等臣等归来为好。” 朱祁镇再不愿意留在京城,也架不住满朝文武反对,连宋诚、张辅这等老臣都极力劝阻,最后只好勉强同意,下令宋诚率军扬航出海。 是日,宋诚辞了朱祁镇,率军在天津卫登船。旗帜遮天蔽日,宋诚乘坐的是最大那艘宝船,待得宝船离岸,望不见岸上送行朱祁镇和文武百官,身后一人靠了过来,却是苏沐语不知何时潜上船。 “孩子还小,你来做什么?”宋诚怒。 很抱歉,因为种种原因,本书大概到这里就结束了,新书初步计划还是写土木堡,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第258章 大明昌盛(大结局) 苏沐语四个月前生了闺女,小小的女娃儿,眉眼如画,长大一定是个美人儿。宋诚成了女儿奴,没事不出府,成天抱着女儿不撒手,临要出海,更是抱着女儿亲得满脸口水。 他一万分舍不得离开女儿半步,苏沐语倒好,丢下女儿偷偷上船,难怪他要生气。 苏沐语也委屈,两人从定情、成亲到现在生下女儿,宋诚一直在出征,先征倭国,再倭瓦剌,现在又要出海征伐斯里兰卡,要扼住马六甲海峡这道门户,虽然宋诚再三保证,以这时马六甲海峡一带的兵力,此次出海没有风险,但苏沐语一想到又要分别,便再也忍不住,求了婆婆吕氏帮忙带女儿,自己偷偷潜上船。 “船上孤寂,你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婆婆不放心,让我上船陪你说说话,再说,我还懂医术,要是军士遇到疾病,不也可以着手医治吗?”苏沐语露出最迷人的笑容,轻轻搂住宋诚的腰。 船上有大夫,哪里用得着她?不过是担心自己出海再弄几个蛮夷女人回来罢了。宋诚想到真子在府中倍受冷落,轻叹一声,道:“你既以大夫身份上船,那便着男装吧。” “哎。”苏沐语高兴极了,赶紧换了男装,她虽生产不久,但调养得好,身材并没有变样,依然凹凸有致。 大明威权正盛,船队所到之处,无人敢不恭敬,宋诚的船队携带大量货物,每到一地,都会停留十天半月,由随船的商人携带货物下船和当地人做生意。 和以往藩国们只需要表示恭敬便能收到大明皇命赏下来的丰厚赏赐不同,宋诚每每代收送给大明皇帝的礼物后,都会送上相应价值的赏赐,有些小气的藩国以贫穷为由只献上一点礼物,幻想着能收到大把的赏赐,最后只收到一点茶叶。茶叶他们稀罕,可量也太少了些,大致只有一斤?堂堂大明皇帝,赏赐只有一斤茶叶?太抠了。 藩国国王脸色不好看,宋诚完全不在乎,摆明了山长水远就是来做生意的,愿意和大明做生意,大家都是朋友。 消息传开,随船商人的生意大好,这次宝船的规模比郑和下西洋时要大得多,多出来的五六十艘宝船都装载大量货物,这趟出海,与其说出征,倒不如说经商更贴切些。 商人们的经营所得,宋诚抽三成税。 随船的还有由勋贵和文官子弟组成的考察团,这些纨绔们都是善于经营的人才,奉命随同船队考察商机,记录何处需何物,以便下次随船出海时,采办相应的物品上船。 夏天时,船队遇到一次台风,幸好停泊在港口,并没有受什么损失。 船队到达斯里兰卡后,很快控制住马六甲海峡,斯里兰卡国王惊恐不已,率大臣前来拜见,见明军军容鼎盛,宋诚又暗示只要他们归顺,必有好处,这位国王也是妙人,想着若宋诚一声令下,斯里兰卡必然易手,到时他这国王也当不成,干脆不和臣子商量,直接投降了事。 斯理兰卡自此归大明所有。宋诚奏报朱祁镇后,派兵护送斯里兰卡国王及其大臣到京城,将封他为国公,所有臣子皆有封赏。 斯里兰卡君臣欢欢喜喜地上船扬帆而去。 宋诚又派兵拿下淡马锡,即后世的新加坡,这里位于马六甲海峡的南端,南面频临马六甲海峡,是南海、爪哇海和马六甲海峡的咽喉。 就这样,宋诚扼住马六甲海峡最重要的两处咽喉,只要派兵驻守,从欧洲通往亚洲的商船将无法通过。 宋诚奏请成立大明通商税务司,专门对通过马六甲海峡和淡马锡的船只收税,经过奏折往来,最终商定由朱祁镇的叔父越王朱瞻墉负责通商税务司事宜,由户部派员负责。 消息一出,朝廷上下都知道这个新成立的通商税务司是块大大的肥肉,也想分一杯羹,那些派族中出色子弟随同宋诚船队出海的,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少人争得头破血流,只为在通商税务司中争一个小吏的位置。 宋诚得知后,把他们叫过去,道:“叫你们族中长辈写信来,本官自有道理。” 一番书信往来,最后敲定勋贵和文官各占通商税务司所得百分之十,至于每个家族在这百分之十中所得几何,宋诚自然是不管的。 京中勋贵和文官的府门前顿时热闹起来,至于他们是怎么分配这百分之十的红利,宋诚就不知道了。 朱祁镇特地来信要求分一份,宋诚自然不会忘了这位好兄弟。除了勋贵和文官之外,宋诚和朱祁镇各得百分之二十,其余百分之四十收归国库。 经过半年准备,一船船的瓷器、丝绸、茶叶通过这两个港口走向欧洲,欧洲的白银也一船船的运进来。 而成为大明一个省的倭国,也早就挖出银矿,同样的,一船船的银矿运回京城。 宋诚回京时,朱祁镇率文武百官到天津卫迎接,人人笑得见眼不见缝,宋诚率船队出海不过两年,可随着一船船的货物运出去,一船船的白银运回来,不仅是国库、权贵,就连百姓也受到影响,日子好过很多。 “爱卿辛苦了。”朱祁镇紧紧握住宋诚的手,语出真诚。 “有劳皇上挂念。”宋诚行礼罢,眼睛落在旁边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身上:“见过公主。” 朱祁镇这次连重庆公主都一并带来。 小姑娘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宋诚看,道:“你看谁来了?”她扭身从身后的嬷嬷手里接过一个眉眼还没有长开的女娃儿,约莫两三岁的样子。 女娃儿一边揪着她的衣领,一边看宋诚,粉嫩嫩的小脸让人想凑上去亲一口。 “小悠,叫爹爹。”宋诚从重庆公主手里接过女娃儿,吧唧亲了一口。 回京半月后,宋诚上书,辞去所有爵位官职,告老还乡。 朱祁镇不准。 又过半个月,某个清晨,城门刚开,一行人风驰电掣出城而去,待得日上三竿,西宁侯府才发现宋诚和苏沐语留书出走,不知所踪,顿时京城大乱起来。 本来以为上一章就是结局了,但编辑大大说不行,然后我病了几天,今天总算好点,然后再写一章……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